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天州煤礦出事,把整個常委擴大會炸懵了。


    龍福海瞠目結舌定格在那裏,常委一班人呆若木雞。圍在會議桌外圍的魏二猛、龍在田三四十人全都傻了眼。羅成一下站住,問:“什麽情況?”報告的年輕人說:“據說是黑三角開發區的幾座煤井打穿了天州煤礦巷道,又透了水層,加上暴雨,地上水地下水全灌進去了。井下封了二百多工人,很可能救不出來了。”羅成像一頭怒獅衝龍福海咆哮:“看你們幹的好事。”龍福海及其左右都矮了半截。


    羅成氣唿唿看著他們喘了好一會兒粗氣,全場鴉雀無聲。


    羅成迴到自己座位,撂下筆記本,開始發布命令調兵遣將:“現在已是刻不容緩。我羅成今天迫不得已專權一迴,請大家務必聽從指揮。”他一指報急的辦公廳副主任:“你立刻給天州煤礦迴電話,就說大隊人馬馬上趕到,天州市委市政府要在那裏現場指揮。讓他們務必鎮靜,千方百計救出困在井下工人。”年輕人轉身走了。羅成一指洪平安:“立刻通知司機備車,我、孫大治、賈尚文還有一批市委市政府領導馬上趕赴現場。”洪平安站起要走,羅成又加話:“你也跟我一塊兒去現場。通知市政府辦公廳,從現在起二十四小時有負責人值班。”洪平安走了。羅成一指孫大治:“你立刻和我一同趕往現場,在路上手機指揮,通知公安、武警、消防立刻集中一切能夠機動的力量趕往天州煤礦參加搶險。”孫大治領命下去了。羅成又一指賈尚文:“你也同樣,立刻準備動身,一上車就開始辦公,保持和天州煤礦聯係,把有關事故的前因後果盡可能在路上就全盤掌握。記住,口氣一定要鎮定,絕不能增加現場的慌亂情緒,告訴他們全市緊急出動救援他們。”賈尚文奮勇走了。羅成一指副市長文思奇和阮為民:“你們二位從現在起輪流在市政府值班,負責大後方全盤運作。馬上通知工程搶險部門、水利部門、醫療救護部門還有和煤礦搶險有關的部門,立刻組織力量首長帶隊趕往天州煤礦。另外,立刻和省裏有關部門建立聯係,隨時取得技術支持、信息支持、設備支持。”兩位副市長應了一聲,站起就走。羅成又加話:“市政府凡是和煤礦搶險有關的局委和部門,從現在起實行二十四小時負責人輪值,直至搶險完畢。”


    洪平安匆匆趕來報告:“車已備好,隨時準備出發。”


    羅成說:“我馬上就下去,你現在再打電話通知太子縣、西關縣、還有女媧縣縣委書記,立刻調集他們三縣的公安、武警、消防、工程搶險還有礦業、水利等部門的力量火速趕往天州煤礦接受搶險任務。”洪平安轉身跑了。


    羅成一指魏二猛、龍在田等人:“你們馬上趕往黑三角,立刻一刀切將大小煤井煤窯全部停下來。未經安全技術鑒定,從今天起一個煤井煤窯都不許開工。”一群幹等著受審判的人一下都活了紛紛站起。羅成說:“從現在起,黑三角開發區也要二十四小時負責人輪流值班,一分鍾不許缺人。通知各煤井煤窯關閉不能隻靠電話,每個井每個窯都要去人。稽查大隊人力不夠,我會請公安武警配合。“魏二猛弓著腰連連點頭:“我們火速辦。”羅成說:“你們把關井關窯落實了,立刻到天州煤礦來接受新任務。”


    魏二猛臨走說:“羅市長,我知道我罪大了,我一定將功贖罪。”


    羅成吼了:“該槍斃,該坐牢,現在不是討論的時候。”


    羅成又一指魏國:“你也立刻去現場,任務我路上派你。”


    會議室一下空了,羅成對宣傳部長張宣德說:“出了事故,我們敢於曝光,要發消息,但又要穩定全局,鼓勵信心。你們去吧。”張宣德一招手和王慶一塊兒走了。羅成對離自己最近的範人達、蔣政和說:“今天本該市長向市人大例行匯報,來不及了,等迴來再補吧。原計劃和市政協座談,這兩天住院也耽誤了。”二位說:“現在不談這個。”


    羅成最後狠狠看了龍福海一眼,沒說話轉身走了。


    他下樓,車早已在等候。葉眉坐在車裏:“我也要去現場。”


    羅成一上車,二三十輛車跟著他出發了。雨小了,正是周末,街上人和車不少,羅成說:“怎麽不響警笛?”司機說:“您平時不讓響。”羅成說:“此時不響,更待何時?”車隊響著警笛亮著雙碰風馳電掣開出城區。在他們之後,公安武警的綠色車隊,消防的紅色車隊,救護的白色車隊,工程搶險的黃色車隊都響著警笛亮著警燈和雙碰開出城區馳往天州煤礦。路上,羅成接到羅小倩電話,他說:“爸爸要去天州煤礦指揮搶險,今天沒法迴家給你過生日了。什麽時候搶險結束,爸爸一定給你補過。”


    二


    龍福海現在隻麵對著龔青璉、許懷琴、紀簡明和馬立鳳四個人。


    剛才滿是人氣的偌大會議室,現在隻剩一片空座。五個人麵麵相覷,頗有一種無話可說的尷尬。龍福海掏出煙點著,那四個人還是彼此冷清坐在那裏。紀簡明可能陷得淺解脫得快,率先打破沉寂:“這個魏二猛確實靠不大住,這次事全出在他身上。”幾個人半響沒話。龍福海抽了幾口煙,長噓一口氣歎道:“說來說去,還是我用錯了人。”


    沉默一會兒,龔青璉說:“封了二百多人,會有那麽多嗎?”


    龍福海擺了擺手:“現在還在乎多一個少一個?真要幾百人死在井底下,咱們天州就該輪上羅成重新組閣了。諸位前途如何不好說,我了,就很可能迴家賣烤紅薯了。”


    幾個人都有點發呆。


    馬立鳳說:“羅成要能把這二百多人都救出來就好了。”


    龍福海歎了口氣:“是啊,現在倒希望他力挽狂瀾。”


    龔青璉總顯得比別人活泛,眨著眼說:“羅成幹這些事手氣挺好的,說不定能轉危為安。”龍福海低眼彈著煙灰:“真要是人都救出來,就都好說了。怕的是救不出來。”馬立鳳看著龍福海:“咱們現在應該不應該緊急補做一個常委決議,重新肯定羅成在黑三角現場會的決定?”龍福海一攤雙手:“就這麽幾個人,半壁江山,做什麽決議?再說,實際上今天已經決議了。”馬立鳳現在最擔心的是龍福海:“你是不是也需要親自去現場?”龍福海說:“我去幹什麽?”馬立鳳說:“常委會要去領導抗災搶險啊。”


    龍福海歎了一聲:“現在在天州煤礦羅成就是常委會了。”


