坐在周小峰身邊的小姐拉著周小峰步入了舞池,坐在馬民身旁的小姐動了動她的肩


    膀,也站起身,瞧了眼燈光忽明忽暗的舞池,對馬民說:“先生,我們跳舞好嗎?”


    “我不想跳舞,”馬民說,目光拋在那個衣著漂亮的正唱著歌的女歌手身上。


    小姐就拉他的手,“我們跳支舞,幹坐在這裏有什麽意思?”小姐說。


    馬民對這個姑娘沒有興趣,懶懶地推開她,馬民心裏知道這些女人都是在掏男人的


    腰包。馬民從心理上抵觸這類女人用甜言蜜語的口吻說話。姑娘又嗲聲說:“先生,我


    們跳舞去。”說著就往馬民身邊一貼,又要拉馬民起身。


    馬民不肯站起來,馬民把她的一隻手扳開了。馬民本來是來找快樂的,賺了錢,不


    把一天的疲勞傾瀉在夜總會,又傾瀉在什麽地方?但馬民的心卻不在夜總會,而是在彭


    曉身上。


    “這位靚哥,”小姐又笑笑,很想拉他去跳舞。“我們去跳舞好不好?”


    “我不想跳舞。”馬民一顆心非常騷亂,“我隻想坐在這裏休息。”


    舞曲完畢,周小峰和那個小姐緩緩走來。“哎呀,你們坐在這裏不跳舞?”周小峰


    說。


    馬民讓小姐站到一旁,他望一眼周小峰,周小峰正手牽著那小姐的手,臉上布置著


    可愛的笑容。“你們就這麽親熱了?”馬民端起桌上的玻璃杯,喝了口茶,望著周小峰,


    “沒一點味,我想走。”


    “還玩一下。”周小峰說,“好好地陪我這位老弟,不然沒錢付給你的。”


    小姐看一眼周小峰,目光扔到了樂池裏,樂他的地上閃爍著一片紅紅綠綠的光斑。


    一支抒情歌曲又開始在大廳裏飄蕩起來,就像蝴蝶在你耳邊飛著一樣。小姐理了下頭發,


    重新把臉上的笑容布置得很溫柔可愛,對馬民嬌聲說:“我們先跳跳舞行嗎?”


    馬民繃著臉站起身,兩人步入舞池裏,馬民就摟著她,隨著有力的節奏聲跳著舞。


    一支舞跳完,兩人迴到座位上,馬民拿起一支煙放到嘴邊叼著,點燃,抽了一截,又和


    那個小姐步入了舞池,不再想入非非地很隨便地跳著舞。


    晚上十一點鍾,兩人從港島夜總會走出來,兩個小姐跟了出來,馬民付了一百元小


    費給了緊跟在他身邊的姑娘,馬民走進桑塔納,發動了汽車。周小峰想約那個同她跳舞


    的姑娘一起走,在那裏做她的思想工作。馬民等了一氣,見他還在那裏羅唆,就煩躁地


    按了幾聲喇叭,按得喇叭發出刺耳的叫聲。周小峰快快地走過來,臉上飄揚著不快,一


    張臉就顯得黑黑的。“你今天怎麽了?”


    周小峰鑽進汽車後,馬民質問他,“這種女人有什麽好羅唆的?不同意就走,又不


    是談愛。”


    “我也還喜歡那個小姐,”周小峰說。“身材極好的,也很會說話。”


    “對於這樣的女人,不要談喜歡兩個字。”馬民將汽車駛上馬路,“我是把她們不


    做人看的,無論從哪個角度說,她們都不配你喜歡。”


    “你怎麽有這樣的思想?”


