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73年的春天十分料峭地開始了。盧小龍和沈麗在遊人稀少的頤和園裏走著,今天是沈麗的生日,天氣陰霾,兩個人沒有遊出一點好興致。盧小龍覺得眼前的春天不陰不陽,令人心情沉悶,他看著還沒有解凍的昆明湖,心中生出莫名的煩悶。他們沿著清靜的東湖岸向南走,漸漸到了十七孔橋。站在橋上倚著石欄杆,吹著寒風,看著慘淡的冰湖,尋找著話題。


    迴北京整整一年多了,沒有任何大革命能讓盧小龍參與,報紙上又出現了鞏固文化大革命成果的聲音,他成為一個無所事事的人。北京在他眼裏成了無影無蹤的城市,所有的人都裝在各自的格子裏,他像一個多餘的標點符號,沒有去處。去年冬天曾經活躍過一陣的政治沙龍早已煙消雲散,人人都在接受著既成事實,一切高談闊論都成為奢侈。他身邊的人群也越來越少,甚至可以用“寥若晨星”來形容,盧小龍發現,他已是一個沒頭蒼蠅了,開始感受到百無聊賴的苦悶。現在,他隻能靠父親每個月寄錢過活,有時甚至還要接受沈麗的施舍。在沒有了事業之後,他像無家可歸的老鼠一樣有些慌張了,然而,他又不願承認自己的慌張,總相信自己能在平庸中發現有聲有色的作為來,他說:“這一年過得真快。”


    沈麗轉過頭看了看他,說:“是,一年比一年過得快。”盧小龍問:“過去你覺得過得慢嗎?”


    沈麗說:“六六年、六七年文化大革命頭兩年就覺得過得很慢。”盧小龍勾起了幾年前的往事,思路有些恍惚。這樣的談話氣氛有點度日如年,便振作地說道:“我對每一年都不後悔。”


    沈麗問:“對這兩年呢?”盧小龍說:“七一年我流浪了一年,搞了社會調查。七二年一年我縮在北京沒幹成什麽事,但我讀了不少書。”沈麗說:“不過,你後來也讀不下去了。”


    盧小龍覺得這話說到了自己的痛處,稍有點惱,他說:“文武之道,一張一弛。”沈麗將身體轉過來,側靠著白石欄杆,正對著盧小龍說道:“別這樣漂著了,還是想辦法安排一下自己吧。”盧小龍說:“安排什麽?”沈麗說:“知青不都迴城了嗎?你也想辦法迴城,找個工作再說。”盧小龍說:“我不喜歡別人催我。”沈麗說:“不是催你,是勸你,人還是務實一些好。”盧小龍說:“我從來就是一個務實的人。”沈麗看了他一眼,歎了口氣,說:“那你現在更應該務實一點。”盧小龍聲音高了起來,說:“我務實,隻是和有些人務得不一樣。”


    沈麗有點無奈地笑了一下,說:“你不要那麽脆弱,什麽話都聽不進去。”盧小龍揮著手說道:“你總不能讓我和你們那位沈夏一樣務實吧。”沈麗說:“你怎麽這樣說話?沈夏那樣務實也沒有什麽不好。”盧小龍激烈地說道:“我永遠不會那樣務實,太庸俗了。”沈麗垂下眼,自嘲地淡淡一笑,說:“你犯不著這樣激動,我這是為你著想。今天是給我過生日,你不該對我這樣盛氣淩人。”盧小龍看著沈麗一時說不上話來,過了一會兒,他放平了口氣說道:“我現在是比較脆弱,所以對你剛才的話反應過激。”沈麗捋了一下頭發,說道:“過激一點我無所謂,可是你不能天天這樣。”盧小龍說:“我怎麽天天這樣了?”沈麗又怕刺激了對方,盡量委婉地說:“你現在經常是這樣,你自己不覺得。”盧小龍沉默著,過了一會兒,他說:“我理解你的意思,我隻是不願意光混飯吃。”沈麗說:“這我知道,可你也得實際點,現在的社會已經不需要你折騰了。”盧小龍眯起眼看著遠處萬壽山的長廊,說:“也不見得。”沈麗說:“不談這個話題了。”


    早春的昆明湖大多還結著冰,有些地方綠水蕩漾,不過是因為流水的原因,貼著岸邊,還是大塊大塊的冰層覆蓋著,冰塊劃著深刻的裂縫,勾畫出奇怪的幾何圖形,寒氣一陣陣逼上來,提醒著遊人春天隻是名義上開始了,冬天還在統治著一切。兩個人沿著十七孔橋往前走,一個很平緩的拱形橋像長虹一樣將他們送到了湖中小島上,寒冷的包圍中,小島顯得十分冷落,大大小小的房子,曲曲折折的石階路,被他們散漫地走過著。盧小龍極力使自己表現出遊興,東張西望著,不時做點評論:“說這是龍王廟,也看不出龍王廟的規模來。”沈麗也有著共同維持好氣氛的責任,她用明快一些的麵孔看著一個個小院落,把過去與父親一起來時聽到過的建築學的評價重複了幾句。盧小龍顯得高興地說道:“你這是不是從旅遊圖上背下來的?”沈麗淡淡地一笑,說:“這是從我父親那兒聽來的。”盧小龍隨口問道:“你跟你父親什麽時候來過這裏?”沈麗說:“前幾年就來過,就是你下鄉頭一年。”


