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六月下旬出現匿名信,七月下旬省委才派出調查組,顯出政治運作的沉著。


    羅成也預先小道上得到消息,他打電話給老同學省紀檢委書記呂光雷。呂光雷說:“這已經不是秘密,對你說說無妨。調查組組長由組織部副部長皮定中擔任。夏光遠遲遲沒有批示,等寄到中央的匿名舉報信紛紛批轉迴來,他才謹慎行動。”羅成問:“中央有何批示?”呂光雷說:“匿名信寄了多頭,大多是一般性的批轉省委處理,有個別批示比較嚴厲。”呂光雷說:“夏光遠等北京的批轉都到了才決定派調查組,是常規的平穩做法。這次讓組織部出麵,使調查顯得中性。要是省紀檢委出麵或者省紀檢委也參加,那一上來就有點查你的意思。你要領會夏光遠的苦心。”羅成又問:“皮定中這個人如何?”呂光雷說:“這個人剛調來,夏光遠很信任他,很可能要接任省委組織部長。人比較正,但好像對你很有保留。”


    羅成拿著電話沉默了。


    呂光雷最後告訴羅成,皮定中和天州市幹部大多沒什麽舊交,但和副書記許懷琴是表兄妹。


    省委組織部副部長皮定中領著調查組到了天州。


    皮定中長著一張菩薩臉,可以說很和善,也可以說很嚴肅,沉沉穩穩地一出現,龍福海及常委一班人都知道迎來了一個地道的組織部幹部。握手寒暄,他的手很軟,笑也很溫和,對下榻在天州賓館的房間,還頗說了兩句過於豪華。坐下閑扯起天州風物來,饒有興致,經常開懷而笑。


    但當晚飯後龍福海又專門同許懷琴去看望他,想談幾句舉報信時,他溫和地擺手了:“明天我們上常委會一塊兒談吧。”


    羅成再不願意跑官,平時不燒香,臨時也要抱抱佛腳。他來到天州賓館,田玉英迎麵告訴他,龍福海許懷琴剛走。他推開了皮定中的房門,皮定中正坐在沙發上看材料,溫和地招手讓坐。羅成扯了兩句閑,就想進入主題。皮定中也是溫和地一擺手:“明天上常委會先一塊兒談,需要個別找你的時候,會找你談。我們和常委成員還包括其他一些相關幹部,都會安排個別談話。”羅成沒話了。皮定中倒是顯得漫不經心地問:“你女兒被車撞以後,留下後遺症沒有?”羅成多少有些誠惶誠恐地迴答:“有些輕微的腦震蕩。”皮定中點點頭,打開電視看起天州新聞來,羅成也便起身告辭了。


    羅成迴到家中,羅小倩知道他去看望皮副部長了,坐在他身邊拍著他的手問:“怎麽樣?”羅成摟了摟女兒肩膀說:“正常。”羅小倩問:“到底怎麽樣?”羅成站起來在屋裏走了兩步,站住說:“隻要真正公事公辦,爸爸就不怕。”


    第二天,皮定中主持了天州市常委會。他向常委一班人介紹了調查組其餘幾個成員,省委組織部處長副處長還有秘書。龍福海介紹了常委一班人。皮定中很端莊地坐在長圓會議桌頂端,講了省常委何以做出派調查組的決定,講了調查組的任務,他說:“羅成是天州市委副書記,天州市市長,舉報信所舉報問題又事關重大,調查組經過調查做出明確結論,對於天州市常委市政府工作是必要的,對於羅成同誌本人大概也是必須的。”然後,他請常委一班人發表各自的意見。


    龍福海沒坐在當家的位置上,超大號的大盤臉也就一多半恭敬一小半當家了,他一指常委一班人說:“舉報信最初出現,我沒有太重視,以為這是個別人的意見,一家之言,聽聽就算了。後來,書記辦公會上羅成提出要召開常委會討論此事,我當時的意見是不急於召開常委會,等省委來了調查組我們再討論更妥當一些。大家對舉報信各有各的看法,今天當著皮部長暢所欲言就是了。”


    羅成等靜了靜場,就決定發言。一篇文章的開頭常常決定全篇,他應該率先將自己的義憤充分表達。他說:“我個人認為,這封匿名信是對一個負責工作的領導幹部的誣告。我在書記辦公會上已經陳述了自己的觀點,要求盡早調查,搞清是非,做出結論。昨天,我已經將我當時給常委會的書麵報告和書記辦公會的記錄備忘交給了皮部長。”


    皮定中點點頭:“我看了。”


    龍福海和馬立鳳等人交換了一下目光。


    羅成說:“我今天再次重複我的申訴,這封匿名信是誣告信,要求組織為我調查正名。”羅成停了停說:“一封上上下下散發、僅在天州就多達百封的匿名信,信紙上沒留下寫信者的指紋,就充分說明他們是幾個別有用心的人。”


    皮定中穩著菩薩臉端坐在那裏,靜了靜場說:“說誣告信,言之過早。是好信還是壞信,是舉報有理還是誣告無理,要在調查後而不是在調查前做出結論。”羅成一下堵在那裏。龍福海、馬立鳳、許懷琴都睜大了眼。賈尚文和孫大治都扶了扶眼鏡。龔青璉、紀簡明坐得離皮定中較遠,都側過臉來望著皮定中。範人達和蔣政和坐得更遠一些,遠遠望著皮定中目不轉睛。皮定中接著說:“寫舉報信不留指紋,不是誣告的證據,也可能說明舉報者害怕。”


    龍福海有些興奮地握了握拳,和坐在對麵的馬立鳳相視了一下。


    皮定中慢慢整了整麵前堆放的文件材料和筆記本,又慢條斯理說道:“舉報信沒有指紋,聽說是市公安局去做的鑒定,公安有什麽理由做這種鑒定?舉報是每個幹部每個群眾都有的權利,一有舉報信就動公安去查,這種做法未必正當。”


    羅成覺得自己喘不上來氣。


    龍福海對麵瞄了瞄他,若無其事地聽著。


    賈尚文很高胖地坐在那裏,眨著眼迅速思索著。


    皮定中看了看眼前的材料:“天州日報天州電視台做了詳細統計,羅成同誌在宣傳中占版麵與龍福海同誌是一比三,這個數字如果可靠,倒確實能說明舉報信說羅成一個人的宣傳版麵超過常委一班人是毫無根據的。”這下輪著龍福海、馬立鳳、許懷琴等人提起了心。皮定中接著說:“這樣統計當然也很庸俗,但是舉報有統計在先,我們再做統計在後,這大概還是必不可少的。”羅成透出一口氣來,琢磨這個皮副部長是什麽角色。皮定中看著眼前材料接著說:“說羅成同誌使用小保姆反複挑剔,這種舉報沒有實質意義。用小保姆是個人自由,小保姆現在也市場化,他們和主人家是雙向選擇。這是市政府辦公廳洪平安等人寫下的證明,說羅成同誌沒有挑剔過小保姆,那這個證明起碼有一點意義,就是舉報信這一條與實際不符。”


    皮定中穿雲透霧地掃視了全場,有板有眼的論述很權威。


    皮定中又接著說:“根據羅成同誌給市常委的匯報和我這裏看到的有關材料,羅成六點鍾召開全市二十個縣區參加的現場會,並未出現一例翻車傷人事故。”皮定中從材料中拿出那封舉報信,指點一處說:“那麽‘翻車傷人屢有發生’就是不實之詞,而且這裏用詞不當,它指的是一次現場會,隻能說多有發生,不能說屢有發生。另外,我還看了昨天羅成同誌交來的市長辦公會記錄,如果這個記錄屬實,那麽,起碼與羅成同誌工作關係最密切的四個副市長、市政府辦公廳主任都不曾聽羅成講過他是夏光遠派來的,夏光遠對他言聽計從。另外,從市長辦公會記錄看,與會者雖然沒有如同羅成同誌所說那樣認定這封舉報信是誣告信,但都表示,目前沒發現舉報信上所舉事實有一例與實際相符。”皮定中指著賈尚文:“你兼副市長,出席了市長辦公會,是這樣吧?”


