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七月上旬的一天上午,這一天的太陽非常逼人,黃燦燦的。長沙就是這樣,到


    了三伏天,就沒有一天好過了,每天的氣溫都跑到三十八、九度上麵去了。有時候甚至


    高達四十度,可是人們除了跟炎熱作鬥爭,還要在生活中奔忙——就是說與自己作鬥爭,


    把錢從別人口袋裏掏出來。昨天晚上報今天的氣溫是三十八度,可是馬民覺得起碼有三


    十九度,甚至四十一、二度。到處都是讓你熱汗淋漓的熱風,除非你躲在空調房裏不出


    來。任何一問房子裏,電風扇都在拚命地攪動,但攪出來的風吹在身上並不舒服,因為


    那風是熱的,讓你感到喘不過氣來。馬民和周小峰趕到n局的門前時,甚至都不願意下


    車。桑塔納裏有空調,外麵卻是火熱的太陽和翻滾不已的熱浪。


    “你去,我坐在車裏等你。”周小峰貪圖享受說,“反正這隻是走走過常”“你不


    要這樣,事情已經走到這一步了,當然要走完。”馬民“我真的有點害怕打開車門,”


    周小峰說,“會熱死過去。”


    馬民一笑,“熱死了你,我負責安葬。”馬民望著他,“你不禍宰一千年,不得死。


    你放心。走羅,既來之則安之。我關空調了。”


    馬民真的就把空調關了。


    周小峰隻好痛苦不堪跳下車,他的臉苦皺皺的。“他媽的,這樣熱!”


    “去衡山當和尚?”


    “是的,我真的想出家。”


    “你出家,做弘一法師?”


    “做弘一法師做什麽?做自己。”


    “你最崇拜弘一法師,你自己說的。”


    “我現在什麽人都不崇拜,我隻崇拜大自然。”周小峰拋棄了自己熱愛的偶像說,


    “這是一個信仰虛無的世界,在這樣的世界裏,你不想痛苦,就是讓自己麻木。”


    馬民心裏想,記住這個雜毛說的這句話,這句話可以拿到彭曉麵前去賣弄一下,好


    讓她覺得他深刻。“信仰虛無的世界”,我搗他娘,這句話太準確了。他想。“你說得


    對,”他說,為了記住這句話,他重複了遍,“是的,這是個信仰虛無的世界。”


    兩人頂著炎熱走進了n局的辦公大樓。n局今天上午進行形式上公開招標。這是劉局


    長特意安排的一個節目,一心要做給他的幾個副局長看,表示他在中間絕沒有任何名堂。


    用招標的形式把這個裝修業務賜給馬民,真是太冠冕堂皇了!招標的時間定在上午八點


    鍾,劉局長要馬民在十點半鍾左右趕來,因為有十二家裝修公司參加投標。“你後一步


    來比較好,”昨天晚上劉局長在電話裏對他這麽說,“先讓別人把把戲唱完,懂不?”


    馬民當時說“我懂”,現在他卻絲毫沒點底。他們走到局長辦公室門前,局長辦公室的


    門緊閉著,馬民敲了敲,裏麵沒半點反應。對麵辦公室的一個女同誌見馬民手上提著一


    隻棕色的大皮箱,就問他們是幹什麽的。馬民說:“我們來參加投標的。”


    女同誌就對著天花板上一指,“在三樓小會議室裏。”


    兩人就不吭聲地上了一層樓,結果就發現小會議室門外站著七八個人。天氣這麽熱,


    他們卻站在走道上,有的人拿著報紙正扇著,有的人說話,有的人卻煩躁不安走來走去。


    會議室旁邊有間房子權當接待室,裏麵坐著十來個人,擁擠在兩台吊扇下,兩台吊扇以


    五檔的速度瘋狂地旋轉著,他們仍個個臉上淌著黑汗,而且目光憔悴。


    “你們才來羅?”一個熟人跟他倆打招唿說。


    馬民隻是站在門口對那個熟人一笑,就拎著皮箱,推開會議室的門走了進去。這是


    一間裝修得很普通的小會議室,四周都是沙發,中間一個橢圓形的會議桌,擺著幾張高


    靠背轉椅,幾個局長就圍繞著會議桌,坐在高靠背轉椅上,麵前擺著茶和煙,一個個表


    情嚴肅,似乎是老公安幹警審問竊賊一樣。一個裝修老板坐在他們對麵,正迴答著劉局


    長的問話。劉局長見他提著皮箱進來,並沒吭聲,甚至望都沒朝他望一眼。馬民把皮箱


    放在會議桌上,慢騰騰地打開皮箱,拿出電腦打字機打出來的投標方案書,遞給了一個


    管事的小幹部,那幹部匆匆掃了眼,便把它遞給了繃著一張臉坐在那裏的劉局長。馬民


    見劉局長公事公辦的樣子,看也不看一眼就把它放在一堆投標方案書的下麵,就合上箱


    子走了出來。


    “裏麵盡是煙霧,”馬民對周小峰說,“空氣不好。”