    盧小龍說:“從公園門口走到這裏也不近哪,你父親腿又不好,走這麽遠。”沈麗說:“我們是劃船過來的,把船停在島邊了,然後上來轉了一圈。”盧小龍疑惑地看看沈麗,說:“那誰攙著你父親上島哇?”沈麗說:“我呀。”盧小龍又問:“誰看著船呀?”沈麗一下有些臉紅了,眼前浮現出那年春天劃船的情景,她猶豫了一下說道:“沈夏。”盧小龍臉色一下有些陰暗,勉強撐起來的遊興又受到破壞。


    當心情不好時,冷落的小島尤其顯得寡淡無味了。兩個人都在竭力維持一個還算親熱的氣氛,但實際上,他們在時起時伏的台階路上繚繞時,已經覺出今天的遊覽是失敗的。


    他們在島邊站住了,湖對岸就是鬆柏簇擁起來的萬壽山佛香閣。盧小龍看了一會兒,說道:“頤和園是個十分庸俗無聊的地方。”沈麗扭頭看了他一眼,沒有說話。盧小龍又揮手指了一下,說:“挖出一個湖,堆出一個山,蓋幾個亭子,中國古代就會弄這一套,然後,供慈禧太後坐著轎子在裏邊轉一圈,把建造海軍要用的銀子全扔在這兒了。”沈麗仍然一言不發。


    盧小龍轉眼看著一條白石欄杆護送的石台階路貼著岸邊陡陡地伸向水麵,他說:“你們是從這兒登岸的吧?”沈麗瞄了一眼石台階路,說:“可能是吧。”盧小龍滿心不自在地想著沈夏如何將一家三口逐個攙上岸的情景,但他沒再說什麽,對著開闊的湖麵,揀起別的話題說道:“我真要找個班上,還要先迴劉堡,我的戶口還在那裏,要離開農村去城市、去工廠,還要通過大隊公社的推薦和批準,這讓我比較犯難,你知道我和那兒的關係,他們絕不會善待我的,推薦誰也不會推薦我,放誰走也不會放我走。”沈麗說:“你父親不是到山西了嗎?你不會托他幫幫忙?”盧小龍說:“我最不願意走我父親的後門。”沈麗沒再說話,盧小龍看了一下沈麗,說:“你不要用這種目光看著我。”沈麗為難地笑了一下,說:“什麽樣的目光?”盧小龍說:“同情的目光。”沈麗說:“你怎麽又敏感呢?”盧小龍說:“我沒有敏感。”沈麗說:“你這樣弄得我膽戰心驚的,話也不敢說,也不敢看你,你不該這麽脆弱。”盧小龍說:“我一點都不脆弱。”沈麗歎了口氣,說:“咱們迴去吧,這樣太難受了。”


    盧小龍固執地站住不動,說道:“要走你走吧,我想一個人在這兒站一會兒。”沈麗看著盧小龍,他穿著短棉襖,外麵罩著一件洗得發白的灰藍中山裝,領子歪皺著。她伸手將領子撫平,說道:“走吧,你一個人站在這兒幹什麽?你不應該動不動就不高興。”盧小龍端出一股與寒冷天氣相適應的固執,說:“我沒生氣,我隻想一個人好好想點事。”沈麗又伸手理了一下盧小龍的衣領,說:“你如果不走,我可要走了。”盧小龍說:“你本來就想走。”


    沈麗說:“你怎麽這樣說話?真讓人受不了。”盧小龍一下轉過臉,衝沈麗大聲說道:“我早就知道你受不了,你趁早躲開,你不要在我這兒盡義務,你痛痛快快地離開,用不著有什麽不安。”沈麗氣得臉有些變色,她垂下眼忍了一會兒,說道:“我沒有什麽不安的,我隻是不願意看你這樣。”盧小龍說:“你不願看,滾遠一點。”沈麗看著盧小龍清白凸起的額頭上暴起的青筋,憐憫而又無奈地歎了口氣,說:“那你一個人呆著吧,我走了。”她裹了裹呢子大衣,雙手插在大衣口袋裏走了。盧小龍看著沈麗匆匆而去的背影,有些歇斯底裏地嚷道:“你走你走,你快點走。”沈麗扭迴頭憐憫地看了他一眼,加快步子朝十七孔橋上走去。


