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刻,王洪文正在上海高幹俱樂部冬泳館裏遊泳。遊了幾個來迴,便水淋淋地爬上岸,往池邊的一排座位走去,一邊走一邊欣賞著自己上下結實的身體。


    俗話說“三十而立”,他在三十一歲這個年齡一下大立起來。他1935年出生在東北,後來參了軍,又上了朝鮮戰場,抗美援朝迴來在上海工廠裏混了多年,不過是保衛科的一個小幹事。現在,他成了上海最大的造反派組織“上海工人革命造反總司令部”的總司令,統率著幾十萬造反大軍。“一月風暴”,全上海的革命造反派奪了上海市委的權,現在,上海的一半天下在他王洪文手中。到了今天,他才真正發現自己的了不起,這個發現是從裏到外的重新發現。他發現自己長得十分挺拔帥氣,肩很寬,身材很勻稱,麵目端正,有工人領袖的儀表,有總司令的相貌。往日披著一件厚棉大衣,在國棉十七廠狹窄的、亂糟糟的空間裏轉來轉去時,他似乎從來沒有端端正正站直過,也從來沒有端端正正坐好過。他總在寒風與蒸氣難解難分的工廠裏挪來挪去,別人看不清他的麵貌,他也看不清自己的麵貌。


    那時,他像一條灰毛狗,沒個正經模樣。現在,他穿著拖鞋走在遊泳池邊,覺得自己走出了一股勁頭。那是整個身體上下直落的勁頭,是每一步都把膝蓋彈直的很帥的勁頭,也是每一步都震動著胸脯的肌肉、抖落著身上的水珠的勁頭。他有一個標準的、強健的男人的體格。


    遊泳池邊放著幾張白色的圓桌,幾十把白色的木質躺椅,他落座了。這個地方他過去從未聽說過,更不曾來過,那是原來上海市的市委書記、市長們來享受的地方,也是中央高級首長住在上海時來消遣的地方。現在,他們奪了權,理所當然地奪取了一切。他今天就領著一群造反派小兄弟到這裏來慶祝前不久取得的“一月風暴”的大勝利。雖然他是從小窮大的,直到文化大革命前也一直在工廠穿著工作服、拿著飯盒混日子,現在,一步登天掌握了大半個上海的權力,他沒有頭暈腦漲飄飄然。當他們決定今天來這個高級場所聚會時,他照例是裹著一件灰藍色的舊棉大衣,他才不像簇擁著他的小兄弟那樣沒見過世麵地張大嘴東張西望,他沒那麽多好奇,沒那麽多驚訝,昨天沒有的,今天就有了。他大大方方處之泰然地吩咐著這裏的管理人員,好像他從來就是經常光顧的重要首長。


    半年前,他還縮在紡織廠車間的某一個角落裏和人們說著一些最閑的話,像個混世的油子。今天,他斜躺在木椅中,雙肘放在扶手上,拳頭撐著臉頰,一下就進入了深思熟慮政治戰略的總司令角色。看著那群小兄弟們亂糟糟地在遊泳池中嬉鬧,他露出一絲領袖的寬容的、諷刺的微笑。這一二十個人大都不會遊泳,站在遊泳池的淺水區,一邊說笑著一邊在齊胸的水中搓開了澡。整個遊泳館裏再沒有其他人,拱形的館頂像天空一樣寬大,明亮的燈光照著遊泳池四邊空曠的空地,也照著大半個水麵平靜的遊泳池。兩三個服務員在那端門口安安靜靜地束手而立,等待他們的召喚。


    他打開放在一邊的書包,從裏邊拿出幾本《紅樓夢》的連環畫,翹起二郎腿,很悠閑很自在地看了起來。他是聽張春橋說,毛主席提倡大家看《紅樓夢》,了解階級鬥爭。他嫌字書太難讀,便讓手下找了這套小人書,一本本看著,似乎也能悟出點道理來。他是聰明人,聰明人不需要多讀書。聽到三言兩語,便能明白大概。起碼他知道,曆史上有名的劉邦和項羽就不是讀書人,沒什麽文化,卻管著天下。他知道有一首唐詩的最後一句:“劉項原來不讀書”。當然,不讀書的人可以運用讀書人的知識,隻要會動腦筋就可以了。張春橋曾對他講,列寧說的,“無產階級專政就是組織成統治階級的無產階級。”這句話他一聽就明白了,上海的工人階級造反派現在就組成了統治階級,掌握了政權。這也就是無產階級專政,關鍵在於組織。


