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民日報記者劉貌有些疑惑地聽著康樂講話。他三十多歲,一米六五的矮個子,瘦削的下巴,顯得精明而機敏。一件舊了的軍上衣表明著他的部隊生涯。他背著一個軍用帆布挎包和始終隨身的照相機、筆記本,正和康樂站在縣委大院門口一輛“邢台牌”大轎車旁說笑著。今天是縣常委全體出動,“到農村轉一圈”。他倆最先到。“李向南這又要搞什麽驚人之舉?”劉貌問。


    “你又進入情況了?”康樂反問道。


    “我這陣在古陵每天都在進入新情況,”劉貌搔了搔頭發說,“不過你這家夥有時候對我留一手。怕我奪了你的小說素材是不是?”


    “隨你老兄怎麽說了。”康樂說,“這不是,縣委書記來了,你問他自己吧。”


    “對你們記者是得有所保留。”李向南走過來,他依然挽著褲腿,穿著涼鞋。聽完劉貌的問話,他半幽默半認真地說道。


    常委們陸陸續續來了,氣氛不好。


    小胡陰沉著臉一來就先發了難,“為什麽不同意我走?”他問李向南,目光射出敵意。昨天,地委鄭書記托人捎了個信給李向南,準備把小胡調到地委辦公室去。小胡為此昨晚找了李向南,李向南表示不同意。


    “我想讓你再考慮考慮。”麵對小胡今天當眾的再一次追問,他答道。


    “我沒什麽考慮的。”


    “就這麽堅決?”李向南笑道,然後抬手指了指身旁的大轎車,“先上車,等下鄉迴來,你要決心走,咱們再談,好不好?”


    “小胡,迴來再談也來得及嘛,你急哪門子事?”康樂在一旁打著圓場。


    “要談現在就談,到底放不放我走?”


    李向南臉色一沉:“已經告訴你了,迴來再談。你現在還沒調走,工作總得做。”說著,他丟下小胡轉身和康樂交待別的事情了。


    小胡咬住嘴唇一動不動地站了一會兒,轉身悻悻然上了車。


    龍金生來了,穿著他那身褪了色的藍卡嘰布衣褲,皺巴巴地挽著袖子卷著褲腿,光腳穿著雙黑涼鞋。一張嘴又是昨晚沒能說成的那些亟待解決的農業政策性問題:什麽個人包租汽車搞長途販運;什麽個人包磚瓦窯,隻動嘴不動手,一人包十幾窯,收入二八開;什麽個人出頭搞“股份公司”,辦豆腐廠等等。采取什麽政策,縣社有關部門兩種意見鬧得很厲害。“怎麽辦?”他有些發愁地問。


    “沒法辦。”李向南說。


    龍金生疑惑地看了看李向南:“總得有個條文明確規定一下,要不,怕不行。”“怕不行”是龍金生的口頭禪。


    “馬上大概還形不成條文。”李向南說,“縣、社都先不要去幹涉,任其發展一個時期,看一看再說。”


    “放任自流怕不行。”


    “加強領導,靠政策。沒形成政策的事,有些可以先讓群眾去摸索。”


    “出了問題呢?”


    “咱們承擔哪。”李向南一攤雙手笑道。


    “縣常委還是討論一下好。”


    “現在這個水平,能討論清楚嗎?越討論越爭論不休。咱們別費那個時間了。”龍金生還想說什麽,李向南笑著揮了一下手:“還是轉一圈迴來再談具體問題吧。”


    龍金生啞了。他還說什麽呢?去轉一圈問題就解決了?他成天在下麵轉,什麽情況不熟悉?具體問題不談,到下麵,還不是具體問題更多?


    “向南,你這樣可別激化矛盾。”康樂溜了一眼倚著車窗玻璃的小胡和車門口默默低頭卷煙的龍金生,小聲提醒道。


    “不要緊。”李向南皺著眉心答道。


    “你到底打算怎麽解決這一班人的矛盾?”劉貌不知什麽時候也湊上來,關切地小聲問。


    “有組織、有計劃、有準備地解決嘛。”李向南說著玩笑話,神情卻不失認真。


    有計劃的行動會遇到計劃外的情況。


    大轎車剛一拐彎,上了橫貫縣城的那條大街,就被百貨商店門口一片騷亂的人群擋住。兩個售貨員打架,店裏打到店外,驚動了半條街上的人圍觀。轎車響著喇叭分開人群開過去了。李向南示意司機停下,他下了車。康樂、劉貌等人也跟了下去。其他人則貼著車窗往下看,縣委書記要幹什麽?兩個打架的售貨員各被人攔著,扯著,手裏揮舞著鐵扳子,不斷掙脫著,做出衝上去再打的架勢,同時扯著脖子破口大罵。認出是縣委書記來了,先人群,後他倆,慢慢靜了下來。


