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陽早已下山了,盧小龍領著犁地耙地的人牽著牛扛著犁往村裏走。劉堡村生產大隊共有一百六七十戶人家,六七百口人,下麵分著兩個生產小隊,經過半年多的實幹,他被選為第一生產小隊的隊長,兩個副隊長是貧下中農,會計和庫房保管現在也由知識青年擔任,現在,第一生產小隊整個在盧小龍的領導下,第二生產小隊的會計和保管也換成了知識青年。北京來的學生大公無私的實幹精神已經在當地農民中獲得一致公認,這也是盧小龍領著三十個知識青年幹出來的成果,現在,下地幹活在他眼裏有了新的意義。


    河灘地裏的麥子剛剛收過,沒犁過的還留著一行行麥茬,犁過的已經平整疏鬆地鋪在那裏,像褐色的地毯,勻勻的看著很舒服。快到村邊時,他們將韁繩在牛脖子上一繞,放開手,十幾頭黃牛都加快步子向著村裏的飼養棚小跑起來,牛兒饑了渴了,不然他們這會兒還不會收工。前麵坡上,一層層梯田裏種著秋莊稼,大多是玉米,綠綠的已經沒膝蓋高,鋤地的人還沒有收工,遠遠地看到盧小龍領著犁地的人迴來,一個黑瘦的中年農民放下鋤衝盧小龍擺了擺手,指了指麵前的玉米地,嚷了一聲:“我們鋤完這一片再收工。”幾十個人都直起腰從玉米地裏往這邊看,衝他嚷的黑瘦農民是副隊長根喜,盧小龍一指村邊的打麥場,迴了一聲嚷:“我去場上招唿一下。”犁地耙地的都是些中老年農民,村裏幹活的把式,盧小龍放他們先迴家歇去了,自己卻拐了個彎,來到村邊的打麥場。


    打麥場上,另一個副隊長來福正領著人幹活,看到盧小龍過來,他滿場吆喝的嗓門更大了。劉堡村按照幾百年來的規矩,將割下的麥子一捆捆紮好,肩挑、牛馱、車拉運到打麥場,先在四邊堆成麥垛,上邊苫上草席,以防陰天下雨,而後,抓緊每一個晴天打麥子。


    他們將一垛麥子扒開,漫鋪在場上,鬆鬆的有一尺多厚,人拉著幾個石碾子碾場。碾子不輕不重地在麥草上一遍又一遍碾過,鬆軟的麥草就軋實了。這時,人們便拿著木叉將麥草挑起抖鬆,麥穗裏的麥粒嘩嘩地漏在地上,抖鬆的麥草又厚厚地鋪在場上,再碾、再抖。最後,麥穗上的麥粒都碾落了,鵝毛管一樣的麥杆也都碾癟了,就把碾過的麥草用木杈叉起來,在場邊垛成麥草垛。這些碾過的麥草再用鍘刀鍘成寸長,就成為牛馬的飼料了。


    盧小龍也操起一把木杈,木杈很大,有三四個大木齒,像彎彎的牛犄角一樣,貼地滑滑地往前一叉,將厚厚一層被碾實的麥草挑起來抖鬆,撂下來,抖上兩三叉,麵前就成一大堆蓬鬆的麥草,再一叉把它們叉起來,挑到一邊。這是最後一碾了,草是草,麥粒是麥粒了,踏著地上厚厚一層滾滾的麥粒十分舒服。二十來個人一人一把木杈,從四麵將場上碾過的麥草挑起來,抖盡麥粒後,往場邊草草地一堆,就有幾個老頭拿著大掃帚彎著腰將場上的麥粒歸成一堆,麥粒由大麵積收成小麵積,由薄變厚。一個老頭把掃帚換成了平頭木鍁,將寸厚的麥粒往一起堆,拿掃帚的老頭跟在後麵繼續掃著木鍁撮過的地方,又有幾把木鍁、一把大掃帚圍上去,將麥粒集中成堆。這一夥都是些上年紀的農民,小夥子們在另一邊開始將碾過的麥草堆垛。