    “這個思想還是你灌輸給我的。”馬民說,“你是一天一個思想,你被叔本華毒害


    得太深了。叔本華那玩把戲的要是死在長沙,我要調兩個民工去挖他的墳墓。”


    “你沒有資格說叔本華,你連他的書都沒啃過一本。”


    “我隻喜歡毛主席。”馬民說,把車駛到了快車道上,“毛主席說:‘為有犧牲多


    壯誌,敢叫日月換新天。’這樣的話好有氣魄?至於叔本華,做我的崽,我還要考慮。”


    周小峰不屑迴答地一笑,把眼光拋到了暗幽幽的馬路上。街上車輛行人都已經稀少


    了,隻有路燈在昏暗的大馬路上閃爍。馬民把周小峰送迴家,自己就開著汽車朝家裏奔


    去。妻子居然還沒入睡,見他進來,就從床上坐起來說:“你怎麽才迴來?”


    “和周小峰一起有事去了,”馬民懶懶地說,“你睡覺。”


    馬民洗了臉,洗了腳,坐在客廳裏點上支煙吸了幾口,覺得口發躁,便撳滅煙蒂,


    歎口氣,走進臥室。妻子在昏暗的電燈(女兒睡覺害怕黑暗而特意裝的小燈泡)下,睜


    著兩隻灰暗的眼睛愣愣地瞧著他——那兩隻眼睛裏的世界是離奇而慘淡的;頭發散亂在


    天藍色的枕頭上,一張憔悴的臉對著他。“你還沒睡著?”他說,“你晚上吃藥沒有?”


    “吃了。”


    “吃了就應該睡得著,怎麽又睡不著的,想什麽?”


    “沒想什麽。”妻子睜著兩隻黃黃的眼珠望著他,妻子的眼眸很大,是那種大眼睛


    女人,愣著瞧著你時,眼睛就顯得大得讓你不舒服。妻子愣著瞧著他,想征求他同意的


    樣子,“我不吃藥了好不好?我這幾天腿發麻,就是吃了藥,腦殼也是木的。”


    “那不行。”馬民起身點了下煙灰,“醫生說,起碼要吃兩年,你現在還隻吃了一


    年,要吃到明年的這個時候。上次你就是吃了大半年就沒吃了,結果不是又發了?你再


    發你的工作能力就會進一步下降。我情願要你吃藥,情願要你腦殼是木的。你現在還隻


    三十三歲,你的生活道路還很漫長,你不好好養病,吃虧的是你自己,曉得不?”


    妻子的一雙瞳仁黃黃的,很散漫。


    “我隻願你快點好起來,你的身體是我最擔心的。”馬民瞧著她,“好好睡覺。”


    妻子合上了那雙大眼睛,但上眼瞼卻在眼球上不聽思維地微微顫栗。


    馬民的妻子早在三年前就不是正常人了,精神和思想都成了另外一個世界裏的人,


    那個世界就是精神病患者的世界。馬民在妻子麵前有一種負疚感,總覺得妻子的不愉快,


    妻子在廠裏遭到來自各方麵的打擊,例如不給她加工資等等,都與他用欺騙的手段背叛


    軍工廠有關。六年前,當廠裏有人看見他請了並事假在外麵搞裝修而使家裏富起來後,


    就不再同意他請病假了,並在大會小會上嚴厲地批評了此事,隻是沒點名道姓了,但是


    大家都知道這是說馬民。馬民知道請病假不行了,就提出停薪留職,但是身為軍人出身


    的分廠廠長,卻不同意他停薪留職到外麵去發財。分廠長仰起頭不願意望他地看著立在


    牆角的檔案櫃,“要就調出去,要就辭職。”


    “怎麽別的工廠的工人就可以停薪留職,我就不能?”馬民生氣地瞥著廠長。


    “我們是軍工廠,有鐵的紀律。”廠長擺出一副威嚴的麵孔說,“我們一分廠不搞


    這一套。我們一分廠的哪個職工不是上班規規矩矩的?我不搞停薪留職這一套。”


    “我就是要留職停薪,”馬民賭氣地衝他大叫了聲。


    “我就是不同意你留職停薪,除非我不當這個廠長!”


