現場會一結束,李向南與縣委常委們立刻下山趕赴鳳凰嶺。他們剛到半山腰的看林小屋前便停住了。看林小屋的院子前黑壓壓的滿山坡站滿了人。成千上百的農民拿著斧頭、鋸子、繩索,拉著騾馬,一群一群沉默地站著。悶大爺的兒子趙大魁瞪著血紅的眼睛吼著:“把兇手交出來,你們交出來。”在趙大魁後麵,站著他領來的百十名穿著藍帆布工作服的青年工人。


    趙大魁轉向站在前麵的高良傑:“你這當書記的是幹什麽吃的?讓他們把兇手交出來,你聽見沒有?”


    “具體沒有兇手。”高良傑解釋道。


    “你不要在這兒包庇。”趙大魁吼道,像猛獸一樣一揮膀子,喀嚓一聲把釘著“護林公約”木牌的木柱砸斷,木牌子轟隆一聲落在地上,鮮血從趙大魁割破的胳膊上滴答答流下來。


    “大魁,你先冷靜點。責任,”高良傑陰冷地掃視了一下人群,“要慢慢追究。先安靜下來讓大爺治療、搶救。”他勸慰道。他對悶大爺始終懷有對父親一樣的感情,他對大魁也有兄弟情分。


    “不行,冤有頭,債有主。”趙大魁轉向農民們,跺著腳滿眼噴火地爆發道:“你們有沒有人性?我爹給你們種了一輩子樹,看了一輩子山。你們都瞎了眼黑了心啦,你們就這樣欺負他,害他。你們是人不是人?”


    農民們都低眉垂眼默立著。


    看到縣委書記和縣委領導們來了,人們的目光一下都轉了過來。


    “李書記,你要給我爹做主。你一定要懲辦兇手。”趙大魁轉向李向南大聲說道,眼淚急湧下來。


    “怎麽迴事?”李向南掃視了一下滿山坡扛斧拿鋸的人群,看著高良傑問。


    高良傑臉上不易覺察地搐動了一下。他想起了在全縣提意見大會上自己與縣委書記的對抗。他簡單地匯報道:“幾個村的人要上山哄砍鳳凰嶺,負責看林的悶大爺攔阻大家。大家不聽,硬是上,老人低頭朝人群撞去,人們一閃,老人撞在石頭上昏死過去了。”


    “老人呢?”


    “正在小屋裏搶救呢。大魁廠裏的醫生、大隊保健站的醫生都來了。”


    李向南扭頭看了一下小屋:“危險嗎?”


    “很危險。”


    “為什麽不送縣醫院?”


    “現在馬上不行,來不及。工廠的醫院條件很好,醫生護士都來了。”


    “看林老人多大年紀?”


    “七十七八歲了。”


    李向南嚴峻地看著高良傑:“一個八十來歲的老人孤軍作戰,攔阻哄砍,你這大隊書記幹什麽去了?”


    “我們大隊做工作了。”高良傑指了指身旁的五六個大隊幹部,“全體大隊幹部都出動了,到各村做工作,可是製止不住。”


    “為什麽製止不住?”


    高良傑繃著臉沉默了一下,說道:“現在的大隊領導權,還不是名存實亡。”


    李向南看了高良傑一眼,他感到了對方那內在的對抗情緒和冰冷強硬的性格力量。他對高良傑心中有數。“全縣這麽多大隊都沒名存實亡,為什麽就你這個大隊名存實亡了?”李向南平和地說。


    高良傑直溜溜地挺著一米八高的身軀,沉默不語。他從不屈從任何一種壓力。沉默是他最含蓄的反抗。


    “李書記,這事不能怪良傑,他確實管了。”大隊幹部們你一言我一語地說著。


    “良傑,李書記和你說話呢,你怎麽不吭氣?”龍金生愛護地批評道。這也流露著對高良傑的某種不自覺的袒護。李向南感到了。


    高良傑不是潘苟世。他多少年來吃苦耐勞、嚴正廉潔,在古陵縣相當一些幹部眼裏是難得的好幹部,曾被譽為“最有政治水平”的大隊書記。他現在的沉默也含有對自己的影響和力量的自覺意識和理直氣壯的仗恃。李向南蹙著眉掃視了一下大隊幹部們,又把目光落在高良傑身上。在這個“最有政治水平”的幹部掌管的鳳凰嶺大隊,現在卻出現了山林被哄砍一光的大混亂、大破壞局麵。


