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虹衝好一杯麥乳精,發現窗外的雨似乎停了。中午,學校操場水汪汪一片靜寂,她決定到外麵走走。幾天來陰雨把人憋在屋裏,有些煩悶。臨走,她猶豫了一下,帶不帶速寫本呢?決定不帶,拉上門出來了。外麵的空氣濕涼,腳下的土路泥濘,她踏著有草的地方走,出了學校後門,沿河邊慢慢走著。河水很急地在身邊流過,水漲滿河床,一伸手就能碰著似的。


    她停住了。最近,她時常不那麽容易集中注意力。


    在會上見到李向南,引起她的許多迴憶。


    她並沒有壓製自己的迴想。人的心理規律她明白,越是壓製的思想感情,越是頑強出現。她盡量采取漫不經心的隨意態度,不願讓往事驚動自己的靈魂。可是,漫不經心也沒有使迴憶成為平淡,學生時代的往事不是那麽容易忘卻的。她在大槐樹下的石頭上坐下了。河水在眼前流過,漂浮的枝葉、泡沫向後掠過著。她一刹那又產生了一種虛渺的感覺:是十幾年的生活在身邊掠過著。她閉了一下眼,破壞這種感覺。睜開眼,那種感覺沒有了,河水的運動感更強了。


    眼前浮現出1968年在火車站和李向南分手時的情景。


    預備鈴響了,再過幾分鍾火車就要開了。


    林虹張望著,李向南還沒有來。白茫茫的雨霧罩著北京站。送行的同學們在站台上向她揮手。突然看見李向南跑來了,他急切地探過密麻麻的人頭,一個一個車窗尋視著。林虹連忙探出車窗喊他。李向南聽見了,他跑到車窗前,解開雨衣扣子,從懷裏掏出一本《鋼鐵是怎樣煉成的》,還有一個紅絨皮的筆記本,一支鋼筆,一起遞給她。書和本還帶著他的體溫。他拉住林虹的手,握了又握,像個大哥哥似的,又帶著大哥哥所沒有的深情:“希望你一切都好。”他略垂下眼簾,感情複雜地放低了聲音。


    林虹含著淚水點了點頭。


    “又小資調了?”李向南戲謔地說。林虹勉強笑了笑,淚水卻止不住流了下來。“任何時候都要有信心。”李向南鼓勵道。


    林虹聽從地點點頭。


    “等我到了農村,情況好一些了,那時候你願意來,再轉來。”


    大雨茫茫中,李向南揮著手一直站在她能看見的地方,終於被雨霧遮沒了。那是他們最後一次見麵,半個月後,李向南也離開北京,到山區農村去了。


    一切都過去了。想到逝去的青春,總免不了一絲酸楚;但想到曾經經曆了那樣多的苦痛,她反而能夠得到沉靜。畢竟一切都過去了,過去就過去了,都不會來打擾自己了。恍惚中覺得有個人走到身邊,很可能是幻覺。但她一抬眼,看見了李向南。她站起來,掠了一下頭發,因為剛才麵對河水發呆的樣子讓李向南看見,她有點不好意思。


    “路好走嗎?”她問。這些天雖然多次想象過和李向南見麵的情景,卻沒有想到一切是那麽平靜。她不激動。


    “出城還可以,這一段太泥濘。”


    “知道你會來的。”她說。


    兩人對視一笑,並肩慢慢往學校走。


    “這地方我挺熟悉的。”李向南說道。


    “聽說了。”


    “你怎麽聽說了?”


    “一個縣太爺小時候住過的地方,誰能不傳說?”


    她看看他,忍不住笑了。他也笑了。他萬萬沒想到,重逢竟是這樣自然,這讓他輕鬆了一些,但又有些失望。


    “這棵大槐樹我還一直記著,我小時候還爬過它呢。”李向南笑著說,“你看那邊村東頭,”他指著前麵,“我奶娘家就在那兒。”


    “奶娘?”林虹一邊走著一邊隨意拽著拂麵的柳枝,這時轉過頭看了看李向南,“你不去看看她?”