    他們先用麥草在地上鋪出一個直徑丈許的正圓,然後,四麵八方的木杈將麥草送上去,三四個小夥子站在上麵用腳踩,也用木杈整理著,沒多一會兒,麥垛像個大圓塔一樣越堆越高,上麵三四個小夥子站在塔頂上,更認真地在上邊將一層層麥草鋪好踩實,下邊的人不斷將麥草挑上去,同時有人圍著麥垛將那些露頭的麥草一把把揪出來,用木杈四周拍打著麥垛,麥垛要垛得實,垛得光,才能在風吹雨打中存得住。麥垛更高了,上邊的小夥子紛紛跳下來,隻剩一個人在上麵收頂,這時,麥垛幾乎有三人高了。用木杈往上挑麥草,要有力氣,有技術,像在深溝中挖土往上拋一樣,將木杈猛地挑到頭頂最高處,麥草沿著慣性飛上垛頂,上麵的小夥子用手接住,然後鋪著理著,用腳踩著,在頂部收成蓑笠帽一樣的椎形,苫上草席,用繩子綁紮住。這時,上麵的小夥子拍拍手,周圍的人便用蓬鬆的麥草給他堆個堆,他先把木杈扔下來,然後高興地唿喊著縱身一跳,陷落在蓬鬆的麥草堆中。


    天黑了,場上已經亮了幾盞電燈,幾個揚場的把式開始揚場。垛麥草的人拍打著身上的衣服,抓緊時間迴家吃飯。吃完飯迴來,揚場的也就揚完了,再接著攤場、碾場、收場、垛垛。俗話說:“有錢難買五月旱,六月連陰吃飽飯。”正是陰曆五月,接連晴上一些天,把場上的活幹完,全年一半的收成就入庫了,那時,老天爺再穩穩地下起雨來,把秋莊稼澆個透,種地的人這一年就多少能夠將肚子填個半飽。


    盧小龍又操起一把木鍁加入揚場的行列。當生產隊長,第一要帶頭苦幹,第二要會幹,第三要會派活,第四要分配公平。他現在是一邊學一邊幹,帶著人去犁地,他就跟著學犁地、耙地;帶著人在打麥場上,他就一心操練場上的活計;功夫不負有心人,隻要肯學,農村的活都不難。金燦燦的麥粒像一脈小山東西順在打麥場的南邊,就著不大不小的南風,用木掀鏟起一鏟麥粒,揚到空中,麥粒在空中呈扇形揚開,風把裏邊的灰土、麥殼都飛飛揚揚地往北吹了,沉甸甸的麥粒便成東西一條線齊齊地落在地上。盧小龍這兩天已經掌握了揚場的要領,操起木鍁就有琢磨技術和表現技術的熱情。那一揚,要把木鍁中的麥粒盡可能揚開,出來的扇形迎著風垂直於地麵,才能讓風將麥殼和土吹淨,同時麥粒齊齊地東西一線落在地上。幹得起勁時,就隻需一掀一掀往空中揚,頭都不抬,隻見麥粒刷刷刷地落成一條線,眼睛的餘光可以瞅見灰土、麥殼飄飄而走。聽見周圍幾個農民笑嗬嗬地說:“隊長這兩下,已經像個老把式了。”他便嘿嘿一笑,繼續和對麵一個五十多歲的老頭你一下我一下地揚著,一口氣將一堆小麥揚了一遍。


    抬頭擦著額上的汗,看一下場上,灰土和麥殼薄薄地鋪了一層,這邊揚好的麥粒又成了東西走向的一脈小山。用大掃帚將這脈小山邊上掃幹淨,再迎著南風揚第二遍,這一次就徹底揚淨了。越是輕的東西飄得越遠,麥粒最重落得最近。麥粒和麥粒重量也有差別,越迎風落得近的,麥粒越飽滿,要留麥種,就要貼著迎風的一麵將一部分麥粒先收起來,不留麥種,就當下將揚好的麥粒堆成一堆,一邊堆一邊也就混勻了。然後,張開一個個麻袋,簸箕木鍁一起上,裝個滿,紮上麻袋口,兩個人用木杠抬起一杆大秤,用秤鉤掛住麻袋,挑起來一個個過秤,當保管的、當會計的、當隊長的一一記了數。小夥子們蹲下身將一個個麻袋上到肩背上,低著頭將它們扛到麥場旁邊的庫房裏。等麥子都打完了,派出馬車將公糧送到縣裏一交,剩下的麥子一部分分給本隊社員,留作種子的小麥就拉到村裏的另一個庫房裏鎖起來,這夏收的一件大活就算了結。