    馬立鳳見龍福海這樣,卻顯出臨危不懼當機立斷:“無論這次人救得出來還是救不出來,都要堅決采取對策,絕不能退縮手軟。”龍福海問:“采取什麽對策?”馬立鳳說:“嚴厲處分魏二猛,撤消他黨內外一切職務,雙開,通報全市,對黑三角大小煤井全麵整頓。再大的事,也要大事化小,不能泄氣。”


    龍福海看了看馬立鳳,又看了看其餘三人,很幹地一笑,拍了拍桌子:“今天立鳳倒是拿得穩坐得定。”他雙手支桌站了起來,在會議室踱了幾步,大手一揮,就把一片冷清的會議室布滿氣勢:“該怎麽幹就怎麽幹。我就不信咱們諸位多少年紮紮實實工作,一個風吹草動就站不住了。”他又很當家地坐下,指著許懷琴和紀簡明:“你們也立刻派人去黑三角調查事故前因後果,追究這裏的人事責任,市委組織部、市紀檢委立刻對如何處理事故的人事責任拿出方案來。無論救得出人救不出人,事故一結束,立刻召開常委會,做出最大力度的處分決定。”


    紀簡明問:“要不要雙規魏二猛、龍在田?”


    龍福海說:“雙規什麽?這次又不查他們經濟問題,就這欺上瞞下做假報告犯瀆職罪,把他們一擼到底開光就完了。處分要單純,要果斷,不牽扯亂七八糟的。”而後又說:“看來光處分一個魏二猛、龍在田,端掉開發區整個領導班子,還不足以平掉這件事,對分管工交財貿的副市長魏國也可以考慮降職或撤職處分。”


    一夥人找到了替罪羊靈活過來。


    龍福海對馬立鳳說:“再就黑三角事情起草一個通報全市的文件,還可以把羅成、洪平安深入基層的作風表彰一番。”敲鑼擂鼓壯了一番聲勢,龍福海覺得大致隻能如此了:“今天是周五,就此收攤吧。”馬立鳳問:“咱們市委要不要二十四小時負責人輪流值班?”龍福海一擺手:“指揮中心在羅成那裏,咱們在這兒輪流值班,白裝樣子。”紀簡明又問;“今晚是天州梆子會演最後一場,你……”龍福海擺了擺手:“這種情況我不出場了,你陪趙老他們看吧。”


    五個人站起來,各自收拾麵前的東西,退場。


    馬立鳳和龍福海走在最後,馬立鳳指了指牆上趙彪的兩幅字:“把它下了吧。”


    龍福海說:“下了吧,掛在這兒挺紮眼的。”


    龍福海迴到辦公室獨自抽悶煙。他知道這件事不得了,真要死傷一二百人,光拿掉魏國、魏二猛一幫人未必能交待。要是沒有羅成和他對著幹,這事還有希望丟卒保車、丟車保帥圓過來;有羅成對立著,自己難逃庇護魏二猛終釀成事故的責任。馬立鳳拿著收起的兩軸字進來了:“我安排人起草一封慰問信,慰問死難家屬。”龍福海說:“人還沒死,你就慰問開了。”馬立鳳說:“幾種情況都做好準備。還起草了一封嘉獎電,嘉獎搶險救援成功的全體人員,都以市委的名義。”


    龍福海瞄著馬立鳳,今天這個小娘們兒真讓他有點刮目相看。


    馬立鳳坐下說:“我還讓他們起草了一個必要時你在電視上對全市市民的講話稿,另外還準備草擬一份給省裏的報告,針對幾種情況,最後是什麽結局,就選用哪一種。”龍福海盯了一會兒馬立鳳:“真是養兵千日,用兵一時啊。總算我這輩子看你這個人頭沒看錯。”馬立鳳說:“現在別說那麽多虛話了。這種時候千萬泄不得一點氣。你這氣一足一虛,關係大局。”


    龍福海站了起來:“這我知道。”


    他溜了兩步,指著窗外小雨霏霏的院子:“這龔青璉我說散攤,他不到點還真大放寬心走了。”馬立鳳也走到窗前,看見龔青璉張著一把黑傘顛著腳踏著水路幾步到了他的車旁,一收傘打開車門上了車,車劃了幾條很流利的弧線出了院子。龍福海說:“他到底還有點站幹岸的意思。”馬立鳳說:“站什麽幹岸?真要羅成在天州組閣,有他什麽好果子吃?”龍福海歎了口氣:“你不知道,自古以來就有招降納叛一說,曹操還懂得給張遼親自鬆綁、賜酒壓驚。再說,真要羅成組閣,這些臉變得可快了。”


    秘書通報,趙平原求見。


    龍福海和馬立鳳交換了一下眼色,說讓進來。


    趙平原進來了。龍福海坐下問什麽事?趙平原客氣地扯了幾句,而後說:“我老爺子那兩幅字寫得不理想,他的意思是收迴去,以後再給你們重寫。”龍福海又和馬立鳳交換了一下眼色,對趙平原說:“那兩幅字就在這裏,願意留願意收都尊重趙老的意見。”趙平原打開確認了一下,卷起說:“還是收迴吧,他對這兩幅字確實不滿意。”龍福海與人為善地點了點頭。趙平原臨走說:“羅成前一次拆我金銀城歌廳,確實欺人太甚。這次拆我水泥管廠,倒還算公道。”


    龍福海說:“這個趙平原在講什麽呢?”


    馬立鳳說:“趙平原有一座水泥管廠,靠馬路影響城市規劃要拆遷,羅成讓劃地皮給他,兩邊做價,虧他多少還補了他多少。”


    龍福海背著手在屋裏踱著說:“黑三角一出事,把個趙老嚇得也縮了迴去,真是世態炎涼啊。”停停又歎道:“現在開始要走麥城了。”馬立鳳要張嘴,他一伸手:“你放心,我不過是說說,絕不泄一分氣。扭轉乾坤的事,我不是沒幹過。”


    三


    羅成的車隊最先趕到天州煤礦。天已晴,礦區洶湧著人群,有工人,有井下被封工人的家屬,情緒騷動。煤礦已成立了搶險指揮部,指揮部就設在豎井附近的一間大平房內。羅成等市領導一到,一群戴著指揮部紅袖章的煤礦領導們就迎了上來。焦天良上來報告,太子縣能機動的力量全都趕到黑三角了,他一指那邊一片轉著警燈的車輛和車旁整隊肅立的公安、武警、工程搶險等隊伍,說:“大批力量還在往這兒調集。”孔亮和女媧縣縣委書記也上來報告,該調集的力量都調動了,有的已經到達,有的正在路上。羅成對天州煤礦高主任說:“市裏的大隊人馬還在後麵。”然後與眾人進了指揮部,指揮部掛了大號示意圖。高主任是個高個兒大國字臉,他指著圖說:“因為井下水量驟然增多,超過排水能力,豎井一千米處107水平巷道被淹,同時,與107巷道相通的迴風巷道也被淹,二百多工人被困在幾個工作麵上。因為其中一個工作麵高於水平巷道,估計現在二百多人都被逼到這裏。現在的危險是,如果豎井內水位再增加,他們會被淹死,即使不淹死,通風堵絕,空間狹小,很快也會被瓦斯悶死。”


    羅成問:“現在排水情況如何?”