    “李書記,你別和他磨嘴皮子。”趙大魁揮著手大聲嚷道,“我爹要找你告狀,從昨天就開始等你來了。他找大隊、找公社告狀,他們都不管。”


    “你聽見了嗎?”李向南指著趙大魁嚴肅地批評道。


    “能管的我們都管了,有的我們現在管不了。”高良傑毫無表情地說。


    “又是大隊權力名存實亡,是不是?”李向南有些冒火了,“你嫌現在權小了,權沒了是不是?要多大權?”


    高良傑沉默著。人群也在寂靜中。


    “現在縣委沒有名存實亡吧?”李向南稍稍放平和了聲音,“現在縣委常委都在,支持你管。你現在就把哄砍事件就地解決了。然後,咱們再談別的。”李向南指了一下滿山坡的人群,“這你能管嗎?”


    “能。”高良傑看了李向南一眼,神情冷峻地迴答。


    高良傑慢慢移動著魁偉的身軀,往前向簇集的農民們走了幾步。他站住了。整個人群此刻都感到了高良傑的巨大存在。他目光陰沉地緩緩掃過滿山坡黑壓壓的人群。一片片人頭被他的目光割倒了,垂下了。高良傑一瞬間又體驗到他過去所熟悉的那種權威感。他知道,農民們現在是被悶大爺的生命危險在道義上壓迫著,又麵對縣委領導們的俯視,他們現在有足夠的怯懼。他們對他高良傑的敬畏和服從也沒有完全忘卻,忘卻了的,現在也必定又恢複了。他現在要嚴厲地收拾一下無政府主義。他和背後的李向南是有矛盾的,但是當他此時麵對無政府狀態的農民群眾時,他感到了自己更為本能地渴求集中的政治衝動,他要在農民麵前,同時也要在常委們麵前證明自己仍然是強有力的。


    他一眼就看見了人群中一個濃眉虎眼的小夥子。那是張鎖子,小寨村年輕人的頭兒。“鎖子,你怎麽帶頭來砍樹?”他嚴肅地問。


    鎖子在高良傑的目光下垂著眼。鳳凰嶺大隊的人都知道高良傑對他的大恩。十年前上山放炮炸石頭,一個啞炮炸了,高良傑撲在十五歲的鎖子身上,救下他一條命。高良傑自己卻炸斷了左臂。高良傑這次又抓住張鎖子當突破點。


    “是不是你帶的頭?”高良傑又問。


    鎖子仍然低頭沉默著。


    “咋不吭氣?不是你,那是誰?你說出來。”高良傑溫和卻又不容違抗地說道。誰都不服從他,鎖子也不會不服從他。


    “不。”在一片寂靜中,鎖子低聲答道。


    黑壓壓的人群都一下注意起來。


    高良傑出乎意料地驚愕了。心中一陣震抖,救命之恩現在也等於零了。他嚴厲地盯視著鎖子,同時感到自己左臂的空袖那樣沉重而筆直地下墜著。“這樣砍樹是犯法的,你知道嗎?”他問。


    片刻沉默,隻聽見人群中騾馬踏響蹄子的聲音。


    “我們小寨的那一山樹,不是你領著修梯田砍光的?那不犯法?”年輕人抬起眼,低聲而倔強地說道。


    高良傑一下說不上話來。


    “樹砍了,莊稼也沒長過。”鎖子又低聲說了一句。


    人群中出現微微的騷動。李向南靜觀著事態的發展。


    “現在不是討論過去的經驗教訓,現在是要處理眼下的事件。”高良傑對鎖子說道,“你知道這違反國家政策嗎?”