    “你們負責人呢?”李向南蹙著眉打量著兩個人問道。


    “是李書記。”商店的支書,一個穿著一身勞動布的矮個中年人不安地出現在李向南麵前。他剛才也在拉架,“他們倆因為一件小事吵起來了,又……”


    李向南輕輕哼了一聲,一句一停地慢慢說道:“兩個人,連打帶罵,汙染了半個縣城。這件事還小?”然後,他冷峻地掃視了一下人群,指著身旁的劉貌說道:“這位,是報社記者。古陵形勢好,要上報。現在,古陵的大好形勢在哪兒?”他指了一下堵滿街道的人群,看著兩個售貨員,“叫你們打掉了一半。“


    人群一片靜寂。


    “你們每天什麽時候關門下班?”


    “下午六點。”支書趕忙答道。


    “好,後天下午六點到六點半,在你們商店開現場會,處理這個問題。我來。”李向南又轉過頭吩咐康樂:“通知商業局、勞動服務公司、勞動局的一把手準時參加。”李向南不動聲色的處置充滿了威嚴,兩個售貨員有些惶恐地垂下頭。“站櫃台打架?頭腦太熱。這兩天,讓他們停職冷靜冷靜。後天開會,你們拿出處理他倆的意見。”李向南對支書說道,轉頭看見賣油條的南城關胖老王,“老王也拉架來了?你怎麽不打架呀?”


    “嗨,我哪兒敢打,那不砸了自個買賣了?”滿臉油光的胖老王窘促地笑著,“我又不是鐵飯碗。”


    李向南點了點頭,掃了打架的兩個售貨員一眼,帶點嘲諷地說道:“拿著鐵飯碗,當然不怕砸。態度不好,可以考慮取消他們的鐵飯碗。”說著,轉身離開現場。支書在一旁忐忑不安地跟著。


    “再出這樣的事,處分誰啊?”李向南問。


    “處分我。”


    “我同意。這條,就這樣定下來了。”


    “丟下顧客不管,自己滿街打架,抱著鐵飯碗有恃無恐,這樣的官商作風要不得。”李向南上了車,一邊坐下一邊憤慨說道,“這件事,要抓住做文章,堅決把這作風煞住。還有,”他轉頭看了一下車上前後的人,微微笑道,“以後不管哪個領域出這樣的惡性事件,頭一次處理本人,第二次就連同處分第一把手,這應該成為一條規定。咱們這個‘轎車常委會’能不能通過這一條?”


    街道兩邊的店鋪在車窗外一閃而過,滿車的人對剛才的事情說笑議論著。他們自然已經通過了李向南的提議。李向南靠坐在座椅上,心中浮起一絲淡淡的、似乎無可奈何卻又快意的微笑:一個小小的插曲。他相信,自己這樣簡潔地處理問題,會給大多數常委留下印象的。他需要不斷加強這種印象。他看了看坐在前麵的小胡的背影和旁邊低頭抽煙的龍金生,沉默不語地看著窗外的莊文伊,除了對這少數人需要對症下藥、重點爭取以外,他還需要對全體縣委常委進行影響和感召。領導幹部憑什麽當領導?歸根結底應該憑你的正確、果斷、遠見、負責,憑你比一般人更善於工作的榜樣。對於自己這樣年輕、毫無資曆可言的人,尤其要靠工作來建立威信,靠自己的工作來形象地說明政策。一個月來展開的行動,震動了縣委常委們的思想,也觸發了他們各種各樣的疑慮:年輕的縣委書記是否對古陵知情?是否沉穩實際?是否熱情有餘,經驗不足?還有,是否在古陵呆得下去?……今天,他就要用一係列行動來掃除這些問號,並把全體常委的思想引到新的高度。他坐在座位上,隨著車的顛簸,感到渾身漲滿了彈性,似乎因為血管擴張而感到有些發熱,想做個什麽有力的動作。他輕輕握了握拳,嘴角露出一絲不易覺察的笑意:顧榮是不會想到這些的。顧榮有足夠豐富老練的權術,有談笑之間便縱橫捭闔的手腕;但是,年輕的縣委書記看清了這一切,卻不理睬這一切。他將用自己獨特的工作作風和思想魅力來吸引和感召領導中樞;用改革家的大動作一舉擊敗權術家的小動作。