    高主任迴答:“按照煤礦安全條例,正常的排水量應該20小時能夠排出24小時的進水量。現在井下水不明真相突然增多,一下淹沒了巷道,備用水泵也開了,水位還是有增無減。”賈尚文在一旁補充他路上已掌握的情況:“現在肯定不光是一般地下水,既不是岩溶水,也不是老塘積水。根據水質分析,大量的是地麵水。”高主任又一指旁邊牆上另一幅地形圖:“天州煤礦在黑三角盆地中央,四周山上星羅棋布大大小小的天池,黑三角開發區的大小煤井很可能有的一頭透了這些天池的池底岩縫,一頭透了天州煤礦的某一條巷道。”羅成轉圈拍了拍地圖:“好好的高山湖泊,一片旅遊風光,全被搞得黑糟烏爛。大小煤井全部越界開采,我到井下檢查,熱汗沒出先嚇出一身冷汗。看來形勢確實很緊急呀。”又問:“滲水井再加泵呢?”高主任說:“正在部署,但不是一時半會兒能完成的,如果再有不明真相的水透進來,不堪設想。”


    羅成說:“情況緊急,我先做第一個部署,然後再討論第二步。”


    他對焦天良、孔亮還有女媧縣縣委書記三人說:“這四周山上的天池原來就分屬你們三個縣,現在立刻帶上你們的隊伍開車上山,去查那些大小天池水麵情況,小的周邊走就能看清楚,大的我考察過,有船有木伐。見到漩渦和不明出水處,立刻想辦法用沙袋泥包不論什麽手段把它堵上。你們的後續部隊直接調往山上,現在天還亮,抓緊時間,天黑了,無論用車燈還是用什麽燈照明作業。”三個人領命要走,羅成又加話:“調動你們的全部力量,有什麽困難,市裏大部隊到了會去增援你們。”


    三人走了,外麵警報響成一片,三個縣的隊伍全部開向四麵山上。


    羅成又對賈尚文說:“你立刻打電話通知正在路上的市工程搶險車隊和水利係統的車隊,讓他們各自拿出三分之二以上的力量直接開到四麵山上,協助太子、西關、女媧三縣查堵天池漏水,剩下三分之一趕到這裏聽調遣。”


    賈尚文到一旁打電話去了。


    羅成又對孫大治說:“你現在就打電話給正在路上的市公安、武警車隊,讓他們將五分之四的力量直接去黑三角開發區,協助和監督他們將所有大小煤井一律關閉,每個煤井都要去人,剩下來這裏。”他又指著洪平安:“你熟悉黑三角情況,現在就去開發區,協調各方統一指揮。另外,迅速查清哪些煤井透了水,既是為了搶險,也是為了找到越界開采造成煤礦水災的肇事者。”洪平安轉身要走,羅成對站在一邊的魏國說:“我讓你在路上調礦業部門的力量,都調了嗎?”魏國說:“都在路上呢,馬上就到。”羅成對魏國說:“你打電話,讓他們也兵分兩路,三分之二去開發區接受洪平安指揮,剩下到這裏。”


    洪平安領命走了。魏國到一旁打電話。


    羅成又迴到會議桌前對孫大治說:“你再打個電話,讓正在路上的消防大隊,我估計他們也快到了,也兵分兩路,三分之二也開到四麵山上去,協助太子、西關、女媧三縣查堵天池漏水,告訴他們,務必消滅大小天池的每一個漩渦。”


    外麵人群擂著門窗哭喊著:“你們救不救人哪?”


    高主任說:“都是井下被封工人的家屬,看著來了這麽多車又都開走了,以為不管了。”羅成往窗外看了一眼:“可以理解。”他接著說:“下麵要采取的部署是,盡快增加排水量,等市裏技術力量到了,和你們協同作戰。”外麵擂門窗的哭喊更響了,牆壁都晃動起來。羅成依然鎮定地同一二十個戴紅袖章的緊急議事:“估計悶在井下的工人能生存幾個小時?”高主任等人說:“不好估計,沒有幾個小時。”羅成問:“如果堵水抽水一時不奏效,還有什麽緊急方法救援他們?”大門被人群擠開了,糾察將人群擋在門外,聽到遠處又有各種警笛鳴響。


    葉眉從糾察手臂下鑽進屋來:“市裏的各路車隊到了。”


    羅成對孫大治說:“你出去接應一下。”


    孫大治擠出門口哭喊人群,一隊消防車開到空場停下,向他報告:“消防大隊趕到,大部分消防車已經開到四麵山上協助查堵天池漏水。”幾輛大小警車也都轉著警燈開過來,關雲山上來報告:“按照命令都兵分兩路,大部分去了開發區協助關閉煤井。”工程搶險車、救護車還有大小車隊都開了過來,工程搶險的也匯報,已經兵分兩路,大部隊也去四麵山上查堵天池漏水了。孫大治說:“你們就地待命吧。”


    外麵人群擂著門窗哭喊,羅成還在研究能否救援井下工人。


    高主任說:“有一個方案,太危險,不敢實施。”羅成說:“講。”高主任指著礦井剖麵圖說:“現在被淹的是107巷道,在它上麵有一個105水平巷道現在還在水麵上。105巷道沿著水平走向兩千八百米以後,開始斜下,和107巷道的斜上部分交匯。但105巷道已經廢棄,正在大地壓力下自然坍塌,很多地方要爬過去。”羅成立刻明白:“是很危險。”高主任說:“第一個危險,隨時可能被坍塌壓成肉泥。第二個危險,瓦斯,現在即使往裏緊急送風,單向進風沒有迴風,這麽深也很危險。第三個危險,目前豎井的水隻是緩慢增長,如果突然湧量增加,105巷道也可能被淹掉。”


    羅成問:“105巷道和107巷道交匯,107巷道的工人不知道嗎?”


    高主任說:“不知道,估計通口也被碎煤掩埋。”羅成問:“實施這個方案需要多少人?成功比例多大?”高主任說;“大概需要十來個人,成功的可能性也就十分之一,十分之九要把這十個人也斷送在裏麵,誰敢做這個決定?”


    羅成想了想說:“馬上安排往105巷道緊急送風。”


    外麵哭喊的人群擠開了門。


    羅成站到門口。高主任一群人簇到羅成身後高喊:“羅市長要和大家講話。”羅成說:“我是羅成。”人群安靜下來。羅成說:“大家相信我嗎?”人群靜默了一會兒,有人嚷:“相信。”羅成問:“憑什麽?”人群中有人說:“你來過天州煤礦,下過井。”還有人嚷:“你早就讓周圍小煤井關閉,他們不聽你的。”羅成說:“相信就行。”他往外走,人群讓開一條道,指揮部一群人跟著羅成走到空場,列隊稍息的公安、武警、消防、工程搶險人員都一下立正。


    羅成問:“有沒有敢於執行危險任務的?”


