汪宇坐在墳堆的雜草上,兩隻胳膊和頭伏在墓碑上竟睡著了。


    “幾點鍾了?”


    “快四點鍾了吧?”文嫂也拿不準說。


    “下午還有去長沙的汽車沒有?”


    “你文叔不得放你走。”文嫂說,邊摘樹上的茶葉,“歇一晚明天再走,明天是清明節,或許何平會來,去年和前年的清明節他都沒來,明天應該會來。”


    “所以羅,他明天也可能不得來。”汪宇不太相信文嫂的話,什麽事都有淡忘的那天,時間是清洗傷痕的最無情的洗滌劑。


    “會來會來,”文叔走上來說,文叔手中也提著個裝茶葉的簍子。“何平要來收茶葉的。”


    “收茶葉?”


    文叔指著方琳墓旁的這幾株鮮綠的茶樹,“老何每次來都要帶一包這幾棵樹上的茶葉迴去呷。”


    汪宇一驚,那灰白的臉上於是就一片困惑,他采下了兩片鮮嫩翠綠的茶葉,當然是放進嘴裏品味,牙齒一嚼,一種清爽的馨香如水一般在他唇齒間流淌。“是蠻好呷,”他不由得讚賞道,立即疑心這可能是方琳的骨肉之軀滋潤了墓旁的這幾株茶樹。


    “好呷吧?”文叔說,嘿嘿嘿地笑笑,歪著頭。


    那天晚上,汪宇就在“原知青點”歇了一晚,上半夜他怎麽想鑽入夢鄉都進入不了,雞叫四遍了他才迷迷糊糊地睡著。自然就醒得很晚,上午十點來鍾了才醒來。“文叔呢?”他步入從前的食堂,見文嫂正蹲在一隻大木盆前剁豬菜,忙笑笑問。


    “他搞秧田去了,”文嫂說,“你洗個臉。”說著她站起身去為汪宇熱飯。


    吃過飯,汪宇忙又起身圍著原知青點走了一道,最終又站在了方琳的墓前,一雙眼睛環顧著四周,知青們建的林場業已成大氣候了。前後左右的山坡上全是綠油油的茶樹,自然有一些村姑和村婦繞著茶樹摘茶,向他這邊張望。汪宇環顧幾周後,心中不但不平靜,反而更傷感了,於是目光又落在腳旁的墓碑上。“方琳,我要走了,我明年再來看你,我保證。”他低聲向墓碑發誓說:“隻要我沒死,我保證來看你。”


    汪宇走迴文叔家,剛剛在靠背椅上坐下點燃煙,文叔就彎腰站在他兒子開的手扶拖拉機上嘟嘟嘟地迴來了。他跳下手扶拖拉機,對汪宇一笑,“何平來沒有?”


    “沒看見。”汪宇說,又道,“文叔,我就走了。”


    “走也要吃完中飯再走。”文叔歪著頭說,指揮他堂客,“搞飯搞飯搞飯,多搞兩個菜。”


    “我就走咧,不麻煩了。”汪宇站起身。


    “麻煩什麽鬼?我們橫直要吃飯!”文叔說,當然就把站起身的汪宇又按到椅子上坐下。


    “何平沒來啊?”汪宇說。


    文叔歪著頭瞥汪宇一眼,“應該會來。”


    果然,吃飯的當兒,幾個人剛剛舉起筷子,驀地就聽見兩聲喇叭叫“嘀嘀”,接著一輛深灰色的轎車駛到了坪上,在破破爛爛的手扶拖拉機旁停住了。車門打開了,一個白白胖胖的男人鑽出轎車,一隻手提著一袋禮品,他就是何平。何平當然不是當年知青時代的何平了,已發了福,西裝革履下的肚子挺得跟孕婦似的,臉上也添了許多肥肉,剪著個平頭。倘若是在長沙的街上,或此時此刻在某個商店裏迎頭碰見,汪宇絕不會認出他就是當年與他睡一間房子還打過一大架的那個何平。


    “文叔,”當文叔滿臉春風地笑著迎上去時,何平客氣地喊了聲。


    “老何,”文叔高興道,“房裏還有個知青呢。”


    “真的?”何平興奮地衝了進來。“汪宇?”何平判斷道,“老汪。”