    馬民心裏清楚他是很難說服這個曾經當過連長的分廠廠長的。馬民知道他在朝鮮戰


    場上因奮力殺敵還得過政府頒發的勳章,馬民還知道他是一個固執得嚇人的角色,他認


    準的事情就是三條牛去拉都不會迴頭。但是馬民卻不願意舍棄當時正吸引著他的一筆二


    十萬元的裝修業務,而這筆業務做下來,他至少可以賺七萬元,於是他毅然離開了工廠。


    然而他的這一舉措在某種意義上等於是背叛了“革命”,在釘是釘鉚是鉚的老軍人眼裏


    遵紀守則就是革命,他離開集體,那等於是革命的叛徒了。他留下的陰影自然就籠罩著


    他妻子,使妻子在廠裏受到各方麵的排斥,廠裏搞優化組合,妻子因隻曉得伸一字和翻


    斤鬥,其他一無所長,當然就被排斥在優化組合的門外,等待廠裏重新分配,終於在等


    待中憂鬱成疾,一不小心就變成了精神病患者。馬民曾經想,倘若妻子是同那個團委書


    記結婚,也許就不會患精神病,那個團委書記如今成了華光電子廠管總務的副廠長了,


    而年輕有為的副廠長的妻子,自然是不會被排斥在優化組合的門外待命的。馬民還覺得


    自己如果在廠裏,妻子也不至於這樣。他分到華光電子廠的頭兩年裏,他一度因會打籃


    球,廠裏的頭頭和工會的頭頭都對他印象很好,如果他堅持在廠裏工作,說不定他也是


    廠裏中層幹部了,因為華光電子廠在八六年提了一層大學生走入中層領導的崗位。倘若


    他提了中層幹部,他的妻子也不會被五分廠毫無顧忌地推卸給總廠去重新安排。


    馬民的妻子十一歲就因腰功好骨頭軟招進了省體操隊,那是一九七二年,當時珊珊


    還在讀小學四年級。那時候可是真叫人羨慕呢!但是珊珊並沒在省體操隊幹出什麽成績


    來,也許是命不濟,也許是別的什麽原因,反正在她的體操生涯上,她連一次獎牌也沒


    拿過。盡管她每天都在優美的旋律中勤奮地練功,而且有些體操動作還做得極其漂亮迷


    人,但一到比賽場中,她就心理緊張,一身顫抖,腿甚至都發軟,她生怕自己失敗,結


    果就總是失敗。隨著年齡的增大,教練對她徹底失望後,她在省體操隊吃吊手飯吃了幾


    年,做一些打掃場地的事情,接著就被安排進這家工廠。馬民同她戀愛一個月後,馬上


    發覺她是個極為自卑的姑娘。她表麵上的清高隻是一張紙,實際上她心裏軟弱得像一團


    棉花。她覺得自己書讀得太少太少了,連小學也沒畢業,她的自卑就在這裏。這種自卑


    像老鷹的利爪逮著一隻雞一樣一直緊緊地抓著她,使她幹什麽事情都放不開手腳,都擔


    心自己做不好,使她隨便同什麽人接觸都以為對方看她不起,認為她沒有什麽文化。馬


    民深深地同情她,鼓勵她平時看書學習。馬民反而更愛她了,對她說她還年輕,還可以


    設法補救。


    “你應該活躍點,珊珊。”當馬民發現她老是一個人守在家裏不言不語時就告誡她


    說,“我發現你太孤獨了,總是一個人。一個人在屋裏悶著遲早會悶出病的。”


    妻子說:“她們說話我插不進嘴,我跟她們談不進去。”


    “世界上盡是事情,隨便什麽事情都可以亂扯,比如衣服時裝都可以談。”


    但是妻子不願意去找人扯談,她寧願呆在家裏。當廠裏優化組合,她被同事們拋棄


    在門外後,她變得精神抑鬱不堪了。她不願意同任何人打招唿,甚至都不願意同馬民說


    話。她總是對馬民擺擺手說:“我不想說話。”她是個內向的女人,她不會哭,也不會


    鬧,她意至都不懂得怎麽吵架。她把一切痛苦都很好地鎖在心扉裏,不想展示給人看。


    她默默地瞧著丈夫忙碌,對馬民賺的一筆一筆的錢沒有表現出應有的高興,反而更感到


    自己無用。當馬民發現她思想異樣,說出一些令他大吃一驚的怪話時,馬民全身都發毛


    了。


    “你怎麽了?”馬民絕望地看著她,“你怎麽了?”