    幾個方陣都齊刷刷舉起手。


    羅成讓放下,又問:“有誰在煤井下幹過?”一個公安舉了手,大聲說:“我原來就是井下工人。”一個武警也舉了手:“我家農村,當兵前就在煤井挖煤。”羅成問:“怕死嗎?”一個說不怕。一個說怕。羅成問:“怕當什麽講?”小夥子高聲迴答:“沒任務就怕死,有任務就不怕死。”


    羅成點了點頭:“你們兩人跟上我。”


    羅成身後跟著一大群戴紅袖章的指揮部成員,來到一間大會議廳,這裏集結著天州煤礦的搶險救護隊。一見羅成進來,七八十人一下站挺。羅成說:“大家知道105巷道吧?”有人迴答:“知道。”羅成說:“現在有個十分危險的救援方案,就是從已經廢棄的105巷道進去,最後通到107巷道,把二百多工人接應出來。如果現在不去接應,再過幾小時這二百多人必死無疑。去接應,需要十個人,成功的希望隻有十分之一。大家聽明白我的意思了嗎?”


    人群一片靜默,都是天州煤礦的人,知道這是什麽險事。


    羅成說:“這樣的搶險方案沒有章程可循。我羅成是這麽想的,我們用十個人憑著十分之一的成功可能性去救護二百多人,這個險還值得冒一冒。但是,我希望這次下去搶險自覺自願,危險大家清楚,隨時可能被壓死、悶死、淹死。誰自報奮勇,請舉手。”


    人群靜默無聲。人們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無一人舉手。


    羅成說:“我再說一遍,我們以十分之一的希望去救二百多人,誰自報奮勇,請舉手。”靜了一會兒場,羅成把自己的手舉了起來:“我算一個。”接著又有兩三個人舉手,再接著七八個,又接著一二十個,最後幾乎都舉了起來。羅成讓大家放下手:“二十歲以下的請站出來。”站出十來個。“四十五歲以上的請站出來。”又站出十來個。他說:“你們太年長的、太年輕的免去。”他又指著剩下的五六十人:“你們之中誰是兄弟姐妹獨一個的,請站出來。”這次沒有人往外站。高主任旁邊走出兩個熟悉人頭的,從裏邊強拉出去二三十人,還剩下二三十人。羅成說:“再給你們一次自報奮勇的機會,允許反悔,誰願意跟我一塊兒下井?”都舉起手來。羅成說:“有誰覺得舉一隻手不夠,非要舉兩隻手力爭的。”一半人舉了兩隻手。羅成把舉兩隻手的調了出來,十幾個。羅成指指身後的一個公安一個武警:“我這裏已經有三個,再選七個就夠了。”他挨個兒拍了拍這些小夥子,挑了七個出來,對他們說:“我們十個人是自覺自願下去冒險救援,是不是?”七個人連同身後一個公安一個武警都高聲迴答:“是。”羅成說:“給你們五分鍾時間,有什麽要對家人交待的就交待,還有,”羅成又想起來:“你們中間有誰家庭特別困難,老婆常年臥病不起父母癱瘓等等,還可以換人。”都說沒有。七人之外,又有一個救護隊員上來:“羅市長,您不能下去,我替您。”


    救護隊員紛紛說要替他。


    指揮部成員們也說:“羅市長,您還要指揮全局,不要下去了。”


    羅成說:“我下理由有三:一,我不但下過煤礦,還研究過煤礦;二,我鐵人一個,體力好;三,臨危不懼,調度有方,有權威有決策我比你們強。”


    人們全勸開羅成了。


    羅成大聲說:“我是市長,你們聽我的。我再說一個理由,你們就一定會投我讚成票了,我這個人從來善於化險為夷,為老百姓做事,我運氣特別好。我下去,十分之一的希望就有可能變成十分之二、三的希望。”


    這時羅成手機響了,羅小倩打來的電話。屋裏靜下來,都聽見了羅成的講話,羅成說:“爸爸馬上要去指揮一項很緊急的搶險,有可能迴來得很晚很晚,萬一你有事,就找賈尚文伯伯、葉眉阿姨、田玉英阿姨商量。”他打完電話,掏出兩部手機,都遞給賈尚文:“萬一我迴來得很晚很晚,這兩部手機就留給小倩做紀念了。”


    賈尚文雙手握住羅成,一貫顯得大大咧咧搭訕應酬的胖臉上滾下幾顆淚。


    羅成當胸捶了他一下:“男兒有淚不輕彈,總指揮就交給你了。”


    羅成率領十人敢死隊穿戴礦工衣帽拿著必要器械走向豎井。上千工人及家屬靜默站立目送他們,公安武警消防列隊站在兩旁向羅成舉手敬禮。搶險小組上了升降車,葉眉也穿戴整齊跳了進來。羅成問:“你來幹什麽?”葉眉說:“我送你們到105巷道口,給你們照幾張相。”升降車迅速下降,很快到了105巷道,一些布置送風的工人向他們抬手致敬。羅成對葉眉說:“你就在這兒停住吧。”


    葉眉匆匆照了幾張相,停在那裏。


    羅成領著人匆匆往裏走,這一段拱形巷道很高大,黑洞洞被礦帽燈照亮,走得也很利索,聽見十個人的腳步聲,還聽到嗡嗡送風聲。走了很長一段,巷道低矮一些了,羅成站住,讓搶險隊員一個一個從麵前經過,他看一下隊伍,發現多了一個人,正是葉眉。他厲聲說:“你怎麽不聽話?”葉眉說:“到前麵危險地段,我一定停住。”羅成冒火地嘿了一聲,又到隊伍前麵匆匆領行。巷道更低矮了,到了一人多高的地方,一壁封洞的磚牆剛剛被拆除,幾個布置送風的工人說:“前麵都是下了頂板開始坍塌的巷道,一定要小心,實在過不去,就趕緊打迴頭。”說著又把一根軟風管遞給他們:“你們拖著往裏進吧,盡量別打折,拉到哪兒是哪兒。”羅成說:“往下這段是下坡,瓦斯比空氣輕,稍有點風就倒迴來了。”


    他堵住葉眉:“你可以停住了吧?”


    葉眉說:“你快到前麵去,我這就停住了。”


    領頭的搶險隊員拖著軟風管貓著腰過去了,第二三個也過去了,羅成不願落在最後,也過去了,迴頭看看,葉眉好像沒有跟上來,便讓領頭的隊員不時看看瓦斯測量儀。他們拉開著距離,往裏進著軟風管。


    經過很長一段行走,巷道隻有半人高,要爬了。軟風管也已拉到頭。


    羅成問:“還有多遠?”迴答:“估計還有二百米。”問瓦斯含量,迴答說:“臨近危險值。”羅成說:“稍微歇幾分鍾,也讓空氣流通交換一下。”