    遊泳池中的一群人看見王洪文上岸了,也都成群結夥地爬了上來。他們一生二熟地學會了氣派,招手讓侍立的服務員把浴巾拿過來。一人一條浴巾,鋪在像小船一樣弧度彎彎的椅子上,便水淋淋地坐下了。隨後,看著王洪文手中的小人書,說起打趣的話來。有的叫他王洪文,有的叫他洪文,有的戲謔地叫他王總司令,有的就叫他司令。有的說:“大革命,你還有時間看小人書?”有的說:“你還看什麽《紅樓夢》?那都是四舊。”王洪文不急不惱地笑笑,說道:“主席提倡看的。”仍舊坐在那裏一頁一頁看著。沒有他這個中心人物的參與,大夥說笑的興致就少了一半,於是,人們就在他的周圍團聚著,有意無意地敗壞著他看書的氣氛。幾個人將水淋淋的腳歪七斜八地放到王洪文架著胳膊的圓桌上,七八條腿腳上的水濕了一桌子。王洪文瞄了一眼,拿起桌上的幾本《紅樓夢》連環畫,塞到自己椅背上掛著的書包裏,繼續鬧中取靜地看著手中的小人書。


    他注意到遠遠安靜侍立的幾個年輕秀氣的女服務員都用恭順而冷淡的目光打量著自己身邊這群弟兄們,他們紛紛將腳架到了一張張桌子上,互相說著一些低俗的笑話。一個身體白瘦的小夥子是輪胎廠的造反派頭目,腿翹得太高,一不小心坐翻了椅子,水淋淋地摔到地上。一片哄笑及七手八腳的嘈亂,引得幾個年輕的女服務員相互交換著目光,露出一絲譏諷的笑意。王洪文將這一切都看在眼裏,但對身邊這群兄弟們的亂鬧並不以為意。他聽憑這群人說笑耍鬧,也聽憑他們不斷地和自己打趣。多少年在工廠的廝混,使他懂得了如何做一個工人領袖。你一定要喜歡泡在弟兄們當中,你要習慣他們對你打趣,要不嗔不惱。


    大家越是對你打趣,就越說明你有凝聚力。你不打鬧,卻要聽得下別人的打鬧。你不說廢話,卻要習慣聽別人的廢話。你不醉酒,卻要習慣他們在你身邊醉酒。你不胡說八道,卻要習慣他們在你身邊胡說八道。你不亂來,卻要習慣他們亂來。你要泡在這些人當中,你要讓所有的人都願意和你泡,讓他們一離開你就泡得沒趣、泡得沒神、泡得沒勁,天天想著和你泡,你就可能成為他們的首領了。


    平常,你聽憑這些人泡你,到了關鍵時刻,你該發令就要發令,該嚴厲就要嚴厲,該說一不二就要說一不二。這半年的革命造反使他尤其悟到了要成為工人領袖,第一要勇敢,膽大包天,敢說敢做,要天下第一膽;第二是足智多謀,遇事拿得出主意;第三就是言必行,行必果,說到做到,不開空頭支票;第四就是一個“嚴”字,該嚴厲的時候,就要軍法不饒人;最後一條,就是和大夥同甘共苦。今天這個泡,也就是同甘共苦的意思。


    他津津有味地一頁一頁看著《紅樓夢》的小人書,周圍的造反派兄弟們都還是衝他說著話。有人說道:“王洪文,我看中央以後肯定會把你調到北京去。”很多人紛紛附和著。


    王洪文一邊看書一邊說了一句:“我不去。”一群人又紛紛說:“中央調你,你能不去嗎?”


    王洪文說:“不去,就是不去。”又有人說:“毛主席要讓你去呢?”王洪文又翻了一頁書,說道:“起碼五年之內,我不會離開上海。”這時,有一個叫阿大的人靠在椅背上說道:“司令,該給我們搞點吃的了,慰勞慰勞兄弟們的肚子。”王洪文眼睛沒有離開小人書,抬手揮了一下,說道:“去讓服務員安排。”阿大接著問:“搞點什麽?”王洪文似乎很疑惑地看了他一眼,說:“這個還要問我?想搞什麽就搞什麽。”阿大招手讓兩個年輕的女服務員過來,做了一番吩咐。