    賈尚文臉上現出十足的困難,他扶了扶眼鏡“啊”了兩聲。


    天州常委一班人都看不透這位皮副部長了。


    龍福海有點發懵地咬住下嘴唇。


    羅成在估量事情是不是在向有利於自己的方向發展。


    其他人也都有點提著氣吊著神看著皮定中。


    皮定中往下慢條斯理地講了一大段話,他說:“剛才講的幾點,並不能證明舉報信全部或者大部失實,更不能隨便下結論說它是誣告信。第一,舉報你羅成專權,那麽,你是否專權,要由天州常委一班人及天州市大多數幹部評定。二,你是否突出個人,光靠統計宣傳版麵不能說明問題,也要聽常委一班人和天州市廣大幹部來評價你。三,舉報信說你作風粗暴,你現在拿出副市長文思奇的說法駁斥,我們隻能說,舉報信所舉文思奇一例事實不妥當,但說你作風粗暴是否有道理,也要聽常委一班人和天州大多數幹部評定。四,舉報信說你帶領小分隊突然襲擊,視各級政權為敵,小分隊不小分隊不是實質,當市長的下鄉檢查指導工作,當然不能帶大部隊去,關鍵你是否讓市縣鄉各級幹部感到你與他們為敵,防火防盜防羅成到底是讚譽,還是批判,這要分清楚。五,你是否標新立異,離開統一宣傳口徑搞個人的一套,”他拍了拍眼前的一摞材料,“你把幾個月來的全部講話都整理上交了,這很好,調查組和省委會審查做出結論。六,說你把起得比雞早睡得比狗晚當做幹部條例,六點鍾召開全市二十個縣區參加的現場會,幹部三四點鍾摸黑起身,對於這種做法,你也沒有否認。那麽我們就要來考察,你為何這樣做?是所謂的勤政呢,還是確實存在五八年大煉鋼鐵那種違反科學的盲動,或者就像舉報信所說顯示一下個人的權威。七,關於拉大旗做虎皮,我們要調查廣大幹部,你是否說過夏光遠對你言聽計從,或者用其他暗示的方法使別人形成這樣的印象。八,關於花花市長這一條,小保姆一事剛才已被剔除,舉報信中所舉其他幾個事例是否存在,起碼羅成本人應該思索。第九條,說到什麽龍生龍鳳生鳳,涉及到省委主要負責人夏光遠的孩子,這一條不調查,你說過也好,沒說過也好,都不是原則問題。第十點,舉報信對你經濟上提出懷疑,這並無不對。每個幹部都應該受到監督。何況舉報信並沒有妄下結論,隻是提出懷疑,這是完全允許的。”


    一番話講得整個會場空氣像塊石頭。


    龍福海下意識地摸出煙來,又覺不對,塞迴口袋裏。


    常委一班人都在體會皮副部長每句話中含的調子,現在這調子似乎顯出來了。馬立鳳振筆疾書的興奮,是石頭一樣僵化氣氛中的一個活動點。她的興奮印證了皮定中講話調子的定向。


    皮定中看著羅成:“聽說你前幾天還在市政府新聞發布會上公布了自己的財產和收入狀況,是吧?”羅成沉默不語。皮定中說:“我個人認為,你這樣做精神是對的,但是不是又是一種標新立異和突出個人呢?你這樣做,會不會造成其他領導幹部的被動呢?敢於公布就是光明磊落的,沒公布的社會輿論會如何看待呢?”皮定中最後掃視了一下全場,沉穩地說:“我剛才講這些話,是幫助大家把已經能夠澄清的事實梳理一下,把需要討論的問題突出出來,這樣就不必在一些不成問題的問題上浪費時間。大家是否在我剛才所說的這些問題上暢所欲言,發表各自的意見?”


    會場安靜了,往下的發言才具有實質意義。


    羅成幹頂著準備受審查,他能夠覺出會場中所有人都在緊張地抉擇和期待。


    龍福海一遍又一遍掃視了常委一班人。


    終於,許懷琴放下手中的筆清了清嗓子發言了,她的話每字每句都如空穀迴音:“我個人認為,舉報信所說第一條羅成專權,第二條突出個人,第三條作風粗暴,羅成有這些傾向。我不一定舉多少具體事實,總的來講,他給人這個感覺。關於第四點,說他帶領小分隊搞突然襲擊,可以一分為二,有他工作深入的一麵,也有他隻相信自己不相信廣大幹部的一麵。第五點標新立異,搞個人標語口號,羅成有這傾向。第六點說起得比雞早睡得比狗晚,搞什麽六點鍾召開現場會,我覺得即使有勤政的一麵,也不值得提倡,如果是為了顯要個人權威,就更應該否定。關於第七點,是否拉大旗做虎皮,我沒有聽他講過夏書記對他言聽計從,但是我和周圍的同誌都有這種感覺,他之所以這樣盛氣淩人,是因為他直通省委主要負責人。”許懷琴最後說:“我估計常委其他人也有這種印象。”


    龍福海等靜了靜場,跟著說:“我就有這樣的印象。”


    馬立鳳也停住筆,跟著說:“我也有這樣的印象。”


    龔青璉西裝筆挺領帶嶄新,在離皮定中較遠處說話了:“我基本同意許懷琴同誌剛才的觀點,我認為舉報信雖然有些具體事實不很確鑿,因為某些幹部不一定能夠掌握全部背景資料,但是所提出的羅成那些問題,從總的傾向上講是有道理的。反過來說,為什麽常委其他人沒有被這樣舉報呢?像專權、突出個人、標新立異、作風粗暴這些條款,一般很難加到其他人頭上。無論是老龍,還是許懷琴、賈尚文、孫大治等幾位副書記,都不可能受到這樣的舉報。”


    皮定中麵對會場:“其他同誌呢?”


    一時沒有人發言。孫大治扶了扶眼鏡,低著臉也在本上寫開了字。


    賈尚文眨著眼,似乎在竭力尋找思路。


    羅成束手待斃一樣坐在那裏。


    許懷琴打破冷場,補充道:“羅成對常委其他同誌有壓力,”她還很同誌地看著羅成,難能描述地一笑:“我們平常都不敢給你提,下麵的幹部肯定更是敢怒不敢言。”


    龍福海開始半當家了:“羅成工作是積極的,但作風上可能存在這樣那樣的問題。省委夏書記問過我羅成的情況,我對他講,羅成工作很猛,但大家不太習慣,我盡量做工作,這是我當時的原話。”他一攤雙手:“我隻能說,我的工作沒做好。當然,這也包括對羅成同誌應該做的工作。”


    羅成沒想到,頭一天接受調查就遭遇這般。


    二


    調查會結束,龍福海迴到辦公室等馬立鳳來好吹牛。


    馬立鳳送皮定中等調查組成員下樓去了。皮定中說,中午他們在天州賓館吃飯,不要常委陪同。龍福海自然知道這樣便於調查組公事公辦,龍福海、馬立鳳等人去陪,有包圍他的意思,羅成去陪,更有套近乎的意思。他知道馬立鳳會把一切安排得十分妥當,她會安排市委組織部部長副部長、市委辦公廳副主任做陪,包圍調查組不可以,冷清調查組也不可以。


    龍福海抽著煙來迴邁開山步,架起膀子豎起眉,真能吼兩句天州梆子。龍福海啊龍福海,你還真有些了不起,他壓著興奮說了一句不算道白的道白。馬立鳳也便興奮著一張鵝蛋臉趕迴來了。龍福海問:“安排好了?”馬立鳳掠了掠頭發:“這你放心,我肯定安排得滴水不漏。你要吹什麽牛,就開始吧。”馬立鳳很有彈性地坐在沙發上顛了顛,又伸出手:“不行,今天我也要破一下規矩,在外麵抽一支煙。”龍福海哈哈大笑,抽出一支煙拋給她。馬立鳳站起拿了打火機點著,噴出煙來:“今天這會真叫開市大吉,會一開完,羅成黑著臉就走了。”龍福海仰在轉椅裏哈哈大笑:“此一時彼一時,他沒想到今天被合圍了一下,天州的天下到底是固若金湯,不容他來瞎折騰。”馬立鳳說:“這皮副部長真是一眼看不透,他的話三曲六折一下東一下西,說出來句句都在理,說咱們咱們沒可反駁的,說羅成更把他說得找不著北。”龍福海笑著一擺手:“皮副部長大麵上是不偏不倚各打五十大板,其實,那傾向性咱們早就心領神會了。”


    馬立鳳說:“今天許懷琴和龔青璉殺出來殺得實在是好。”


    龍福海說:“這都是我事先特意撥拉過的人頭,是我準備好的兩個子。”


    許懷琴和龔青璉這時就到了。龔青璉坐下第一句話就說:“我們的秘書長都破例上班抽煙了,我也要求獎賞一支。”龍福海又喜氣洋洋地拋了一根。龔青璉半空接住,拿過打火機點著了:“今天這會開得很明朗。”許懷琴跟著進來,半長的黃白臉穩穩地浮著笑,坐下說:“今天這會開得還行吧?”龍福海指點江山很有架勢地彈了彈煙:“今天的會開得不錯,二位起了很大作用,功不可沒。”龔青璉滿臉放光地說:“這種會上隻要有一兩個人說話到位,氣氛就定了。”龍福海知道眼前這二位在歡天喜地邀功請賞,便著實誇獎了幾句:“幹部要在關節眼上看水平,鋼要放在刀刃上試軟硬,今天真槍實彈一幹,誰是真誰是假,誰是優誰是劣,可就涇渭分明嘍。”


    門開了,賈尚文探進一張胖臉,龔青璉略停住手舞足蹈。龍福海寬宏大量地伸手招唿賈尚文坐。賈尚文扶了扶眼鏡:“我剛送他過那邊。”一屋人便都知道,他是說送羅成到市政府樓。賈尚文稍有些踏生地坐進這個原本喜氣洋洋的場麵裏,一屋子火鬧的說笑顯出一些裝虛做假來。龔青璉、許懷琴、馬立鳳全都覺得賈尚文來得不是時候,賈尚文也覺出硬插進來的尷尬,坐在那裏搭訕著找話。倒是龍福海宰相肚裏能撐船,指著賈尚文:“你覺得今天這會開得怎麽樣?”賈尚文在會上態度曖昧,現在便為曖昧付出代價,解釋道:“我沒想到今天會開門見山進入實質,完全沒有思想準備。”龍福海哈哈笑了:“尚文今天是反應遲鈍了一些,不像懷琴、青璉敏銳。”賈尚文連連點頭說是。龍福海又大手一揮:“大器向來晚熟,想表現完全來得及,有的是機會。”


