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初的北京頤和園一派風和日麗,沈麗和父母及堂哥沈夏劃著一隻小船在昆明湖上蕩漾,沈昊與杜蓉並排坐在船尾,沈麗與沈夏麵向船尾並肩坐在船中,各劃著一支槳。當父親昂著明亮的腦門告訴大家“明天是立夏,今天是春天的最後一天”時,沈麗頗覺心中一動,她一邊輕輕劃著槳,一邊打量著昆明湖上的春光。


    太陽明晃晃地照下來,湖水映著天光,湖心小島,連接湖岸與小島的漢白玉十七孔橋,倒映在湖水中的萬壽山佛香閣,沿湖的長廊上遊人正絡繹不絕。她用手掠了一下頭發,繼續與沈夏一起劃著船。船悠悠地在湖上移動著,一個“春”字擾動了她朦朧的思緒,一家人在湖上慢慢蕩著,有一種懶洋洋的舒服感。當整個身心融化在春光的和暖中時,她覺得自己像一隻剛剛孵化出來的小雞,胖絨絨地在陽光下蹣跚地走路,周圍還有很多絨團一樣的小雞,擁擠著在一個暖窩中蠕動,陽光曬得絨毛蓬鬆起來,那是軟乎乎的生命。


    周圍的船上不時有目光掃視過來,她知道是因為自己的漂亮,也能夠感到一家四人坐在船上引起的別人的羨嫉。父母自然是軒昂氣派的,高貴的。沈夏則是高大而倜儻的,那些男性的目光在盯完自己之後,往往會瞄一下沈夏,而那些女性的目光在注視完自己之後,也會更多地注視沈夏。這時,她不僅為自己的漂亮驕傲,也為身旁能有這個高大英俊的年輕男性感到自得。在這樣的場合,人們很容易把她和沈夏看成一對伉儷,這並不讓她反感,沈夏的外貌與氣質和這個家庭十分和諧。倘若不是沈夏,而是盧小龍坐在她身邊,就明顯地不那麽和諧了,相形之下,他的其貌不揚會顯得有些寒傖。這樣想著,她心中湧上來一股很不舒服的感覺,盧小龍半年前在寒風唿嘯的天安門廣場背著背包的矮小認真的身影已經十分遙遠了,三年來有關盧小龍的一切都像夢一樣飄渺。


    她心不在焉地慢慢劃著船的左槳,她知道無論她怎樣劃,沈夏都會很好地配合著劃他的右槳,並且前後左右掌握著行船的方向,她繼續沉浸在自己的思緒中。吳淞口的長江浩蕩廣闊,和盧小龍一同站在輪船甲板上迎著風浪的故事很像一段傳說。去白洋澱追尋搖船的故事,卻留下了黑暗的油庫中被囚禁一夜的曆險記。曾經因為王洪文,兩個人鬧了小小的磨擦,現在,王洪文已經飛黃騰達,成了中央委員,而盧小龍則到山上種地去了。記憶中最深的印象,是半年前在大雪紛飛的木樨地分手,看著盧小龍在風雪中越跑越遠,直至消失得無影無蹤,她曾禁不住淚如雨下。而當她獨自踏著厚厚的積雪往迴走時,卻既感到若有所失,又有一種莫名的輕鬆。這是她當時不敢承認的隱隱約約的感覺,後來就成了與惆悵相伴隨的旋律。每當接到盧小龍從太行山劉堡村的來信,她都會像讀一本引人惆悵的小說一樣,坐在窗前暇想許久,同時,又會覺得這樣遙遠地讀故事挺好,她並不渴望見麵。


    她知道,見麵還會有情節,她對那情節也有某種期待,然而,倘若沒有那些情節,她卻可以輕鬆一些。


    大概是要躲避其他船隻的衝撞,沈夏伸過手來,將她的槳順著船舷收起來。接著,一隻船撞在了船的左舷,沈麗向右縮了一下,靠在沈夏的胳膊上。衝撞的震蕩過去後,沈夏又向左側過身來,隔著沈麗的身體將對方的船推開,而後又把沈麗的槳擺開,遞到沈麗手中,兩個人又一左一右慢慢劃了起來。一次撞船撞斷了沈麗的思緒,春天的最後一日無疑是寶貴的,她開始領會這個春光。