    “你不要老問我。”鎖子垂著眼說道。


    “我現在就要問你。一個人不能無組織無紀律……”


    “我不想和你說了。”鎖子突然抬起頭爆發地大聲說。全場一片寂靜。鎖子在高良傑的目光下又低下頭,過了一會兒,他又揚起臉來激動地說:“你放炮時救過我,我知道。就這我該服你一輩子管是不是?你管了這麽多年,管得我們越來越苦,還沒管夠?我爹殺頭自己的羊,躲在山上殺,都叫你知道了,上了幾次大會。你管得我們還敢喘氣嗎?”鎖子激動得有些打抖,幾乎說不下去,“放炮炸石頭,你救過我,那炸石頭幹什麽?不就是為了砌那條大標語。”鎖子伸手一指,從兩山夾峙間可以遠遠望見對麵山坡上那條已被山洪衝掉幾個字的大標語:“加……一元化領導。”他手猛一揮:“你的一元化我們受夠了。”


    滿坡人群鴉雀無聲,高良傑目光冰冷地看著鎖子。鎖子看了他一眼,目光順著他左臂的空袖滑下來,又垂下了眼。“這麽說,大家不要我管囉?”高良傑看著人群說道,“不要我管,我從今天開始可以不管。”


    “鎖子,良傑救你也救錯了?”大隊幹部羅清水講話了。“咱們山區從來就窮,”羅清水對著人群講道,“良傑這些年不要城裏工作,和咱們同甘共苦,咱們大夥不該實事求是點?沒有良傑,咱們鳳凰嶺大隊有電燈嗎?有水渠嗎?咱們村那兩年合作醫療,一開始沒有良傑拿出自己的轉業費來,能辦起來嗎?現在,良傑要說是個殘廢人了,他生活不比咱們都困難?”


    “不要說了,有什麽可說的。”高良傑臉色陰沉地一擺手,“不要我管,我這大隊支書可以辭職。”


    “要說,這麽個大隊也該有個良傑這樣硬梆的人管管事,要不非亂了套不可。”人群中一個白胡子老頭慢吞吞說道,“可良傑你那管法不咋對。要不就都捏在你一人手心裏,要不就是一撒,都分到底。”


    “良傑,你該管就管吧。”又有一個矮個老頭怕事似地怯怯說道。


    “大爺,那是你一個人的意見,”高良傑說,“大夥不是這個意見。”


    “大夥也是這個想法,鳳凰嶺大隊離了你,誰能管起來?”矮個老頭轉頭對著人群,“大夥說,是吧?”


    “是。”人群中有幾個人說道。


    “不是。”立刻又有幾個人嚷道。


    “不是。”又有更多的人振臂嚷道。


    “不是。”一片片人嚷著。


    高良傑冷靜地環顧了一下人群,轉過頭說道:“李書記,我向縣常委提出辭職。”


    “良傑你,”羅清水又氣又急,他麵向大家嚷道:“你們不要高良傑領導,你們說讓誰管?你們選出個人來,誰能管得了鳳凰嶺?”


    人群沉默。


    “你們誰覺得能管得了,自己也可以站出來。”


    “你羅清水就能管嘛。”人群中有誰喊了一句。


    “我不行,我們這幾個人離了良傑都不行。”羅清水一指幾個大隊幹部,大聲說道。


    李向南對人群揮了一下手,站了出來:“你提出辭職了?”