    這邊麥子剛收好,那邊吃完飯的人們又都來了,操起了木杈將沒有碾過的麥垛拆開,很快抖鬆鋪滿一場。盧小龍這才和幾個揚場的農民一起迴村吃飯。進了村,各迴各家,盧小龍在返迴知青點前,決定先到劉堡村的機磨房和油坊看一看。


    劉堡村是一個生產大隊下分兩個生產小隊,實行兩級核算。一年農業的收支都是小隊的事,隻有機磨房、油坊是大隊所有,也是大隊的主要經濟基礎。過去多少年內,機磨房和油坊是全村農民意見最大的地方,總是賬目不清,現在,都換成了知識青年掌管,也成了盧小龍要操心的地方了。盧小龍現在管著兩攤事:一攤,是生產小隊的事;又一攤,就是知識青年集體。三十個人一半對一半地分在了兩個生產小隊,不少人在生產小隊裏擔任了職務,又有人到了大隊機磨房、油坊;然而,三十個人還是一個大家庭,用他們的話講:“對外實行社會主義,對內實行共產主義。”每個人在村裏各掙各的工分,最後都交到知青點,每個人在隊裏分的糧油也都如數交到知青灶上。他現在管著的這個“大家庭”在村裏已經很有勢力了,用村裏人的話講,他現在管著半個劉堡村。帶著這樣的感覺,他不僅覺得自己是第一生產小隊的當家人,對整個劉堡大隊似乎也有當一點家的意思。


    機磨房亮著燈,幾台磨麵機正在隆隆地轉著,本村外村來磨玉米、磨麥子的農民都守著自己的糧食袋,按規矩排著隊。知識青年中的大個子高偉民,現在負責著機磨房,他一臉粉白地從粉塵飛揚的機器旁走過來,扯著大嗓門對盧小龍說:“今天活多,我晚點迴灶上吃飯。”盧小龍點點頭,看見他又在忙著張羅一台台機器,和一個個加工糧食的農民捂著耳朵在隆隆的機器聲中說著話。一袋玉米打開,高偉民拿在手裏看看,覺得夠幹燥,可以加工,便撂到大磅秤上稱出分量,然後倒入磨麵機的進料鬥裏,機器哐啷哐啷地運轉著,將黃澄澄的玉米麵徐徐吐了出來,農民在另一頭張著口袋接著。這邊麵吐完了,那邊玉米皮收到另一個袋裏,農民有錢,就按斤數交錢,沒錢,就把玉米皮留下,充作加工費了。一袋麥子拿來,也是抓起來看一看,太濕的便拒絕加工,夠幹了,過了秤,也倒到磨麵機進料鬥裏,然後問你要什麽粉?全麥粉,就白麵麩子一出到底,100斤還是100斤;要出九0粉,就是100斤麥子磨出90斤麵,收10斤麥麩;要出八七粉,就是城裏人現在吃的標準粉;要出八一粉,100斤麥子出81斤白麵,收19斤麩子,就是城裏人吃的富強麵。磨完了,也是有錢交錢,沒錢扣一定數量的麩子充加工費。高偉民帶著一個小個子的知識青年照顧著三台磨麵機,過秤,算賬,收錢,收麩子,忙得不可開交。盧小龍看了一下磨房裏外排著隊的幾十個男女老少,便出了機磨房。一離開粉塵飛揚、轟隆聲震耳的機磨房,唿吸一下舒暢了,頭腦也十分清醒。


    機磨房旁邊就是油坊,主要給劉堡村和周圍幾個村的生產隊加工棉花籽。摘下來的棉花被機器軋過,棉花就是棉花,棉花籽就是棉花籽了,棉花籽在火上蒸熱,壓榨成餅,出來的就是棉籽油,這是這帶農村主要的食用油。油坊裏燈光灰暗,油氣騰騰,一進去就濕熱嗆人,憋得人喘不上氣來,七八個青壯年都隻穿著短褲衩,裸著上身,一身汗水地在昏暗中忙碌著。一個叫何廣平的男知青在這裏負責,他走過來衝盧小龍敦厚地笑笑。他個子挺高挺壯,卻是小孩麵孔,像是學生在學校看到家長來看望自己一樣,很高興,特別想匯報一下自己的成績。盧小龍每次來這裏,都能體會到一點當家長的愉快。何廣平在蒸氣騰騰的昏暗中指著油坊,介紹著這幾天榨油的情況。大蒸爐唿唿地燒著旺火,榨油的程序在一派近乎原始的勞動中進行著。盧小龍早已熟悉這裏的程序,每次來,他都要在蒸氣騰騰的油坊中烤一會兒,他要表示對知青大家庭中每個成員的特別關心,把三十個人緊緊團結在自己身邊。他囑咐著:“早點完事,就迴去吃飯休息。”這等於是對何廣平廢寢忘食的勞動態度給予了最好的肯定。