    沒多一會兒,葡萄酒、白酒、香腸、鬆花蛋、牛肉幹、紅燒肘子和麵包等食品就擺滿了兩個桌子。一群人穿著遊泳褲赤裸著上半身就倒開了酒,舉起了杯,叮叮當當碰起來。


    王洪文拿了塊麵包,夾了根香腸,把兩隻腳很舒服地放在另外一張空椅子上,一邊吃一邊繼續看著小人書。人們三番五次地敬酒,他都說:“你們先喝。”一撥人一邊喝一邊問:“今天允許我們醉嗎?”他頭也不抬地迴了一句:“你們看著辦。”就有人一邊碰著杯一邊揮著手說道:“王洪文說過了,半夜還要去看黃浦江幾個碼頭,今天都不許醉。”


    當周圍一群人叮叮當當劃拳碰杯時,王洪文泡在這種氣氛中,一頁一頁看著《紅樓夢》連環畫,覺得十分愜意。經過幾個月的磨練,他已經在上海的工人造反派中樹立起了權威。


    他現在能夠比較得心應手地控製這支隊伍了。一個大上海,現在多多少少要按他的意思辦事,他跺跺腳,黃浦灘頭也能抖三抖。他偶爾也略抬目光打量一下眼前唿風喚雨般碰杯吃喝的人群,雖然他在這裏一言不發,但他是他們的中心,是這群人的主心骨。如果他起身離開,這群人吃喝的氣勢立刻就會塌掉。想到自己現在坐在中央首長們休閑的地方,掌管著半個大上海的權力,他就不能不想到這裏的奧秘。


    眼前的這群人曾經和自己平起平坐,隻是在某一天發生的事情,使得他和他們變成了領導與被領導的關係,也使他王洪文終於成了影響全中國的人物。他永遠不會忘記兩個月前的事情。11月6日,上海一些工廠的造反派頭頭集中到首都紅衛兵第三司令部駐滬聯絡站,召開上海工廠串連交流經驗會。在這個會上,決定成立上海工人造反派的全市性組織,最初提出的名字是“上海工人造反司令部”。後來,有人提出加上“革命”二字,成了“上海工人革命造反司令部”。最後,是他王洪文提出再加一個“總”字,成為“上海工人革命造反總司令部”。他的提議獲得了熱烈的掌聲,一致通過。從這天開始,他在相互還都不大熟悉的各工廠的造反派頭頭中露出一點頭角。既然成立總司令部,就要選舉領導。王洪文又提出一個建議,他說:“今天出席會議的全部造反派組織,理應是上海工人革命造反總司令部的發起單位,我們總司令部的核心組成員,就應該從這些發起單位產生。”他的提議又獲得一致通過。往下如何選舉核心組成員,王洪文的提議更是合情合理的,他說:“今天是我們頭一次串連,大多數人是頭一次見麵,相互都不了解,所以,我們每個人都先做一個自我介紹,報一下家庭出身、政治麵貌、在單位的職務,這樣便於選舉。”這個提議自然又獲得一致通過。當大家順序自我介紹時,絕大多數造反派頭頭都是非黨團員,普通工人。


    而王洪文自報的則是貧下中農出身,複員轉業軍人,政治麵貌黨員,工作職務保衛科幹部。


    這使他在會上獲得了顯著的優勢。結果,他不但進入了上海工人革命造反總司令部的核心組,還當上了總司令。


    那其實是隻有17個單位造反派頭頭參加的一個並不整肅的會議,會議完全是被幾個北京紅衛兵策劃串連起來的。當時屋子裏亂糟糟地就把會開了,他也沒有想到事情的發展會如此重大。他隻是根據一個多年來都在不斷重複的旋律行動,那就是在政治上要想盡辦法多爭得一點發言及表現的機會。在那天的串連會上,他本能地希望盡可能多地將自己露出來,沒想到,兩個月過去了,他居然成了影響整個上海乃至中國的風雲人物。如果那天自己沒有得到消息,沒有去參加這個會議,就不會有今天的一切。自己很有運。


    七紅八綠的一頓吃喝在遊泳池邊進行完了。在一片杯盤狼藉中,有人問:“司令,還有什麽節目?”王洪文將小人書收到書包裏,站起身說道:“衝澡,穿衣服,看電影。”當他們衝完澡穿上衣服在俱樂部的小放映廳坐下時,放映的電影是王洪文最愛看的《護士日記》。