    “老何。”汪宇說。


    四隻手理所當然地捏到了一起,親親熱熱。汪宇一眼就注意到了何平的兩隻手上戴著三枚巨大的金戒指,左手的食指和中指上各戴一枚,右手的食指上戴一枚鑲著顆綠寶石的金戒指,而左手食指上的那顆紅寶石比綠寶石還大,有蠶豆那麽大。汪宇心裏當然就為自己一陣淒涼。“你好你好,日你的,你這鱉搞發了。”他用當年知青時代的口吻說。


    “什麽發不發,”何平說,放開汪宇的手,很高興地從金利來西服口袋內掏出一包萬寶路,遞一支煙給汪宇,“我們十多年沒見麵了。”


    “十七年了。”汪宇昨天晚上推算了時間。


    “你看好快啊?”何平點燃煙說,“一下就快四十歲的人了。你一個人來的,馮焱焱沒來?”


    “她在一家中外合資公司做事,忙得鬼樣的。”


    “馮焱焱還是那樣好強不?”何平瞧著汪宇,一臉愉悅,“當知青的時候,我印象中馮焱焱事事都要跟伢子比,蠻好勝的。”


    “她還是那樣,事事都要往前趕。”汪宇說,臉上卻掠過一層陰影,“你混得蠻好呆。”


    何平避開後麵這句話且繼續談馮焱焱道:“你應該把馮焱焱一起拖來呀。”


    一九七六年元旦前夕的那個晚上,福興中學放電影,電影是老片子《英雄兒女》,說是公社專門招待知識青年看的。那是一個沒有風的很晴朗的冬日,太陽是那種稀釋的蛋黃色,當然就有點迷人。新知青點已不再隻是打地基,而是開始砌牆了。馮焱焱挑著一擔紅磚(她跟我們男知青挑一樣多!)飛快地走到一個泥工的身旁,把磚卸到泥工順手就能拿到的位置上,正直起腰往迴走時,我叫住了她。馮焱焱,你晚上去看電影不?我盯著她的圓圓臉說。


    她很有點女孩味道地嘟起嘴唇,想了幾秒鍾說,我不想去看,這麽冷的天。說完她斜睨了我一眼,那目光很亮,那亮中所包含的用心當然使戀愛中的我一下就領略了。


    我也不想看。我說。


    那天傍晚,大家早早就吃完了飯,忙著梳妝打扮,洗臉搽香,梳頭換衣和把皮鞋擦亮什麽的。大家並不是存心去看電影,《英雄兒女》盡管沒看七遍八遍,但誰都看了一遍兩遍,都是在學生時代就看了的。大家隻是去湊個熱鬧,以此排遣生活中的單調乏味。


    看電影去看電影去!一些知青招唿。


    自然就有人高聲響應,看電影去啊,《英雄兒女》來了!風煙滾滾唱英雄,四麵青山側耳聽側耳聽……有的男知青就這麽吼著唱了起來。


    很快,嚷嚷叫叫聲和歌聲笑聲當然就“滾”下了山坡,一路遠去,消失在暮靄沉沉的寒冷的曠野裏。於是知青點裏隻剩了幾對熱戀中的知青,都借著這難能可貴的大好時光相親相愛傾訴衷腸什麽的。知青點迴歸到靜謐中後,我的心卻跳得很厲害了,我的臉都被心跳扭變形了。我懷疑隔壁房裏,馮焱焱的那顆心也跳得很激烈。一會兒後,夜幕徹底吞噬了知青點,偶爾有農舍的狗吠聲從遠處迎風而來。我等了半個小時或一個小時,坐在床鋪上狼吞虎咽地呷了幾根煙,輕輕拉開門,當然就輕輕地叩她的房門。


    誰呀?她說。


    我,何平。我小聲迴答她說。


    門吱呀一響開了,馮焱焱穿一條鮮紅的運動褲,上身一件緊裹著她的rx房和腰身的棗紅色的毛衣。關門,她說,轉身鑽入被筒裏坐著。牆上掛著一盞馬燈,光亮自然就直接傾瀉在她臉上,很溫馨地傾瀉。她的頭發梳得一絲不亂,圓圓臉上香氣淡淡地飄入我的鼻息。


    你就睡覺了?


    不哎,我坐在床上看書。


    你看的是什麽書?