    “今天時間太緊。過些天,我專程來看看她。”李向南答道。


    兩個人又沉默地走了幾步。“我一來古陵就聽說你了,起初不敢相信,後來再一問,越來越相信是你。這太巧了。”李向南笑了笑。


    “是太巧了。在你當縣太爺的地方碰見了我,我教書的地方又是你小時候住過的村子。”她說。兩個人的肩膀輕輕碰了一下。


    “一晃,咱們分手十多年了。”李向南感慨道。


    “咱們都老了。”她轉頭看了看他,“你沒什麽變化,還是那樣。就是喉音重了點。”


    李向南悵然一笑:“其實變化挺大的,熱情遠不如過去了。”


    “真的嗎?”她注意地看了他一眼,“不過,你給人感覺是很有熱情的,是改革家。”


    “‘家’的頭銜是不好亂封的,但現在幹的事情,我覺得有點意義。”


    “我可是老了。”林虹略帶傷感地說。


    李向南沉思地看了她一眼。她和學生時代的樣子不同了,雖然還很美,但像個成熟的年輕婦女了。這讓他頗有人生滄桑的惆悵,還有一種很難叫作失望的某種失望。但讓他沉默無語的還不止是這一點。“你這些年怎麽樣?”他問。


    “就那麽迴事吧。”林虹踢著沙石路水窪中的石子,聲音變低了:“你聽說我在古陵的情況了嗎?”


    “聽說了一些。你以後打算呢?”


    “也沒什麽打算。噯,”她一抬頭,笑著把話題轉了,“你來到小時候住過的地方,有什麽感覺?”


    “你這是轉移話題嗎?”


    “不,我真的想問問。”她說。


    “你看見那兩根杆子沒有?”李向南指著河對麵說道,河對麵在幾戶綠樹遮掩的農舍旁邊有兩根鏽了的鐵管子豎在那兒,中間拉著繩子,是用來晾衣服的,“我五歲時這兩根鐵杆子就豎在那裏,還爬過它們。二十多年了還在,隻是覺得不像過去高了。”


    “你嫌中國變化太慢?”


    “是。當然也有變化,村裏的房子比過去好多了。”


    “你是來變革的,是吧?”


    “你關心這些嗎?”他問。


    “我不關心。”


    李向南沉默了一下,問道:“這麽多年為什麽不給我寫信?“


    “沒什麽可寫的。”她的口氣很冷淡,表明這個問題不容再問下去。


    “你離開內蒙後到哪兒了?”


    “先是調到東北,後又調到山西。”


    “我聽說了,寫信找過你。你沒迴信。後來呢?”


    “又流浪了幾個地方。”


    “再往後呢?”


    “什麽都幹過。再往後,就是結婚,離婚。”說完這句話,她抖了一下頭發,很淡然地說:“就這樣,一晃十幾年。”


    林虹的漫不經心使李向南感到被什麽堵住了嘴。


    “最後到了古陵?”他又問。


    “是。”


    “因為你舅舅在這兒?”


    “他是我惟一的親戚了。”


    兩人走進了學校後門。


    “有人說你現在很玩世不恭。”


    “可能是吧,不過我討厭玩世不恭這個說法。什麽都是玩世不恭,哪兒都用,太俗。”她說。


    “林虹,你應該對生活積極點。”李向南說。


    “你是不是鼓勵我像你那樣,也當個改革家?”林虹的話中含著一絲譏誚。


    “我不是說你具體幹什麽,我指的是總的生活態度。”他看了林虹一眼,“做你應該做的事。”


    “什麽是我應該做的,就是我寫的告狀信?”


    “那當然也應該做。不應該做,你怎麽會做了呢?”


    她走了兩步,“那隻是我的過去留下的一點慣性。”


    “林虹,也許你這些年的生活很曲折,人人都有自己的曲折。咀嚼這些也可能沒多大意義,你不願迴顧,這我能理解。但關鍵的問題是……”


    “我們不談這些好嗎?”


    “聽我說下去。我不希望我們十幾年沒見麵了,相互就隔膜起來。我希望你還像從前那樣坦率。”


    “過去對我太遙遠了。”


    “林虹,我的意思是說,你對生活不應該失去信心。我不是對你進行公式化的說教。”


    “我覺得你這些話就挺公式化的。”


    兩人已經走到宿舍門口,林虹走上台階,轉頭笑了笑:“告訴你真話,別生氣,我聽你這些話挺厭煩的。”李向南在台階下站住了。“生氣了?”林虹已經半推開門,又轉過身問道。李向南探究地看了她一眼,沒有迴答。“傷你自尊心了?”她依然很隨便地說道,“進來吧,別生氣,我現在說話就這習慣。”


    李向南默默地跟著她進了屋。


    “你喝水嗎?衝杯可可好不好?我屋裏是不是太亂?對了,我倒點熱水,你洗洗臉吧?”她忙活著。他搖了一下頭。“那你擦一把吧。”她擰了熱毛巾遞給他,他接過來放在桌上。“吃糖吧。”她把桌上的糖盒推到他麵前。