    這部由電影明星王丹鳳主演的片子曾經讓他癡迷不已,當銀幕上出現“護士日記”的片名時,大夥都嘻嘻哈哈地歎氣道:“老電影了,看過的。”王洪文不理睬眾人的吵嚷,左手抱著右肘、右手托著下巴,目不轉睛地看著王丹鳳演的女護士。銀幕上的形象讓他有過很多夢想,現在,當取得了輝煌的成就後,再看這個高不可攀的夢想就有了新的眼光。周圍的人在抽煙,在說話,在打哈欠,在瞌睡,在進進出出地走動。他卻一直目不轉睛地看著。


    電影演完了,放映廳裏柔和的燈光亮起來之後,一群人中除了兩三個一直與王洪文堅持著看下來,其他人都散漫在各個角落,有的在唿嚕嚕地帶著酒意酣睡,有的在抽煙說話。王洪文依然手托著下巴,一動不動地凝視著黯然的銀幕。過了好一會兒,有人問:“司令,該幹什麽了?”王洪文問:“幾點了?”有人迴答:“快半夜十二點了。”王洪文便揮了一下手,說:“出發。通知碼頭,我們馬上就到,準備好船。”一夥人立刻行動起來,歪在椅子上酣睡的人被推醒,揉著惺忪的睡眼,抖擻著精神,跟著出發了。


    幾輛小轎車、小吉普高速馳過上海市的街道,兩邊的高樓大廈像懸崖絕壁一樣掠過著、旋轉著,一條條燈火闌珊的馬路被這些車輛掠過著、切斷著、分割著。沒多會兒就到了碼頭。一艘快艇亮著燈光在黃浦江的波濤中輕微顛簸著。他們上了快艇,快艇射出探照燈光開動了,很快來到黃浦江中。冬日的黃浦江麵十分寒冷,王洪文站在船頭,不願下船艙。


    他迎著凜冽的風,看著船頭劈開的白浪像大鳥的翅膀一樣向後飛去。岸邊的大小碼頭和林立的高樓大廈都有稠稠稀稀的燈火點綴著,天空一派清冷。王洪文問:“二十路人馬都準時出發了嗎?”旁邊有人迴答:“都準時出發了。”王洪文沒有吭氣。上海“一月風暴”大奪權後,雖然有來自北京的聲勢浩大的輿論支持,整個上海卻在到處潰亂著、癱瘓著,被推翻的上海市委的影響還在許多地方盤踞著。很多工廠停工;港口、碼頭、火車站也有很多地方陷入癱瘓;自來水、供電、鋼鐵廠、造船廠的生產及秩序也岌岌可危。要整個地控製上海的局勢,還有很多硬仗要打。今天晚上,上海工人革命造反總司令部調集了二十萬人馬,同時開往幾十個保守勢力的黑據點。天一亮便同時采取行動,要將那裏的保守勢力擊潰,一舉將領導權奪過來,恢複那裏的生產交通秩序。


    王洪文對指揮這樣的行動充滿了戰鬥情緒。如果說十幾年前在抗美援朝的戰場上,他作為普通戰士沒有嚐到任何戰爭的趣味,今天,作為總司令,他則體會到戰爭的樂趣了。戰爭的樂趣是指揮者的樂趣,而不是戰士的樂趣。這是他今天才領會到的。今天晚上,他將在水上及陸上巡查整個作戰形勢,他要用強攻的方法解決問題。無產階級專政就是組織為統治階級的無產階級。當快艇射著探照燈光劈開黑暗破浪前進時,他覺出了自己的勢力和銳氣。他甚至覺得這探照燈就是他撕破舊秩序的刺刀。


    旁邊有人向他匯報:“崇明島上的農場基本上全癱瘓了。”他說:“一樣組織人去解決。”


    上海人都知道長江上的崇明島是上海的郊縣之一,也叫崇明縣,那裏有十多萬農場工人。


    旁邊又有人說:“崇明島的政策問題比較複雜。現在,絕大多數農場工人都造反迴了上海市,那裏沒什麽人了,你去人解決什麽?幫著種地?”王洪文在黑暗中沉思了一會兒,說道:“組織一個調查團,去崇明島調查一下。北京的紅衛兵不是還有一些人留在上海沒走?請他們也一起參加,他們的政策性強。把情況調查清楚了,我們再決定對策。還有其它問題嗎?”“沒有了。”剛才提問的人迴答。


    王洪文轉眼看了看,從一個正在抽煙的人手裏拿過抽了半截的香煙,放到嘴邊狠狠抽了兩口,然後眯著眼看著前方的黑暗說道:“上海的問題要一個一個解決,一定要把全部大權都奪過來。”說著,他把紅亮的煙頭狠狠地往黑暗的江中擲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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