    過了一會兒,他發現後麵又多了一盞礦帽燈,大聲問:“怎麽多了一盞燈,葉眉,是不是你又跟進來了?”沒人迴答。再數,燈又少了一盞。他下令道:“好,接著往前進,隻要瓦斯不過限,咱們務必抓緊時間。”十個人一個接一個往前爬行,爬一段,羅成就問前麵高度,迴答“能過去”,問瓦斯,迴答“勉強”。羅成鼓舞前後士氣:“我看天下咱們十個人就算是膽最大的。”前後人連爬帶喘說:“這是去墳墓裏救人,有幾個敢來試試?”有一個說:“這次真能活著出去,我什麽貪心都沒有了,隻要每天能在太陽底下走路,再苦的日子也是幸福。”另一個說:“等你一出去就變卦了,想掙錢多,想找漂亮姑娘。”眾人說笑著給自己壯膽。羅成也連爬帶喘說:“你們剛才講的很哲學。我平時當市長也是貪得很,又想做這個又想做那個,別人搗亂不想讓我當市長還著急。”前後人都喘著笑了。羅成爬了幾步又說:“這迴要是搶險成功,出去他們愛讓我當不讓我當,我都想開了。”前後人又笑起來。


    煤洞越來越低,稍抬頭就碰。


    羅成問:“還有多遠?”前麵迴答:“大概還有五六十米。”羅成問:“高度和瓦斯情況怎麽樣?”迴答:“高度勉強過去,瓦斯也勉強。”


    羅成說:“那好,咱們就一鼓作氣了。”


    十個人壁虎一樣一個跟一個爬著,聽見彼此喘息。有個小夥子說了一句:“這要壓下來,咱們薄得連個肉餅都做不成。”又一個上氣不接下氣喘著說:“哪兒談得上肉餅,也就一泡血水滲在石頭裏成個圖案。”羅成說:“小夥子們真棒。”有一個說:“我都三十八了,該叫大老爺們兒了。”又一個說:“羅市長,真能活著出去,咱們就算患難之交了吧?”羅成說:“鐵哥們兒。”前後大喘著笑了。有人說:“我還真是衝羅市長才下來。心說,我的命再怎麽也沒有市長命值錢,他都豁出去了,我也別太沒臉。”前麵領頭的說:“到瓶口了,大家小心點。”頭兩人鑽過去,羅成也鑽過去。前麵高得能坐起人了,後麵一個又一個從低得將將爬過的縫中鑽出,十個人全了。


    又探出一個礦工帽來,抬起臉,竟然是葉眉。她最後鑽過來,靠在洞壁上閉著眼喘。羅成說:“你真是不聽話呀。我一說後邊多一盞燈,你是不是把燈關了?”


    葉眉點了點頭:“到這會兒了,你總不能趕我一個人爬迴去。”


    麵前又是一壁封洞的磚牆,一個人舉起了背上的大錘,還有一個脫下專門穿在身上的棉坎肩墊到磚牆上,用大錘砸起來。葉眉問:“墊著幹什麽?”羅成說:“免得起火花,防止瓦斯爆炸。”幾個人輪流掄錘,磚牆一點點錘裂,出來一個能過人的洞。羅成說:“再擴大一些。”便又轉圈錘了一番。洞外是碎煤,他們用錘把兒小鎬把兒往外捅著,嘩嘩啦啦折騰了不短時間,從煤堆中鑽了出來。


    這一段巷道也就一人高,彎彎曲曲走了好一陣,有一段已經淹了齊胸的水,他們手拉手趟過去。又走了一段曲折的上坡巷道,燈光和聲響驚起了前麵一片人聲。


    再走過去,人聲嚷起來。搶險隊員高聲喊道:“羅市長救你們來了。”


    幾百盞礦帽燈在黑洞中亮起來,無數的手伸上來。


    羅成大聲說:“沒有時間歡唿了,要趕緊突圍。通道隨時可能坍塌,水也隨時可能淹上來。”人群立刻逃生急切。羅成說:“不急不行,急也不行,通道很窄,急了堵在口上誰也出不去。大家迅速排好隊。”人群排好幾列。羅成說:“報數,每個人記住自己的數碼。”從1開始報了,報到250。羅成問:“上麵統計是252人。”隊伍中有人迴答:“有兩個人在水平巷道被水淹了。”羅成問:“找不到了?”迴答說:“我們找過幾遍,找不到了。”羅成說:“好,現在開始突圍。”搶險隊員也報數,從1報到9。葉眉報了10。羅成報了11。羅成說:“現在就按報數的順序,搶險隊員1號領頭,後麵大隊人馬1到25號跟上,然後再插搶險隊員2號,後麵再跟25人,一個救護隊員後麵跟25個人,聽明白了嗎?”眾人喊:“聽明白了。”羅成說:“我斷後。”1號搶險隊員大聲說:“羅市長,您來的時候領頭,迴去您也領頭,讓我斷後。”


    羅成說:“這是命令,趕快執行。”


    隊伍有條不紊地開始撤退,走曲折的下坡巷道,過齊胸的水。到了那個煤堆中露出的磚牆洞,一個個鑽過去。墳墓裏的時間就像魔鬼抽絲,人群沒有一點聲響。全世界找不到比這個更著急也更耐心的隊伍。羅成看了看手表,對葉眉說:“現在一分鍾過五到六個人,大概要用五十分鍾才能過完。這真叫死裏逃生。”


    半個小時過去,一多半人爬了過去。羅成對剩下的七八十人說:“別著急,我這當市長的已經給大地下了令,一定要讓大家一個一個都過去。”沉悶緊張的人群幾聲笑。聽見岩層塌裂的聲響,有人驚唿:“洞口要塌死了。”人群頓時慌亂。


    羅成大聲說:“慌什麽,一個挨著一個走,誰也不許亂。”


    第9號搶險隊員湊到羅成耳邊:“洞正在塌,比剛才咱們出來時又低了不少,不知道來得及來不及都爬過去。”羅成拍了拍他肩膀:“多大年紀?”迴答:“二十五”。羅成問:“叫什麽?”迴答:“羅力平。”羅成說:“還是我本家呢。”羅力平笑了,羅成抓著他肩膀搖了搖:“好樣的,咱們以後就是鐵到家的鐵哥們兒。”每個人鑽洞前都自報號碼,第二百人進去後,羅力平對羅成說:“咱倆換吧。”羅成說:“該誰就是誰。”羅力平雙手緊緊握了握羅成,高聲報道:“搶險隊9號。”然後開始鑽洞,後麵201號、202號順序自報一個進一個。快到225號時,羅成對葉眉說:“你是搶險10號,你跟著225號,帶最後25個出去。”葉眉說:“你先出去。”


    羅成說:“別爭了,我肯定斷後。”葉眉說:“那我陪你。”


    225號過去了,羅成不再堅持,說:“226號跟上。”看著眼前最後25個人,羅成摟住葉眉肩膀:“隻要再給咱們五六分鍾時間,就成功實施了勝利大逃亡。”


    葉眉靠著他緊握著他的手,兩個人像連體石雕站在那裏。


    岩洞還在逐漸坍塌,葉眉湊到羅成耳邊:“來得及嗎?”羅成拍了拍她肩膀。


    最後幾個人爬過煤堆鑽過磚洞,他們兩人緊跟了上去。煤堆爬過了。磚牆洞挺大,也順利通過了。要緊的是,要一個個鑽過隻有一尺多高的小洞。洞口比他們來時低了不少。最後兩三個人劃破脊背,哎喲著鑽了過去。葉眉讓羅成先跟上,羅成讓葉眉先跟上。葉眉剛要鑽,洞口中間塌下一塊岩石來,一下把扁平洞口隔成大石牛的兩眼鼻孔。羅成急了,用力搖撼這塊尖石,紋絲不動。俯身借著礦工帽往裏看,最後一個人正在越爬越遠。羅成四處想找一塊石頭來砸這個鼻中隔,但扁平洞口還在坍塌,現在連上下的高度也不夠了,他狂怒地捶著正在封閉的洞口:“怎麽也該再讓小姑娘過去呀。”