    沈夏早已分配在北京建築設計院上班,現在隻要一有時間,便與沈昊大談建築。沈昊年輕時曾留洋學過建築,後來加入國民黨,打了多少年仗,又投誠了共產黨,當了政協委員至今,越到晚年,越對建築學入迷,建築常常是他最饒有興致的話題。叔侄倆此時已開始指點著頤和園評論起來,無非是頤和園大格局如何,山湖配比如何,最有特色的是連接湖中小島的十七孔橋,還有萬壽山前平地而起的佛香閣,佛香閣背靠萬壽山,麵對昆明湖,典型地體現了中國傳統建築“背山麵水”的風水概念。沈昊議論起這些,自然是豪性大發,沈夏在興致勃勃的同時,很乖覺地保持著謙虛。沈麗在這片談論中有一下沒一下地劃著槳,更加隨意地瀏覽起春天的尾巴來。


    陽光像白金箔一樣一大片一大片從空中落下來,湖水上蒸騰著嫋嫋的氣息,陽光抖抖地融化到水中。湖上劃船的人不少,上百條船像小玩具似的擺在寬大的湖麵上。往西望去,西山貼著天邊泛出青色,有一種模模糊糊的瞌睡狀。湖水向來給人以“窩”的感覺,當四麵有綠樹及堤岸環抱時,這種感覺就更加實在。由著船慢慢蕩過去,就有了如醉如癡的舒適感,《清明上河圖》浮現出來,《紅樓夢》、《水滸》、《三言二拍》裏描繪的市井生活也一幅一幅出現了,“暖風吹得遊人醉,隻把杭州當汴州”,才子佳人的故事流煙一般掠過,恍惚中各種酒樓花巷也浮現在眼前。不知為什麽,一首唐詩跳到眼前:“清明時節雨紛紛,路上行人欲斷魂。借問酒家何處有,牧童遙指杏花村。”真有一股讓人發酥的生活氣息。


    這樣懶洋洋地想著,隨便地蕩著槳,發酥的感覺便像一盆熱水晃蕩地融化著她,她也用這種暖洋洋的目光看著坐在對麵船尾的父母。父親額頭發亮,眼睛炯炯有光,和沈夏說話時,可以看到他年輕時的誌向,幾十年的滄桑。母親胖胖地坐在那裏,多少有些愜意地、心滿意足地看著周圍的一切,既聽著父親與沈夏的討論,也看著湖麵上遊來蕩去的小船,偶爾還手搭涼棚往遠處眺眺,目光中有種度盡人生滄桑的朦朧感。母親的目光也常常瞟一瞟沈麗,似乎若有所思。


    船貼近了湖心的小島,小島叫“龍王島”,上麵有龍王廟。父親豪性大發,一定要登到島上看一看,以往似乎也從陸地上走橋去過,今天卻要棄舟登岸,自是另一番滋味。沈夏非常豪邁地說道:“你們上去看一看,轉一轉,我在船上守著。”說話間,沈夏就把船貼到了岸邊。小島用石頭砌著直上直下的邊岸,一道白石台階從島上斜伸到水中,這自然是登島的極好碼頭。沈夏將船劃得貼了岸,自己先邁到石台階上,俯身抓住船舷,讓船貼緊石岸,接著便手拉手先將沈麗拉上岸。又把船往前移了移,將船尾處的船舷更妥貼地貼緊白石台階,一手拉住船,一手十分穩當地扶住杜蓉上岸,又更有力地伸出手臂,攙扶著沈昊上了岸,最後,他跳迴到船上,對沈麗說:“我在這兒等著,你們轉夠了,還迴到這兒來上船。”


    沈麗攙扶著父親慢慢上著一級級台階,將綠樹蔥蘢、怪石疊嶂的小島大概轉了一圈。


    台階上上下下、曲曲折折,所謂龍王廟,就是一座說不上來的挺別致的庭院建築,在絡繹不絕的遊人中,沈麗隻顧攙著父親走穩步子,聽著父親對這裏的建築品頭論足。陽光還像白色金箔一樣,一大片一大片從空中落下來,破碎在樹木及房屋堆積成的狹小空間中。這裏的房屋都是青灰色的磚,白色的石頭,漆紅的木頭,在裏邊轉了一番,頗像遊覽了一次《紅樓夢》中的大觀園。當他們渾身汗熱地沿著白石台階一步步向泊船的地方走下來時,沈夏早在在那裏翹首等待著,這時從船上站起,一步跨到白石台階上,一腳踏船一腳踏岸,將船夾緊靠岸,一手扶住白石欄杆,騰出另一隻手招唿一家三口人上船。沈夏這時顯出了高大,也顯出了臂膀的有力,他先將沈昊夫婦很妥貼地攙扶上船,又扶著沈麗上了船,這一瞬間,沈麗體會到了很好的感覺,沈夏攙挽她的手臂繃緊著肌肉,真有一種很可靠的意思。隨後,沈夏自己也邁到了船上,船左右晃蕩起來,沈夏又蹲下身,兩手扶著船舷將船穩住,小心翼翼地調整著他和沈麗的座位,重新恢複來時的格局:沈麗劃左槳,他劃右槳,將船蕩開了。