    “誰能領導讓誰領導吧。”高良傑說。什麽事都是物極必反。真到了他要辭職的時候,農民們會明白他高良傑是不可缺少的。除了他,沒有任何人能把這幾十個山頭管起來。他在悲愴中又有了鋼一樣的堅硬和冷靜。


    李向南看了看他,平和地說道:“我個人同意你辭去大隊書記的職務,你這個決心下得是對的。”


    高良傑毫無表情的臉上掠過一絲隱隱可覺的搐動。


    “你可以去縣委黨校學習兩年。具體決定,等會兒由縣委常委和公社黨委研究再定。”李向南看著高良傑左臂的空袖,心中升上來一種複雜的情感,“你是辛辛苦苦了十年,大幹了十年。但剛才群眾的反應你是看到了,那對你的工作做了評價和檢驗。大多數人投了反對票。你是有深刻教訓要總結的。那是你個人的教訓,也是曆史的教訓。希望你能盡快完成這個總結。”


    高良傑略略垂下眼。


    李向南又看了他一下,轉過身麵向黑壓壓的農民們:“高良傑沒能行使領導職能,製止亂砍濫伐,縣、社黨委可以考慮接受他的辭職,免去他的職務。”他停了停,“至於任命誰接任,這也不會是什麽很困難的問題。”他停頓下來,緩慢地掃視了一下人群,“你們這樣一人一把斧上山亂砍濫伐,是不是犯罪啊?你們知道嗎,根據古書記載,咱們古陵縣在漢唐以前,還是十六個字:‘山青水秀,樹木叢茂,風調雨順,民生富足。’咱們古陵縣那座全國有名的九層木塔,就是用鳳凰嶺大隊這山穀裏黃龍河邊的黃花梁木造的。過去,這一帶樹木成林,遮天蔽日。現在,還有一棵黃花梁嗎?……一千多年來,皇帝們修宮殿來砍,諸侯混戰又砍又燒,後來是帝國主義來了又砍又燒,咱們古陵縣水土流失越來越嚴重,成了十年九旱的窮地方。”他提高聲音,“現在,咱們自己種了些樹,自己又掄開斧頭砍,這不是犯罪?”


    人群寂靜。


    “今天,你們公社書記楊茂山因為製止亂砍濫伐不力,剛才在烏雞嶺現場會,已經被縣委決定撤銷職務。對大隊支書高良傑的處分也會很快做出。”李向南沉了一下,“可你們呢?犯了罪,要不要處理?”


    人群一片鴉雀無聲,他蹙著眉掃視了一下人群。


    “具體情況,縣委將派出工作組在這裏協助公社、大隊逐步調查處理。我今天隻代表縣委宣布幾條。第一,凡是哄砍盜伐國營林場樹木的人,一律要主動坦白,退出所砍木料,聽候從寬處理。今後再犯,一律從嚴。第二,由於林權不清造成的哄砍也必須從今天起立刻停止。集體林木,以後如何管理,如何劃分,權、責、利,由各村群眾在公社、大隊領導下協商解決。一般不搞分林到戶。提倡搞:評議折股,統一經營,專業承包,利潤分成。第三,荒灘荒坡,可以搞個人承包,發展種樹。承包合同三十年或五十年不變。由縣委、公社出麵擔保。第四,從今天起,關閉古陵縣內一切地下木料市場。就這四條。大家有意見嗎?”


    “沒有。”有人喊道。


    “沒有咱們就要執行。”李向南說,“今天的事件,高良傑為什麽處理不動?大家為什麽不服?因為這林權混亂,山林管理方向混亂,首先是他放任不管造成的。”他看著人群停頓了一會兒,“今天,你們沒有造成砍伐事實,這方麵不追究你們的責任。可是,為什麽你們今天避免了犯罪,你們想過嗎?”


    人群沉默。


    “是看林老人拚死相撞才擋住了你們。老人現在就躺在這小屋裏。你們麵對著他,有罪沒有?”


    “我帶的頭,我有罪。”鎖子在人群中說道。


    “東溝村是我帶的頭。”


    “西溝是我帶的頭。”


    “葛家嶺是我。”


    …………


    人群中又有幾個人先後大聲地承認。


    這時有人從小屋裏匆匆出來對縣委領導和大隊幹部低聲匯報:“悶大爺可能很危險。”


    “大家好好想想吧,應該怎麽辦?”李向南看著張鎖子等人說道,然後轉身對幹部們一揮手,“咱們看看看林老人去。”


    人們快步朝看林小屋走去。


    “老人叫什麽名字?”李向南問。


    “悶大爺。”幾個大隊幹部答道。


    “悶大爺?他姓啥叫啥?”