    葉眉蹲下來雙手抓住他的肩膀:“總比讓你一個人留在這裏好。”


    四


    龍福海當然不知道羅成親自帶人下井搶險。


    他下了班,心事很重地坐著馬立鳳開的車轉了街。今天走麥城,他不願意蔫著氣進天州賓館。真要再撞見趙彪等省裏的人頭,臉麵不好放。迴到家,客廳冰櫃一樣冷清,人氣都被羅成抽到黑三角去了。家裏隻剩下他和白寶珍。白寶貴來幹坐了兩下,見巴結不起好氣氛,也就說一聲:“姐,我走了。”


    龍福海當然也不知道天州煤礦晚八九點發生了奇跡:250個被封井下的工人在救援下全部脫險了。他們在搶險隊員的引導下,一個個爬出了低狹巷道,領頭的搶險隊員鑽出來時報了數:“搶險隊1號。”而後是被救工人一個個爬出來報了數。當第9個搶險隊員領著最後50人一個個報著數鑽出來後,守在巷道口的高主任問:“羅市長和葉記者呢?”爬在最後的幾名工人難過得說不上話來。高主任搖最後一個工人肩膀:“羅市長被封在下麵了?”隻有淚流滿麵的點頭。搶險隊和被救工人一批批被運出豎井時,立刻被人群包圍,哭聲一片。


    賈尚文、孫大治等人上來高聲問:“羅市長呢?”


    被救的250人紛紛推開自己的家屬,犯罪一樣默立在那裏。


    賈尚文吼道:“羅市長呢?”沒人迴答。賈尚文問:“搶險隊呢?”搶險隊從人群中站出來,排好,從1到9報了數。賈尚文說:“10個下去,後來又加上葉眉11人下去搶險,那兩個呢?”9號隊員上前報告:“他們倆在最後。”賈尚文大聲問:“到底怎麽迴事?”迴答:“巷道塌了,羅市長他們被封在下麵。”


    高主任過來匆匆說:“現在除了山上天池堵水,井下加大排水,沒有別的辦法。”


    龍福海不知道這些驚心動魄。他冷清著熬到十一點多,實在熬不下去,沒收著最後幾個哈欠準備收攤睡覺。龍少偉比平時匆匆幾分進來了:“你們怎麽不開電視呀?”白寶珍瞟了兒子一眼:“你爸沒心思看。”龍少偉先開電視後說話:“呆會兒晚間新聞要放天州煤礦250人脫險。”


    龍福海這隻瞌睡老虎一下子從沙發上彈起來。


    龍少偉一邊遙控調著台一邊說:“你們怎麽什麽都不知道,沒人向你們報信啊。”白寶珍問:“怎麽迴事?”龍少偉不耐煩:“你們看就知道了。”晚間新聞播音員一上來就十分激動,報告天州煤礦突發水災,252名工人被封井下,羅成市長親臨現場指揮搶險,他帶領十人搶險隊穿越危險巷道,將井下被困工人除兩名溺水失蹤外全部救出。羅成市長與記者葉眉斷後,巷道坍塌,現在二人被封井下。


    新聞完了。龍福海轉不過腦子來又成了一隻懵老虎。


    龍少偉說:“250人救出來,溺水失蹤兩個,被封兩個,那就是很一般的小事故了,你這市委書記的責任也就沒多大了。”龍福海想到了這個,但腦子還是轉不過來:“現在把個市長封在井下,也不是小事啊。”龍少偉說:“隻要再多悶上幾個小時,羅成葉眉也就死在裏頭了,你不就萬事大吉了嗎?”


    最初的困老虎後來的懵老虎現在成了疑慮重重的活老虎了。


    龍福海兩眼發直地使勁想著:“羅成還是不要死,他一旦死了,這前因後果一聯係,我這責任和死二百多人也不相上下。”龍少偉說:“活過來,你事故責任小了,可他上來就這事和你折騰就又折騰大了。你們亂開煤窯造成透水淹了二百多人,人家下去救了人又死裏逃生,一巴掌就把你拍死了。”龍福海抉擇不下,發傻地慢慢搖頭。龍少偉點著了煙:“您這大書記明天一早不親臨現場嗎?”龍福海看著兒子找思路。龍少偉說:“都這會兒了,您還不去亮亮相?羅成親自指揮救工人,你該去親自指揮救市長。”龍福海沉吟著頷了頷首。龍少偉添了一句:“我估計明天去的市民少不了,估計這半夜就有出發的。”龍福海問;“為什麽?”龍少偉說:“一個市長下井救了二百多工人,他是活著出來還是死著出來,大家不都想看一眼嗎?連我都想去。”


    龍福海想明白了,一指電話對白寶珍說:“撥馬立鳳家電話。”


    白寶珍一邊伸手一邊說:“你不會自己撥?”


    電話卻響了,她拿起聽了一下就遞給龍福海:“是她打來的。”


    龍福海接過電話,馬立鳳先報告晚間新聞。龍福海說他已經看了,然後吩咐,明天一早他帶領常委班子趕往天州煤礦,讓馬立鳳立刻通知。


    龍福海又撥通了張宣德的電話。張宣德也向他報告了晚間新聞。龍福海不耐煩地說知道了,然後吩咐他,明天一早他將帶市常委一班人趕到天州煤礦親臨指揮,讓張宣德安排明天天州日報頭版發這條消息。張宣德表示為難:“明天的報紙現在已經下廠印刷了。”龍福海說:“改版重做。”張宣德問:“新聞怎麽發?”龍福海說:“這你還不懂,照老規矩安排。”又說:“明天電視早新聞也發這條消息。”張宣德說:“早新聞七點,你們肯定還沒到現場呢。”龍福海說:“當做到就行了,明天午間新聞就要發點現場鏡頭,告訴電視台早點將現場布置好。”


    第二天一早,龍福海帶領許懷琴、龔青璉、紀簡明、馬立鳳、範人達、蔣政和趕往天州煤礦。路上車輛絡繹不絕,市常委車隊一路警笛到了天州煤礦,有點發傻。上萬人聚集在天州煤礦,轎車、卡車、拖拉機、摩托車、自行車一大片。龍福海擺手說:“真是添亂。”穿過密集的人群,到了豎井旁的搶險指揮部,公安武警已設防將人群擋在外麵。龍福海一下車,就有幾個公安迎上來。


    龍福海便在常委一幫人的簇擁下往指揮部走。


    指揮部裏忙成一片,賈尚文正和一群人圍著大桌子看著地圖緊急商量,七八部電話有的正通著,有的又響鈴。進出忙碌的人穿插著龍福海一班人,弄得他頗冷落。賈尚文抬頭看見他,忙不顧及地過來握手:“龍書記到了?”龍福海說:“羅成怎麽樣?”賈尚文說:“還沒救出來。豎井水位沒有下降,107巷道露不出水麵,就沒法進去救援。”龍福海發布首長指示:“不惜一切代價實施搶救。”賈尚文通宵眼都熬紅了,這時不耐煩地歎了一句:“現在說這話有啥用?”轉身去應付幾個圍上來向他請示的。