    太陽已經當空,白金箔更密集交疊著從空中落下來。父親看看手表,說道:“是不是該犒勞一下咱們的肚子了?”沈夏笑著說:“好辦。”他幹脆讓沈麗坐到船頭,他一個人劃動雙槳,大幅度地前後擺動著上身,有力地劃起船來。沈麗坐在船頭,聽著船頭波浪撞擊在小船上發出的空洞而又沉悶的聲響,聯想到兩年多前與盧小龍乘船去崇明島的情景。那時,長江的浪濤兇猛地撞擊著甲板,發出的空洞而又沉悶的聲響使你覺出船的重量和甲板的金屬質地。沈夏一下一下後仰著身體,船隻隨著他的劃動帶來一陣一陣的衝力,這多少讓她迴想起第一次與盧小龍觀看北京的文化大革命,那一天,盧小龍騎車帶著她一起到了北清大學,又到了農大附中,最後到了北京航空學院,一路上,盧小龍一下一下蹬著車,也給她帶來這種一陣一陣往前衝的感覺。此刻,她在朦朧中將沈夏與盧小龍做了對比。陽光曬著湖水,也蒸騰著每一個人,她似乎能夠聞到沈夏身上散發出的暖熱的氣味,那是一個比盧小龍高大的男人的氣味,也是一個比盧小龍文雅的男人的氣味。


    小船像箭一樣筆直地射到岸邊,沈夏將船貼岸靠好,然後抓住船頭的粗繩,攀著岸邊的白石欄杆上了岸。他將繩子係在石欄杆上,說道:“你們在這兒等。”沈麗注意到,這一處正好有樹蔭,又讓她想起一首詩:“煙籠寒水月籠沙,夜泊秦淮近酒家,商女不知亡國恨,隔江猶唱後庭花。”微風從湖心吹來,破碎的波浪湧過來,小船微微顛簸地撞擊著石岸,用手摸著粗糙的石頭,還能覺出它在被樹蔭遮住前太陽的暖曬。


    一隻小小的紙船漂過來,她順手撈起來。紙船是用一張五顏六色的花紙疊成的,樣子十分小巧,抬頭看去,不遠處劃過一條船,上邊有一個小男孩在衝她拍手,小孩耐不住日曬,已經脫掉了上衣,穿著小背心,肥胖的胳膊和肩膀、還有那張白胖的圓臉都讓沈麗漾出一個和藹的微笑。她想了想,將小紙船放過去,同時用船槳輕輕撥著水,送小紙船向那兒漂去。小紙船一顛一簸地移動著,那隻木船也穩穩地劃過來,小男孩終於伸手撈著了小紙船,勝利地將小船舉在空中。沈麗衝船上的年輕父母笑了笑,他們也都友好地對她說:“謝謝。”還督促著孩子說了一聲:“謝謝阿姨。”沈麗一下覺得有些臉熱,她對“阿姨”這個稱唿缺乏思想準備,這個稱唿在此情此景中給她帶來一絲幸福感,也使她非常警惕地想到了自己的年齡。


    沈夏抱著一大堆東西跑來了,他從白石欄杆上俯下身,將手中的食品一一遞給沈麗,然後抬腿翻過白石欄杆,小心翼翼地下到船上,解開繩子,將船輕輕地蕩開了。沈昊說:“太陽有點曬了,咱們就貼著岸邊在樹蔭下行船,來一個水上午餐吧。”沈夏迴頭看了看那邊的十七孔橋,說道:“咱們去橋洞裏,那裏更涼快。”他從一堆食物中揀出一頂軟軟的小草帽,遞給沈麗說:“這個你戴上。”然後,讓沈麗坐到船頭,他一個人操起雙槳,前後仰俯著身體一下一下用力,將船很快地劃起來。船像箭一樣射到了十七孔橋,十多個拱形的橋洞下,三三兩兩地停著躲避太陽的小船,他們也鑽進了橋洞,這裏一片陰涼,微風從橋洞吹過,帶來陣陣爽意。沈夏將船貼橋停好,看了看水流的方向,將船頭迎向潮流,然後,將船頭的繩子嵌在橋墩的石頭縫裏,這樣,小船就靠著橋洞邊停穩了。