    “我好好的,我什麽怎麽了?”妻子不明白地瞧著他,愣著那兩隻大大的目光非常


    散漫的眼睛,臉上也失去了那種漂亮的光澤。


    “你說你不願意看電視,是因為電視機裏的人是說你。”馬民不安地說,“電視機


    裏的人是在演電視劇,和你有什麽關係?難怪你連電視都不願看了。”


    “我就是覺得電視機裏的人在說我,”她非常淒涼的模樣說。


    “你要去看病,我懷疑你跟你舅舅一樣有精神病了。”馬民悲涼地盯著她。


    妻子的舅舅早在二十多年前,也就是文化大革命的時候就患了精神病,那時候她舅


    舅在一個工廠,是什麽保皇派,被造反派的抓去關了一個月,出來後就成了精神病患者。


    馬民同妻子戀愛時,妻子的母親告訴馬民,她舅舅被造反派打成了精神玻當時馬民沒有


    把這事放在心上,反正這個舅舅和他們沒有關係。但現在想來,馬民深深覺得是有關係


    的,她們家的人是經不得打擊的,一打擊就可能神經失常。她們家的祖先一定有這方麵


    的病史,否則不會一個又一個地變成精神病患者。文化大革命中,挨整的人何止成千上


    百萬,可是變成精神病患者的畢竟隻是少數中的少數。


    馬民自己的父親,一九五七年被打成了“右派”,文化大革命中又被造反派勒令去


    挖防空洞,跟老鼠樣生活著,但並沒變精神病人。


    “你要振作起來,不要胡思亂想。”馬民感到一陣陣心寒說,“你還隻三十歲,你


    曉得不?你這樣下去,你這一輩子不會完呢。”


    妻子警覺道:“你莫管我,你走羅。我自己一個人過,我什麽都不需要。”


    “你要去醫院裏看看,有病不要緊,隻要及時治就行。”馬民深深地瞅著她,“你


    要相信我的話,不然你這一世就徹底完了。你知道嗎?你還隻三十歲,還來得及把自己


    調整過來。你要朝我看!


    你丈夫有能力使你過得好,你這樣一想就應該通了。”


    這是三年前的一番談話,馬民總以為憑自己天生的賺錢的本事,能夠使妻子從精神


    病患者的世界裏掙脫出來。馬民用摩托車(那時他還沒買這輛桑塔納)送她去看病,督


    促她吃藥,以為用自己的愛能把她從深淵裏拯救出來。但是這種病一旦患了,是不那麽


    容易恢複的。馬民覺得她的腦海裏麵有個魔鬼,這個魔鬼既然鑽進去了,是不會輕易逃


    跑的。醫生對馬民說:“這種病甚至是一輩子的事,你是她丈夫,要做好這方麵的準


    備。”


    “有過治好的病例嗎?”


    “治好了也還要吃藥,隻是在劑量上減少而已。再說,工作能力也會相對下降,想


    完全恢複到患病以前,那是很難的。你要有這種思想準備。”醫生語重心長地說。


    馬民有這種思想準備,但他以為經過努力一切就會好,然而經過三年的奮鬥,他知


    道就是這樣子了。他現在很後悔,當初怎麽會和她結婚,現在他深切地感到他不是與一


    個正常人生活,而是同一個因為每天必須要吃舒必利而變得感覺麻木的女人生活在一起,


    馬民很想擺脫她,去尋找一種正常人的生活和一種正常女人的愛。馬民瞥著床上的妻子,


    心裏萌升出一種沒法說明白的酸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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