    《早春二月》。她迴答得很溫情。


    我的心跳蕩得我臉上的肉都顫栗起來了。我想起了一個月前兩人去運米的那個上午,自從那個上午後兩人就疏遠了。馮焱焱。


    嗯。她偏著臉斜乜著我,那目光再不容我猶豫什麽的了。


    馮焱焱,我愛你,很愛很愛,真的,我向毛主席保證。馮焱焱沒象在陡坡上那樣切斷我的傾吐,她癡迷地傾聽我表白心腸,一雙眼睛始終就那麽直勾勾地盯著我,眨也不眨。我翻來覆去地表白了半個小時還是一個小時我也不清楚,當我感到要說的都說完了而反過來慎重其事地問她馮焱焱你愛我不時,她溫柔地一笑:不知道。


    你應該也愛我,我自信地估計著說,坐到了她床上,臉大膽地對著她的臉。馮焱焱,我想看看你的眼睛,我要看看你的眼睛。


    馮焱焱則扭開臉,不肯同我近距離對視。那當兒我也不知是從哪裏來的勇氣,當然是突然降臨的,仿佛心田上躲藏著一隻豹子,向它窺伺到的一隻小山羊撲去一樣。這就是說我膽量很大地捧住了她的臉,並把她的圓圓臉扳到與自己的臉麵對麵的位置上。


    把眼睛睜開羅,我命令她說。


    她仍閉著眼睛,但她卻嘟起了兩片紅唇。


    這是要我吻她。我隻是遲疑了幾秒鍾就判斷出了她嘟著嘴唇的含意。我於是把自己的嘴唇湊了上去。


    你口裏盡是煙氣。她說,含滿柔情。


    男人嘴裏都有煙氣,我說,當然就更熱烈地吻她,緊緊地膠在一起,很用心用力,那麽冷的天居然就吻出了汗……我的小妹妹,小妹妹。當我們吻得氣喘籲籲而鬆開嘴唇休息時,我就興高采烈地一遍又一遍地這麽強調說。


    她自然就要更正事實,羞不羞,她小聲說,你才是我的小弟弟呢。


    兩人對視一眼,於是又激情滿懷地更長久更用力地接吻直至吻得頭上冒汗。


    散了電影,知青們一路尖聲怪叫嘻嘻哈哈地迴到知青點,並把房門捶得爛響時,我和馮焱焱才從接吻的甜密中醒悟過來。


    好過羅,我打開房門後,與馮焱焱同住一間房子的兩個女知青說,難怪不開門,嘻嘻嘻。


    馮焱焱臉自然就一紅,忙整理被我的手弄得淩亂不堪的頭發。


    嚴小平就是這個時候撞進來的,他手裏拎著白鐵桶,顯然是去食堂裏打熱水洗腳。


    我說你怎麽不去看電影?另一女知青茅塞頓開的樣子,當然是針對馮焱焱。


    嚴小平隻是瞅了眼我和馮焱焱,一句話也沒說又轉身邁了出去。


    嚴小平就是從那天開始垮的,垮得一塌糊塗。那天以前,他是很想表現好並且也做到了的。勞動,他總是一馬當先,人家挑二十口磚他就要挑三十口磚,人家擔一百斤穀他嚴小平就非挑一百二十斤不可,人家兩個人抬一根樹,他嚴小平硬要一個人掮一根樹等等等等舉不勝數,但他一切都白幹了,正所謂汗水白流了。


    那天以前的嚴小平除嘴巴痞點外,做事還是很逗貧下中農好評的。


    八代出生都屬於正宗貧農的文叔就經常表揚他並且喜歡他。那天是他的分水嶺,他把虛心接受貧下中農的再教育,吃苦在先好早招工迴城的思想棄之於腦後,心裏那個抑製又抑製的胡作非為的嚴小平於第二天終於就“噴薄欲出”了,而且立即就淋漓盡致地展現在大家麵前。我不出工,我肚子疼。他陰沉著臉說。


    但是一眨眼工夫,大家就瞅見嚴小平低著頭,手裏拿著隻當時被稱為洋瓷缸的大杯子大大咧咧地走出知青點朝坡下邁去。一會兒後,他又端著大杯子走迴來,誰也不看,連文叔喊他也不理。