    沈夏讓沈麗坐到自己身邊,將買來的食物一一打開,有麵包,有香腸,有汽水,還有兩個玻璃瓶罐頭,一瓶是鹵豆腐幹,一瓶是油炸鳳尾魚。沈昊皺了皺眉頭,笑著說:“這罐頭沒法開呀。”沈夏得意地說:“沒問題。”他從口袋裏掏出鑰匙串,上邊叮叮當當掛滿了鑰匙、指甲刀和水果刀,他打開折疊的水果刀,將罐頭瓶上密封的鐵皮蓋一點點撬開,撬了大半圈,把刀斜插進去,再一撬,鐵蓋子就脫落了。沈昊點頭讚道:“還是隨身帶著武器好。”


    沈夏又興致勃勃地將第二個罐頭上的鐵皮蓋如法炮製地撬掉了,最後,他幹脆將水果刀從鑰匙鏈上摘了下來,插在鹵豆腐幹裏,說道:“就這樣挑著吃吧。”沈夏又從買的一堆東西中拿出一卷衛生紙,將它扯開,放在食品旁邊,說道:“就拿它擦手吧。”他先揪下一段,蘸了蘸湖裏的水,將手擦淨,又將衛生紙遞給沈麗,沈麗從上麵揪了一段,同樣蘸濕了擦了擦手。沈夏又將紙遞給沈昊夫婦,沈昊擺了擺手說:“不用。”沈夏說:“還是擦一擦衛生。”


    沈昊說:“這個水也不一定衛生。”沈夏說:“那就幹擦一下。”沈昊笑笑,扯了兩段衛生紙,遞給杜蓉一段,將手幹擦了幾下。沈夏將用過的髒紙都接過來放在腳邊,說道:“等會兒一起收拾。”他將一個個包著蠟紙的麵包遞到三個人的手裏,碗口大的圓麵包軟軟地散發著清香,沈夏自己也拿起一個,四個人剝開麵包紙,沈夏又將一包香腸托在手中,每個人便揀上一根或兩根香腸,掰開麵包夾在裏麵,挺香地吃了起來。


    湖上的風又暖又涼地從橋洞裏吹過,船在橋洞裏顛簸著,兩邊的陽光更耀眼地落在湖水上,偶爾有船從橋洞穿過,人們的說笑聲、孩子的叫嚷聲都在拱形的橋洞裏形成轟轟的迴響。很多人想在橋洞裏停住船,無奈緩慢的水流使得沒有一隻船可以停泊住,倘若不停地劃著槳停在這裏,顯然又太不愜意,於是,一隻又一隻船上的人們都非常羨慕地指點著沈家小船的船頭繩子嵌入的石縫。可惜在橋洞裏再也找不到第二個石縫,沈夏便十分得意地搖晃著頭對沈麗說:“咱們這是獨一無二的。”沈麗微微笑著,朦朦朧朧中發現今年以來自己對沈夏不那麽厭煩了,他那嘮嘮叨叨近乎庸俗的賣弄與炫耀現在聽來遠不像過去那樣不入耳了。她為自己的發現覺得有趣,臉上浮出一片自己也能覺出的微笑。父親在對麵一邊嚼著麵包夾香腸一邊問道:“麗麗笑什麽呢?”沈麗說:“瞎想呢。”沈夏這時又將一瓶瓶汽水拿過來,他翻轉過指甲刀上的小夾柄,撬著玻璃瓶上的小鐵蓋,鐵蓋周邊的齒輪瓣撬開兩三瓣,他便拿起瓶子,將瓶蓋在船舷邊上一磕,鐵瓶蓋就掉了下來。打開第一瓶,遞給沈昊,打開第二瓶,遞給杜蓉,打開第三瓶,遞給沈麗,打開第四瓶,留給自己,四個人一邊吃著麵包、鹵豆腐幹、油炸鳳尾魚,一邊喝著橙黃色的桔子汽水。