    從油坊出來,好像從蒸籠裏鑽出來一樣,一股小風迎麵吹來,山村裏炎熱的夏天顯得近乎涼爽了。他正在往迴走著,一聲招唿,月光下遇到劉堡大隊黨支部書記劉仁鑫了。


    這是一個高顴骨尖下巴的矮瘦小夥子,在縣城中學讀過幾年書,後來給公社書記當了幾年通訊員,文化大革命中參加了造反派,這幾年迴村當大隊支書了。他顯得很親熱又稍有些不自然地對盧小龍笑笑,說道:“還沒吃吧?又來看他們了?”


    盧小龍點點頭,極力淡化著自己來看望的意義,說道:“有事沒事轉一圈,催他們吃個飯。”


    劉仁鑫眨著一雙挺聰明的三角眼點頭說道:“你們這個知青點搞得好,全縣哪個村的知青點都不如你們。”盧小龍平和地一笑,說道:“我們就是心齊點唄。”


    劉仁鑫往地上吐了口唾沫,背起手來,多少有點像在公社當過幹部的樣子,說道:“齊心就了不得。”他一邊說一邊左右挪動著腳步,似乎要踩平腳下這段不平的坡路,同時左右打量著過往的農民。


    盧小龍說笑著和劉仁鑫分了手。走了一截,後脖頸一直有感覺,不由得迴頭望了一下,劉仁鑫正眯著眼遠遠瞄著自己。看到盧小龍迴頭,劉仁鑫很快轉過目光,看往別處了。盧小龍隻能若有所思地笑了一下,又朝前走。


    走了一段大鵝卵石鋪就的下坡路,和兩邊院子裏端著大碗吃飯的農民打著招唿,又上了一段石頭鋪就的上坡路,就到了第一生產隊在村裏的庫房。這是一個土牆圍起來的大院,院子一邊是磚和土坯蓋的幾間庫房,院內的泥地平平整整,穿過院子往裏走,前麵的角落裏飄來一股豆漿的香味,接著又聞到豬糞的臭味。走過去就是一個大豬圈,低矮的豬圈裏拱動著一二十頭大豬。聽見腳步聲,一頭大白豬從黑黑的窩裏鑽出來,踏著濕臭的爛泥走到豬圈的矮牆邊抬起頭,懵懵懂懂地衝著盧小龍唿哧唿哧嚼著嘴巴。盧小龍站在齊胸高的圈牆旁,嚕嚕嚕地吆喝了一下,黑黑的豬圈裏響起一片磨擦拱動的聲音,幾頭黑的白的大豬打著唿嚕抖著頭先先後後走了出來,看著它們並不急迫的樣子,盧小龍知道,這群豬天黑前已經喂得差不多了。


    挨著豬圈就是豆腐房,這會兒正冒著白色的蒸氣,魯敏敏和魯繼敏從屋裏走出來,見是盧小龍,姐妹倆都很高興。盧小龍一低頭進了豆腐房。昏暗的油燈光亮中,一隻小毛驢蒙著眼罩,還在拉著石磨一圈一圈轉著,魯敏敏守在磨邊,用鐵勺從桶中將泡酥的黃豆連同水一勺勺加到磨眼上,磨旋轉著,磨眼上堆著的濕黃豆逐漸落下去,用勺刮著,便都落進了磨眼。乳白色的粘稠汁液從磨四邊滲漏下來,流到磨底盤周邊的石槽裏,再從一個出口流到桶中。盧小龍知道這粘稠的汁液要用水兌稀,再去掉泡沫,倒在一個用屜布做成的大漏袋裏,大漏袋是吊在半空的木架子上的,一邊搖著一邊就把生豆漿漏在大鐵鍋裏,漏袋裏剩下的就是豆腐渣,是喂豬的好飼料。生豆漿在鍋裏煮開,就成了城市人喝的熟豆漿;再加上石膏水或酸漿水一點,豆漿就泄了,豆腐腦沉在鍋底,上邊就是像啤酒一樣黃色的漿水。將漿水舀在一邊已經發酸的漿水缸中,就可以成為下次點豆腐用的酸漿水,多出來的舀到桶裏,又是喂豬喂牛的好東西。