    幾個大隊幹部相互看了看:“好像是姓趙。幾十年不叫名字,想不起來了。”


    “姓趙?”


    “對了,他姓趙,叫趙小悶。”


    “趙小悶?”李向南猛然停住步。


    “是,是叫趙小悶,沒錯。”


    李向南左右打量地迅速看了看幾個大隊幹部。


    “咋了,李書記?”


    “沒咋,”李向南盯了這個說話的大隊幹部一眼,“我一直在找他。”他朝下一揮手,快步朝小屋走去。


    夜晚,酒菜豐盛的飯桌上,李向南和父親及全家人邊吃邊聊著。


    這是他臨去古陵縣上任前迴京看望父親。“向南,別的都和你說過了,不說了。”父親看著他道,“到了古陵,你幫我找一個人。”


    “誰?”


    “他叫趙小悶。四十多年前在鳳凰嶺一帶山區,他救過我。”


    “就是您那次受重傷?”


    “是。”


    “爸爸,沒聽您提過這個人啊?”


    “你去古陵,我才又想起來。到了北京,給他去過信,也沒收到過他的迴信。可我還一直記著他。”


    “他有多大年紀?”


    “如果他還活著,快八十了吧?你要是找到他,問他好。他肯定還記得我。他生活上有什麽困難,你來信告訴我。”


    小屋裏很陰暗,點著一盞馬燈。老人在床上躺著,嘴裏咕咕嚕嚕地罵著瘋話。醫生護士在手電筒的光線下忙碌著。眾多的人影在暗黑的牆上晃動著。除了穿白衣服的醫生護士,趙大魁的妻子領著兒子海海也守在床邊。又進來這十幾個人,屋裏顯得有些擁擠。人們都靠邊一點站著,保持著肅靜。


    “怎麽樣?”李向南問一個穿著白大褂的女人,好像是護士。


    那女人正是在大隊保健站工作的高良傑的妻子淑芬,她正在對剛進來的高良傑小聲說著老人的情況。她抬眼看了看李向南,又轉臉看著旁邊一個男醫生。醫生看了看李向南,蹙著眉搖了搖頭。李向南走到床前。


    老人仰麵躺著,閉著眼,嘴裏依然斷斷續續罵著:“你們架機槍……你們砍樹……我不怕……”床頭邊放著一個大背簍,枕邊放著一把柴鐮。


    李向南慢慢拿起柴鐮,放到背簍裏,準備搬到一邊去。


    “不要拿走,爺爺不讓拿走。”海海抬起哭紅的眼睛,說道。


    李向南雙手端著背簍,疑惑地看看人們。


    “是,悶大爺要放在床頭的。”


    李向南把背簍、柴鐮又輕輕放迴原處。他輕輕摸了摸海海的頭,默默地打量了一下陰暗的看林小屋。他看見了櫃子上排放的一溜新舊不一的十幾個獎狀,目光慢慢一個個掃了一遍。“悶大爺什麽時候上山種樹的?”他問左右的大隊幹部們。


    “1952年。”淑芬說道。


    李向南詫異地看了看這位“護士”。


    “她是良傑老婆。”龍金生在一旁介紹道。


    李向南明白過來,點了點頭:“他怎麽就一個人上山來了?”