    賈尚文撐住自己說笑了幾句,最先告辭走了。


    許懷琴、龔青璉又都開始說笑,熬一個最後走最近乎。


    許懷琴熬不過龔青璉,站起說:“迴家去。”龍福海指著她說:“皮部長不讓我們常委和他套近乎,可你這個表妹多看望表哥還是應該的。”許懷琴一笑:“這我知道。”


    剩下龔青璉又像喝多了一樣手舞足蹈了一番。龍福海給了他兩句最獎賞的話,什麽咱們青璉果然年輕有為出手不凡,以後真正是天州的棟梁之材之類。龔青璉知道,他絕沒有熬走馬立鳳的資格,倒是怕馬立鳳對他討嫌,舉著煙說:“我再抽完這半截煙,就算講完了。”龍福海很家長地一笑:“今天得讓你講個夠。”龔青璉知道自己留得差不多了,摁滅煙頭,很瀟灑地踏響皮鞋,站起來走了。


    龍福海一拍桌子站起來:“現在輪著咱倆吹吹牛了。”他看了看沒關嚴的裏間屋門,馬立鳳說:“我已經讓秘書都下班了。”龍福海點點頭,在屋裏趟了幾步,往窗外看了一眼:“你過來看看,這個賈尚文怎麽現在才下樓哇?”馬立鳳過來一看,賈尚文從市委樓出來,心事重重地往市政府辦公樓走。馬立鳳說:“他可能是耗了一會兒,想等走許懷琴、龔青璉,再進來和你說兩句。”龍福海居高臨下指著說:“你看他,走得彎腰塌背的,他今天可真是有點後悔莫及,背上包袱了。”


    馬立鳳說:“我看你對他還挺招降納叛的。”


    龍福海說:“該難受他一下,也要難受他一下。該籠絡他,還要籠絡他。”


    許懷琴穩穩地走出了辦公樓,一輛車立刻滑過來,在她身邊停下,她拉門上車走了。龍福海說:“這個許懷琴做事向來穩當,關鍵時候又最可靠。”馬立鳳說:“她怎麽也才下樓?”龍福海說:“她向來要迴辦公室,自己收拾辦公桌,自己鎖抽屜,鎖了,臨走也要再檢查,最後才四平八穩走呢。”


    接著就看見龔青璉神采飛揚地大步出了辦公樓,自己拉開一輛車門,開上走了。龍福海說:“這家夥不用司機,玩兒的是新派。”而後又接著說:“這樣站在樓上看下邊,隨你指點隨你看,就叫居高臨下。一定要把所有的人頭都擺成這樣,他們看不見你,你能看清他們,這就做到統觀全局,心中有數。”他又指了指大院草坪上飛翔起落的鴿群:“這鴿子也看慣了,隻要不想它是羅成的風景,通吃過來,就都是我龍福海的燦爛了。”


    龍福海一擺手轉過身:“現在,我來給你講講今天開會的道道。龔青璉今天講的一句話很對,天下有一種會,無論是十個人百個人參加,大多數人都可能很難張嘴,今天這個會要決定羅成的命運,當著羅成的麵,大多數人不容易說出一個是字或一個否字,這種大多數人張嘴難的會,隻要有一兩個人打前鋒,堅決表一種態,就可能以一頂十以一頂百,決定整個會議走向。這我事先就有謀想了。掰著人頭算,孫大治很可能是騎牆站幹岸。賈尚文你說他七分站我這邊三分站羅成那邊也好,六分站我這邊四分站羅成那邊也好,會抹稀泥。這種時候一句話要羅成的命,誰都知道不能隨便吐字。我自然不便張嘴,我和羅成一比一擺在那裏,我又是第一把手,要代表全局。你我的關係今天也要避嫌,咱倆跟著附和一種意見可以,帶頭發表意見不行。算來算去,一個許懷琴是能致羅成死命的釘子,還有一個龔青璉我已經明確許諾他以後當市委常務副書記。利益使然哪,這一下不就是快刀出鞘,殺得羅成人仰馬翻了嘛。許懷琴和皮定中是表兄妹,我早就知道,今天才和你們點明。龔青璉和紀簡明又是一個姨父一個外甥,龔青璉站過來,紀簡明就站過來了。再加上咱倆,常委內十個常委已經五個人一邊倒了。孫大治、賈尚文就算是中立,七個人去了。範人達、蔣政和最多不說話,九個人去了。剩下羅成一個人不坐在那裏黑臉,還能幹什麽?”


    馬立鳳說:“事情也變得真快。半年前羅成剛來時,賈尚文和羅成最對立。現在賈尚文在中間忽悠開了,龔青璉倒和羅成對著幹了。”


    龍福海坐在轉椅裏轉了一派江山遼闊:“我剛才不是講了嗎?利益使然。三國開篇就講,天下大勢,合久必分,分久必合。賈尚文原來一門心思要當市長,羅成頂了他的坑,他肯定和羅成勢不兩立,可是,眼看著半年時間過去了,羅成這個蘿卜好像栽在這兒一時半會拔不掉了,那他也得適應形勢另謀思路。龔青璉呢,原來我沒有想到要這麽重用他,半年來形勢變著,我發現以後把他提上來當常務副書記最合適不過,他看出我真要這樣安排,可不是死心塌地跟著幹?你要記住,過河踩石頭踩著一塊是一塊,這塊活了換腳踩另一塊。這話你平時也說,可在關鍵時候要做得不溫不火恰到好處,那還真要老謀深算才行。”


    馬立鳳畢恭畢敬:“你這兩步棋確實走得到位。”


    龍福海敞懷大笑了,笑完背著手站起來,來迴走了幾趟開山步,站住說:“對皮定中這個人,一定注意不要搞小動作,明裏要對他百分百公事公辦,暗裏對他多加照顧。他對天州的事不帶一分利害關係,全在他的觀點,要想方設法影響他的觀點。這個人要是形成一種看法,就會一是一二是二對夏光遠去說。他要在羅成這個名字上打個叉,羅成就算完了。天州從此太平無事。”


    馬立鳳點頭說明白。


    龍福海一揮手:“今天中午不迴家吃飯了,坐你開的車轉轉,然後到天州賓館吃一點,別碰上皮定中他們就行。”


    馬立鳳說:“我早就這樣安排了,兩個司機都放走了。”


    兩人準備起身離開辦公室,孫大治來了,說有重要事報告。


    龍福海看出孫大治想和他個別談,讓馬立鳳先去備車。


    龍福海和孫大治站著就把話談了。孫大治臉上一派鄭重,他說:“黑槍案件有重大進展。”龍福海對這個今天在會上目光閃爍不定態度也閃爍不定的副書記本來有點半矜持半冷淡,這一下重視了,問:“什麽情況?”孫大治說:“那兩個開黑槍的嫌疑人不是在福建被毒死了嗎?”龍福海點頭“啊”。孫大治說:“現在毒死他們的犯罪嫌疑人被抓了,是又犯案時被福建公安抓的。”龍福海警覺地問:“誰?”孫大治說:“不是天州人,但基本可以斷定是馬大海馬小波指使去下的毒。”孫大治扶了扶眼鏡接著說:“據掌握的情況,那兩個被毒死的人曾經打電話找過馬立鳳。”


    龍福海知道問題嚴重了:“這個情況現在都誰知道?”


    孫大治說:“我剛向您一個人匯報,羅成那裏我都沒談。”


    龍福海轉了轉眼珠,眯起眼略點了點頭。孫大治說:“馬大海馬小波已經跑了,不知去向。”龍福海又點了點頭:“這事先不多談了,你獨自相機處理吧。常委會這邊還有許多中心工作,又要配合調查組調查,就不再分散任何人注意力了。”


    孫大治點頭說好。


    龍福海一上車,馬立鳳問:“孫大治什麽事神色不對?”


    龍福海說:“沒有什麽。調查會上他站了個騎牆,這是看看形勢不對,湊巧又有一點重要消息,算是送個見麵禮表表忠心。”馬立鳳問:“什麽重要消息?”龍福海點著了煙,看著窗外炎熱的街道,眯著眼沒說話。馬立鳳問:“怎麽這麽難張嘴啊?”龍福海抽了兩口煙說:“告訴你怕你沉不住氣。”馬立鳳說:“這樣大好形勢,還有什麽沉不住氣的?”龍福海說:“那兩個打黑槍的在福建被人毒死,你知道是被誰毒死的嗎?”馬立鳳一下激靈了,她睜大眼看著龍福海,搖了頭:“確實不知道。”龍福海說:“你說不知道,有可能不知道。這個人現在被抓了。”


    馬立鳳立刻將車靠到路邊停下:“到底怎麽迴事?”


    龍福海眯著眼看著前麵說:“這不是個天州人,在福建又犯案被抓了,據說是你兄弟倆派去下毒的。孫大治說,你兄弟倆現在已經跑了。”馬立鳳整個迴不過神來,好一會兒說:“我說他們怎麽給我留言,說是去外地做生意。”


    龍福海說:“你對他倆的作為不清楚吧?”