    盧小龍見沈麗匆匆走過弧形的十七孔橋,拐過來,沿著湖岸向北朝大門走去。他站在這個角度,沈麗隻要扭過頭就能看見,他便用眼睛的餘光看著沈麗,隻要沈麗朝他這兒看,他就扭過頭來,裝作目視前方。然而,沈麗始終沒有迴頭,消失在頤和園大門方向的樓閣亭院中。他一下覺得寂寞無聊,氣也泄了,龍王島像個兒童積木搭出來的呆板玩藝擺在這裏,荒涼的氣息在四麵浮蕩,風從湖麵吹來,帶來冰的寒氣和腥味。他對自己歎了口氣,拍了拍島邊冰冷的白石欄杆,除了手的疼痛,並無別的意義。自己像百孔千瘡的動物在荒島上徘徊,最終隻能無趣地離開小島,沿著十七孔橋的弧度越走越高,又沿著十七孔橋的弧度越走越低,最後來到湖岸。


    他背對著公園大門的方向繼續朝前走,偶爾遇見一兩個遊人,一個戴著瓜皮帽的老頭背著手哼著小調在前麵溜達,迴過頭,一對圓圓的眼睛直愣愣地盯著他,他覺得自己似乎沒有一個人閑逛的資格似的,加快了步子。走了很遠,一彎就到了昆明湖的南岸,又逶逶迤迤地繞了一大圈,到了昆明湖的西岸,這裏就是所謂的“蘇堤”,模仿蘇堤而建,一座座小石橋,一個個小亭子。蘇堤一邊護著昆明湖,另一邊有一片沒什麽遊人的湖麵,這裏荒涼一些,湖邊長著一叢叢幹枯的蘆葦和雜草,小樹林疏密無當地籠罩著湖邊的土地。沿著蘇堤一直往前走,遠遠就能走到頤和園著名的石舫。


    他不想走這條光明大道,便向西偏離,走到雜草蘆葦鋪墊著湖邊的荒涼去處。遠遠的西山在陰霾的天空下有點像老年人的額頭,地平線被它霸占了,也顯出一派蒼涼。腳底下的土幹而硬,遇到鬆的地方便蓬起粉末一樣的黃土,一股股寒風從小樹林吹過來,粉塵一樣的黃土輕柔地在地麵上推進著,加快步子就能躲開它,而後看著它撲到蘆葦叢生的湖中,最後猶猶豫豫地跌落,彌漫消失在冰層覆蓋的湖麵上。他獨自溜溜達達地閑轉,像無心覓食的小田鼠東一眼西一眼地看著,在湖邊找了一棵橫著長的柳樹坐下了。柳樹貼著湖麵水平長了一截,再翹起來向上長,他坐在水平的根部看著腳下一叢叢枯黃的蘆葦在解釋去年秋天以來的曆史。他心不在焉地揪著一根根蘆葦,蘆葦在冰麵的夾持中一根根折斷了,想到村裏人用麥草編織草帽的活計,便來了心不在焉的興致。他揪了更多的蘆葦,將蘆葦捏裂劈開,成為癟癟的一條條葦片,他坐在那裏編織起來。太陽從陰霾中探出一點頭,像個燈泡油頭亮腦地照著他,他像個流落荒島的孤人一樣,專心致誌地進行著自己的勞動。當他眯起眼打量著手中的活計時,發現自己編成了一個粗糙的沒有收邊的草帽,邊緣還都探著葦條。他拿在手中端詳著,在頭上戴了戴,又倒過來托在手中,像一個臨時裝水果的小兜子。他苦笑了一下,站起來踢著粉麵一樣的黃土,在身後留下風卷黃土的陣勢,溜溜達達朝前走。


    他又沿著原路迴到了昆明湖東岸,再往前,就該快走出大門了。他到路邊的小賣部買了一個麵包,三下兩下喂到肚子裏,又看到有賣紙花的,紅的、粉的,鐵絲花莖上纏著綠紙。他想了想,買了幾朵,插在了草帽上,又端詳了一番,覺得這是送給沈麗的很別致的生日禮物,便自嘲地一笑,原諒了自己上午的情緒過激。


    出了公園,騎上車往沈麗家去,為了使草帽不變形,一路上一手扶著車把,一手將草帽捂在胸前,沿途不時有人掃描一下他奇怪的騎車姿勢,他卻越騎越有勁了。他要好好保護自己精心製作的禮物,他為自己能夠從狹隘的意氣中掙脫出來感到滿意。已經是中午一點半多了,想必沈麗一家已經吃過午飯,這樣興致勃勃地走進她家,一定會使沈麗覺得有趣。至於沈麗父母對自己是親熱還是冷淡,那都無關緊要,他最近去得不多,彼此之間的客氣始終維持著,他永遠不會做一個讓人討厭的人。


