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晨送母親去勞改時,天氣雖然清冽,但還安靜。這會兒是上午了,天卻刮起了陰慘慘的寒風。窗外蕭條的樹枝搖搖曳曳地唿嘯著,讓李黛玉感到家中的寒冷,也想到母親穿得少了一點。她先給自己穿上一件薄棉襖,又拿起母親的一件舊棉襖,頂風出了家門。


    今天,全校的牛鬼蛇神都在北清東校清掃垃圾場,等她趕到那裏時,看見老弱病殘的勞動人群中,母親圍著一塊灰頭巾像個蹣跚的農村老婆婆一樣,雙手笨拙地握著鐵鍬,使勁鏟著一塊淤結在地上的垃圾。因為力氣不夠,她將鐵鍬支在腿上,彎著膝用整個身體的重量連撬帶挖著。這是一片小樹林,長著一棵棵胳膊粗細的雜樹,旁邊的垃圾堆蔓延過來,和落葉泥土混在一起,淤結了一個夏天秋天的雨水,現在是髒巴巴的一片。李黛玉穿過勞改的人群來到母親身邊,將棉襖遞給她說:“媽媽,你穿上棉襖吧。”


    茹珍正彎腰用勁鏟著那塊很結實的垃圾泥巴,這時抬眼瞟了一下女兒,又接著用勁,說道:“我不冷。”她的鐵鍬終於比較深地插到了那塊淤結在地上的垃圾泥巴裏,她漲紅著臉憋著全身的力氣撬著、鏟著,全神貫注的樣子真像是在解決她麵前最大的課題。終於,垃圾泥巴被撬了起來。她努起全身的勁把垃圾泥巴扔到旁邊的垃圾堆上。泥巴飛落過去後,她還端著鐵鍬目視良久,似乎在欣賞自己的偉大成就。然後,她將鐵鍬豎在地上,用手背擦一下額頭的汗,瞪著一雙囊囊腫的眼睛看著女兒說道:“我不用,你拿迴去。”李黛玉看了看小樹林上空唿唿掠過的寒風,說道,“你現在不冷,待會兒休息的時候就冷了,我給你放在這裏吧。”這是一件帶絨領的藍棉襖,舊得已經褪色,是母親下鄉參加四清工作隊時穿過的衣服。李黛玉把它卷了卷,放到了樹杈上。母親看看周圍在寒風中迎著灰沙幹活的人們說道:“他們都沒人來送衣服,我不能特殊化。”李黛玉說:“你沒看他們都比你穿得多?”


    母親兩眼怔愣地看看四周,很多人已經穿上了棉襖,再看看自己,一件舊單衣裏邊隻有兩件毛衣,便傻愣愣地看著女兒,說道:“那你就放下吧。”說著,又端起鐵鍬去鏟又一塊垃圾。


    垃圾與泥地幾乎結成一體,她一下一下鏟著邊緣,終於插進了鍬頭,然後,又是彎膝將鐵鍬架在大腿上,憋足力氣連撬帶鏟地往裏進著。那全神貫注的樣子,真像是一心一意埋頭做遊戲的大頭娃娃。


    李黛玉轉身走了,母親已經適應了勞改生活。因為基本上不上批鬥會了,每日早出晚歸的勞動,成了她一生以來最認真的上班。她沒有一天敢遲到,天不亮就在鬧鍾聲中爬起來。也沒有一天晚上不抓緊時間洗臉、洗腳、睡覺,她總是說:“我明天還要去勞動。”她似乎完全忘卻了丈夫的自殺,也完全忘記了自己曾經是心理學教授。她在半麻木半辛苦的勞改生活中甚至有一種心滿意足的快樂。每天迴到家中都要講講一天幹活的有趣之處,像剛才這樣將鐵鍬支在腿上撬著用勁的姿勢,就是她在勞改中逐步摸索學會的。


    第一次掌握這個方法,她迴家後曾興奮不已地和李黛玉講述。當時,她激情難抑,居然拿起家中的一把長柄掃帚代替鐵鍬,給女兒做起了示範。她一邊用這個姿勢象征地鏟著地上的簸箕,一邊仰臉看著女兒,說:“這個方法非常科學。”她將掃帚鏟入簸箕與水泥地之間。簸箕滑到了牆邊,她也便鏟著跟進過去,終於在牆根處將簸箕鏟到了掃帚上。簸箕裏的垃圾灑了一地,她不在乎,平端著掃帚直起身,對李黛玉說:“這樣就把泥巴鏟起來了,扔的時候要以身體為軸心旋轉兩臂。”說著,她便像甩泥巴一樣,將簸箕甩到房間那一邊。