    馬立鳳搖頭:“不清楚。”


    龍福海擺了擺手:“開車吧,不清楚就是不清楚。現在你要穩住心,把這一輪舉報信調查配合下來,有龍福海在,就有你在,別的不要多想也不要多管。”


    三


    龔青璉很有些春風得意。


    他來到天州賓館,省調查組皮副部長第一個找他個別談話。一進賓館大門,遇到羅成正和一群外商握手話別,龔青璉與他打了個照麵。他一指樓上告訴羅成,皮副部長找他。羅成百忙之中麵無表情地點了點頭。龔青璉臉上居然漾出親熱:“我的觀點很坦率,常委會上說什麽,個別談話還是什麽。你相信我是按著事實按著道理來的,你的工作魄力我還是很佩服的。”羅成顯然不拿這話當話,點點頭就走了。龔青璉笑著一聳肩,表明自己大方磊落,便瀟灑地邁開長腿往樓上去。有電梯他沒上,一步兩三個台階,幾下就到了二樓。摁門鈴,聽請進,推門入了皮定中下榻的房間。


    皮定中這次帶來的調查組成員有兩個處長、兩個秘書,兩個處長同一個秘書開始和常委以外的天州幹部調查談話,他本人帶著一個秘書開始和市常委單獨談話。皮定中坐在客廳沙發上,顯得比在會上隨和,臉上浮著又溫和又嚴肅的微笑,他說:“你在常委會上開始實質討論以後,第一個發言,今天我也找你第一個談話。”


    龔青璉坐在那裏點著頭,睜大了眼睛神采奕奕麵對談話。


    秘書小苗是個大學剛畢業的年輕姑娘,長著一張橢圓娃娃臉,膝蓋上放著筆記本。


    龔青璉略想了想,開始了他的講述:“我剛才在下麵遇見羅成,就對他表示,我的觀點是坦率的,會上談個別談一個樣。我覺得對羅成的匿名舉報信主要是代表了一些幹部的不滿意見,當然作為一般幹部,他們不可能了解天州工作全貌,反映事實會有這樣那樣出入,但是所提意見有合理傾向,羅成同誌應該反省。這次皮部長來了,我想這個反省就能夠順利完成了。”龔青璉當然沒有愚蠢到把皮定中稱為皮副部長。


    在政界,這個“副”字可以不當著本人說,但絕對不能在稱唿中出現。


    皮定中略停了停問:“看這封舉報信,口氣很大,對天州市常委層次的事情好像也很熟悉,你覺得它會是很一般的幹部寫的嗎?”龔青璉伸著雙手,做著很有表現力的手勢說:“舉報信肯定不是常委班子內的人寫的,這一點我逐個分析過,也肯定不是市政府那邊幾個副市長寫的,所以,可以肯定它不是天州市高層的作品。”皮定中眯著菩薩眼:“我昨天一到天州,和賓館的工作人員還有幾個司機市民閑聊,發現羅成在老百姓中口碑不錯嘛。”龔青璉說:“羅成確實抓了幾件實事,這是一般行政長官上任後都要燒的三把火。獲得老百姓暫時叫幾個好不是太難,你看很多地方一些貪汙受賄被殺頭的官員,一上任也頗搞了些形象工程獲得一方叫好。深入考查幹部,不能隻看這一點。”他不好意思地一笑:“我跟皮部長說這些,有些班門弄斧,牛頭不對馬嘴了。”皮定中擺了擺手,表示不必多慮:“你們都該有個思想準備,我找你們個別談話,都要針對你們的傾向提出對立的意見。和你談話,就要提出和你的陳述對立的問題。”


    龔青璉一伸雙手:“這我明白。”


    皮副部長又問:“你個人和羅成有什麽恩怨?”


    龔青璉說:“我個人跟他毫無恩怨,過去不認識,他來了,我和他沒有任何利害上的衝突。像其他幾位副書記,可能和他會有這種或那種平分秋色的矛盾,這一般領導班子內常有的。我隻是個普通常委,是在他們這個層次之外的。”


    皮定中審視地看著龔青璉:“那龍福海和羅成呢?”


    龔青璉說:“他們一二把手之間,據我所知,有一些緊張。這些,相信皮部長比我還了解。我從不介入他們之間的矛盾,大多數情況也是事後七零八爪地才聽到。”皮定中又問:“你是常委一班人中最年輕的,今年還不到四十歲,是不是?”龔青璉點頭說是。皮定中說:“據我所知,你們常委目前人頭不夠全,分工也不盡合理。關於常委班子調整,龍福海有沒有對你講過他某些設想?”龔青璉沒料到皮定中這樣提出問題,立刻堅定明確地說:“他有沒有設想我不知道,我從沒有聽他談過這方麵設想。”


    皮定中慈嚴兼備點點頭:“好,現在你就可以敞開發表你對舉報信相關事情的全部看法,希望盡可能講得具體,舉事例涉及時間、地點、在場人,也盡可能講清楚。”


    龔青璉爽快地說:“沒問題,我有什麽說什麽。”


    龔青璉和皮定中談完,氣昂昂提著皮夾出了賓館,開上車三彎兩轉一路風到市紀檢委小院。紀簡明正在辦公室裏吩咐左右,見他來,讓左右退出。


    龔青璉說:“我和皮副部長談完了,暢所欲言。”


    紀簡明聽龔青璉粗枝大葉從頭講到尾,他有些疑惑地問:“皮副部長一上來問那些問題什麽意思?”龔青璉搖頭一笑:“他講得很明白了,和每個人個別談話,都要提出和你陳述相對立的問題,這很好理解。隨後主要的時間就聽我想到哪兒說到哪兒,他在常委會上的講話你還看不出他有個大致傾向?”紀簡明想了想,謹慎地點了一下頭:“我還沒有把皮副部長全部思路看透。”龔青璉笑著說:“我的大姨父,你先別說看透沒看透,自己的觀點總能拿定吧?”


    紀簡明說:“我當然要隨著老龍的觀點。”


    龔青璉一攤雙手:“那不就完了。”


    紀簡明皺著眉頭說:“我可沒你想得那麽樂觀。”


    龔青璉仰聲笑了:“告訴你一句話吧,皮副部長最後對我說,你敢於暢所欲言很好,以後可能還要多找你談談話。你看,這是什麽意思?我一個普通常委,要找我多談一些,總是覺得我談得有道理嘛。你得看清楚,現在政治上的基本標準是什麽,判斷幹部的基本思路是什麽,搞政治要順主流,而且要在主流的中軸線上。像羅成那樣邊緣另類,總要被岸邊的大山碎石剮破的。”


    紀簡明這才神情開朗了,笑道:“我就等他們找了。”


    龔青璉又一路瀟灑地開車迴家,提著皮夾哼著歌上樓。


    他是天州市真正的年輕有為,三十七八歲時就副廳局級,到今年三十九,他的地位已遠遠高於同齡人了,就他現在市委分管的工作,也就差當副書記了。這一步一邁,再幾年當書記當市長上正廳局級一檔,那真可以高瞻遠矚前程無限了。這麽想著,最後三四級樓梯他長腿一邁就上去了。別人要一級一級上,他腿長,就不客氣捷足先登了。


    一進家門,妻子高小燕就說:“今天這麽趾高氣揚啊。”


    龔青璉說:“不是趾高氣揚,是喜氣洋洋。”


    高小燕醫科大學畢業,現在天州中心醫院,挺高的個子,丹鳳眼,長得像古代美人,她說:“快去侍候你那倆寶貝兒子吧,正倒海翻江呢。”聽見衛生間裏一片喧嚷。


    龔青璉推門探頭往衛生間裏一看,兩個五歲的雙胞胎兒子正在盛滿水的大浴缸裏擰做一團,汪了一地水。他立刻卸了西裝領帶,穿著短褲衩進了衛生間。倆胖小子看了看爸爸,還坐在水裏互相撩水。龔青璉噓了噓食指,一伸手:“爸爸的厲害來了。”說著去癢兩個胖小子的腋下。兩個小子都咯咯咯地笑起來,躲閃著,用水撩著父親。龔青璉蹲下,將他們倆都摁住:“再不聽話,以後不帶你們坐車了。”倆兒子說:“不帶就不帶。”龔青璉說;“那好,我放水了。”倆兒子赤條條從水中站起來,指著父親說:“你敢?”龔青璉說:“我今天剛買了一台遊戲機,你倆誰先玩?”兩個孩子水淋淋地爭先舉起手。龔青璉扯過浴巾裹上他們,一手一個抱出了衛生間。


    他抱著兒子坐在沙發上玩耍,高小燕又和他談開了羅成:“聽說現在又整開羅成了?”