    龍福海插不上手發不了令,帶著六七個常委站在一邊有點難堪。


    張宣德領著幾個記者到了。劉小妹伸過話筒來,龍福海便一板一眼講了一番。上了鏡頭龍福海總算得了一點人氣,指著那邊一桌忙碌的人對許懷琴、龔青璉等人說:“不給他們添亂了,咱們四處看一看。”說著,便領人出了指揮部。


    礦區內外黑壓壓的一片人。龍福海抱著雙肘看著,頗有點滿天烏雲壓胸口。


    龔青璉在一旁撐腰解困:“真要您龍書記被困在井下,來看的人可能更多。”龍福海搖頭歎道:“那可未必喲。”又四麵看著,思忖著問:“這上萬人圍觀,出於什麽動機?”旁邊幾個戴指揮部紅袖章的說:“都是被羅市長感動來的。天州煤礦幾千人都在這兒等著羅市長被救出來不用說,這漫山遍野趕來的市民、農民,十個有十個是念羅市長好的。”


    一個二十來歲姑娘領著個小男孩淚汪汪被人陪過來,介紹說:“這就是東溝小學陶蘭老師和郭小濤。”龍福海自然早就從報上知道這兩個陪襯羅成的新聞人物。陶蘭一聽說麵前站的就是龍書記,立刻上來說:“龍書記,您一定想法把羅市長救出來。”


    龍福海說:“我就是來解決這個問題的。”


    那邊一輛小拖拉機被武警攔住,開車的小夥子三十多,後邊車鬥上拉著一個瘦老頭。小夥子舉雙拳嚷道:“我叫鞠連寶,我爹叫鞠富貴,女媧縣補天鄉采石村的。我們要救羅市長。”瘦老頭在車鬥上向四麵做拜唿嚷:“救人要不要樹木哇?要,你們趕緊去我的山上砍。”龍福海心說:這些老百姓,就會被小恩小惠蒙住眼。


    一輛大奔響著警笛通過公安封鎖開過來,龍福海看見開車的是龍少偉。


    車一個大拐彎開到遠處停下。當龍少偉領著周瑜、蘇婭三四個人下車時,正好撞見劉小妹采訪完幾個公安。劉小妹迎住龍少偉和周瑜:“你們還好意思來看哪?”周瑜對劉小妹訕訕一笑。龍少偉說:“看英雄凱旋,有什麽不好意思的?”劉小妹說:“請問尊姓大名?”周瑜說:“這你認得呀,我們龍總龍少偉。”劉小妹又看著周瑜:“請問你尊姓大名?”周瑜莫名其妙了。劉小妹說:“你們不是習慣匿名嗎?”龍少偉、周瑜全有點發呆。劉小妹白了一眼轉身走了。龍少偉看周瑜:“這到底怎麽迴事?”周瑜惶惑搖頭:“不清楚。”


    又一輛小車穿過密集的車輛人群來到武警把守的卡子前,車裏坐著田玉英和羅小倩。田玉英一指一旁哭得已說不出話的羅小倩:“這是羅市長女兒。”幾個警察立刻放車過去。羅小倩從車裏一下來,迎麵碰上龍福海。龍福海剛想家長地安撫什麽,羅小倩一掠被淚水粘連的頭發衝龍福海大聲喊道:“你們還我爸爸。”龍福海愣了。


    幾個指揮部的上來陪羅小倩往屋裏去。


    龍福海被堵一下,正領著六七個人找不到感覺,一輛紅色消防指揮車響著警笛開過來。車上跳下孫大治,看見龍福海匆匆握了握:“現在正急,呆會兒再說。”便進指揮部了。後下來的人中有洪平安、魏國。洪平安匆匆招唿了一下,也進去了。魏國留住了:“龍書記親臨現場了?”龍福海難得這點寶貴人氣,立刻問:“情況如何?”魏國說:“山上大小天池在搜尋每一處漩渦,堵漏,礦井也在加大排水量。開發區的大小煤井煤窯都封了。有幾個鬧井下水災的,怕是往天州煤礦透水的通道,炸填了。”龍福海點點頭剛要做指示,魏國已經把停留的膽量用完了,一指指揮部:“那邊正急呢。”便匆匆而去。


    張宣德倒是又跟了過來:“龍書記,還有什麽指示?”


    龍福海一指上萬人雲集的四周:“天州新聞一定要有正確導向。穩定了半天社會,什麽也沒穩住。”又將身後許懷琴、龔青璉、馬立鳳等人往自己身邊一劃:“要突出常委會的行為。”


    五


    羅成和葉眉被封在井下。


    現在除了抱一線希望靜等水排出,就是準備和死神交手了。


    兩個人在黑暗中靠巷壁坐著。葉眉說:“幾點了?”羅成亮了礦帽燈,看了看手表:“半夜11點了。”又說:“那250人如果順利,現在都該上地麵了。”羅成拉著葉眉站起來:“咱們往低處挪一挪。”葉眉問:“為什麽?”羅成說:“瓦斯輕,越高越容易被熏死。”葉眉說:“那咱們就到最低處,貼水麵坐。”羅成說:“也不能最低,二氧化碳比空氣重,偏低就可以了。”他們下了一截坡,離水麵有一段距離坐下,羅成說:“這水麵沒下降,好像還上升了一點。”葉眉說:“做個記號。”說著搬了一塊煤放到水邊。羅成說:“真要是這裏邊沒出氣口,這水也不一定能淹上來。咱們這一截比水平巷道高,像個空瓶子斜插在水裏,氣出不去水也上不來。”


    葉眉說;“那我們就淹不死了?”


    羅成說:“瓦斯多了會悶死,豎井水位高了,氣壓大咱們也受不了。好了,不說這麽多了。”他這才注意到葉眉身上還斜挎著一個布包:“你怎麽背著包進來?”葉眉說:“我是記者,得帶上相機這些采訪行頭啊。”


    羅成說:“你開始沒準備一直跟下來吧?”


    葉眉說:“原來隻想下來送你們一段,沒想到就送到底了。”又說:“你為什麽一定要下來?我覺得你沒有必要什麽都親臨第一線。”羅成說:“我本來並沒有一定下來的意思,可是自告奮勇沒人舉手,那我隻能帶頭舉手了。再說,我確實怕死裏逃生人多慌亂,我的權威可以穩定局麵。”葉眉說:“你是不是過分看重個人作用?你想過沒有,天州如果沒了你怎麽辦?關鍵是解決體製問題。”羅成說:“我還不懂這個?體製也是一種資源,它要在政治、法律、文化的合作過程中開發,需要不同社會力量的介入。我羅成隻是做了我應該做和能夠做的事情。”葉眉說:“說句不負責任的話,天州煤礦出這麽大事,你不來,讓龍福海他們來,他們就徹底完了。”


    羅成說:“不管怎麽說,這次就是死了,換迴250條命,還是值的。唯一遺憾的就是,你硬要下來添一份犧牲。”


    葉眉說:“你說咱倆能活著出去嗎?”