    “康樂,剛才的事情,那樣處理,你覺得沒什麽不妥當吧?”他目視前方,用身旁康樂一人能聽到的聲音,顯得漫不經意地問道。


    “沒什麽不妥當的。”


    康樂這迴答顯然還不使李向南滿意。他沉吟了一下,又接著提出問題:“一個打架的小事,抓住大做文章,開幾級現場會,又宣布再出問題處分支部書記,這樣是不是小題大做?還有,剛才當場講的那些話,是不是太厲害了點?”


    聽完這段似乎是“不太放心”的話,康樂才悟出了李向南的真實心理:年輕的縣委書記顯然對剛才的行動很有些自我欣賞,想聽到“評價”呢。康樂不禁暗自笑了。他照例是如實地給縣委書記做了分析:“今天這場麵,一兩天就在全縣傳開了,老百姓肯定會越傳越神,老百姓對商店衙門早就反感透了。後天現場會一開,問題一處理,肯定會在服務行業有震動。最後,最重要的一條是在幹部隊伍中的影響,這又是你幹練的行政效率的一個示範。”


    “哪有那麽大影響?言過其實。”李向南似乎是不以為然地搖搖頭。


    “實際情況。幾次事不都是這樣?”


    “經驗主義。”李向南笑道。


    車一出縣城,李向南就把縣委統戰部長、縣民政局長、縣教育局長三個人叫到身邊一起來坐。除了統戰部長是縣委常委外,其他兩個人都是李向南特意讓通知來的。“咱們利用十分鍾左右的時間來研究一個上訪案件。”他說,“陳年老案了,就是那個國民黨起義中校,叫魏禎吧?他來信來訪要求解決他住房的上訪案件。”


    這個陳村中學的退休教師魏禎正是林虹的舅舅。


    坐在前頭的小胡、馮耀祖身子都動了動,豎起了耳朵。車上的其他常委們雖然還在聊著,也都注意起來。車上的這種氣氛李向南都覺察到了,他明白底細,覺得很有些滑稽,在心中輕蔑地笑了笑。他不在乎那些關於他和林虹關係之類的流言蜚語,要蹚開這一切大步往前走,盡快把自己的真實形象樹立起來。等群眾幹部真正看到了你,再有人潑髒水,也汙染不了你。


    “這個案子前後批了三十多次,拖了近兩年時間,至今沒有解決。這些情況你們三家都是知道的。”李向南嚴肅地說,“問題很簡單,一個,是應該不應該給魏禎解決蓋房問題;二個,錢由誰出,怎麽出,出多少。”他看了看眼前的這三個人,接著說道:“第一個問題,可能你們大家,包括當時縣委常委部分同誌的批示都是沒有異議的,都認為應該解決。是不是?”


    三個人都先後點頭稱是。


    “對這一點,我今天隻想再講一句話:我們拖延至今不解決,到底有沒有道理?過去搞運動,錯收了他的房子,本來就不對;在你們教育局屬下當了三十年人民教師,退休了,不解決他的生活困難,更不對;現在講統戰,什麽海峽兩岸皆是同胞,什麽愛國不分先後,可咱們這兒擺著一個三十多年前國民黨起義過來的中校,咱們的政策在他身上有什麽具體體現?有什麽說服力、感召力?你這個統戰部長不失職嗎?我們這個共產黨不失信嗎?這是第三個不對。”他又看了看三個人,說,“所以這個問題一定要解決。不解決,你這個民政部長、教育局長、統戰部長,還有我這個縣委書記都不像樣。”他停了一下,因為車身晃動,他扶了一下前麵的椅背,“需要盡快解決,不能再拖,對這一點,你們現在都沒意見吧?”


    “當然沒有。”胖胖的統戰部長笑著說,其他兩個人也都附和著。一輛長途公共汽車響著喇叭迎麵掠過。


    “好,那你們現在就研究一下,具體如何解決。咱們幾方在這兒一起敲定。”


    事情很簡單。三個人當著李向南的麵,經過幾分鍾的商量決定:民政部出四百元,其他兩家各出三百元共一千元撥來給魏禎蓋房。“你們再周全考慮一下細節,有困難沒有?要反悔現在就反悔。”李向南風趣地笑道。


    “有困難也能克服。我們早就認為應該解決,主要是覺得不應該由我們教育局一家負責。”幹瘦的教育局長坦率地說道,另外兩個人也笑了。


    “具體蓋房,誰家負責?”