    龔青璉滿不在乎地說:“談不上整。”高小燕說:“怎麽不是整?都知道省裏來了調查組。”龔青璉任兩個兒子在自己大腿上踩來踩去:“該整整,就整整。”高小燕說:“羅成幹得挺不錯。”龔青璉說:“就那幾下誰不會啊?”高小燕說:“你怎麽沒幹?”龔青璉說:“輪著我當市委書記,我幹給你看看。”高小燕說:“不當書記你就不幹了?”龔青璉說:“不能太真幹。搞政治就是兩步曲,第一是爬,爭取爬到最高位,第二再嶄露頭腳幹。”高小燕說:“那你當了市委書記,還想往上爬,還不幹?”龔青璉說:“完全不幹也不行,幹多了也不行。當了市委書記就可以多幹一點,還想往上爬,就要少幹一點。”


    高小燕說:“看你事不關己,說話都挺輕鬆的。”


    龔青璉還在逗著兒子玩:“搞政治就得會搞,不會搞就別搞。”說著,他三下五除二給兒子穿上了背心褲衩,自己也開始穿衣服:“我今天要參加青年聯誼會,不在家吃飯了。”


    高小燕說:“迴家就是點個卯?”


    龔青璉說:“我不是幫你降服了鬧龍宮的哪吒太子嗎?”


    龔青璉出席青年聯誼會,享受到了真正的春風得意。


    他是參加這個活動的最高首長。車一到,早有一大群人迎候。簇擁的人群把他造成了這個晚會的明星。在這裏,他可以充分表現談笑風聲的首領風度,大會要他先講話,閃光燈也都對著他。最後大團圓舞會開始了,他又成了最受歡迎的王子。他和誰跳就是誰的榮耀。主持人劉小妹放在天州什麽場合都算漂亮人,今天當然他一伸手就歸他享受。兩人款款地舞著,又款款地說著。這個本來挺時尚的女孩,幾個月來也跟風一樣跟羅成,未免讓龔青璉有點可惜。


    想不到的是,劉小妹居然又提起了羅成。


    她問:“省委調查組調查舉報信要調查多長時間?”


    龔青璉說:“總要兩三個星期吧。”劉小妹問:“有這麽複雜嗎?”龔青璉說:“匿名信你們都看到了,需要逐條去調查啊。”劉小妹說:“要是先查匿名信作者,證明他是別有用心,那不就一目了然了嗎?”龔青璉說:“這個你不懂。”他口袋裏的手機響了,他說:“這個手機號碼沒幾個人知道,肯定是個重要電話,我先去接一下。”他走出大廳在陽台上接通了電話,是龍福海打過來的,問今天龔青璉和調查組談的如何。龍福海在電話裏說:“我一直等著你這個先鋒大將通報戰況呢。”


    龔青璉說:“一切都很好,活動一結束我就去你那兒匯報。”


    他關了手機,思索了一下,又春風得意地迴到舞場。


    葉眉不知什麽時候到了,正和劉小妹在舞池旁的茶座裏一邊喝飲料一邊說話。


    四


    龍少偉很喜歡中國古代的三十六計。


    這三十六計並不需要死記硬背,它貴在精神。瞞天過海,多大的膽量。聲東擊西,多麽出奇不意。借刀殺人,多麽兵不血刃事半功倍。打草驚蛇,多好的偵察策略。調虎離山,知道虎離開山就沒了勢。還有什麽口蜜腹劍、指鹿為馬、釜底抽薪、上房抽梯,龍少偉也搞不清它們是三十六計之內還是之外的。圍魏救趙、草木皆兵,也都向他傳達了一種機智。至於苦肉計、離間計、美人計之類,說起來很難聽,其實都能打開你的思路。一個計策,不能說諸葛亮用就是聰明才智,司馬懿用就是老奸巨滑,用計就是鬥智商,成者為王敗者為寇就是鬥智商的賞罰原則。


    三十六計裏,龍少偉最喜歡的是笑裏藏刀。


    他眼裏這四個字不貶意,一個人的城府都在其中了。


    龍少偉在自己總裁辦公室又召開了智囊團會議。蘇婭忠誠地坐在一旁。兩位副總裁周瑜、吳小究坐在對麵。另一個謀士陳平這一陣去外地搞業務了。


    現在,這三男一女討論蘇亞公司的一等機密。


    龍少偉仰在老板台後轉椅上說:“一封舉報信,搞出這麽一大片事來,真是低成本高收益。”周瑜說:“關鍵是咱們這封舉報信起草得地道,擺到誰麵前都看著像那麽迴事。”龍少偉說:“政治上那套官樣話很容易掌握,打死他們,他們也想不到這個文本是咱們這些市委大院外的人寫出來的。”周瑜一笑:“你是不在大院勝在大院,一般人有誰像你這樣深入天州上層,掌握一手材料?”吳小究扶了扶眼鏡:“說到底還是你的資源優勢。”龍少偉唯有在這些小夥計麵前比較隨意,一腿搭在轉椅扶手上,一手撐著臉,斜在那裏轉了轉說:“羅成影響我的資源優勢發揮,結果我被憋了一下,一下發揮到他身上了。”周瑜和吳小究哈哈大笑,蘇婭也笑了。


    龍少偉一伸手,像是警察給了迎麵車隊一個禁行:“不過,最近不要再炮製新的舉報信了,多了,會弄巧成拙。”停了停,他說:“現在有個問題我一下摸不清,”他抽出煙點著火:“這個魏國到底和那兩個浙江生意人有沒有貓膩?我看他不像是光因為羅成下了令,所以就一路給他們開綠燈。”周瑜說:“他肯定拿錢了。”吳小究又賊兮兮咧嘴笑了:“要不咱們也對他搞一個匿名舉報,一下就把他搞敗了。”龍少偉做了個警察禁行手勢:“不要亂來,在天州這盤大棋上,他是我老爺子這邊的人。把他搞翻了,羅成會撿個天大的便宜。”周瑜眨著眼睛:“那也要想辦法敲打他一下,今天在解放路項目上虧了咱們,以後在別的地方補齊。”龍少偉擺了擺手:“這事我來安排。”


    有敲門聲,蘇婭過去開了門,是秘書阿嬌。


    蘇婭說:“不是和你打過招唿,沒有特別的事,等會兒再說。”


    阿嬌說:“電視台劉小妹來了,她要找周總。”


    周瑜笑著解釋:“劉小妹新上了一個欄目,叫天州新風景,她想把咱們蘇亞公司做一個節目,我正幫她策劃。到時候,”他指了指龍少偉:“還要請你上節目,可能在觀眾席上還要擺上咱們公司的員工。”龍少偉沉吟了一下,點點頭:“你注意一點,這個劉小妹是葉眉的跟屁蟲,又跟著羅成滿天州亂跑。”周瑜笑著說:“她頭腦單純,什麽時髦跟什麽。”龍少偉很兄長地戲謔說:“別被美人計搞暈了就行。”周瑜說:“哪兒能啊。”然後說:“我準備了一些咱們公司的材料要給她,還包括這個節目的策劃提綱。”龍少偉擺了擺手:“那你們各自去忙吧,有時間再議。”


    屋裏隻剩下龍少偉和蘇婭了。


    龍少偉說:“剛才我有些話當著他們麵還不好說,魏國和我舅舅白寶貴算是我那位老娘的左臂右膀,你說他這樣吃裏扒外的,真是犯規矩。”蘇婭問:“你要教訓教訓他?”龍少偉說:“是。”又皺了一下眉說:“這次搞匿名舉報信,我動用的人還是太多了一點。”蘇婭問:“你擔心什麽?”龍少偉說:“周瑜、吳小究、陳平三個人都介入了,現在彼此關係很鐵,可天下沒有不變的事,過上幾年,真要關係變了,其中某一個反目為仇,把這事抖出來,就不是一件小事。”蘇婭說:“我提醒過你。”龍少偉說:“沒想到一封信這麽大效果,現在稍有點預先警惕。”蘇婭安慰道:“過幾年,羅成早不在了,你父親可能也快退休了,時過境遷,就不成為問題了。”龍少偉說:“我做事從長計議。這個世上除了你,我是什麽把柄絕不落他人手裏。”


    蘇婭說:“他們也擇不出自己,一般不會抖這些事。”


    龍少偉皺著眉想了一會兒,自我寬慰地彈了彈煙灰:“大丈夫不做後悔事,這件事怎麽說也做得很值。”蘇婭在一旁建議:“以後在這幾個人中,你要形成一種輿論,這次寫舉報信你是被他們推著走的。”龍少偉笑著點頭:“他們現在都恨不能爭這份頭功,我就輪流給他們戴高帽子,歸功於他們,就把他們拴在舉報信上了。”


    龍少偉說著站起來,背手朝窗外望了望。他伸手招蘇婭過來,兩人看到樓下周瑜正送劉小妹從樓門出來,周瑜指著劉小妹手中的一大摞材料滔滔不絕地說著什麽,旁邊一輛汽車等著劉小妹。周瑜要說的話很多,劉小妹卻已經伸手要去拉車門了。


    龍少偉說:“咱們這個周總還一直追這個小丫頭呢,我看是剃頭挑子一頭熱。”