    “那年他老伴死了,政府救濟了一百五十塊錢。他安葬了老伴,把大魁放在親戚家,就一個人上山了。”


    李向南看了看正蹲在床頭給悶大爺額頭換冷水毛巾的趙大魁,微微點了點頭。


    悶大爺又咕嚕了兩聲,咳嗽起來,吐出一口痰。他睜開眼睛,醒了過來。


    “爹,您好點嗎?”趙大魁連忙用毛巾擦著他的嘴角。


    “好點。”悶大爺清楚地答道。衰竭和瘋迷從他臉上走了,他的神情變得非常平和。馬燈被移到床頭,黃亮的燈光照著他的臉。他看著床邊圍站的人。


    “爹,這就是縣委李書記,他來看您了。”趙大魁說。


    “李書記。”悶大爺顫巍巍地抬起手。


    “大爺。”李向南雙手握住老人的手,安慰地笑笑,“我們正說您什麽時候開始上山種樹的呢。”


    “1952年,九月初七……”老人慢慢說道。


    “九月初七您上的山?”


    “九月初七……政府救濟了我……一百五。”


    李向南心中微微震了一下。事隔三十年,老人還銘記著這筆救濟金發給他的日子。


    “田老五,張發喜,林大山……”老人一個一個慢慢數出十幾個人的名字來。


    “爹,我記著呢,沒忘。我娘死的時候,他們都幫過忙。”大魁蹲在一旁說道。


    “大爺,您記性真好。”李向南說。


    “這會兒,我醒了,啥事都看見了……一個個人眉眼都真真的。”悶大爺仰臉看著上麵,好像透過房頂看著天空中遙遠的地方,喃喃著。馬燈光微微跳動著,照著他那謝頂的刻著皺紋的額頭,寧靜安詳,“人到這會兒……啥都能看見了。”


    “大爺,您還記得一個人嗎?”李向南問。


    “我啥都記得……真真的……那年,下雪,我討飯,誰給過我,我都記得……”


    “您記得李海山嗎?”


    “李海山?”


    “他是我父親,四十多年前,他受重傷,就在這鳳凰嶺一帶,您救過他。”


    悶大爺茫然無所知地搖了搖頭。


    “您再想想,您一定記得。您看護過他一個多月。解放後他還給您來過信。”


    老人呆呆地望著遙遠的地方,又慢慢搖了搖頭。


    李向南看著老人,心中不禁湧上來一陣悲愴。他救過的人,他已經忘了。


    “爹,昨天給您送來的雞湯您都沒喝一口。剛給您熱了,您喝上點吧。”趙大魁從妻子手裏接過一碗湯來,蹲著端到父親麵前,淚流滿麵地說。


    悶大爺用手慢慢推開了碗:“給海海吃吧。”


    “我要爺爺吃。”海海在床頭說道。


    悶大爺摸了摸孫子的小手,指著牆上對趙大魁說:“去,拿來。”牆上掛著一個用荊條編的鳥籠子。趙大魁起身摘了下來。“海海,籠子,給了你……你要爺爺抓個鳥,爺爺沒抓……鳥是活的,不能離了山……”悶大爺說著,突然唿吸急促起來,他喘著,喘著,最後唿吸微弱下去,眼合上了。


    “爺爺。”海海哭叫著。


    “爹。”趙大魁也叫著。


    醫生們又圍上來。悶大爺又微微睜開眼,他愣怔怔地看著人們,說著:“鬼……愁……澗……鬼……愁……澗……”


    “大爺,您說鬼愁澗怎麽了?”人們問。


    “快……”


    “爹,我知道您說啥了,”趙大魁站了起來,含淚道,“您等著,我就去。”


    “你去……”


    趙大魁背上背簍,轉身拉門出去了。馬燈可能是快沒油了,火苗在悶大爺床頭跳動著,一點點縮小下來,暗下來。趙大魁氣喘籲籲地趕迴來,他雙手端著背簍在床頭一下子跪下。“爹,我又給您撿迴來了。”背簍裏是悶大爺的那身破爛衣服。“爹,我從鬼愁澗給您撿迴來了,我往後再也不給您扔了。您願穿破的,您就穿破的。爹,您醒醒啊。”趙大魁滿臉流淚地大聲說著。


    悶大爺慢慢又睜開了眼,他好像要抬手,沒抬起來。“箱……箱……子……”他嘴唇慢慢翕動著。


    “爹,您是說箱子裏有東西要拿出來是吧?”趙大魁問道。


    老人合了合眼,表示了迴答。


    趙大魁站起來,打開了箱子,往外翻著東西:“爹,是這棉襖嗎?”