    這裏是第一生產小隊的豆腐房和豬場,也是知識青年來到村裏以後為生產隊辦起來的。


    有了知識青年這樣不偷飼料、不亂賬目、全心全意張羅的人,辦集體的豆腐房和豬場才有了可能。負責點豆腐的是一個姓丁的老頭,他腰背佝僂著在灶邊忙活著,一大鍋豆漿早已經滾了,要讓它多滾一會兒,又不能淤鍋,他停住風箱,拿起大瓢,一瓢一瓢舀起豆漿,又瀑布一樣高高倒迴鍋中,這便是典型的“揚湯止沸”了。這樣滾了一陣以後,丁老頭將煤火壓住,滾夠了的豆漿便冒著熱氣平靜下來,丁老頭拿著瓢舀了半瓢豆漿,笑眯眯地看著盧小龍說:“你不喝一碗?”盧小龍搖搖頭,看著站在一邊的魯敏敏和魯繼敏說道:“我不壞她們的規矩。”魯敏敏和魯繼敏聽了都美美地一笑,兩個人的賬目管得很細,每天用多少豆子,出多少豆腐,豆腐挑出去賣了多少錢,換了多少豆子、小麥和玉米,每天都有每天的賬,姐妹倆一心一意要把豆腐房和豬場辦好。盧小龍笑眯眯地和姐妹倆說著話,幫著提提桶,幹點活。魯敏敏挺高挺壯地站在那裏,看著盧小龍顯得有些靦腆。魯繼敏則一邊忙碌著,一邊不時抬起那雙黑得顯深的眼睛看看盧小龍。盧小龍打點好姐妹倆,又忙著招唿丁老頭,因為自己既是知青點的負責人,又是生產隊的小隊長。


    丁老頭開始點豆腐了。他從酸漿缸中舀出一瓢已經酵酸的漿水,穩穩地沉入豆漿中,瓢在豆漿裏轉圈移動著,瓢中的酸漿水便極為均勻平穩地落到了豆漿中,丁老頭一邊點著一邊說著:“要讓豆漿穩一穩,豆漿性子浮的時候,點不出好豆腐。下酸漿水要下得慢,下得勻,千萬不要攪動它,一攪,出豆腐就少了。”說著,他把瓢遞給盧小龍:“隊長來一下。”


    盧小龍接過瓢,這不是他第一次學藝了,他從酸漿缸中舀出滿滿一大瓢酸漿水,將瓢稍微斜著慢慢插入豆漿中,讓瓢像船一樣在豆漿中轉圈移動,鍋很大,幾乎有兩米的直徑,他要俯身伸長手臂,拿著瓢轉動著。先貼著鍋邊轉大圈,慢慢把圈轉小,緩緩的三四圈,瓢轉到鍋中心,一瓢酸漿水在這漫長的過程中均勻地混入豆漿中。停一停,看一看,豆漿還是白白的,一動沒動。等豆漿停穩了,再舀起第三瓢酸漿水點下去。點了幾瓢以後,就看到豆漿開始泄了,啤酒一樣的漿水在表麵出現,乳白色的豆腐腦開始往下沉澱,樣子頗像一潭水中看到的白雲的倒影。盧小龍端著油燈靜靜地觀察著,這就到了點豆腐最奧妙的時刻,要讓豆腐腦靜靜地沉澱下去,人心穩,豆腐才穩,最後看看鍋裏還缺不缺酸漿水,若缺,就要稍稍補一點,那動作要更柔和,補的量絕不可過多。


    終於,豆腐腦在鍋底停穩了,啤酒一樣的黃色漿水也在上麵停穩了,便操起瓢一瓢一瓢將漿水舀到一個特大號的大水缸裏,明天喂豬喂牛。豆腐腦在鍋底出現,鮮嫩晃動,這時拿過一個篦子來,裏麵鋪上屜布,將豆腐腦一瓢一瓢舀進去,篦子架在一個空水缸上麵,豆腐腦裏的水嘩嘩地滲落到水缸裏。舀滿了,將屜布對角一包,用力一勒,裏邊的水分就更加有力地透過屜布嘩嘩嘩地流入缸中,然後展開屜布,再一次對角勒緊,裏邊的水又一陣嘩嘩嘩地滲漏出來。勒上幾勒,豆腐腦就快變成嫩豆腐了,這時將屜布再一次勒緊包好,在上麵壓上一個圓木蓋,在木蓋上壓上兩塊大石頭,聽見屜布包裏的水又嘩嘩地往外流著,等猛勁過去了,就變成淅淅瀝瀝的小雨了。直到這時,這鍋豆腐才算點完了,一晚上過去,明天清晨將豆腐包打開,就成了像篦子一樣圓圓厚厚的一大塊豆腐了,那時就任人切割了。