    “耐心等著吧,”一個熟人走上來說,“現在還隻完成三家公司的投標答辯。”


    “有好多家參加投標?”馬民裝作什麽部不知道。


    “十幾家。”那個熟人笑笑,“一個饅頭,這麽多人想吃,沒勁。


    實際上,隻有一家可以中標,其他都是跑來當‘相公’的。”


    “那當然,”馬民說,好像自己會當“相公”一樣,“相公就相公,又不是我一個


    人當,陪宰的有這麽多人。”


    “裝修這碗飯不好吃咧,”另一個熟人說,“這麽多張嘴巴要吃。


    我準備搞別的。”


    “我準備去做家電生意,”馬民隨口道,“或者做房地產,還沒想好。”


    “做房地產,起碼要上千萬才能說這句話。”另一個朋友插嘴說,“這不是張口就


    可以做的事。我一個朋友做房地產,賠得連褲幹部沒穿了,躲在海南島天天吃方便麵。”


    他們就說著這些話,站在旋轉的吊扇下,等著答辯輪到自己頭上來。馬民身上臉上


    盡是汗,汗把衣襟都汗濕了。他感覺到自己的背濕透了,衣服很堅決地巴在背上,反轉


    手去拉開,馬上又乖乖地貼上去,弄得他很不舒服。“他媽的,我一身的汗。”馬民對


    周小峰皺著眉頭說,“好熱,這號鬼天氣。”


    周小峰和幾個他認識的熟人都用一種同情的眼光瞧著他。“哪裏這麽熱羅。”周小


    峰同情道。周小峰瘦,容易適應這種炎熱不堪的氣溫,當然就不像從空調車裏走出來時


    感覺那麽熱了。“心靜自然涼,莫性躁。”


    馬民瞥他一眼,走出來,走道上也沒風。他看見隔壁辦公室裏等著一個女同誌,頂


    上的吊扇卻在那兒瘋狂地旋轉,馬民就勇敢地邁了進去。女同誌望著他,馬民對這個女


    同誌禮貌地一笑說:“太熱了,在這裏吹吹吊扇。”


    女同誌扭開臉去,馬民知道默許他呆在這裏了。就站到吊扇的正下麵,任風從他腦


    門頂上衝下來。他覺得好受了點,感到手臂上的汗被吊扇吹幹了。他走開一步,點燃一


    支煙,又迴到吊扇下站著,這時周小峰走了進來。“張長子進去了,”意思是,剛才同


    他說話的張長子被叫進小會議室麵對局長們答辯去了。按道理,投標答辯什麽的,大家


    都可以坐在那裏聽,但劉局長一心要搞得神神秘秘,隻能一個一個地進去,像公安人員


    提審似的,大家就隻好站在外麵幹等。


    “這是第幾個了?”馬民煩躁地問了句。


    “我怎麽曉得?我和你一起來的。”周小峰覺得他問得有味而不屑地望他一眼說。


    馬民不喜歡周小峰臉上這種傲慢的表情,周小峰由於從小很自卑,所以如今就很傲


    慢無禮。這是很正常的,因為周小峰覺得這個世界上比他聰明的人不多。他自詡是一萬


    個人中的一個,當然那種自高自大的表情時常就飄揚在他那張黑黑的尖臉上,那雙深藏


    在眼鏡片後麵且變了形的眼睛經常是目中無人的。“你這雜毛以後莫在彭曉麵前開那種


    玩笑啊,”馬民提醒他說,對他那種目空一切非常反感,“我不喜歡你掀我的老底子,


    女人在這方麵是寧可信其有不可信其無的。”


    “你變得蠻認真了啊?”周小峰折過頭來看著他,“這不過是一場遊戲呀?”


    “我不覺得我這是遊戲。”


    周小峰笑瞅著他,“你那種遊戲人生的態度到哪裏去了?”他說,“你這個貓彈鬼


    跳的家夥,你作古正經同彭曉結婚還是怎麽羅?”


    “那不曉得。發展到那一步,也說不定。你以後不要在她麵前說那些事。我對她是


    很看重的。你也清楚,我的愛情是一片荒墟。”


    “你開始重色輕友了,”周小峰笑笑,“這是朝危險的路上走去。


    終於輪到馬民和周小峰進去了。一走進小會議室,馬民就感到了空調的陰涼,盡管


    裏麵充斥著煙氣。劉局長和另外三個副局長一排坐在會議桌前,一人手上夾支煙,那煙


    霧當然就在他們臉前繚繞。馬民不慌不忙地打開皮箱,將投標方案書和預算書拿出來,


    一人手中遞了一份,趁這些局長們看預算書時,又把一大疊圖紙搬出來,擱在了劉局長


    麵前。


    “劉局長,這是我們公司設計的商嚐卡拉ok廳和餐廳裝修圖紙,一共四十張。”馬


    民說完退到周小峰身邊坐下,目光卻盯在這些局長們臉上。


    劉局長裝作繞有興致地一張一張地翻看著,並把看過的圖紙遞給身旁的局長們。


    “不錯不錯,設計得不錯。”劉局長大聲說,臉上布著笑容,“你們看看。”