    “我們負責吧,”民政局長扶了扶他那農村老太太才戴的舊式眼鏡,“我們正包著一個施工隊搞基建,再包給他們就行了。一個月內保證蓋起來。”


    “要保證質量。樣式,最好能征求一下本人意見。”李向南又說。


    “好。”


    李向南轉過頭對康樂說:“問題就這樣解決了。你看用什麽形式形成一個文件,下達一下。”康樂點點頭,立刻在筆記本上記了幾個字。“問題不是很簡單嘛。”李向南又迴過身說道。


    “是很簡單的問題。”三個人都笑了。


    “可為什麽簡單的問題變得這樣複雜呢?十分鍾能解決的事情拖了兩年,咱們不該研究研究?”


    在李向南的身後,記者劉貌正在他的袖珍本上飛快地寫著:


    簡單的問題為什麽變得複雜化?


    複雜的問題又如何變得簡單了?


    這兩個變化所包含的深刻原因和意義!……


    在古陵的這些天,劉貌幾乎每天都在發出一條有分量的消息。原來準備呆兩三天,卻兩三個星期呆在古陵不動窩了。


    “向南,”坐在前麵的馮耀祖扭過毛發稀疏的胖腦袋,隔著一排座位對李向南似笑非笑地說:“魏禎這個人,有個問題。”


    滿車人都因為這突如其來的插話靜寂下來。


    “什麽問題啊?”李向南已從馮耀祖滿臉的假笑後麵感到了惡意,他冷冷地問道。


    在他目光的壓力下,馮耀祖收斂了一些。慣於趨炎附勢的習性,使他不由自主地在臉上堆起訕笑。他“啊”地尷尬了一瞬,但絕沒有收迴既定決心的意思。“魏禎這個人有經濟問題。”他說道,然後像是打出了一張王牌,得意地看了看李向南。


    “有什麽事實啊?”李向南依然不動聲色,心中卻感到有些壓力。他深知政治鬥爭的複雜性。一個細節上的疏忽可能被陰謀家抓住,從而造成一場鬥爭的失敗。


    “他最近報銷了一次藥費,二百七十八塊錢,都是在外縣看的病。他又沒有轉院手續,這是違章報銷。”


    李向南不勝憎惡地打量著馮耀祖,點了點頭,然後迴過身,把坐在最末一排的縣衛生局局長叫了過來。


    “照理說不符合手續,但魏禎有特殊情況。他退了休,在本縣沒居住條件,隻能到老婆的娘家去住。病了,來不及迴來看,也無法迴來看,這個情況,我們向教育局了解過。我們還請示了縣委李書記。”衛生局長解釋道。


    李向南冷冷地看著馮耀祖:“魏禎的特殊情況,是由於我們對他的政策不落實造成的。這不應該我們負責嗎?”


    “那當然應該了。”馮耀祖臉上又露出逢迎的笑,笑中含著一絲陰險,“不過問題是,誰能斷定,他那些藥費是他本人看的病呢,萬一是他老婆或旁人看的病呢?”


    “他本人一直有病。”教育局長說。


    “不排除這藥費裏有他的,但據了解,”馮耀祖露出那種掌握情況的賣弄神情,“他老婆最近一直臥床不起。你能排除這藥費裏沒有他老婆的嗎?具體的數字,最近很快就會調查清楚。”


    李向南簡直憤怒了。他看著馮耀祖臉上、脖頸上的橫肉,甚至隔著一排座位都能聞到他一身胖肉發出的那令人厭惡的油膩味:“這就是你費了那麽多心機在搞的所謂經濟問題嗎?”


    “這是規章政策,李書記,你用不著發火嘛。”馮耀祖說道。


    李向南聽見自己切齒的聲音了。他生平第一次感到憎惡是比仇恨、憤怒更難克製的情緒。馮耀祖讓他感到的首先是憎惡。或許是他感到康樂用胳膊肘輕輕碰了他一下,或許是他想到了憤怒失態反而沒有威嚴,他克製住自己:“你分管財貿,是應該關心財經紀律方麵的問題,可為什麽大量真正的經濟犯罪你倒放著不管呢?”他直視著馮耀祖,話有所指地批評道,“在魏禎這件事上大做文章,是因為什麽原因呢?”