    今天做豆腐的活算是完了,姐妹倆讓丁老頭先迴家吃飯,她們一邊和盧小龍說著話,一邊將大鍋洗淨。鍋底結了薄薄的一層鍋巴,魯敏敏用鐵鏟鏟起來,拿在手中遞給盧小龍說:“這個允許你嚐一塊。”盧小龍接過一片來,放在嘴裏嚼著,說道:“真苦,不好吃。”


    魯敏敏愉快地看著他,魯繼敏一邊刷著鍋一邊說:“就是不好吃才給你吃呢,要不還不都給你吃了,我們豬吃什麽呀?”盧小龍撲哧笑了,魯敏敏也笑了。一個大鍋的鍋巴都鏟起來,扔到豆腐渣桶裏,都是明天喂豬的飼料,又倒上清水,將大鍋刷幹淨。再將一桶清水倒入鍋中,用灶裏壓住的煤火暖一夜水。盧小龍幫著姐妹倆將豆腐房打掃幹淨,又等著姐妹倆查看了豆腐房的小賬本,而後牽著毛驢,將一對木門的鐵環鎖上一把小鐵鎖,就迴去吃飯。


    路過生產隊的飼養棚時,盧小龍將小毛驢送了進去。


    飼養棚內點著一盞防風的煤油燈,村裏人管它叫馬燈。一片昏暗的光亮中,十幾頭牛和幾匹騾馬都在槽裏嚼著草料,飼養員是一個姓田的矮個老頭與一個叫做湯小明的男知識青年。田老頭正一個槽一個槽地給牲口們撥拉著草料,看到盧小龍牽著小驢進來,他矮矮地走過來接了韁繩,係到一個空食槽的木柱上,順手布上草料,小驢便歡歡地吃了起來。


    盧小龍伸手摸了摸幾頭牛的腦門,牛都乖乖地吃著草,有的還抬起頭用濕乎乎的舌頭舔舔他的手。摸著牛的腦門,你能覺出它的毛又粗糙又光順,頭又大又溫乎。一匹白馬一邊吃著草一邊踏著蹄子,打著響鼻,盧小龍上去摸它時,它晃著頭不讓摸,盧小龍笑著對它說:“你這個傻瓜。”田老頭聽著,矮矮地過來笑了。盧小龍又看了看飼養棚深處的一盤大炕,說道:“晚上睡在這兒,熱不熱?”田老頭說:“不熱不熱,咱們這棚子,後半截是窯洞,涼快。”盧小龍看著那盤大炕,心中不禁微微笑了。這裏是生產小隊召集社員開會的地方,馬燈往炕上一放,七八十戶人家的主要勞動力便都擠到這兒,聽著牲口嚼草的聲音,站著,坐著,說著,鬧著,抽著煙,咳嗽著,就把生產隊的事商量了。自從當了隊長,他對在這個牲口棚裏開會也特別有了興趣。


    煙霧騰騰中,他把牛馬驢騾看了一遍,正準備退出來時,一挑水進了飼養棚,與田大爺一起喂牲口的知識青年湯小明進來了,他是個初中生,長得眉清目秀,看見盧小龍,他說:“你還沒迴去吃飯吧?”同時拎起一桶水倒到水缸裏,盧小龍也順手拎起另一桶水,幫著倒到水缸裏,隨口答道:“我送毛驢過來,順便看看,你吃飯了嗎?”湯小明說:“吃了。”


    盧小龍一邊往外走一邊說:“這兩天犁地,牲口用得狠了點,夜裏稍微加點料。”湯小明說:“這我知道,料少了,牲口腿會軟的。”走到飼養棚外頭,盧小龍又輕聲問了一句:“料你管著呢?”湯小明點頭說:“是,黑豆和玉米都是我直接從隊裏庫房領出來,拿到機磨上磨了,再拿到飼養棚來,你放心吧。”盧小龍點點頭,田老頭喂牲口是個好手,就是愛占小便宜,經常克扣牛馬的口糧,偷迴家去。魯敏敏和魯繼敏還在牲口棚外等著,三個人踏著月光在村中高低不平的路上幾上幾下地往迴走著,兩邊的房屋和窯洞依稀透出油燈的光亮。