    龍少偉教訓魏國是在春來茶樓裏。


    那天,他正在一樓和一夥人喝茶談生意,看到魏國與黃美姝一先一後上樓了。過了一會兒,他讓朋友稍等,便上樓去找魏國。


    魏國正在和黃美姝坐在一個臨街的包廂談話。魏國說:“我也盡力了,要不,你姐姐哪能隻判十五年。”黃美姝看著窗外說:“這你千萬別再解釋了,你基本上一點忙都沒幫,這我知道。”魏國瞪著滴溜溜轉的凸眼睛:“你姐姐你姐夫我管不了那麽多,我把你管好就行了。”黃美姝用杯蓋輕輕撥著茶水上的茶葉,歎了口氣:“傍你們當官的有什麽好處?風光時風光,出了事逃都逃不走。你看我姐姐,嫁了萬漢山沒幾年,萬漢山殺了頭,她自己落個十五年徒刑。我跟你這樣,還不知道什麽結果。”魏國連忙擺手:“這兩件事根本不一樣,萬漢山胡來會出事,我不胡來就不會出事。再說,即使我出事,也連累不上你。咱倆就沒關係。”


    黃美姝兩眼矇矓盯著眼前:“說得輕巧。”


    魏國說:“這我是周密安排的。說句笑話,真要我出事,我老婆跑不了,跟你卻毫無關係。我身邊連你一個字、一個電話號碼都沒有。我給你的錢全是沒來龍去脈的,你自己花著別顯富露闊惹人眼就行。”黃美姝弄著茶杯蓋垂眼不語。魏國說:“就說梅園那套公寓,我明明把房款全給了你,為什麽不讓你一次付清?讓你還銀行按揭,就是想讓你安全。”


    龍少偉這時推門進來了。魏國轉過頭愣了,隨即有些發傻地笑了笑,準備往起站。龍少偉伸手示意魏國不用站:“我今天是順便碰見你了,順便說兩句。”


    魏國窘促地看看黃美姝,黃美姝想站起迴避。


    龍少偉一伸手:“您不用迴避,我兩句話就說完了。”


    魏國說:“你說,我聽著。”


    龍少偉說:“你說我龍少偉算不算個明白人?”魏國連連點頭:“那當然,再明白不過。”龍少偉說:“你說我眼裏揉得下沙子嗎?”魏國連連搖頭:“當然揉不下。”龍少偉說:“別人把我當二百五,您魏市長也不會把我當二百五,是不是?”魏國抹了抹額頭的汗,連連點頭:“那當然,絕不會。”龍少偉說:“那如果有人做了虧待我的事,木已成舟,生米煮成熟飯,他是不是該在別的地方補上對我的虧欠?”魏國一攤雙手:“那一定是要補上的,而且要加倍補上。”龍少偉看了看旁觀的黃美姝,最後對魏國說:“那今天的話算是和您談明白了,是吧?”


    魏國終於算是站起來了,拍了拍龍少偉胳膊,往事不堪迴首地搖搖頭:“過去的事一句兩句也說不清楚,不提它了,今後的事我一定幫你辦好。”


    龍少偉很文雅地一伸手:“那你們二位坐,我告辭了。”


    五


    羅成上午受召到天州賓館與省調查組談話。


    洪平安急匆匆趕到賓館迎住他:“天州機床廠幾千工人把廠辦公樓圍了,要抓廠長一班人,門窗全搗碎了。”羅成問:“魏國呢?”國企這一塊交副市長魏國負責。洪平安說:“魏國一早趕去,也被圍在裏麵。機床廠工人幾個月發不出工資來,又聽說廠長一班人奢侈腐化,全廠炸了窩。”羅成說:“我去和皮副部長請個假,盡快趕往現場。”洪平安說:“你談完再去是不是好?我們先去幾個人緩衝一下。”


    羅成揮了揮手:“天州鬧這麽大事,我哪能不到現場。”


    羅成推開房門,皮定中正寬鬆端坐在那裏等待,見他來站起握手,讓坐。羅成卻對他告急說要趕往機床廠。皮定中問:“凡事都要你親臨現場嗎?”羅成說:“副市長魏國分管這一塊,他去了,被圍在裏麵動彈不得。”皮定中說:“是這個人不得力,還是你們沒統籌好,還是突發事件沒思想準備?”羅成說:“這位副市長確實差點勁,各方麵情況一言難盡,我又動不了這些人頭,隻能將就著用。”皮定中說:“大多數幹部是好的,你們當領導的要想辦法提高各級幹部的水平。”羅成點頭說:“我知道,這麽多工作說到底要靠各級幹部去做,可是,當領導的有時不光要統籌全局分派工作,還要身先下級,在一些關鍵問題上做示範。”皮定中說:“好吧,那你先去。”又對一旁秘書小苗說:“你也跟著去看看吧。”


    羅成知道皮定中有點現場考察的意思。


    他沒多想,就讓小苗同車一起趕到了天州機床廠。


    一進廠門,遠遠看見人山人海滾著怒潮。


    羅成說:“魏國怎麽把機床廠管成這樣了?”洪平安說:“他和這個廠長關係比較特殊。廠長有問題惹了民憤,他過來肯定遮三擋五,難免更要激化矛盾。”車一到,就有人看是誰來了。洪平安仗著羅成在天州市民中的威信,手在嘴邊張著喇叭高聲嚷:“羅市長來了,大家讓條道。”工人們果然稍稍安靜。一些人嚷著給羅市長讓道,張著雙手向後擠出一條道來。羅成帶著洪平安後麵跟著小苗往裏走。


    兩邊的人群稍安靜一下,又嘈鬧起來。


    羅成人高馬大地來到被包圍的辦公樓門前高台階上。


    魏國趁羅成到達人群稍稍安靜,手拿喇叭筒大聲喊道:“國企解困不是一朝一夕的事情,你們杜廠長胃癌手術沒多久,一直忙著解困,大家要同舟共濟,總不能看著他跳樓自殺吧?”工人仰麵高喊:“滾下來!”羅成這才仰頭看到四層樓頂上站著幾個人。洪平安對羅成說:“那個戴眼鏡的就是廠長杜昆侖。”杜昆侖在房頂上喊道:“你們要不放過我,我就跳樓了。”魏國見羅成上來,把喇叭筒遞給他,介紹說:“他們要揪杜昆侖,杜昆侖沒地方躲,上了房頂平台,將鐵門鎖上了。那邊是怕,這邊是火,說服不了他們。”而後揮舞雙手對全場嚷道:“羅市長來了,大家聽羅市長講話。”


    羅成說第一句話:“我們關心機床廠關心得晚了。”


    人群中有人嚷道:“你年初剛到天州就來過,看見我們過冬沒暖氣縮在家裏,你問完寒怎麽就不管到底呀?”還有人嚷:“管是管過,沒管出個結果。”還有人嚷道:“你拿機床廠說個事,就撂下不管了。”


    一個魁梧的中年漢子乍著頭發站在台階上,大聲自我介紹:“我叫張鐵林。”


    張鐵林說:“羅市長,你管了那麽多事,為什麽不管管機床廠?”


    羅成說:“我剛才講了,我關心機床廠關心晚了。原計劃這個夏天把全市學校的危房改造完了,就來這裏蹲點。一千所學校有危房,有的這個暑假不修,開學學生就有被砸的危險。我不解釋了,我還是睡得太多,幹得太少,我每天再少睡一個小時,一個月就能多出幾天來,幾個月多出的時間怎麽也夠和大家商量著把問題解決了。我這市長對不起大家,今天先向大家告罪。”人群中又此起彼伏嚷:“告罪有什麽用?我們幾個月沒發工資了。”羅成拿著喇叭筒對人群說:“我剛才說的第一句話是關心機床廠關心晚了,向大家告罪。第二句話,我從今天起在機床廠辦公,吃在機床廠,住也在機床廠,跟大夥兒一塊兒解決問題。”人群稍稍安靜。羅成說:“我現在就開始辦公,首先要求工人們立刻推舉出一個代表團來,幫助和監督我工作。”


    人群高唿:“張鐵林。”


    張鐵林一指台階上跟在他身後的一群人說:“我們就是工人代表,工廠幾個月發不出工資來,杜昆侖這撥頭頭每天在說融資引資、股份改造、與哪兒合作、賣地皮,喊了很多新名堂,除了把廠子搞得越來越資不抵債,什麽也沒看見。我們就組織起來白天黑夜盯他們,看他們人來人往車來車去都幹什麽。結果發現,杜昆侖說是舊車丟了,又買了一輛更豪華的新車。我們再追,那輛舊車其實叫他轉手賣了,換了一輛新車送給了一個女人。再盯,發現那個女人是他二奶。他還給二奶買了新房。你說,這樣的廠長喝我們的血,我們不吃他的肉?”