    憑著出色的騎車技術,他很順利地護送著自己的禮物進了西苑。停下車,他又抖了一下頭,使自己的麵孔漾出有生氣的笑意,而後熱氣騰騰地踏上台階,這幾步走出了男子漢的勇敢和胸懷,他又一次對自己感到滿意。推開房門,進入客廳,客廳中央擺上了一張圓桌,六七個人正在舉酒碰杯。最先看見盧小龍的是沈麗,她正對大門坐著,接著,沈麗的父母也都轉過臉來,沈夏挨著沈麗,沈夏旁邊還坐著幾個盧小龍不認識的男女,一看就是沈麗家的親戚。沈麗有些尷尬地站了起來,對盧小龍招唿道:“你吃飯了嗎?”沈昊這才想到應該有的禮節,扭頭看著盧小龍問:“你吃了沒有?沒吃就一起加入。”他的表情中含著並不情願的不自然。看著這桌光明豐盛的酒席,盧小龍感到了局外人的冷落。他原來像和尚托著金缽一樣興致勃勃地托著草帽,現在垂下手,草帽貼在了腿上。


    沈麗繞過飯桌一邊擦著嘴一邊走了過來,她問:“你到底吃了沒有?”盧小龍說:“吃了。”


    沈麗說:“那就再喝點湯吧。”盧小龍說:“不用了。”聽見沈麗背後一桌人在談論沈麗今天的生日,還在談論有關沈夏和沈麗小時候青梅竹馬的故事。沈麗扭頭看了一下,對盧小龍說道:“沈夏的父母今天一起來了。”盧小龍越過沈麗的肩膀瞄了一眼吉慶有餘的酒席,再一次覺得那裏光明一片,沈麗說:“到我的琴房裏坐一會兒吧,我吃完飯上去。”盧小龍覺出了自己的寒傖,他說:“你們吃飯吧,我先走了。”沈麗不安地看著他,目光落到盧小龍手中草草編就的草帽上,看到上麵插的紙花,她似乎一下就明白了,伸手說道:“這是你送我的生日禮物嗎?”盧小龍端在手中看了看,此刻才發現這是一個多麽粗糙拙劣的編織物,葦片參差不齊地穿插著,到處是三角形的、梯形的空洞,那兩朵紙花也都不倫不類。他搖了搖頭,說道:“瞎編著玩的。”沈麗還想對他說什麽,那邊沈昊大聲說道:“麗麗,請小龍一起入座,他吃了沒有?”沈麗迴頭看了看飯桌,對盧小龍說:“你待一會兒吧。”盧小龍微微一笑,說道:“不了,我走了。”說著,略提高了聲音說道:“沈老,我走了。”隨後聽到沈昊洪亮而又舒暢的告別聲,沈麗送到門外,他跨上車,將草帽隨隨便便捏扁在手裏,又看了沈麗一眼,蹬上車走了。


    他漫無目的地在街道上騎行,不知不覺又沿著剛才的路到了北清中學門口。從校園裏騎車出來幾個人,似乎是熟悉的老師,其中有一個頭發蓬起、麵孔黑長的男老師就是過去教過他的化學老師,他立刻低下頭一拐彎從他們麵前掠過,迎麵的街道雜亂無章地流過來,他下意識地朝頤和園的方向騎著,迴頭看看那幾個老師,正在後麵不遠一邊騎一邊說著話。


    他立刻加快了速度,耳邊一陣風響,距離肯定是拉開了,雜亂無章的街道也很快掠過了,麵前又是頤和園的大牌坊。過了牌坊,一個弧形的彎道,就又到了頤和園大門口。此刻他似乎沒有任何去處,像和頤和園結了仇,還要來這裏踐踏一番。存了車,買了票,他捏著粗糙紮手的破草帽第二次踏進了頤和園高高的大門檻。他還是沿著昆明湖東岸的大路走,沒走幾步,就到了知春亭,一個像小小半島伸向湖水中的大亭子,中學春遊時來這裏,常常擠滿了吃麵包的學生,那時,一群群的學生們嚷著叫著,喧鬧成一片,現在,這裏冷冷清清。亭裏一片陰暗,外麵則是白光慘淡的冰湖,右前方是呆板的萬壽山佛香閣,正麵遠遠的是飄渺的蘇堤,陽光慘淡地照下來,抖動著如煙如霧的光亮,左前方就是龍王島,十七孔橋將它與這邊的湖岸相連。看見岸邊一塊塊與湖岸脫離接觸的白花花的厚冰,又感到這裏寒氣逼人。


    他在連接亭子的長條紅木圍凳上坐下,將手中的草帽一把一把扯開,兩朵紙花先被撕碎,揚揚撒撒地扔了出去,拆散的葦片便紛紛揚揚地扔出了亭子,不緊不慢的風吹著它們,零亂地飄落在湖邊。想到自己一路上捂著胸口將草帽當做生日禮物的情景,他冷笑了一聲,諷刺了自己,而後,在十分淒冷的心境中很荒唐地想:沈麗會不會突然出現在頤和園用四處張望的目光尋找他,及至發現他,便又高興又不安地跑過來。他隨即又冷冷地笑了一下,再一次諷刺了自己。沈麗不會來找他,沈麗也想不到他會再來頤和園,沈麗正和沈夏兩家人在一起沒完沒了地吃著生日飯,吃完飯後,還會沒完沒了地喝茶聊天。然後,沈麗和沈夏還會到琴房裏,一個彈鋼琴,一個拉小提琴,沒完沒了地吹拉彈唱。然後,兩家的父母還會沒完沒了地聊著沈麗和沈夏小時候的青梅竹馬,這樣聊著就到了吃晚飯時候,兩家人會一塊兒下廚房,一塊兒烹調,再一塊兒有說有笑地圍著光明碰杯。然後,沈麗會把沈夏一家三口送到西苑門口,親熱地和他們揮手告別。然後,沈麗會一個人慢慢在西苑走著,迴到家中,她或許會想到他盧小龍,神情憂鬱一下。然後,她便上樓坐到自己房間裏想事情,具體想什麽,他就不知道了。