    羅成說:“隻能算有一線希望吧。”


    葉眉說:“真要塌下來把咱們埋死,幾萬年後就成化石了。”羅成沒說話。葉眉頭枕在羅成胸前說:“死其實就是生的定格。”


    羅成說:“快十二點了,咱們就這樣坐著睡一會兒吧。”


    第二天早晨,葉眉在伸手不見五指的黑暗中先醒過來。她摸了摸羅成的臉,羅成沒反應,她立刻搖起他來。羅成醒了,黑暗中問:“怎麽?”葉眉鬆了口氣:“我怕你死了。”羅成說:“我不會死。”開燈看了看手表,已是第二天早晨七點多鍾。


    葉眉踢了一塊碎煤滾到水裏,然後把自己的礦帽燈也開亮照了照水麵:“水麵沒有下降。”羅成說:“黑三角地區地下水結構很複雜,他們不知道把哪兒透了。”葉眉說:“你沒覺得這裏越來越悶?”羅成點頭:“現在會越來越缺氧。”葉眉說:“那你當機立斷下來搶救還是有價值的,二百多人要悶在這裏,空氣早不夠用了。”說著,她從布包裏掏出一個玩具布猴給羅成看。羅成問:“帶著這個幹什麽?”葉眉說:“昨天是小倩生日,我本來想把它送給小倩做生日禮物。”羅成問:“為什麽送個小猴?”葉眉轉動著小猴:“我覺得它像你。”羅成笑了摟住葉眉:“你可真會玩。”


    葉眉靠在羅成肩上:“我一點都沒玩夠呢,真不願意死。”


    羅成把頭頂的燈滅了,沒有說話。葉眉問:“你想什麽呢?”羅成說:“什麽都想,什麽也沒想。”葉眉也關了自己的礦帽燈,臉靠在他胸前:“現在想得再多也沒用。”她摸了摸羅成的臉:“你這一晚上胡子長了這麽長。”


    羅成說:“這也算應急反應吧。”


    葉眉雙手摟住羅成親吻他。


    羅成拍了拍她:“乖點,坐好,減少氧氣消耗,保存最後一點體力。”


    又是一天一夜過去。葉眉在漆黑中醒來,叫羅成不醒,再搖撼還是不醒。她慌了,打開礦帽燈,試羅成鼻吸,又聽羅成心髒,再搖撼他。羅成微微睜開了眼。葉眉問:“你難受嗎?”羅成說:“頭暈,唿吸困難。”葉眉說:“我也頭暈。”


    羅成看了看表:“咱們封在井下30多個小時了。”


    又照了照水麵,搖了搖頭:“我看咱們得做犧牲的準備了。”


    葉眉說:“就這樣死去還是太遺憾,你給我講點自己的故事吧。”


    羅成說:“我沒什麽故事。我爺爺和我父親都是普通農民,我就更普通了。”


    葉眉說:“你有什麽從沒跟人說過的願望嗎?”


    羅成說:“我有一個願望從未對人說過。”葉眉說:“你說。”羅成說:“如果不是計劃生育,我想生一二十個孩子。”葉眉撲哧笑了:“一個我看你都操心不過來。”羅成說:“你不懂,虱多不咬,孩子多了好養,孩子少才操心。”葉眉說:“你想生,誰給你生啊。”羅成說:“所以這叫不可告人的奢望。”


    過了一會兒,葉眉問:“你怎麽不說話了?”


    羅成已經閉上眼。葉眉說:“又頭暈了?”羅成輕輕拍了拍她,聲音無力地說道:“看來我辦公你陪伴辦公都要徹底交待了,你好好靠著我吧。”


    葉眉滅了自己的燈,把臉枕在羅成胸前,也昏睡過去。


    六


    羅成是周五下午下井搶險時和葉眉被封在井下的。周六早晨,天州市上萬人雲集天州煤礦,等著營救羅成。龍福海領著市常委幾個人目睹了人山人海,轉了一圈,發表了一通務必全力搶救的空洞指示,裝完樣子便撤退了。孫大治看著他們遠去的車影說:“今天冷淡老龍了。”賈尚文還在忙指揮,說:“不侍候他們。”


    周六晚上,等了一天的人群散去多半,還有人熬夜接著等。


    周日早晨,又來了更多的人。紀簡明和龔青璉又來了,他們聲明,不是老龍和常委會讓來的,是個人行為,關心羅成命運。範人達、蔣政和也分別來了。


    周日下午,焦天良率領太子縣搶險隊伍在一個最大的天池岸邊峭壁下發現一處急速漏水,這裏地形險要,水深數十米。他在各方支援下開始了分秒必爭的堵漏。半夜,天州電視台晚間新聞報告,隨著黑三角盆地四周高山天池堵漏取得重大成效,天州煤礦豎井水位開始明顯下降,有望明日清晨露出107水平巷道。


    周一早晨六點,數萬天州人布滿煤礦四周。


    早晨八點最新報告:排水還在正常進行,107巷道就要露出水麵。


    賈尚文下令:“不等水退盡,立刻修複通風管道開始送風。瓦斯測量低於危險指標,立刻進搶險隊搶救羅成葉眉。”賈尚文及指揮部全班人馬都來到豎井口直接指揮。人們激動起來,原來跟隨羅成下井的搶險隊爭相要下去救羅成。有人報告:“107巷道水還沒有退盡,但送風已恢複正常,可以進人了。”搶險小分隊準備下井,圍在豎井周圍的人群更加湧動。一隊隊公安、武警、消防、工程搶險隊、煤礦救護隊都整齊列隊站好,250個被救工人也按號碼排成幾列。賈尚文把地麵指揮交給孫大治:“我下去帶隊救人。”便和搶險小分隊一塊兒上了升降車。到了107水平巷道口,水還在退,賈尚文領人趟著沒膝的水迅速往裏進發。上麵的人群像等著風雷電的滿天雲一樣靜止在那裏。


    過了很長時間,升降車開始從井下上升了。圍在四周的人群寂靜無聲。升降車升到地麵,門開了,一先一後抬出兩副擔架。人群靜默無聲地看著擔架抬出來。


    終於,最近的人群有了激動,看見羅成抬起一隻手,接著看見他頭動了,掙紮著要起來。有人扶著他一點點坐起來,又下了擔架站起來。人群歡唿起來。葉眉也被人架著掙紮著下了擔架。羅成推開攙扶的人勉強站好,慢慢抬手向人群致意。公安、武警、消防、工程搶險等隊列一聲令下舉手敬禮。250個被救工人高聲報告:“天州煤礦井下水災被救250人向羅市長報到。”跟隨羅成下井搶險的小分隊也高聲報告:“搶險救護隊全部到齊。”接著是報數:1、2、3、4、5、6、7、8、9。


    葉眉無力地報了一聲10。


    羅成舉了舉手,用力報了一聲11。


    羅小倩這時淚流滿麵地衝出人群,高聲喊著:“爸——爸——!”


    四麵大山迴響著一個女兒的唿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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