    “我又不是小孩子。”李向南把糖盒輕輕推到一邊。


    “還生我氣?”她麵對他在床上坐下了。


    “你至少應該聽我把話講完。”李向南說。


    “你現在要談什麽就談吧,我會耐心聽的。”她拉了拉床單,拿過放在床頭的琵琶放在膝上。


    由於生氣而產生情緒,由於有情緒對心理的武裝,李向南完全從重逢時那種不自然中擺脫出來,他感到自己可以像十幾年前那樣坦誠地和她談點什麽了。


    初次見麵,林虹引起他的情感是複雜的,他一時理不清自己。“你不要覺得別人一談什麽就是要把什麽強加於你。”他批評道,“雖然我們十幾年沒接觸了,我對你還是了解的。”


    “那不一定。”林虹低頭調著琴弦,輕聲說道。


    “林虹,在北京,像你這樣思想情緒的人有不少。我接觸過。”


    “你別拿我和他們比。誰也和我不一樣。”


    “也許你的遭遇要比一般人更曲折,或者受的生活的蹂躪更多。希望這樣說不至於傷害你,”


    “這有什麽多和少?”她笑了笑,左手指漫不經心地在琴弦上按著,彈著一支無聲的曲子,“你說話盡可以隨便,現在沒什麽話能刺傷我。”


    “你就這樣麻木?”


    “這怎麽了?”林虹輕輕撥了一下琴弦,一個揉指顫音,緊接著一個滑指從高音滑到低音,“我說的是真話,我現在對什麽都無所謂。”


    “說對什麽都無所謂,那是弱者的一種精神自衛。怕正視生活引起痛苦,隻好麻木自己。”


    林虹看了他一眼,覺得很好玩地仰頭笑了。


    “你不要用笑來掩飾自己。”


    林虹目光閃爍了一下,笑得更開心了,好一會兒才止住。她習慣性地理了一下頭發,說道:“我要掩飾什麽?你根本不了解我。”


    “林虹,你太沒誠意了。”


    “我怎麽沒誠意了?”看見李向南生氣,林虹賠著笑說道。她並不願意傷害李向南。


    李向南站起來在屋裏走了兩步,然後轉過身來,看著林虹的腳下,冒出一句:“我沒想到你現在是這樣。”


    大概唯有這句話對林虹是有打擊力的,她臉上的無所謂一下消失了。


    “一個人再經曆了什麽,也不能麻木不仁。要那樣,他還有什麽活的意義?”


    “本來就沒什麽意義。”林虹低語了一句。


    “林虹,我真的沒想到你會這樣。你看破紅塵,甚至厭世,這我都可以想象。可我沒想到你變得一點誠意都沒有。說真的,連你過去的一點影子都看不見。”


    “別說了。”她低聲說道。


    “你不是什麽都無所謂嗎,還怕說兩句?別人說不可怕,生活蹂躪也不可怕,最可怕的是自己蹂躪自己。”李向南爆發似的把話往外摔。


    林虹低頭不語,脖頸上掠過一絲抽搐。李向南在屋裏來迴走著,克製著自己的激動。窗外不知何時又下起了雨。


    “我可能有些不冷靜。”他站住了,說道。


    “沒關係。”她冷淡地說。


    李向南又默默地走了幾步:“我知道,你這些年肯定很艱難。”


    “我不需要同情。”她揚起頭,往後抖了一下頭發。


    “對過去表示淺薄的同情是讓人厭惡的,我隻是希望你今後生活得更充實。”


    “你怎麽知道我不充實?”她很平靜地說道,“我每天很忙。我教我的書,畫我的畫,彈我的琴,我知道應該怎樣生活。都得像你那樣才叫充實嗎?”


    “當然不是。”


    “我這樣生活有更多的自我選擇,有更多的自由,更能體現人的存在。”


    “是你的人生哲學?”


    “我的哲學大概還要加一句:自我完善。”


    “有點像宗教。”


    “誰沒宗教?英雄要永垂青史,文學家要留芳百世,哪個不是宗教?你不是要完善社會嗎?你完善你的社會,我完善我的自己。”


    “離開了完善社會,完善不了自己。”


    “那可不一定。可能你完善不了社會,我卻能完善自己。”她見李向南還要張嘴說什麽,便又添了一句,“又是你那十幾年前的觀點:離開了為理想社會的奮鬥,談不上個人理想。”說到“過去”,她反唇相譏的聲音遲疑了,她和他的目光相視了一下。


    “你還記得過去嗎?”李向南坐下來問。


    她看了看他,垂下眼漫不經心地彈了兩下琵琶。


    “我一直還記著你。”李向南說。


    一陣急驟的琵琶聲,最後四弦哐啷一聲響,她停住了,把琵琶撂在床頭:“這太沒意思了。”


    “你……”李向南氣得下巴抖動著。


    “你為什麽老要談這些?你是看見我太冷靜,不滿足?”