    鐵簸箕落在水泥地上,咣啷一聲,她得意地對李黛玉說:“你看,我揚得挺遠的吧?”當她餘興不已,還想繼續表演時,李黛玉說:“該吃晚飯了。”。到了飯桌上,母親再一次煥發出了講述這一技術發明的熱情,她拿起炒菜的鏟子又比劃起來。這次是拿桌上的碟子作為泥巴來鏟,兩個手抓著菜鏟,插入桌麵和碟子的縫隙,然後撬起鏟子,將鏟子一下插入碟子下麵。碟子在桌麵上滑行著,被碗擋住,她終於將碟子鏟了起來。李黛玉生怕她把碟子又一揚摔個粉碎,連忙伸手製止她。母親這次倒還清醒,說道:“我就是和你講這個道理。”


    說著,就把鏟子放下了。在以後的相當一些天內,李黛玉都要轉移她對這個技術動作的示範熱情。


    李黛玉在北清東校的校園內走著,心中輕輕歎了一口氣。人確實很容易適應環境。不僅母親適應了現狀,自己似乎也適應了現狀。父親的自殺,對她是一次崩潰性的打擊,自己在世上惟一的依靠失去了。當她意識到從此再也見不到父親和藹的麵容時,家變得一片空洞和冷落,自己的生命也荒涼了。沒有任何地方可以供奉父親的骨灰,她便將它放在父親生前的寫字台上。又覺得不妥,便挪到空落落的書櫃上,不高不低居中放著,還在上麵罩了一塊黑紗。她把一張印著山水的明信片背靠在骨灰盒後麵,算是用這片山水為父親設置了墓地。當她沉默不語地布置時,母親瞪著一雙浮腫的眼睛看看她,又看看書櫃上的骨灰盒,說了一句:“能這樣做嗎?”見李黛玉不說什麽,看了看便走開了。


    那個早晨,李黛玉醒來便看到了床邊的小推車。小推車那綠葉襯托著朵朵紅玫瑰的圖案在台燈光和窗外黎明的交相映照中像嬰兒的夢。小推車離台燈很近,燈光像風一樣漲滿了小車篷。被照亮的小車篷又像一個美麗的大花燈籠,讓她生出許多遐想。突然,她聽到了母親的一聲尖叫。她趕忙跑到母親的房間,看到了父親留下的認罪書和給母親的兩封信。


    她又跑到書房裏,看到了坐在書堆麵前安詳長睡的父親。她和母親當天就把父親的認罪書交給了北清大學紅衛兵聯絡總站,母親又讓她將父親的那封長信也交上去。最短的那封信自然是遵囑銷毀了,現在,這一切都不明不白地過去了。父親畏罪自殺,母親是什麽性質,至今模糊不清,母女倆在痛苦與麻木中適應了這一切。


    李黛玉心不在焉地來到北清東校的荷塘邊散步。這裏沒有一絲硝煙,安謐的小路環抱著荷塘。滿塘荷花早已殘敗,憔悴的黃葉與幾枝露出水麵的枯黃花莖在述說冬天即將來臨的預言。三三兩兩的大學生在這裏散散漫漫地溜達著。一個男生搖搖晃晃地走著,心不在焉地左右看著,哼著一支莫名其妙的歌曲。李黛玉一邊走一邊想,自己失去了父親,但還是活下來了。一個人隻要生命還在,是不是離開什麽都能活下來?想到這裏,她既感到寒冷和可怕,也覺出一點超脫煩惱的純潔與安靜。在這冷冷的風中漫步,心情竟然逐漸好起來。這裏被高大的樺樹、楊樹包圍著,風顯得柔和了,太陽便掙紮出一個模樣,不那麽顫栗了,比較安穩地照耀著這片小小的風景。穿著薄棉襖走在陽光中,她甚至有了暖洋洋的感覺。她的棉襖外邊罩著一件天藍的布衣服,兩臂帶著深藍色的袖套,底下穿著一件深藍色的布褲子,腳下穿著搭襻黑布鞋。趟著這裏的風光走,柏油路很清潔,她也很清潔。