    人群又衝樓頂高唿:“滾下來。”


    張鐵林又指著魏國說:“魏副市長來了就對我們講,杜昆侖切除胃癌,帶著半條命工作不容易。他去年切了胃癌是不假,可我們發現,就是切了胃癌以後,他反而放開腐化。”他指了指樓頂:“我看他是想把我們五千工人最後一點血汗資產揮霍完,富貴他這後半條命。”


    羅成說:“你們不是要活活打死他吧?打死他解決不了問題,你們還要承擔法律責任。把他交給我吧。”張鐵林很虎地立在那裏:“他跑了怎麽辦?”他身後的一群人也都喊:“不能讓他跑。”全場也跟著喊:“不能放了他。”羅成對張鐵林也對全場說:“跑了我負責。”又接著說:“你們扣他有什麽用?我現在已經幫你們把市長扣在這裏,他才能幫你們解決問題。如果你們懷疑羅成也是官官相護,不為工人說話辦事,咱們也想辦法罷免他。”


    張鐵林及工人代表們站著不說話,台階下人山人海昂著臉。


    羅成說:“說說大家的要求,第一是什麽?”張鐵林想了一下:“罷免他這個廠長,法辦他。”羅成說:“罷免是不成問題的,法辦還需要調查取證。第二呢?”台下大片人群嚷:“發工資。”張鐵林猶豫了一下,說:“發工資。”羅成說:“工廠虧損,沒錢發工資怎麽辦?”張鐵林說:“第三,開工。”羅成說:“機床廠不開工虧損,開工更虧損,怎麽辦?”張鐵林想了想:“重新組織生產。”羅成問:“誰來組織生產?”他一指人群:“每天就全廠人集會在一起嚷嚷,能解決問題嗎?”張鐵林說:“重新選廠長。”羅成說:“你們慢慢把自己的要求講清楚了,現在請你們授權我這個市長幫助你們解決問題。我需要工人對我的授權。”


    張鐵林站在那裏不知道是否該答應羅成。


    下麵人群中有人嚷開了:“讓他先說說,他打算怎麽辦?”張鐵林立刻說:“我們想知道,你打算怎麽辦?”他的話一完,身後及全場人群又起了各種喊聲。


    羅成大概有些火了,他拿著喇叭筒聲音一下提高了:“我的思路很簡單,和你們的要求是一致的。一,立刻罷免杜昆侖廠長職務,你們工人已經罷免了他,實際他已經垮台了,但這是國企,我還要幫助你們在政府這邊完成罷免手續。二,立刻查辦他的問題,你們反映的情況要進一步調查核實,你們沒反映的情況也要深入清查,那時還需要廣大工人配合。三,立刻動用社會救濟手段,解決工人們眼下的生活困難。四,在全市範圍內競選廠長,這個廠長不僅要由你們廣大工人通過,還要由社會和政府各相關部門有經驗的人士共同通過。”羅成一指全場:“我已經說了,今天我將辦公在機床廠,吃住在機床廠,明天後天還將在這裏辦公吃住,大家困難很長時間了,現在一天也不要耽誤,請批準我現在就開始辦公,為大家解決問題。”


    張鐵林轉身問全場:“大家說行不行?”全場說行。


    羅成把喇叭筒遞給洪平安:“讓杜昆侖他們下來。”


    洪平安舉起喇叭筒朝上喊了。杜昆侖雙手張著喇叭朝下大聲說道:“要我下去,有幾個條件。”羅成一揮手:“告訴他,下來就下來,沒條件。”洪平安向上喊道:“羅市長說了,讓你下來就下來,沒條件可講。”杜昆侖彎腰站在那裏望著人山人海呆了一會兒,又迴頭望了望身後幾個人,最後從樓頂平台消失了。


    大群工人一散,羅成立刻讓人在辦公樓裏一套辦公室門上貼上“市長臨時辦公室”幾個字,而後對省委調查組的小苗說:“你今天不得不現場觀看一下我是如何‘專權’工作的。”小苗剛才一直站在人群包圍的台階上觀看,現在娃娃臉上綻出綿善一笑。羅成說:“半年前來天州,這兒的基礎不好,上訪的人包圍了市委市政府大院,還在市委一樓信訪接待處打地鋪長住。現在絕大部分這類問題都解決了。有時為了提高政府工作效率,不得不打破常規,臨時配置權力資源。為什麽提議在常委會內成立穩定社會領導組,就是這個意思。在實際工作中,還有各種臨時的配置,都是為了打破官僚機構必然有的官僚主義傾向,否則互相推諉上下磨擦,繁複的上傳下達,什麽事都做不成。”


    小苗點了一下頭。


    羅成立刻著手工作。他讓洪平安和職工代表團座談,他們鬧嚷嚷坐滿了一會議室。羅成又讓廠長杜昆侖及幾個副廠長分別在辦公室裏寫檢查。杜昆侖戴著眼鏡,長著一副有點知識氣的明白麵孔,乍看很難把他和腐化墮落聯係在一起。


    但是,羅成知道,工人們沒冤枉他。


    羅成讓魏國立刻想辦法動用一切可動用的社會救濟手段,先解決機床廠工人眼下的生活困難。魏國說:“動財政,不是一天兩天能拿出方案的。”羅成瞪眼了:“我不是講得很清楚嗎,社會救濟手段。”魏國瞪著一雙凸眼睛說:“先搞一部分社會捐款吧。”羅成說:“先在市委市政府大院裏募捐。市政府這邊我一個市長,你一個副市長,呆會兒再打電話和賈尚文他們幾個打個招唿,就可以定了。我帶頭捐一個月工資。”魏國說:“我也捐一個月工資。”羅成說:“你現在就給賈尚文打電話,讓他在家裏和文思奇、阮為民兩位副市長碰個頭,立刻就在政府機關中動員全體幹部,然後你告訴賈尚文,安排好了以後趕到天州機床廠來,穩定社會領導組要在這裏現場辦公。”


    羅成說完又給孫大治打電話。孫大治說,等會兒皮部長可能要找他個別談話。羅成說:“你和皮部長商量一下,看能不能和其他常委談話順序上對調一下?”


    過了一會兒,孫大治打來電話,說他馬上到。


    羅成對小苗說:“皮部長派你來現場當觀察員,你可以觀察我的全部所做所為。但是,我也不能讓你閑著,這兒人手少,你兼任一下我的秘書。”說著,把身邊兩部手機都交給小苗,又指了指屋裏的兩部電話:“有什麽電話你幫我接,有些事還要你幫我辦。”


    小苗爽快答應了。


    葉眉手拿頭盔推門進來了,掠著頭發有些氣喘地說:“我的消息夠靈通吧?”


    羅成對小苗介紹:“這就是舉報信上說的那位省報記者,叫葉眉,美女陪伴辦公之一。”羅成又向葉眉介紹小苗。葉眉說:“那些說法太庸俗,不值一駁。”羅成對葉眉說:“洪平安正在那邊和職工代表團座談,你可以去參加。這邊我馬上要召開領導組會議。”葉眉去了。小苗手中的羅成手機響了,小苗接了,報告:“是天州日報王慶打來的電話。”羅成正在和魏國談話,立刻說:“這是報社的副總編,告訴他我在天州機床廠現場辦公,讓他帶幾個記者過來。”小苗把話傳達了。羅成對小苗說:“遇到這種有全局意義的現場辦公,我喜歡把記者集中過來,該曝光問題就曝光問題,該鼓動形勢就鼓動形勢。現代效率不利用輿論的力量,太事倍功半了。”


    羅成對魏國的談話非常嚴厲,他說:“我過去和你講過廉潔奉公,一看廉潔二看奉公,還講過廉潔過了關就要看工作,現在我對你這兩條都打問號。”魏國一下顯出窘促,掏出煙想叼上,又收起,不知怎麽安排兩隻手。


    小苗在一旁看著這突發的談話。


    羅成黑著臉接著說:“浙江那兩個房地產商,本來在咱們天州市得不到平等的投資競爭條件,我三令五申讓你去解決,你三番五次推諉,後來,你突然來了幹勁,解決問題的手法又積極得超出你這個副市長應該負責的範圍。那封匿名舉報信把問題加到我羅成頭上,我倒想把這個問題還到你頭上,我也聽到一些說法,前因後果你能解釋清楚嗎?”魏國出開大汗了,他信誓旦旦地解釋:“我前幾個月因為礙於那一位,”他沒有提龍少偉的名,“所以遲遲不敢執行你的指示,後來終於想通了,咬咬牙豁出去幹,三步並做兩步走,把以前拖欠的時間趕迴來,到處催得緊了一點。”


    羅成指著他說:“你可不要巧言如簧啊,事情總不能一而再再而三。這個杜昆侖我幾次向你提出群眾反映不好,你說了一大堆話為他袒護,我在常委會上也提出過要撤免他,據說你又跑老龍那裏護他,你和他到底什麽關係,為什麽給他撐保護傘?”


    魏國連攤雙手:“我和他純屬工作關係,機床廠是個大國企,我總得給這些第一線的幹部撐腰。”


    羅成火了,指著他:“看看你撐的是什麽腰?”