    此刻讓他感到清醒的,是腳冷。看了看自己腳上的球鞋,大腳趾處已經有了破洞。他活動了一下腳趾,看見大腳趾頂著襪子也露出了破洞。今天在頤和園溜達時,沈麗看了看他的球鞋,說道:“你該換雙鞋了。”盧小龍大大咧咧地笑著說:“鞋破一點沒關係,我從來是穿爛了才換的。”這是他多少年引以為豪邁的風格,他就是用這樣不修邊幅的革命氣派贏得了他在同輩中的威信,然而,此刻他多少覺出了這樣破著大洞有些難看。他靠在木柱上,兩腿在長凳上上下相疊地伸直,在無所歸宿的心情中,想到自己在農村流浪時寫給沈麗的一封又一封信。說不定沈麗會猜到他又迴了頤和園,有可能在撂下午飯後跑迴來找他。明知這種可能性不大,他還是止不住迴頭向大門口的方向張望,冷冷清清的道路上,隻有三三兩兩不著邊際的遊人,差不多都是神情陌生的外地人。他出聲地冷笑了一聲,諷刺自己,然而一抬眼,他卻激動了,那匆匆而來的明明是沈麗,他立刻站起來,加快步子走出知春亭,將自己暴露在岸邊的明亮處,然後轉過身等待沈麗的發現。腳步卻匆匆地從身後過去了,他扭過頭,看見一個女性穿著和沈麗差不多的呢子大衣朝前奔喪一樣地趕著,那憔悴的亂發完全不像沈麗,然而,他還是要排除百分之一的可能,便加快步子從後麵趕了過去。等追過那個女子,他裝作隨意地扭頭看了一下,卻是一張風餐露宿的醜臉。他一拐彎下到湖岸邊,裝作試踏冰層,將那個女人放過去之後,又溜溜達達爬上岸來,迴到知春亭繼續熬時光。


    太陽西斜了,人也快凍透了,他還是止不住夢一樣的幻想:沈麗會突然出現在頤和園,會看到他寧死不屈地坐在這裏,會哄慰著他離開。他越來越覺得這是癡心妄想,然而,他還是等待著。他想象沈麗有可能去他住的地方找他,找不到就可能想到頤和園,她就會再來頤和園找他,他在她的勸說下離開,才是一個完整的結局。太陽更偏西了,就快挨近西山了,更加冷清的公園終於埋葬了他可笑的妄想,他擤了擤直流清鼻涕的鼻子,走下了知春亭,開始失敗地撤退。一下午的癡心妄想荒唐之極,他卻陷在其中不可自拔,人有時就要破罐破摔糊塗一陣,誰也不能總那麽清醒。


    迎麵溜溜達達走來一個人,一身藍棉襖,一個小平頭,很像和自己一起去劉堡插隊的同學唐北生。他麻木不仁地一笑,自己今天的錯覺太多,一下午接連看到好幾個女子像沈麗,現在,又把一個男人看成老同學。就這樣懵懵懂懂地走近,他吃了一驚,對方太像唐北生了:不高的個子,布滿青春疙瘩的長圓臉,對方也驚愕地看著他。正是雙方的驚愕表情,使他確認了這果然是唐北生,對方也在同時認出了他,並叫出了他的名字,兩個人互相抓住胳膊,親熱而感慨。


    自從盧小龍七o年秋末離開劉堡村流浪以來,兩年多過去了,今天在這裏重逢,真有些百感交集。盧小龍問:“你什麽時候迴的北京?”唐北生說:“我上個月迴來的。”盧小龍問:“你離開劉堡多長時間了?”唐北生說:“好幾個月了,先去四川看我一個叔叔,在那兒住了一陣,又迴的北京。”盧小龍問:“村裏還有誰?”唐北生迴答:“走了有一半了,剩下的人也都準備走,可能這幾個月又走了不少。”盧小龍問:“大個子還在嗎?”唐北生說:“我走的時候他還在。”盧小龍問:“其他人呢?魯敏敏現在誰管著呢?”唐北生說:“我走的時候托給大個子了。”“魯繼敏和賈若曦怎麽樣?”盧小龍問。唐北生說:“不知道。聽說她們兩個想上工農兵大學,好像也沒走成。賈若曦被劉仁鑫搞得流了兩迴產,弄得周圍幾個村都知道了。”停了一會兒,唐北生接著說:“我一到北京就想找你,你今天怎麽一個人跑到頤和園來了?”盧小龍說:“悶了。你呢?”唐北生說:“我也是。中午去我爸爸單位找落實政策辦公室,碰了一鼻子灰。”唐北生的父親原來是個局長,文化大革命第一年就被批鬥死了。盧小龍又問:“你煩,怎麽往這兒跑?”唐北生說:“我爸爸他們機關就在頤和園後門外。”


