幾天後,馬民從工地上迴來,還沒進門就聽見女兒唱歌的聲音,女兒正在唱一首兒


    童歌曲。馬民開門走進客廳時,看見妻子坐在沙發看女兒唱歌。妻子一看見他,臉上的


    表情就變得呆板了,一雙眼睛不望他,也不望女兒,而是看著窗外。


    馬民對女兒一笑,就勢在沙發上坐下,把腳架到茶幾上,點上支煙,從口袋裏掏出


    了一小時前在工地上寫的離婚協議書,重讀了一遍。他主要是看有沒有錯別字,好久沒


    看過書了,很多字都生疏了。他把協議書的協字,寫成了“協”的左邊形旁,還是彭曉


    把“協”的左邊形旁改成“十”字旁的。“這個字寫錯了,”彭曉說,拿起他手中的美


    國派克鋼筆在“協”的左邊形旁上畫了很粗的一橫。“他媽的,現在我的大學本科文化


    程度都顯得不如她這個小高中生。”他望著協議書上的“協”字想,心裏有點不太舒服。


    “協字寫錯了,”彭曉瞧著離婚協議書說,伸出手問他要鋼筆。


    “協字沒錯罷?”馬民懷疑道。


    “莫跟我爭。”彭曉說,對他驕傲一笑,兩個酒靨當然就很可愛地一閃,“我讀高


    中的時候既是班長,又是語文課代表,我們語文老師經常要我看同學的作業。”


    “現在你跟我改作業羅?”


    彭曉笑得頭低了下去,“馬民,你好有味的埃”“我是你同學,你是班長又是語文


    課代表麽。”馬民想起被新興路小學兩次評為優秀兒童的女兒,忙說,“我女兒也是班


    長,不過是學前班的小班長,還是優秀兒童。”


    “你要讓你女兒把班長當下去。”她告誡他說,揚起她的葵瓜子臉驕傲地看著他,


    “我小時候一直當班長,初中是班長,高中也是班長。當班長好,班長可以多考慮事情,


    逐步變成有自己的頭腦,還善於分析問題,老師對她的要求都不同些。”


    這番話是在工地上說的。他後來問彭曉:“假如我離了婚,我帶著女兒,你會喜歡


    我女兒嗎,如果我們組成一個家庭的話?”


    “我對小孩特別好,真的咧。”她笑笑,“假如我們組成一個家庭……應該會吧。”


    “我女兒是很聰明的,而且點點大就曉得察顏觀色了,還經常有新鮮的詞從她嘴裏


    冒出來,讓你吃一驚地高興。”馬民一談起女兒就興奮,“我並沒教她,你看我有什麽


    時間教她?她媽媽腦海裏隻有自己,根本就不懂怎麽教育她……”“她是你馬民的女


    兒,”彭曉打斷他的話說,折著頭看著他,“遺傳好。”


    馬民迴憶起彭曉說“假如我們組成一個家庭”,心裏對“假如”兩個字有點不快,


    他是認真的,她卻把他的計劃設置成“假如”,他當時就不舒服。女兒在妻子和他麵前


    唱完那首兒童歌,“小爸爸,”女兒一臉可愛地走上來說,一屁股坐到他腿上,“跟我


    買東西嗎?”


    “沒買,冰箱裏還有好多東西你還沒吃完,等你吃完了再買。”


    妻子的眼睛繼續望著窗外,馬民把女兒從身上推開,“爸爸要同媽媽有點事。”馬


    民對女兒說,轉過頭來望著妻子:“王珊,這是我寫的離婚協議書,你看下。”


    妻子幹笑一聲,看也不看,起身步入了臥室。


    馬民聽見妻子在床上躺下的聲音。女兒看著馬民,那是一種迷困的眼光。馬民一咬


    牙,起身走進臥室,對望著他進來的妻子說:“你看一下好些,如果你沒意見就簽個字,


    然後我們一起去辦事處辦個手續。如果你不簽字,那就隻好由法院判。”


    妻子接過馬民遞上去的離婚協議書,匆匆掃了一眼,揚手一丟,“我不得簽。”妻


    子說,“你害得我這樣子還不夠,還要把女兒從我身邊奪走,你好毒咧。”


    “女兒給我,你還是可以每個星期來看一次。”馬民說。


    “我什麽都不要,隻要女兒。”妻子激動地說,臉上也顯得很激昂,“你的臭錢,


    我一分都不要!這個家我也給你,我隻要女兒。”


    “你不要錢,不要家,你怎麽活?”