    一家人吃完了,也喝完了。沈夏從隨身帶的書包裏又拿出幾張舊報紙,翻開檢查了一下,說道:“沒有毛主席像,也沒有林副主席像。”他將報紙鋪在船上,將午餐留下的廢紙及垃圾包成一包,轉身放在身後的船艙裏,又打開兩張舊報紙,說道:“沈麗,你屁股底下坐的那張紙已經有點濕了。”沈麗欠起身,沈夏抽出沈麗屁股下已經坐皺的潮爛的報紙,換上剛拿出的報紙,將濕漉漉的報紙揉成團放在身後的船艙裏。沈昊笑了,說道:“咱們沈夏真是細心人,出門廢報紙就帶了不少。”沈夏不以為意地一笑,他從一上船就給四個人的座位都鋪上了幹淨的報紙。沈麗看著沈夏,她對這種衛生習慣絕不反感,對沈夏這種帶點自我炫耀的嘮嘮叨叨也不討厭。


    沈夏果然就嘮叨開了,他說:“出門就要細心,生活其實就是一個細心的藝術。”他又打開兩個小袋,說道:“這裏有牛肉幹,有話梅,你們要哪個?”沈昊擺擺手說:“牛肉幹太硬,話梅太酸,都不要。”杜蓉說:“我要一個話梅。”沈夏便將小袋遞過去,杜蓉從小袋中捏出一個話梅放到口中。沈夏又將小袋遞到沈麗麵前,說道:“牛肉幹、話梅,你任揀一樣。”


    沈麗說:“如果我兩樣都要呢?”沈夏說:“當然也行,不過,得有先有後,都放在口中,就什麽味都吃不到了。”沈麗笑笑,隨手揀了一個話梅放在口中,慢慢品嚐著酸甜的滋味。


    沈夏則從小袋中捏出幾條牛肉幹放到口中,很有力地咀嚼起來。


    肚子犒勞完了,一家人還沒有上岸的意思,也不願再在湖麵上曬太陽,他們便微微顛簸地坐在橋洞下。風和暖而又涼爽地穿過橋洞,吃飽喝足的人慢慢有了困懨。沈昊與杜蓉坐在船尾,隨隨便便地說起兩人才有的家常話。沈麗拿出一本《唐詩三百首》,隨隨便便地翻看著。沈夏又拿起了指甲刀,精心地修剪起指甲來,指甲刀一下一下清脆的聲音在陰涼的橋洞中顯得十分安閑。沈麗轉過頭,心不在焉地看著沈夏剪指甲的動作。沈夏剪完了左手,便伸出來,手背手心地端詳著,他在欣賞自己的手,欣賞自己的修剪。沈麗注意到這是一雙修長而豐滿的手,和沈夏的身材一樣高大而風流倜儻。不知為什麽,今天她對這雙幹幹淨淨、不斷修飾的手並不討厭。


    沈夏端詳著自己的手,有些沒話找話地對沈麗說:“你喜歡哪個手指頭?”沈麗想起什麽,微微笑了。早在三年前,一個無聊的中午,她就聽沈夏提過這個無聊的問題,她說:“又是你的理論:拇指代表父母,食指代表自己,中指代表愛情,無名指代表婚姻,小指代表子女,是不是?”沈夏點點頭,為了掩飾自己舊話重提的窘迫,他又說道:“一個人不同時期對這個問題的迴答是不一樣的,因為人不同時期對生活的態度是不一樣的。”沈麗想起自己三年前的迴答是最喜歡無名指,當時,她曾經極不以為然地說道:“我才不會把婚姻排在第一位。”今天,她又伸出自己的手,左手右手、手心手背地反複看著,最後發現,自己主要是在看左手,而當把左手的五指反複看了之後,她發現自己還是最喜歡無名指。無名指最溫柔,最美麗,最隱約,最有一種令她幽幽憧憬的力量。當她凝視無名指時,發現那裏有著朦朦朧朧的故事,像草原上跑過一隻金色的小鹿,這個故事讓她說不清,道不盡。


    她說:“我還是喜歡無名指。”沈夏毫不猶豫地說道:“無名指代表婚姻。”


    這時,父親和母親停下了他們的談話注意地看著沈麗,沈麗突然覺得在這個格局中談這個問題,有那麽一點異樣,像一個極稀薄的夢浮現在周圍。與盧小龍一同乘船去崇明島的畫麵,還有半年多前在風雪彌漫的木樨地橋分手的畫麵都十分寒冷地浮現出來;那寒冷的畫麵給她此刻溫暖如夢的感覺帶來了微微磨擦和疼痛的荒涼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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