    馬民坐在他們對麵,望著他們傳閱圖紙,心裏準備著迴答他們的提問。一個副局長


    看了幾眼圖紙,忽然抬頭瞅著馬民,“你們公司屬於國家幾級企業?”這個局長說。在


    馬民送上去的投標方案書和裝修費用預算書下麵及每張圖紙的下方,都寫著“長沙市天


    馬裝飾公司”並蓋著紅圖章。馬民明白他想在這方麵找茬子,馬民咳了聲,“如果說幾


    級企業,那我們裝飾公司夠不上一級,也夠不上二級。”馬民說,“但我們可以保證把


    業務做好,這一點請局長們放心。”


    “我是問你,你們是國家幾級企業?”那個副局長抓著這一點追問道。


    “如果你們講究這樣的牌子,”馬民沉著應付道,“我馬民可以搬一個國家一級企


    業的牌子來,還是廣州的裝飾公司。不過那管理費就要增加十五萬元以上,隻要你們肯


    多出十五萬元冤枉錢,那我下午就可以把委托書和執照複印件拿來給你們看。”馬民望


    著那個副局長,笑笑,“不過做還是我們做,隻是牌子換了。”


    “那沒有必要吧?”劉局長趕緊補充道,“你們的預算還是值得我們研究的。”


    “你們做過三百萬元以上的業務嗎?”另一個副局長提出了這個問題。


    “做過兩百多萬的。”馬民迴答這個副局長說,“三百萬和兩百多萬,事實上是一


    樣的,一個路數,造預算、進材料、安排工程隊做事等等,沒有區別。”


    “我隻問一個問題,”那個問公司是幾級企業的副局長又說,“比如你們做砸了,


    你們公司能負擔得起嗎?”


    “首先,我們不會做砸,隻會做得漂亮。”馬民很有信心地迴答說,“我們有一流


    的管理人員和技術很好的裝修工人。”馬民說完笑笑,看著這個不甘心的副局長,“剛


    才您問我們是幾級企業,我告訴您,任何一個裝飾公司,不論它是國家一級還是二級,


    其實做事的都是我們這樣的人。很多我們這樣的人,為了接一筆大業務,隻好去掛靠那


    些公司的帳號,而那些公司隻是坐在家裏收百分之十或十五的管理費而已。不信您可以


    到外麵打聽打聽。您別看一些人打著國家一級企業或二級企業的牌子,其實就是我們這


    樣的人,裝飾中真出了事,那些公司又都不管的,公司同他們已簽了安全事故和裝修質


    量責任自負的合同。這些合同是有法律效應的。”


    “照你這樣說,”劉局長裝作搞不清事情真相地望著馬民,“打個比方,萬一我現


    在把這個裝修給了一家二級企業的裝飾公司,而承包這個業務的人,把業務弄砸了,裝


    飾公司管不管呢?”


    “不出錢的事情他們管,管也是從中調解甲乙兩方的矛盾。”


    “那我明白了。”


    “你們找公司的麻煩是找不上的。”馬民繼續這麽道,“打個比方說,假如這個業


    務是某人做,而這個人沒有按質按量地完成,你們找這家公司,公司就會把責任到人的


    合同書拿給你看。公司的責任就是協調你們中間的矛盾,就是這麽簡單。如果你們領導


    覺得我設計得好,但不相信我的公司是否可靠,我可以馬上拿一家國家一級企業的牌子


    來,但那我就要增加百分之十的管理費,這筆管理費不是我收,是那家國家一級企業


    收。”


    “百分之十,那就要多出三十萬元管理費,我看這倒不必。”劉局長那張肥臉上,


    對他的迴答綻開了很滿意的笑容。


    接下來劉局長就開始問裝修中的具體事項了。有些具體細節,馬民就讓給周小峰去


    迴答。“這是我們公司的副總經理,具體抓工程質量和技術管理的。周小峰,你來說。”


    “是這樣……”周小峰就開始迴答劉局長或某個副局長麵對圖紙提出的一些問題。


    周小峰對每一張圖紙都很熟悉,當然就迴答得具體漂亮。馬民在周小峰說話的時候,手


    上雖然夾根煙,似乎在那裏專心抽煙,其實眼睛在觀察各位局長的表情。馬民注意到,


    劉局長對他們的表現非常滿意。最後,劉局長望望兩邊的副局長,對馬民發話道:“這


    樣吧,我們還要認真研究一下。你們的設計搞得很不錯,有特色,有古典味,現在這些


    商店都是一種式樣,我覺得不可齲如果要你們做,我們會通知你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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