    他們迴到了自己的院子。正是夏忙時節,知識青年沒有都迴來,迴來的幾個人正一人一個小板凳坐在院子裏端著大碗吃飯。窯洞門敞開著,黑黑的窯洞裏亮著煤油燈。今天輪值做飯的是唐北生和賈若曦,看到盧小龍三個人,唐北生仰著一張疙疙瘩瘩的臉笑著說道:“快吃吧。”盧小龍問:“還有幾個人沒吃?”唐北生說:“除了你們,就剩下機磨房和油坊上的人了。”盧小龍說:“早就餓得頂不住了,先洗一把。”唐北生伸手一指,說:“你們的臉盆都在這兒呢,已經倒上水了。”


    窯洞門口擺著六七個臉盆,裏邊都有半盆水,盧小龍借著窯洞裏透出的油燈亮和頭頂上的月光認出自己的臉盆,立刻蹲下身雙手掬著水洗起臉來,很快,一盆水就成了黃泥湯子,上麵還漂著一些麥殼。唐北生笑著把毛巾遞過來,說道:“這是你的毛巾,已經濕過了。”


    盧小龍很舒服地擦著臉、脖子和手臂,又很舒服地擤了擤鼻子,覺得被汗水、泥土堵塞的毛汗孔又都爽快地張開了。魯敏敏、魯繼敏也都洗完了,三個人一人一個大饅頭、一大碗玉米麵糊糊,就著鹹菜絲香香地吃了起來。唐北生站在一邊笑眯眯地看著他們吃飯,賈若曦也晃著兩個八字型的小辮子走過來,問:“饅頭沒有涼吧?”盧小龍說:“沒有,天這麽熱,涼了也不怕。”唐北生說:“玉米糊糊還有,管夠。”盧小龍說:“農忙的時候不敢餓著大家。”


    唐北生看看院子裏走動的鄰居,蹲下身湊在盧小龍跟前說道:“剛才,富大爺領著幾個人想要找你呢。”富大爺是村裏的貧協主任,盧小龍問:“什麽事?”唐北生轉了轉那雙挺機靈的眼睛,壓低聲音說道:“他們說,大隊會計劉來發貪汙。”


    盧小龍垂下眼想了一下:“他們為什麽不向大隊支書劉仁鑫去反映?”


    唐北生伸手捂在盧小龍的耳朵上說:“他是他的後台。”


    盧小龍看了看院子裏的人,輕聲說道:“啥事別莽撞,弄清楚再說,慢慢來。”唐北生點點頭,同時很有戰鬥情緒地低聲說:“他們說,劉堡村過去四清時就雨過地皮濕。”


    盧小龍看了唐北生一眼,說:“今天先說到這兒。”唐北生迴頭看了看院子裏的人,又轉過頭低聲對盧小龍說:“他們說的,以後你當大隊支書就好了。”盧小龍哼地笑了一下,一邊喝著大碗裏的糊糊,一邊說道:“我這會兒黨員還不是呢!”


    正說著,院門外一片腳步聲,跑來一個臉色蒼白的婦女,一進門就衝盧小龍說:“我家二狗子又抽開羊角瘋了,去個人給他紮紮針吧。”二狗子是個十來歲的小男孩,隔長間短地抽羊角瘋。盧小龍對賈若曦說:“那你們就去一下吧。”知識青年一到村裏就成立了針灸醫療隊,專門跑到幾十裏外的野戰軍醫院學習過,給村裏人免費針灸,治好了不少病,在周圍這一片村子裏已經小有名氣了。賈若曦對魯敏敏說:“你跟我一起去吧。”魯敏敏也是針灸醫療隊的成員,她放下飯碗說道:“行,我迴來再接著吃。”兩個人迴到窯洞裏拿出了針灸盒和針灸醫療手冊,剛要走,又停下來對盧小龍說:“我們上次給二狗紮過,沒管幾天就又犯了。”盧小龍說:“那就再紮唄。”賈若曦說:“有個穴我們不敢紮。”盧小龍說:“什麽穴?”