    悶大爺微微搖了搖頭。


    “是這褲子嗎?”


    悶大爺又微微搖了搖頭。


    東西全部翻過了,最後拿出的是那個小木匣子:“爹,是這個匣子嗎?”


    老人用合眼表示了迴答。趙大魁把匣子抱了過來。


    “打……開……”悶大爺用幾乎聽不見的聲音吩咐著兒子。


    匣子打開了,是紅布包,紅布包打開了,是黃油布,幾層油布打開了,人們全愣了:是錢。拾元票一大遝,伍元票一大遝,貳元票,壹元票,角票,鋼鏰……


    “爹,這是您三十年攢下的錢?”趙大魁捧著錢,雙手抖著在父親床邊跪下。


    “是……”


    “您不吃不喝攢它幹啥呀?”趙大魁流著淚大聲說道。


    “五千……三百……三十……三毛……”


    “您這一共是五千三百三十塊三毛,是吧?”兒子聽懂了父親的話。


    父親又微微點了點頭。


    “爹,您要說啥就說吧。”趙大魁說。


    “蓋……房……”


    “您是要拿這錢蓋房子是吧?”


    老人又合了合眼。


    “您要在哪兒蓋啊?”


    老人抬眼看了看草房。


    “您是要在這山上蓋,是吧?”


    老人合了合眼。


    “給您蓋幾間房?”


    老人微微地搖了搖頭。


    “給我蓋?”


    老人又搖了搖頭。


    “給海海蓋?”


    老人睜著眼似乎又搖了搖頭。


    “您給誰蓋啊?”


    老人嘴微微翕動著,趙大魁貼近用耳朵聽著,還是聽不見。


    “爹,您要給誰蓋,您就看誰一眼。”


    老人睜著眼仰望著,一動不動。


    李向南在老人身邊俯下身子:“大爺,您是不是想在這山上蓋幾間好房子,叫以後看林子的人住,是吧?”


    老人合了一下眼,又合了一下眼。


    李向南覺得鼻子一酸,眼淚一下湧上來:“大爺,您放心,我們一定蓋。”


    老人的嘴又無聲地微微翕動著。


    這次趙大魁聽懂了:“爹,您說的是筐吧?……筐咋了?……您是讓把您編好的那幾個筐再賣了,把錢再加進去,是吧?”


    老人又合了一下眼。


    “爹,您還要說什麽?”


    老人的嘴微微動著,他在無聲地說著他自己才懂的話:“羊……別讓它走了……羊……別……讓它……走了……”


    “爹,您說的是羊,是吧?……羊,怎麽了?……什麽羊啊?”趙大魁哽咽地問道。


    老人睜著眼,依然無聲地說著,他的嘴的翕動越來越微小。羊,他的鳳凰嶺的野山羊,不要讓它走了。鳳凰嶺的一鳥一獸,不要讓它們嚇走了。他說著,可沒人能聽懂,沒人知道他這個秘密。他的嘴的翕動已經完全停止了,可是他的眼還睜著,不肯瞑目。他的眼睛還在說著他那個秘密。他頭頂上的那盞馬燈,剛才曾經照亮了他的一生的迴憶,現在抖動著,慢慢暗淡下去,熄滅了。滅了,又忽地跳了一下,亮了,最後終於滅了,冒出一絲餘煙,最後連一絲餘煙也消失了。它留下的是它曾經照亮的那一小片天地。


    “爹。”趙大魁撲在老人身上放聲痛哭。


    “爺爺。”海海也撲在老人身上大哭起來。


    “爹。”兒媳婦捧著那個盛著燉雞的青花白瓷的泡菜壇子跪在床頭,泣不成聲,“您連口湯也沒喝上。”