    兩個人就這樣站著說了一會兒話,唐北生說:“咱們找個地方吃點東西吧。”旁邊就有一家公園裏的餐館,兩個人進去了,空蕩蕩的餐館裏沒有一個吃飯的,傍晚殘存的一點光線從窗戶照進來,十幾張油晃晃的餐桌都板著麵孔一動不動。服務員是一個係著白圍裙的胖姑娘,聽說他倆要吃飯,她大大咧咧地說:“隻有餅子了。”唐北生問:“還有什麽菜?”


    胖姑娘雙手插在白圍兜中間的口袋裏,說道:“菜是涼的。”“涼不涼沒關係。”唐北生說。從大盆裏舀了一盤肉片燉扁豆,又舀了一盤肉片炒白菜,要了兩瓶葡萄酒,四個燒餅,兩個人就擺開攤子吃起來。胖姑娘一邊掃著地一邊說道:“你們快點吃,再過十分鍾我們就下班了。”兩個人風卷殘雲地將兩盤菜對付著一瓶酒幹完了,又買了一份熏魚,用紙一包,連同四個燒餅和喝剩的一瓶葡萄酒提著出了餐館。盧小龍看了看正在落山的太陽,說:“咱們是不是該往出走了?該靜園了。”唐北生說:“沒事,咱們往裏走,溜一溜,不行了我帶你出去,這塊我熟,有幾個缺口,一跳就出去。”


    兩個人沿著盧小龍中午一個人走的路線繞湖半周來到了蘇堤。太陽已經落山了,天空開始暗下來,唐北生說:“咱們找個避風的地方,接著吃完。”一個小橋洞下麵幹幹地沒有水,長著枯黃的雜草,坐落著幾塊大青石。唐北生說:“咱們下去。”兩個人踩著高高低低的石頭跑下了橋洞。這地方果然避風,兩個人把半人多高的枯草趟開壓平,墊在屁股下麵,把一瓶葡萄酒、四個燒餅、一包熏魚放在石板上。唐北生又把酒瓶磕開,遞給盧小龍說:“咱們就著瓶子喝吧。”盧小龍醉眼惺忪地搖了搖頭,說:“我從來不喝酒,剛才陪著你喝了一瓶葡萄酒,已經有點醉八仙了。”唐北生說:“沒事,醉了,咱們就在這草裏滾一夜。你還記得你離開劉堡前那天晚上咱們在山凹凹裏開的秘密會嗎?”盧小龍說:“當然記得。”唐北生說:“真沒想到,兩年一晃就過來了。”唐北生將一包熏魚也攤開,兩個人將燒餅掰開,夾著熏魚一邊吃一邊喝開了葡萄酒。燒餅、熏魚吃完了,酒還剩下半瓶,天已經完全黑了,橋洞外的湖麵、蘆葦都影影綽綽,隻看見對方的眼睛在黑暗中閃閃發亮。兩個人都有點暈頭暈腦,但還是你一口我一口地對著瓶口喝著。唐北生一邊喝一邊說:“借著酒勁,咱們在這兒待一晚上也頂得住了。”


    這樣喝著聊著,盧小龍覺得酒勁像兩邊的枯草一樣蓬蓬勃勃地往上躥著,很多往事都在眼前打轉:先是六六年發起成立紅衛兵,然後是上山下鄉,最後是挨整散夥,各找出路走後門迴城混飯。唐北生咕咚喝了一口葡萄酒,說道:“我這迴要不還是出不來,專門托人從北京買了幾盒維生素b12注射液,送給新調來的公社書記,才算是給我蓋了章。”盧小龍問:“劉仁鑫現在幹什麽呢?”唐北生說:“還是公社副書記,實權派。”唐北生又咕咚喝了一口酒,把葡萄酒瓶放到石頭上,說道:“咱們這代人純粹是當炮灰了。我在農村睡了幾年涼炕,得了風濕性關節炎,咱們劉堡的知識青年有好幾個人都是風濕性關節炎,現在想起來真是傻瓜蛋。”盧小龍抓過酒瓶子灌了一口,抹了一下嘴說:“甭說後悔話。”唐北生說:“這不是後悔話,是氣話。”盧小龍說:“也甭說氣話。”唐北生抓過酒瓶,將最後一點酒都仰脖灌了下去,撂下酒瓶說道:“到這種時候了,你還憋著屁不敢放。”盧小龍說:“我沒什麽不敢。”唐北生說:“我說這話沒有否定你的意思,你不要這麽過敏。”盧小龍說:“我怎麽過敏了?”唐北生醉醺醺地晃著頭,看著盧小龍說:“你組織大家步行去農村,領著大夥幹,你當然不願意否定自己。都到今天這一步了,沒必要這麽過敏。”盧小龍說:“過敏過敏,你們都說我過敏,你們才過敏。”唐北生說:“‘你們’是誰?你是不是喝多了?”