    那是一杯九分錢一兩的劣質白酒,他走幾步就小小地抿一口,另隻手裏還有一個小紙包,是油炸花生米。他就睡在床上喝酒,邊吃幾粒油炸花生米。


    嚴小平,你怎麽迴事羅。歇氣時汪宇走進屋裏見他這種情形,當然就吃了一驚。


    沒什麽事,他說,不看汪宇,繼續喝他的酒。他喝得酒醉迷糊,中午一口飯也沒吃。晚上汪宇勸了他一氣,老滿哥也跑去勸他他才勉強咽了幾口飯。


    次日他又不肯出工,說是腦殼暈,又跑到代銷店去打酒喝,於是又酪酊大醉,食不知味。大家都以為他過幾天就會好的,都知道他這是失戀所致,盡管他喝醉了說酒活時也沒透露一個字。或許他不打那一架就真的會象一些知青說的過幾天就會好的,然而那一架把他打得一落千丈地往下垮了。他不是找他理應找的情敵打架,他跟代銷店的王哥打架,一砌刀把王哥的後腦殼劈開了,血如泉湧,害得公社衛生院的醫生手忙腳亂地用尼龍線縫了十針,跟補麻袋一樣。


    那天——那是一九七六年元月裏一個淒風苦雨的日子,一九七六年知青點的上空充斥著晦氣。相繼出現了幾樁令人悲痛的事,嚴小平隻不過是扮演了吹響悲劇序幕的小號手。那個淒風苦雨的下午兩點鍾,他拉開了悲劇的幕布。當時知青們有的正在睡覺,另外一些精神好的卻聚在一起打雙百分撲克。嚴小平酒喝得有些迷迷糊糊,並且喝完了上午打的半杯白酒,就拿起汪宇的黑傘,一手捏著杯子,趔趔趄趄走路不穩地來到了代銷店。他把杯子放到櫃台上,紅著兩隻單眼皮小眼睛瞪著王哥。王哥鱉,他大聲說,來半斤酒。


    王哥笑眯眯地走擾來,等他掏錢。


    下次把錢給你羅,欠了著。


    我不賒帳的。


    等下就給你!


    你去拿來羅,這又要不了幾腳路。王哥不同意賒帳地走開了。


    正好這當兒方琳舉把紅傘滿腳泥巴地走來。她放下傘,掏出一張五元的人民幣放到櫃台上,稱一斤小花片,還買兩包瀏陽河煙。方琳說。


    借我一塊錢。王哥找錢給方琳時,嚴小平向方琳借道,瞥了眼紙袋內的小花片。這有一斤?最多隻有八兩。


    方琳沒吭聲,借了一塊錢給嚴小平。


    王哥當然就拿著嚴小平的杯子走到酒缸前舀了半斤劣質白酒,稱半斤花生米,嚴小平扔一句給王哥,我在屋裏頂多一天呷三兩白酒,在知青點,一天呷得一斤。嚴小平紅著兩隻小眼睛對方琳說,很氣憤的模樣,酒裏肯定兌了水。我哪裏呷得這麽多酒羅,他媽的x!


    代銷店的王哥是大隊書記的親弟弟,三十幾歲,占著親哥哥是大隊書記手握大權,幹慣了缺斤少兩的勾當,對知識青年更是背斧頭砍。知識青年都是來農村“鍍金”的,都想早日招工迴城而忌諱得罪哥哥是大隊書記的他,他當然就幹得肆無忌憚,斧頭於是就橫來掃去地砍。嚴小平見他提到櫃台上的秤盤裏的半斤花生米還不及一星期前看《英雄兒女》的那個傍晚他在福興供銷社買的三毛錢花生米多,頓時怒火萬丈(也是由於呷了酒!)地喝道:你這有半斤哎?你這有半斤花生米老子去死!


    王哥也火了,你向秤要羅!吼什麽吼!


    你秤有鬼呆,你媽媽的x!


    你媽媽的x咧!王哥迴罵了嚴小平一句,老子不賣給你!說著他把花生米倒進了食品瓶裏,將秤重重地往缸蓋上一放,做出要打架的模樣捋著袖子。我活這麽大還沒看見過惡的!還怕你嚴小平?王哥激動地吼著道,很兇。


    你出來羅,你沒看見過惡的,現在你看見了。你看我打死你這雜種,你出來!


    你有本事進來!你看我打死你!王哥兇道。


    算了,嚴小平。方琳勸阻說,莫跟他吵!