    洪平安拿著筆記本進來了,他和職工代表團座談,證實機床廠廠長杜昆侖確實貪汙腐化,他說:“工廠發不了工資,可他的小金庫裏一直幾百萬幾百萬地倒著錢。那輛冒充丟失的車,工人們也都查到了,賣到外地去了,買主都查到了。廠裏這麽困難,又買輛新車,還給他二奶買車買房。”羅成問:“這也確鑿嗎?”洪平安說:“你看,他們跟蹤拍下的這些照片。”洪平安把一摞照片放到羅成麵前:“要說他們不是執法機關,這樣盯梢偷拍不一定合適,但是工人們實在逼急了,這邊揭不開鍋,那邊花天酒地。”羅成一張張翻看了照片:杜昆侖摟著一個年輕女子坐在草地上;杜昆侖還是摟著她走進一棟二層小別墅;杜昆侖清早在小別墅陽台上穿著睡衣伸懶腰,年輕女子站在他背後給他捏肩;杜昆侖坐在一輛輕巧的小轎車上,年輕女子開著車。洪平安指著照片上的女子說:“原來是酒樓的小姐,現在不打工了,全憑杜昆侖養著。”


    羅成把照片撂到魏國麵前:“你看看。”


    魏國一張張看著,一把把汗擦著:“這確實有點腐化。”


    賈尚文、孫大治到了。羅成一指賈尚文、孫大治:“咱們穩定社會領導組三個正副組長都到了。”又一指賈尚文、魏國:“咱們一正兩副三個市長,也差不多可以開個市長辦公會了。”而後,他將四個人劃到一起:“現在,咱們領導組和市政府就算開個聯席會,洪平安也參加,”又指了指小苗:“你也列席,繼續當你的觀察員。”


    賈尚文說:“募捐的事已經開始全麵動員,一邊是市政府機關,另一邊是企業家協會,現在文思奇在主持。”


    羅成講了機床廠概況,他說:“咱們這個聯席會現在要立刻形成如下四個決定:第一,建議罷免杜昆侖廠長職務。”幾個人都表示沒有異議。賈尚文說:“這要請示常委會。”羅成說:“咱們定了,呆會兒我就給老龍打電話。這個罷免今天一定要能正式對全廠職工宣布。第二點是立刻籌集捐款,解決機床廠工人生活的燃眉之急。”賈尚文說:“估計能募到八十來萬,機床廠五千職工一人兩百塊,一個月就要一百萬,不夠發一個月生活費的。”羅成說:“有一點是一點,捐款一方麵禮輕情誼重,能安撫工人情緒,另一方麵也能調動社會各界,特別是調動政府幹部係統關心國企解困和工人命運。三,提議常委會對杜昆侖實行雙規,審查他的問題。”孫大治聽完洪平安介紹情況,又看了照片,說:“材料比較充分,最好讓紀檢委書記紀簡明也來這裏現場辦公。”羅成接著說:“第四,提議市常委盡快在全市範圍內組織競選機床廠廠長,要找出最合適的人選放在這裏。”幾個人都沒意見。洪平安、小苗同時做了記錄。


    羅成這時才意識到,洪平安做的是會議記錄,而小苗做的是觀察記錄。今天小苗到現場來,給了他向省委調查組匯報自己工作的特別機會。一上午忙於處理風潮,此刻才想到自己也正在被處理。事情陰差陽錯給了他真實表現的機會,他就真格幹了。


    如果這種幹法不能被通過,那他也就拉倒了。


    他撥通了龍福海電話。龍福海已經知道機床廠出事,羅成匯報了這邊開會的情況,首先要求常委會做出決定罷免杜昆侖。龍福海說:“這應該等杜昆侖的問題都查清楚以後。”羅成說:“僅僅把機床廠搞得這樣民不聊生,民憤鼎沸,就完全有理由罷免他。其餘更多問題,可以再審查落實。”龍福海說:“這需要常委開會才能討論決定。”羅成說:“我們這裏三位副書記意見一致,如果你同意,再和許懷琴溝通一下,就等於開過書記辦公會了,你再和其他常委通一下電話,就算是召開了電話常委會。”


    龍福海還在電話中沉吟。


    羅成加了一句話:“如果機床廠幾千工人再鬧起來,就可能鬧到市委市政府大院去,那咱們真成官僚主義了。”


    龍福海一定是考慮到這種嚴重後果,表示同意了。


    羅成接著講第二點,說募捐的事市政府這邊已經安排了,政府這邊人多,幾千幹部,市委機關那邊人少,幾百人,看市委那邊動還是不動。龍福海說:“當然是一塊兒動了,這邊我安排馬立鳳操作。”羅成講第三點,建議常委今天就能做出決定,雙規杜昆侖。龍福海說:“太急躁了吧?還需要了解情況,討論研究。”羅成說:“我們幾位的意思是請紀簡明也立刻趕到機床廠現場辦公,看一下職工代表團舉報的材料,然後還是采取電話常委會的方式做出決定。”羅成看了看窗外辦公樓前又開始雲集的工人說:“現在辦公樓下又圍滿了工人,我們不能慢半拍工作,要快半拍快一拍快三拍地工作。”羅成又添了一句:“省委調查組小苗就在現場當觀察員。”


    龍福海沉吟了一下說:“我讓紀簡明先過去吧。”


    羅成最後提出,在全市競選天州機床廠廠長:“咱們一直計劃競選太子縣縣長,現在一個縣長一個廠長,競選同時開始。”


    龍福海對這一條沒有太多遲疑:“好吧,我和許懷琴還有其他幾個常委碰一碰。”


    下午,在機床廠辦公樓前及全廠各處的宣傳欄上,先後貼出了四個通告。第一個,是天州市委市政府關於罷免杜昆侖等人廠長副廠長職務的通告。第二個,是市委市政府動員社會募捐援助天州機床廠困難職工的通告。第三個,是市委市政府即將在全市範圍內競選天州機床廠廠長的通告。臨近晚飯時,貼出第四個通告:市委市政府決定對天州機床廠廠長杜昆侖等人實施雙規,審查全部經濟問題。羅成指示洪平安將這四個通告與相關內容及時發布給葉眉、王慶等聚集在機床廠的數十名記者。


    劉小妹也領著電視台采訪組趕到現場。


    羅成對著她的錄音話筒還宣布:“穩定社會領導組與市長辦公會聯席會還決定,近期將在天州機床廠召開全市虧損企業領導人現場會。”


    晚上十一二點,羅成到機床廠宿舍區走家串戶迴來,看到一個老人佝僂著腰,一手拖著編織袋,一手拿著棍子,在垃圾箱中撿破爛。他走過去,在白亮的路燈光下看清楚對方一頭白發,轉過頭來,一張瘦削清臒的知識分子麵孔。羅成問他撿什麽?老人很忠善老實地從編織袋裏拿出一個易拉罐,說能賣八分錢,拿出一個大可樂瓶,說能賣一毛五,拿出一塊白泡沫塑料,說六毛錢一公斤,又說廢報紙八毛錢一公斤。說著,又探頭從垃圾箱中撿出一塊泡沫塑料。羅成問:“您是這廠職工嗎?”老人轉過臉說:“是,退休了。”羅成問:“多大年紀?”老人迴答:“七十六。”羅成問:“退休前在廠裏幹什麽?”老人說:“副總會計師。”


    羅成呆在那裏。


    老人又佝僂著腰到前麵垃圾箱去了。


    洪平安、王慶、葉眉、小苗四個人一直跟著羅成。


    羅成伸手向洪平安:“給支煙。”羅成抽著了煙,在路旁石凳上坐下了。洪平安也在一旁坐下,王慶蹲在一旁。葉眉、小苗站在他麵前。羅成抽了幾口煙說:“一個老會計師七十六了比我父親年齡還大,半夜撿破爛,我這當市長的一聽就有點走不動路了。”幾個人都看著他沒說話。羅成又抽了幾口煙,指了指洪平安、王慶對小苗說:“生活中經常看到這些讓你不好受的畫麵,他們知道,一次在東溝村,快半夜了,一個年輕女教師因為多年被拖欠工資,打毛衣掙錢糊口。一個小男孩因為家窮上不了學,晚上在老師屋裏寫字念書。半夜,房東家的牛餓得睡不著,晃鈴鐺響。今天這畫麵又是這個意思。”


    小苗立在他麵前注視著他,聽著他講。


    羅成攤了攤雙手:“遇到這樣的畫麵,當官的兩種態度,一種無動於衷,一種可能急一些。心裏急,做事就要想快一些。快了,老百姓可能會說好,個人難免遇到一點麻煩。”


    六


    羅成在天州機床廠蹲了三天點。


    三天後,龍福海主持了全市範圍競選太子縣縣長,羅成主持了競選天州機床廠廠長。競選者當場發表競選演說,當場迴答提問,天州電視台做了直播。最後,天州企業家協會的一個副秘書長競選成功,當了機床廠廠長,他幹過企業,讀過mba,他的妻子辦著一個民企,有一千多萬資產。他說,他在必要的時候將把這一千多萬資產也投到機床廠運營之中。原機床廠廠長杜昆侖等人被雙規後,幾天之內查出總額近千萬元的經濟問題,將他們移交司法正逐漸提上議事日程。


    羅成在天州機床廠召開了全市虧損企業負責人會議。羅成讓虧損企業的廠長經理排排坐台上,各廠職工代表坐台下,虧損企業的廠長經理們輪流發言,全場職工當場提問當場評點。電視直播了這場麵。據說皮定中看了,頗不以為然。


    這一切告一段落,羅成決定帶幾個人騎車下鄉。


    他向皮副部長做了報告。他說,這次去主要是抓全市近千所學校的危房改造,麵上已經發動,還要在某些點上抓深入。他說不開車騎車,為的是能夠到達那些汽車到達不了的犄角旮旯,看得細些。個別談話已經談過,皮定中很安穩地坐在那裏說了一句:“八月份了,正是最熱的時候。”羅成說:“早晚趕涼騎車,白天蹲點。”


    皮副部長沒任何表示,說:“還可能要找你個別談話。”


    羅成說:“我本人要談的都談了。如果確實還有問題問我,我隨時趕迴來。”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龍年檔案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繁體小說網隻為原作者柯雲路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柯雲路並收藏龍年檔案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