    馮耀祖臉上的胖肉哆嗦了一下,話中有話地說:“因為李書記關心,我也關心一下。”


    “我倒相信,魏禎不會做這種事,他三十年的一貫表現說明了他的品格。”李向南看著人們說道,“最起碼沒有事實,我們不應該這樣隨便猜疑一個人。難道他老婆病了,他就一定報銷了他老婆的藥費嗎?共產黨對人應該以誠相待。”他停了停,接著說道,“退一步說,即使是魏禎多報了幾塊錢藥費,同誌們,我們搞錯了人家三十年,給他造成的損失不比這大得多嗎?‘文化大革命’中就關了兩次,一次牛鬼蛇神,一次清隊,一共三年時間。我們對不起人家的地方很多啊。如果真是他老婆臥床不起,他經濟有困難,我們不應該設法救濟嗎?”李向南停頓了片刻,最後對馮耀祖說道:“古陵揭批清時擴大化了,把你也錯關了半年,平反以後,你不是還要過營養補助費,彌補你那半年身體的損失嗎?”


    馮耀祖頓時十分難堪。


    “你的平反,拖了幾個月,你當時不也很急迫地每天上訪嗎?你那時是什麽心情呢?魏禎被整錯了三十年,上訪了兩年、七十次,對這件事本身,你為什麽沒有足夠的關心和同情呢?為什麽就不應該將心比心、設身處地為他人想想呢?”


    馮耀祖臉上似笑非笑,額頭上冒出油汗。


    “好了,這件事就談到這兒。”李向南的口氣平和了一些,“關於魏禎的老婆是不是病了,他是不是很困難,就委托你去了解一下。他有什麽困難,你及時告訴我,另外,你代表縣委,把對他上訪問題的解決辦法通知他。”


    “……好。”


    “你告訴他,一個月以後就可以搬迴來住了,房子到時候就蓋好了。到了古陵,縣裏也能更及時地照顧他。你看,你還有什麽意見?”李向南沉穩地瞧著馮耀祖。


    “沒有什麽意見。”


    “小康,”李向南轉頭吩咐康樂,“到時候你陪耀祖一起去一趟。”


    事情到此結束,車廂裏片刻靜默。


    “向南,這事你處理得很漂亮,”康樂在一旁低聲對李向南說,“不過,你沒有必要替魏禎的人品打保票。這種事有時候很難說。”


    “我們的保票管什麽用?”李向南說道,“我們替誰也不打保票,隻講實際。我是看了魏禎的全部檔案材料,了解了他的情況。我相信,他是個誠實謹慎的人。”


    車窗外掠過一棵棵白楊樹。雨後開晴的天空明朗湛藍,田裏一片片的麥子水汪油綠。一輛紅色的拖拉機在遠處田間的路上行駛著,好像海麵上的一艘小艇,牽動著李向南的目光,最後消失在峰嶺相夾的青山峪裏。車在沙石路上微微顛簸著,他感到很舒坦。十分鍾和兩年,這是今天的小小序曲,是揭示主題的簡潔開始。他喜歡簡潔。馮耀祖的節外生枝,反而增加了一點戲劇性。


    他聽見劉貌在身後刷刷刷寫字的聲音,心中笑了笑。這位記者抓動態,搶新聞,“力求轟動輿論”的熱情他很理解,也很讚賞。幹事業沒點好大喜功怎麽行?報道古陵,包括報道他這個縣委書記的別出一格的行動,李向南都不反對,甚至希望這樣。他是力求用自己的創造性實踐去影響社會的。當然,他也經常以謙虛之辭表示不同意記者的某些報道,那是因為他覺得過早的報道有時會造成工作的被動和處境的複雜化。自己是在和一個植根於強大社會基礎的人物較量。這是多方麵的較量,從曆史到現實,從思想到政治,從智謀到手段,包括性格力量。任何等閑視之、略遜一籌都將葬送改革。現在看來,自己剛才在車上有過的兩次自我欣賞是非常無聊的,簡直是小家子氣。在這種決定自身和社會命運的較量中,誰也不會停止計謀和行動。關鍵要打出水平。


    汽車不知何時已經沿著盤旋的山路爬了一陣坡。左邊,長著零星野棗刺和小草的岩壁貼著車窗掠過去;右前方,遠遠亮起一片浩淼的波光,那是他指定的第一個停車點黃莊水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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