    盧小龍說:“‘你們’就是混蛋。”唐北生晃晃悠悠地伸手抓住盧小龍的肩膀,打了一個酒嗝,低著頭說道:“你罵我是混蛋,我說咱們都是混蛋。你也是混蛋。”


    盧小龍搪開他的手,唐北生用另外一隻手抓住盧小龍的肩膀,同時把臉貼在自己胳膊上晃著,繼續嘟嘟囔囔地說:“你應該承認,你也是混蛋。”盧小龍又搪開對方的手,說道:“我不承認我是混蛋。”這下用勁大了,拳頭打著了唐北生的下巴。唐北生眯著眼左搖右晃著,又騰出手一下抓住盧小龍的領口,說道:“你要敢於放下架子,承認咱們都是混蛋。”


    盧小龍又去搪對方的手,唐北生卻伸過又一隻手,兩手緊緊抓住他的領口,同時把自己的臉埋在自己的兩臂中晃著。盧小龍奮力一推,唐北生一下仰倒在地,頭很響地磕在了石頭上,聽見他“哎喲”呻吟了一下,吃力地撐著爬了起來,摸著後腦勺說:“你把我的頭磕破了,流血了。”說著,他將一把濕糊糊的液體一下抹在盧小龍的臉上,說:“你看看,這是不是血?”盧小龍在醉意朦朧中也聞到了血腥味,這多少使他有些清醒,他捉住唐北生的手說:“咱倆別鬧了。”唐北生依然搖來晃去地要抓住盧小龍,嘴裏不依不饒地說道:“你要有勇氣承認咱們是混蛋。”盧小龍說:“我不承認。”唐北生說:“不承認,就不行!”盧小龍說:“你的頭都磕破了,別再鬧了。”唐北生往前一撲,將盧小龍撲倒在毛紮紮的枯草上,翻身壓在盧小龍的身上,繼續說著:“咱們就是混蛋。”


    正在這時,橋上傳來喝問聲:“誰在下麵呢?出來!”接著,兩道手電光從橋洞兩邊照下來。兩個人多少清醒了一些,盧小龍用力推著唐北生,唐北生也鬆了手,兩個人掙紮著起來。看見手電光繞來繞去跑到了橋頭,從那邊湖岸的坡上跑下來。兩個人用手遮擋著光亮,說道:“你們這是幹什麽?”那幾個顯然是公園巡邏的人,說道:“你們在幹什麽?”唐北生說:“你們為什麽照人臉?這是汙辱人。”聽見對方冷笑一聲,說:“汙辱人?公園早就靜園了,你們躲在這裏,是想搞破壞呀。”說著,手電光在兩個人的臉上掃來掃去。唐北生大概是酒醒過來了,他抓起一把碎石子扔了過去,碎石子打在人的臉上、身上及手電筒上,一支手電被打滅了。巡夜的四個人都帶著棍棒,立刻被激惱了,逼了上來。盧小龍抓起酒瓶子,唐北生又從地上抓起兩塊石頭,四個拿著棍棒的人將兩個人團團圍住。唐北生大喊著舉起石頭,一根粗木棍擊中他的手腕,唐北生喊了一聲,石頭落了地,手臂像鞭子一樣落了下來。盧小龍發瘋一樣舉起酒瓶朝對方掄去,酒瓶砸碎在頭頂的橋洞上,聽見對麵有人“哎喲”了一聲,碎玻璃渣濺落在那個人的臉上,接著,四個人的木棍兇狠地毆打起兩個赤手空拳的人,直到把他們打得頭破血流,反扭著雙臂押出了橋洞。


    黑夜裏,沿著蘇堤往前走,寒冷的風帶著冰湖的氣味吹來,盧小龍完全清醒了,但他已經難以逃避這個狼狽的局麵。他們被押到了公園派出所,分別被手銬背銬在了圓木柱上。


    過了好一會兒,來了一個值班民警,是個眉毛長得像黑毛刷的老警察,他在六七個手拿棍棒的聯防隊員的簇擁下對盧小龍和唐北生進行了審問。問他們是幹什麽的?兩個人迴答是上山下鄉的知識青年。老警察登時顯得通情達理。又問兩個人在哪兒插隊?他們又如實說了。一聽在這麽遠的外省山區插隊,老警察的表情又平順了一些。問他們插隊前是哪個學校的?兩個人想了想說:“是北清中學。”北清中學離頤和園不遠,老警察顯然又放鬆了一些表情。又問兩個人叫什麽名字?唐北生先報了一個假名字,盧小龍想了一下,也報了一個假名字。老警察記完了,吩咐道:“銬他們一晚上。明天早晨和北清中學聯係一下,是他們的人,讓他們領迴去,如果是假冒的,就將他們送分局。”人都走空了,兩個人被繼續背銬在院子的走廊上,後半夜天越來越冷,兩個人隻能雙臂在背後倒摟著木柱,倒著腳,實在困得不行了,就耷拉著腦袋背靠著木柱打一個盹,一個閃失醒過來,兩臂已經連凍帶銬完全麻木了。唐北生說:“這滋味太難受了。那年你被劉仁鑫吊在公社,是不是更難受?”