    “我帶著天天住到我爸爸媽媽那裏去。我不要你的錢,也不要你的家。”


    “你蠻高傲啊?你真的讓我佩服你的高傲。你如果這樣堅持,那就隻好由法院判。”


    “判就判。”妻子說,坐了起來,“沒有女兒,我情願去死。”


    “你這話說得蠢。”


    “是說得蠢。我要不是個神經,你會這樣嫌我?”妻子尖聲說,臉上的表情更激昂


    了,還起了兩團紅潮。“我什麽都不想要,我隻要女兒,沒有女兒我情願去死。”


    “你越說這樣的蠢話,我越發看你不起。”


    “你要跟我離婚,我還要你看得起做什麽?”妻子憤怒地盯著他,要是她可以吃得


    他下去,那情形她真的要一口吃了他。“我不要你的假關心,不要你的看得起,我隻要


    天天,天天是我生的,你別想把天天拉走!天天,到媽媽這裏來。”


    女兒非常聽話地站到了妻子身旁,妻子一抱著女兒,眼淚水就沙沙地從她兩隻大大


    的爛李子樣的眼眶裏流了出來,在她那紅薯皮一樣難看的臉上滾著。“天天,媽媽要你


    和媽媽過。”妻子帶著哭腔說,嘴唇不住地抽搐著,“媽媽如果看不到你,媽媽就去


    死。”


    “媽媽你莫哭,”女兒說,又旗幟鮮明地站在母親的立場上了,“我不喜歡爸爸。


    爸爸你走羅,你一迴來就搞得媽媽哭,你出去。”


    妻子索性哭了,嗚嗚嗚嗚嗚,抱著女兒。


    馬民又憐憫又恨,覺得她太不堅強了。“哭你的死!”馬民憤怒地吼道,他真想一


    腳把妻子踢死。他的腦海裏這時閃現了他母親的形象,母親那張蒼老的麵孔與他眼裏的


    妻子重疊在一塊了。


    “我是不曉得好恨你!你的眼淚水這樣不值錢,你去死羅!”


    妻子哭得更厲害了,嗚嗚嗚嗚嗚。


    “我好煩躁啊!”他的腦海裏,母親用一雙慈愛的眼睛默默地盯著他,那種眼神是


    馬民一生中無法忘記,就像雕刻家將這雙善良的眼睛鑿在他腦壁上了一樣。“我好煩躁


    咧!”


    “你滾羅!”妻子眼淚汪汪地瞅著他尖叫道:“你滾!”


    “你滾!”馬民也大聲吼道,“這是老子買的房子,老子的家。


    你給我滾!”


    妻子揩了下眼淚,對女兒說:“天天,我們住到爺爺奶奶屋裏去好不?”


    “好,”女兒看著滿臉淚水的母親說,馬上望著馬民,“哪個要你這個臭家羅?滾


    就滾,我們住到爺爺那裏去還好些,奶奶每天還會跟我講故事。”


    妻子獲得了女兒的支持,馬上站起身,開始打開櫃子清理自己和女兒的衣服……馬


    民那天晚上迴來,家裏冷清清的,他覺得這個婚離定了。妻子帶著女兒迴娘家去了。馬


    民坐在客廳裏抽了支煙,接著就躺到鋪上睡覺了。第二天早晨醒來,他仍感到家裏空空


    的,不像個家,倒像個寂靜的山峪。妻子確實是個可憐的女人,她的生活能力很低,她


    連怎麽鬥爭都不知道,我其實不應該傷害她。他又想起了他和妻子戀愛時的那段歲月,


    那時候他可不知道她會得這樣讓他絕望的病他又想昨天晚上,他和彭曉之間也有點不愉


    快。這可能是他的不愉快感染了她。他和她在王經理家打三打哈,自然劉局長也在,另


    外還有一個年輕人。她在一旁看他打,看他故意輸錢。十二點鍾,一桌牌以劉局長大獲


    全勝而告終,兩人走出王經理家時,彭曉走在前麵,但她突然迴過頭來說:“我覺得你


    沒有必要故意輸錢給他們,他們這是吸你的血。”