    “我是想和一個曾經相互了解的人坦率談談。”李向南說。


    “你嫌我沒暴露內心的軟弱是不是?”她激動起來,“我可以告訴你,都告訴你。你說我是弱者的自衛,我是弱者的自衛。我不能讓誰都能刺痛我。你說我是宗教,我是在安慰自己,麻痹自己。我說我看破紅塵,可是我卻超脫不了。這幾年,我也想過畫畫,想過作曲,有過各種各樣的美夢,可隻是一閃。我徒有其夢,卻沒那麽大力量。看著別人興致勃勃的生活,成功,我既輕視,也嫉妒,甚至痛苦。一過生日,我就要想到自己快三十歲的年齡。你改造社會,我尊重你。中國富一些,文明一些,我不會不高興。可你為什麽還要來改造我呢?你不是說生活蹂躪過我嗎,你知道蹂躪是什麽意思嗎?”


    “前些年,很多人都受到了生活的蹂躪。”


    “你那是廣義的。你問我為什麽到了內蒙古不到一年就不給你寫信了,你知道蹂躪,對於一個十六歲的女孩子是什麽含義嗎?”她的眼睛裏迸出了淚花。


    李向南如雷轟頂一樣震呆了。


    “我為什麽不給你寫信?你怪我,可能還恨過我。是我不願意給你寫嗎?”她哽咽住了,“你現在來找我,是找過去的林虹,可過去的林虹已經沒有了。我知道你過去對我好。你愛護過我。我現在還記得那天刮著北風,我孤零零地站在你麵前,父母死了,沒人管我,隻有你收留了我,讓我參加了你們的長征隊。”淚水撲簌簌流著,落在她的膝上。窗外的雨下得大了。


    “林虹。”他把桌上剛才擰給他的毛巾遞給她。


    她擦著眼淚,極力克製著:“別跟我說這些了。”


    她掠了一下被淚水沾濕在臉頰上的頭發,站起來打開箱子,拿出了一本書和一個紅絨皮筆記本,放到李向南麵前。是十幾年前他送她的那本《鋼鐵是怎樣煉成的》。還有那本日記本。他的手輕輕放在日記本的紅絨皮上麵,湧起難言的惆悵。他抬頭看著她,她已經平靜下來:“過去我沒忘,可畢竟已經過去了。”她目光看著別處說道。


    李向南的喉嚨像被什麽東西哽咽住:“什麽都可以重新開始。”


    “你還研究過曆史呢?”林虹淡然一笑,“有什麽事情能再重複一次?別再想影響我了,我的人生觀已經沒有任何可塑性了,真的,我遠比你了解我自己。”


    “天下沒有什麽事情是不能改變的。”


    “你搞政治,可能很精通;可對人的心理,你不太有研究。就談到這兒吧。”林虹把書和日記本放進箱子裏,倚著箱子看著他,“不要對我有什麽幻想,我太了解自己了。”過了一會兒,她笑著摘下牆上的那一摞畫,“看看我的畫,好嗎?”


    “我看過了。”


    “聽聽我彈琴,好嗎?”


    “不。”


    “我給你做點飯吃吧?”


    李向南搖了搖頭:“我該走了。”


    她送他出來,兩個人默默地在雨中走著。李向南推著車,她打著傘。


    “你現在還是喜歡紅色嗎?”她問。


    “我喜歡大海。”李向南帶著一絲怒氣答道。


    “你為什麽不結婚呢?”林虹問。


    “你怎麽知道我沒有結婚?”


    “感覺是這樣。”


    李向南譏諷地笑了笑:“不為什麽。”


    在校門外分手時,林虹站住,說道:“別生我的氣。”他帶點責備地看著她。“你以後不要來了。”她淡淡一笑,“已經在造你謠了。”


    李向南近乎無聲地哼了一聲。


    林虹指著橫過校門口的泥濘道路說道:“這條路應該修修,這樣會得人心的。”她又指指遠處綠樹籠罩的一片紅磚小樓,“那上麵是幹休所,老頭們早有怨言了。”


    他點點頭:“我正準備去。”


    “什麽事別太急。”


    李向南點點頭。


    “別的事我都幫不了你。古陵的事我不想卷入了。”


    “我也不想讓你再卷入了。”李向南沉鬱地看著林虹,伸出手來,“再見,我一定要改變你對生活的態度。”


    “這不可能。”林虹想抽出手。


    “我下了決心,就一定能。”李向南握住她的手不放,陰沉地直視著她。


    “沒有任何話能打動我。”


    “是的,世界上許多事情就不是靠說話來解決的。”他兇狠地說道,甩掉她的手,轉身推上車走了。


    林虹愣在那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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