    那邊有一扇門敞開著,血往上湧的嚴小平當然就渾身是膽地走了過去。但是,他剛剛走進代銷店的門,王哥就狠力把他往外一推,嚴小平腿一軟,一屁股坐在濕乎乎的泥巴地上了。長了二十幾歲,早幾年以講狠鬥勇聞名h局左近街頭的嚴小平又哪裏咽得下這口氣,當然就爬起來瘋子一樣衝了進去,照著王哥的臉就是一拳。王哥有哥哥做後盾,底氣就相當足,拳頭自然很重。嚴小平喝酒喝得身體軟軟的,打出去的拳頭也就軟軟的,不久又被王哥按在地上打心裏就更加悲憤,這當兒走來了兩個農民,其中一個手裏拿把砌牆刀。兩農民見狀,忙湧進代銷店扯架,當然是將騎在嚴小平身上的王哥拉開。嚴小平爬起來,見櫃台上擱著把砌刀,順手操起砌刀就那麽劈過去,跟泥工師傅砍磚頭一般發出嘭地一響,王哥的後腦殼便裂開了一條六公分的縫,血汨汨地往外湧,歡騰地朝背心裏流去。


    快快快快快到醫院去。兩個農民嚇得慌裏慌張說。


    這當兒老滿哥、汪宇等幾個知青跑了來。方琳見自己阻擋不住他們打架,就傘也沒打跑進知青點把他們喊來的。老滿哥見王哥一腦殼的血就深感事情很嚴重,嚴小平(事實上嚴小平已被麵前的景象嚇傻了,靠著櫃台呆呆地站著),老滿哥喊了聲,還不快走。


    嚴小平醒過神來,一臉蠟白,當然還很淒慘。還不快走,老滿哥說,還不快走!快走羅,蠢寶!


    走到哪裏去羅?嚴小平睜著兩隻單眼皮小眼睛,沒有主意地望著老滿哥。


    迴長沙去躲幾天,你總不想被吊起來打羅?


    我身上一分錢都沒有。嚴小平說。


    老滿哥當即就掏出兩塊錢給嚴小平(迴長沙的車費隻要一塊六角錢!)拿起汪宇的那把爛黑布傘,扯著嚴小平離開了代銷店,一會便隱匿在茫茫雨霧中了。


    那天晚上八點鍾,大隊王書記領著治保委員和民兵連長神氣活現地來到了知青點。開會開會,治保委員衝著每扇門嚷叫,都帶張凳子到食堂裏開會,快點快點,要行動軍事化!


    大家密密匝匝地擠坐在食堂裏,都瞧著一臉怒氣的王書記,王書記坐在眼鏡鬼的鋪上,手上夾根煙,一雙金魚眼睛故作威猛地這個臉上那個臉上地盯了遍。嚴小平哪裏去了?他明知故問道,望著大家,把嚴小平喊來!


    嚴小平迴長沙去了。一個知青說。


    我知道。貧下中農已向我作了匯報!王書記大聲說,一隻手上下運動著。我還知道是鄭建國(老滿哥的大名)唆使嚴小平溜迴長沙的!鄭建國,我不管你是不是老知青老滿哥,你明早跟我把嚴小平尋迴知青點!打傷了人想跑,跑到哪裏去哦!嚴小平的戶口本還在我手上,跑得脫?!把長沙水佬倌的歪風邪氣搬到我光明大隊來,這還了得?這股歪風不煞住,那還下得地!怕是我們貧下中農還怕了你們幾個城裏伢子不成?貧下中農可以來硬的……他說了很多,當然會就開得很長,十點多鍾會才散。


    我步入房間時,老滿哥坐在床上抽煙,瞥著我。你明天去把嚴小平找迴來唄?我說。


    我找卵!老滿哥不屑道,老子反正迴不了城,還怕他威脅我呀,說完他深深地吸口煙,又很有勁地出了口粗氣。嚴小平也是,失戀也載不得這樣瞎搞啥!他又狠狠地吸口煙,昂起頭望著蔑頂天花板。


    我走了出來,正碰上馮焱焱提著桶子去食堂打水洗腳。焱焱,我說,沒下雨了,我們到外麵走走唄?


    她瞅我一眼,把桶子放迴房裏,跟著我往前麵一腳高一腳低地走著。天黑沉沉的,世界一片荒涼,隻有我們的腳步聲劃破夜的靜寂。焱焱,我們走到一處背風的山坳旁時,我轉身把她緊緊地摟著。我心裏有點過不得。


    什麽過不得?


    想起我跟你好了,嚴小平就變成了這副模樣,心裏又有點過意不去。真的。


    嚴小平你還不了解?!我就是不同你好,也不會同他好,我一直就看他不起,我讀高中的時候他就開始追求我,我不喜歡嚴小平。


    那我心裏又踏實一點。我說。


    你這樣想幹什麽?談愛又不能勉強的。馮焱焱說,再說,他這是自己要變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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