    賈若曦說:“就是啞門穴,挺危險的,可是,這個穴位治聾啞有特效,治羊角瘋也有特效。”


    盧小龍說:“先在咱們自己身上試嘛,你們不是好多穴都試過嗎?”賈若曦看了看魯敏敏,說:“咱們現在就試吧,你在我身上試。”魯敏敏說:“在我身上試吧,你比我紮得好。”盧小龍把喝空了的碗往地上一放,說道:“你們倆先去一個人,揀你們過去紮過的穴先紮上,留一個人在我身上試針。”賈若曦用商量的目光看著魯敏敏,魯敏敏說:“你先去還是我先去?”


    賈若曦想了一下,說:“我先去吧。”她站起來,對二狗娘說道:“走,我先跟你走。”兩個人匆匆走了。


    盧小龍迴到窯洞,在長條凳上坐下,魯敏敏把油燈拿近,用酒精棉將他後脖頸啞門穴周圍擦拭了一下,又將手指和細長的銀針擦拭了一下,然後,在盧小龍的頸椎上來迴摁著尋找著,小心地將銀針插入一個頸椎縫中。盧小龍稍有些緊張地坐在那裏,一動不動。魯敏敏小心翼翼地往裏進著針,每深入一點就問:“有感覺沒有?”盧小龍體會著,說道:“沒有太明顯的感覺,隻是微微有一點脹。”魯敏敏說:“你有了特別的感覺,立刻告訴我。”


    盧小龍說:“那肯定的。”盧小龍知道,這個穴位自古以來被稱為“禁穴”,就因為它很危險,稍一紮深,就可能造成死亡和醫療事故,紮得淺了,又毫無效果,隻有紮到適當的深度,形成強刺激,才能治療聾啞等疑難病症,隻是這個深淺不好掌握。魯敏敏旋轉著手中的銀針,極緩慢地一點點深入著。盧小龍酸脹的感覺越來越強,然而他知道,這個刺激還不足以治療疑難病症,他說:“你接著進針吧。”


    窯洞裏圍了好幾個知識青年,都有些緊張地盯視著這有些危險的嚐試,很靜。突然,盧小龍覺得頸椎觸電一樣,從頭頂到尾椎骨都被電流強烈貫通,渾身一個透徹的強烈震動。


    這迴不用他說,魯敏敏也嚇得停住了手。盧小龍閉著眼體會了一下,覺出脊背和頭頂一陣穿透的輕快與涼爽,他轉過頭對魯敏敏說道:“成功了。”魯敏敏緊張的麵孔這才舒展開來,她說:“真把我嚇壞了,以為把你紮死了呢。”說著,抬起手背擦著自己額頭上的一片汗珠。


    盧小龍說:“哪那麽容易死呀?”魯敏敏旋轉著輕輕往外拔針,一股電流又沿著脊柱上下躥行著,隻不過沒有剛才那麽強烈了。盧小龍把感覺一一報告給魯敏敏,魯敏敏收了針,說道:“這我就有把握了。”盧小龍提醒道:“你剛才記住了沒有,紮了多深?”魯敏敏笑著瞟了他一眼,說:“記住了,不過,給二狗不能紮那麽深,因為他人小,脖子也比你細。”


    魯敏敏拿著針灸盒匆匆走了,唐北生笑著說道:“剛才,我也緊張得很,真把你紮死了,我們這夥人可就群龍無首了。”盧小龍一笑,說道:“再給一碗玉米麵糊糊吧。”唐北生說:“沒問題,我給你去盛。”魯繼敏兩眼黑沉沉地看著盧小龍,說道:“這次要能把羊角瘋治好了,咱們劉堡的知青就又創了一個奇跡。”


    盧小龍走出窯洞坐在小板凳上喝開了玉米糊糊,這一碗喝完了,大個子高偉民打頭,在機磨房和油坊幹活的幾個知識青年都累得七扭八歪地拖著步子迴來了。盧小龍對唐北生說:“這幾個人累壞了,先給他們搞飯吃,我還得去打麥場,今晚上那裏通宵幹。”唐北生說:“等灶上的事都完了,我去打麥場上替你一會兒,你也不能二十四小時連軸轉。”盧小龍拍了拍腦門,說:“讓它多辛苦幾天吧,你又不能替我當隊長。”說罷便要往外走,唐北生喊了一聲:“等等。”跑進窯洞拿出一件褂子和一封信,說道:“後半夜涼,你把外衣帶上,這兒還有你一封信。”盧小龍接過衣服搭在肩膀上,看了看信,是沈麗從北京來的,便捏在手中,頂著月光往村外的打麥場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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