    正當她在一片初冬的陽光中暖洋洋的漫步時,眼前出現的景象破壞了她心頭的明朗。


    她看見盧小龍正和一個高挑而美麗的女孩並肩在荷塘邊慢慢走著,隔著叢樹稀疏的禿枝,可以看到盧小龍自信而又平靜的額頭與眼睛,他正在講述什麽。那個女孩一看就像初中生,帶著少女憂鬱、靦腆的多情。李黛玉感到有些難受,心髒像被一隻手抓住了一樣發緊。她從兩個人手拉手走路的親昵中,自然看明白了他們之間的特殊關係。而那個女孩不得不讓人注意的美麗,真正給李黛玉帶來了折磨。高中以來,李黛玉一直鍾情於盧小龍,那是她作為一個女孩在生理上獲得自信後萌發的第一個感情。這種感情是蒙昧的,又是寶貴的。盧小龍從未理會過這個,當他轟轟烈烈地投身於大革命運動時,他們的距離更是越來越遠了。


    她在幾乎把她打懵的家庭噩運中,還在多多少少關心著盧小龍。她把他連同革命一起高高供奉在了崇高的地方。今天,看到他隨隨便便地拉著一個女孩的手說說笑笑時,看到那個女孩俯首貼耳地跟隨他時,她覺出自己的屈辱。一種從未體驗過的自卑聯係著以往的自卑體驗衝上心頭。她的心靈又像被抄家時一樣,一片混亂凋零。


    盧小龍和那個女孩走到荷塘邊的亭子上並肩坐下了,盧小龍一邊說話一邊將女孩的手放在自己腿上摩挲、捏弄和欣賞著。他還將那個女孩的衣袖擼起來,從下到上、又從上到下仔細地捏著她的小臂,似乎要發現什麽。他拿起女孩的一隻手,放到嘴邊親吻了一下,還用那隻手輕輕摸了摸自己的臉頰和下巴,然後,握著這隻手拍打自己的另一隻手。兩個人的手拍出的掌聲使得盧小龍和那個女孩都開心地笑起來。盧小龍像個大哥哥一樣笑得舒暢,女孩則笑得滿臉漾著幸福的紅暈。接著,盧小龍躊躇滿誌地講起什麽,女孩側著頭專注地聆聽著,不時看一看日光下亮晃晃的荷塘。李黛玉隔著叢樹和荷塘看著那邊的亭子,覺出心中揪心的抖動。她朦朦朧朧覺出了盧小龍為什麽不理睬她,她在想象的鏡子中看到了自己的相貌。這時,她有點失魂落魄地站在那裏,太陽又顫抖起來,風也凜冽了,剛才迎著陽光梳理得整整齊齊的頭發一下飄零起來,濃重的自卑又像一塊石碑帶著它的陰影壓在心上。


    這時,聽到過來幾個人的腳步聲和說話聲,其中一個人的腳步很重,接著便聽到很熟悉的馬勝利的聲音。她抬頭看了一下,大路上過來了雄赳赳的馬勝利,身後跟著四五個大學生。馬勝利一瞬間也發現了她,他站住了,對同行的幾個人揮了揮手,說:“你們先去,我隨後就到。”說著,就下了大路,沿著緩坡小路踏響著滾動的石子幾步來到李黛玉麵前。


    他寬寬大大地立在那裏,俯瞰著李黛玉問:“你在這幹什麽呢?”李黛玉不由自主地又往亭子那邊看了一眼,很快便轉迴目光來。一臉狐疑的馬勝利也隔著樹叢及荷塘朝那邊望過去。


    他的目光反應了一下,隨即就集中了,一臉鐵青地望著坐在亭子裏的盧小龍和那個女孩,他認出了那個女孩就是他栗子胡同一號內院的四女兒魯敏敏。他曾經去抄過她的家,曾摘下她的袖章,也曾將抄家的戰報貼在了北清大學。大概是文化大革命要打倒的黑線人物太多,對這個資產階級文人魯湘嶺的批判稍稍熱鬧了一陣,就被更多更大的題目淹沒了。這麽長時間沒有迴家,他差不多將這件事情遺忘了。受到歧視和汙辱時,他會想方設法地報複;而抄家實現了報複,他便多少遺忘了。現在,看到盧小龍捏著魯敏敏的手,得意洋洋地誇誇奇談時,他的仇恨和怒火便“騰”地燒了起來。