    盧小龍說:“是。”唐北生又說:“你還不承認咱們是炮灰,是混蛋?”盧小龍沒有說話。


    一直熬到天亮,小院裏有了進進出出的人,都用半好奇半冷漠的目光掃視著他們。唐北生發現了盧小龍臉上的傷痕與血跡,說道:“你這臉上有你的血,也有我的血。”盧小龍也看到了唐北生頭破血流的慘樣,兩個人盡量緊靠著木柱,好使自己被銬的手臂少一點疼痛。


    唐北生說:“這時候的感覺真是任人宰割。”天更亮了,聽見一群人說話的聲音,走進了院門,那個昨夜審訊的老警察背著一手抬著一手,指著銬在柱子上的盧小龍和唐北生問道:“這是你們學校的嗎?”盧小龍抬頭一看,進來幾個北清中學的老師,其中有米娜。米娜看見盧小龍和唐北生頭破血流的樣子,十分驚訝。她走到盧小龍麵前,不敢相信地說:“怎麽會是你?”而後,轉頭對那個老警察說:“他們原來是我們學校的學生,後來去外地插隊了,這個叫盧小龍,那個叫唐北生。”老警察及周圍幾個聯防隊員一聽說盧小龍的名字,都睜大了眼睛,說:“這就是盧小龍啊?久聞大名嘛。”盧小龍閉上了眼,聽見老警察說:“他們倆昨天晚上報的是假名字。”又聽見米娜說情的聲音。接著,有人上來替他們下了手銬。當盧小龍和唐北生隨著北清中學的幾個老師往外走時,老警察走過來拍拍盧小龍的肩膀,說:“你就是盧小龍啊,怎麽落到這一步?”盧小龍閉了一下眼,什麽也沒說。


    他們出了頤和園,米娜和幾個老師說了兩句安慰的話,先走了。唐北生又和盧小龍互留了聯絡地址,也分手了。盧小龍推上車走了幾步,看見路邊有一個水龍頭,他停住車,捧著自來水洗了洗臉上的血跡,掏出手絹輕輕擦幹了臉,又一次覺出臉上傷痕的疼痛,然後,在雜亂無章的街道上懵懵懂懂地騎著車。北清中學的校門過去了,西苑的大門也到了,他當然不會再走進去。一拐彎進了日月壇公園的西門,騎著車到了公園中心的噴水池,他把車支在一邊,在噴水池邊呆呆地坐下。近七年前,北清中學的學生曾在這裏開始了文化大革命,一個叫賈昆的老師被打死了,一個叫米娜的老師後來被他從噴水池中拉了出來。


    噴水池冬天沒有水,幹枯著,好像這些年重修過,顯得比六七年前更新一些了。公園裏冷冷的,沒有什麽遊人,他眯著眼,想著自己的遭遇,覺得這個社會已經不需要他了,他歎了口氣,推上車離開了。


    就在同一天早晨,在江西一個冷清的院子裏,一個68歲的矮個子老人一大早就醒來了,他就是文化大革命中被打成“第二號走資派”的鄧小平。1969年秋,他被流放到這裏勞動改造,三年多過去了,今天他將依照中共中央的通知返迴北京。一早起來,發現取暖的火爐已經冰涼,離出發的時間還有一兩個小時,他決定再生一次火,暖一暖全家。


    三年來,冬天的劈柴、敲煤、生火已成了他承包的家務之一。他看了看站在一旁的夫人和坐在輪椅上殘疾的兒子以及站在一旁的女兒,又看了看滿屋已經打好包裹的行李,開始有條不紊地生火。漏盡爐灰,在爐底鋪上幾層爐渣,將廢紙團成團,扔在爐膛裏,點著以後,再放上幾層薄劈柴,薄劈柴燃著以後,又放大塊劈柴,等火熊熊旺燃之後,倒上一簸箕均勻的小煤塊。濃煙冒過之後,煤火燃著了,再倒上一簸箕較大的煤塊,用鐵鉤將煤塊在火中鋪勻,蓋上爐蓋,看著窗外濃煙滾滾。又過了一會兒,濃煙過去了,爐火已經燒旺,他搓搓手,滿意地看著自己操作的成果,與一家人等待著啟程。他忽然看到掛著的窗簾,問道:“這是我們從北京帶來的吧?”夫人點頭說:“是。”他指著說道:“我們把它摘下來帶走。”


    在盧小龍推車離開日月壇公園的同一時間,鄧小平一家登上了開往北京的火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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