    李向南和在場的人們都低下頭默哀。


    顫顫巍巍推門進來的是高良傑的母親。她渾身哆嗦著,用拐杖指著高良傑:“你們造的孽啊。”高良傑彎著腰站在臉盆旁邊,用牙咬著毛巾,用僅有的一隻手吃力地擰著。左臂的空袖筆直地垂落著。“你快去給悶大爺跪下。”母親用拐杖用力戳著他。人老眼花,手又打顫,拐杖戳到高良傑耳根後,滴嗒嗒流出了鮮血。


    “我來擰吧。”淑芬上來伸過手。


    高良傑克製著悲痛,搖了搖頭。他用牙咬住毛巾,一下一下擰幹。他走到悶大爺床頭,雙膝跪了下來,用毛巾一下一下擦著老人嘴角的白沫,擦著老人的額頭和臉。三十多年前一個風雪天,是這位善良老人暖熱的胸口,暖活了一個本該失去生存權利的小生命。高良傑使勁低著頭,眼淚大滴大滴地落了下來,落在了老人踏過的土地上。高良傑的母親也在床邊前仆後仰地訴說著大哭起來。


    屋裏又湧進十幾個農民,他們一個個全在老人麵前跪下痛哭起來。這裏有被悶大爺用草藥救活過的人,有砍柴摔昏在山澗被悶大爺背了二十裏送迴家的人,有各種各樣被老人救助過的。現在,在悶大爺離開人世之後,他們都痛疚地感念起這個一輩子善良為人的老漢來。有個農民跪在那兒捶胸痛哭著:“你是為了我們子孫後代死的呀。悶大爺,我們對不起你啊。”


    然而,老人安靜地躺著,什麽也聽不見了。


    李向南同常委們默默走出了小草房。


    黑壓壓的人群靜默地圍站在小草房前,巨大的肅穆、愧疚和悲痛的氣氛籠罩著。幾個人被五花大綁地站在人群最前麵,其中有張鎖子。


    “處理我們吧。”張鎖子說。


    “你們自己叫大家捆起來的?”李向南問。


    “是。”


    李向南陰沉地看了看他們,又迴頭看了一眼那幾個跟著走出小屋的大隊幹部:“你們大隊考慮怎麽處理吧。”


    他領著縣委常委們走了。他們沉默地在上千的農民麵前走過。沉默地過了鬼愁澗。沉默地過了被荊棘棗刺堵塞滿的v形山穀。翠綠一片的鳳凰嶺寧靜而清新地展現在麵前。李向南和常委們都站住了。麵對著莊嚴的充滿生命的綠色森林,他們一句話也說不上來。一種巨大的聖潔的東西籠罩著他們,感動著他們。滿山蒼鬆散發著濕涼的清香。鳥雀啾啾鳴叫,整個山林更顯寧靜。這個鳳凰嶺是和悶大爺的生命相聯係的。現在,悶大爺無怨無恨、不需要任何人感念地離開了這個世界,他卻留下了這個綠色的鳳凰嶺。


    這是他生命的延續。


    李向南慢慢迴過頭,看見了那個眼睛特別黑的姑娘。她一直跟著他們。他陰鬱地看了看她,她也默默地看著他。


    “你是記者吧?”


    “我是新華社的,我叫黃平平。”


    李向南目光沉鬱地看著眼前的鳳凰嶺。


    “這個大爺救過你父親?”黃平平問道。


    “可他已經忘了。”李向南沒有轉過頭,目光恍惚。


    “你怎麽評價他?”黃平平停了一會兒,又問道。


    李向南像石像一樣陰沉地默立著。


    “你對悶大爺有什麽評價?他應該是最崇高的人,是吧?”


    李向南猛然轉過頭,火了:“我們沒有權利評價他。他是這塊古老而貧窮的土地的靈魂。“


    黃平平默然看著他,看著這個激動的縣委書記。


    李向南轉過頭凝視著山林。他遠遠看見有個鮮豔的紅點在翠綠的山坡上出現,跳躍著,迅速移近著,那是一個正在跑來的姑娘。


    他認出來了,是小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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