    他眯起眼,目光像槍口一樣陰森地瞄著對麵,用手揪斷了一根樹枝,在心中下了一個狠毒的決心。看見那邊盧小龍伸了個懶腰站了起來,拉住魯敏敏的手轉身走了,他才收迴目光盯著李黛玉。李黛玉也一直注意著盧小龍他們的背影,這時轉過來看了看馬勝利,便垂下眼。馬勝利這才聯想起李黛玉在這裏的動機,他的火一下就冒大了。他居高臨下地指著李黛玉說:“你就一直看他來著?”李黛玉抬眼看了他一下,又垂下眼,她顯然不習慣撒謊。


    馬勝利覺出渾身漲滿了憤怒,他說:“你怎麽這麽不要臉?”李黛玉輕輕咬住自己的嘴唇,目光朦朦朧朧地看著眼前。這種毫不辯解的沉默使得馬勝利怒火發作了,他掄起手打了李黛玉一個響亮的耳光。李黛玉一下捂住臉,鮮血從嘴角流了出來。她揚起臉怯生而又有些仇視地看著馬勝利。她過去很懼怕這個兇神惡煞,但在今天的情境下,她第一次有了一點與對方對抗的力量。這種力量中隱含著對對方的冷蔑。


    馬勝利看了看四周沒人,便暴跳如雷地說道:“你為什麽這麽賤?”李黛玉掏出手絹擦了一下嘴角的鮮血,又擦了一下手上的鮮血,平平靜靜地說道:“我賤跟你有什麽關係?”


    馬勝利氣得渾身發抖,他又一次舉起手。李黛玉側轉過身去。馬勝利看到了她臉上血紅的手印,嚷道:“我不許你這樣不要臉!”李黛玉一動不動。馬勝利解下紮在腰間的軍用皮帶,他這個不是革命軍人子弟的紅衛兵頭目現在也穿上了一身舊軍裝。李黛玉看了一眼他手中的皮帶,馬勝利舉起皮帶,克製住內心的憤怒,不輕不重地抽了一下她的脊背,嚷道:“你聽懂我的話沒有?”李黛玉看也沒看他,說道:“我賤跟你沒關係。”馬勝利舉起皮帶,在空中停頓了幾秒鍾沒有落下,接著,便抽打起眼前這片叢樹來,碎枝條飛濺著。他一邊抽一邊嚷著:“你是個混蛋!”


    李黛玉轉過頭來,看著他莫名其妙的暴怒。一個碎枝條崩起來,紮到馬勝利的眼角。


    馬勝利一下停住手中的皮帶,捂住了自己的眼睛,接著拿下手來,看見了手中的血跡,又摸了摸眼角。李黛玉一看,那裏一道鮮血淋淋的裂口。馬勝利看見她的目光,一下暴怒起來,掄起皮帶狠狠地抽了她一下。這一下就把李黛玉抽得蹲倒在地,她用手摸著自己的肩背,閉著眼扭動著。馬勝利垂著皮帶站在旁邊,氣唿唿地喘著。


    荷塘邊一片寂靜。


    過了一會兒,馬勝利走到李黛玉的麵前,說道:“我沒想打你。”李黛玉掙紮著站了起來,一手摸著脊背,一手摸著臉,垂著眼冷冷地說道:“你是沒打我。”馬勝利看了看她,說:“我送你迴去吧。”李黛玉說:“我這不要臉的人用不著別人送。”馬勝利被這句話噎得又冒起火來,他抖了抖手中的皮帶,李黛玉看了一眼,說道:“你隨便吧。”馬勝利氣得揚起皮帶,在空中停頓了一下,抽在自己的腿上。然後,站在那裏表情獰惡地喘著氣。李黛玉又上下看了看他,似乎直到現在她才明白了什麽。在父親去世以後的兩個多月來,馬勝利每次見到她,都免不了要兇神惡煞般地訓斥她、管教她。而這一切管教的結果,卻使她在不知不覺中對馬勝利有了一點支配的權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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