    “這個時候我是馬大豬。”馬民承認說,“我懂得他們是在我身上抓收入。”


    “你輸了一千多塊錢。”


    “一千三百元錢。”馬民說,“這沒關係,他們迂迴曲折地把業務給我,為了讓別


    人無話可說,還做出投標的形式封別人的嘴。輸點錢給他們是小意思。”


    “你還不如把一千三百塊錢輸給我。”彭曉笑著說。


    她雖然是笑著說的,但馬民聽了卻很不愉快。在馬民看來,她的笑容裏麵隱藏著貪


    婪。她是那種以笑取悅於馬民的女人,馬民為她的笑,為她那一對酒窩幹了很多事,可


    是她卻沒有作出相對的反應,這讓他心裏存著疑團。“我的錢都是你的,”馬民這麽說,


    “把這個工程做完,加起來我有兩百多萬塊錢,夠你花天酒地的。”


    “跟我買隻遊艇罷?”


    “買隻輪船。”


    “不羅,買隻劃子。”她說。她要讓他懂得她的幽默,說完格格格一笑。“我們劃


    著船到月亮島去玩,那裏好多樹木,那是你最喜歡的綠色世界。”


    他很快活的形容笑了,但是,當他倆坐在巨洲二樓的餐廳裏吃宵夜時,她說的一句


    話又讓他不愉快了。“我要是離了婚,你什麽時候離婚?”他待服務小姐從他們身旁走


    開後,兩眼期待地看著她問。


    “我還不曉得。”她夾起一點腰果,沒吃,“因為我還沒跟我丈夫說起這事。”


    馬民很不舒服,“你還沒跟你丈夫說?”馬民瞪著她,臉上有些氣,“我不曉得我


    這樣急著離婚做什麽。”


    “也不是一點沒說。”她說,“我說要是我跟你離婚,你會同意不,我丈夫說‘我


    們已經約法三章了,相互不幹涉,但不離婚。’你要我怎麽說?”


    “我要你怎麽說?”馬民簡直是叫了起來,“這是你的事,你真的要離婚,我相信


    你丈夫也會一步步同意!我在這裏拚命離婚,我老婆那樣軟弱,我都決定拋棄她……”


    “你聲音小點可以不?”


    “你知道我為了你,使我老婆又一次陷入了精神崩潰的困境,你還沒一點動靜!”


    “喂,我們走吧?你想讓全世界的人都聽見你說話是不?”她瞪著他。


    馬民把筷子一扔就起身往外走,她自然跟著他走了出來,兩人上了車以後,馬民繃


    著臉開車,不跟她說話。後來馬民為了打破車裏難堪的沉默,吹起了口哨,吹著憂傷的


    《握別》:“長亭外古道邊,芳草碧連天……”他吹著周小峰最喜歡的這支歌曲時,腦


    海裏出現的畫麵卻是妻子哭臉的情形,那張臉扭曲得很難看,在他腦海裏不停地流淚。


    汽車開到彭曉家門外,馬民將汽車停下,彭曉看著他,他也看著彭曉。兩人這麽默默無


    語地看了幾十秒鍾,或者是一分鍾,彭曉對他輕聲說:“馬民,我會讓你滿意的。”


    “我沒關係。”


    現在,馬民想起自己怎麽說了句“我沒關係”這樣的話。這是什麽意思?我當時怎


    麽說了句“我沒關係”?怎麽不說“我等著這一天呢”?她會給我一個滿意的答複,她


    是這麽說的。但這能不能兌現就很難說。她現在照樣與她丈夫同床共寢。馬民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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