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立紅的父親朱嚴明坐在客廳的雙人沙發上,他的妻子齊恩惠站在背後給他捶著肩膀。


    在他麵前的茶幾上放著一大摞相冊和成堆的照片,朱嚴明一邊和妻子商量著重大的事情,一邊一張一張看著照片。


    朱嚴明是衛生部一位特別的領導幹部,負責中央首長的保健工作,因此,幾乎和中央的絕大部分首長都有過合影,麵前這成堆的照片,就是他多年光榮的記錄。現在,政治上風雲突變,他想到要將這些光榮的記錄整理一下,按路線分分隊。有些照片絕對不能保留了:和彭真的合影,和羅瑞卿的合影,和陸定一的合影,和楊尚昆的合影,應該立刻銷毀。而和毛主席的合影,當然應該多多地放大,掛在屋子的正中。他看了看牆壁上掛的一幅照片:毛主席站在正中央,其餘的人分兩排站在他的兩側和身後,在第一排靠邊的位置上就站著朱嚴明。他低頭一邊翻著照片,一邊諦聽著樓道裏的動靜。


    一個人的腳步聲上樓來,妻子停住手裏的動作聽了一下,說:“不是立紅。”朱嚴明也分辨出來,這不是女兒的腳步聲,讓妻子繼續給自己捶著背,同時像看撲克牌一樣將一摞照片拿在手裏,一張一張抽著看。腳步聲經過家門口往樓上去了。又有腳步聲從樓下響起,兩個人都停下來諦聽著。腳步聲很任性地咚咚咚上樓來,兩個人幾乎同時說出:“立紅迴來了。”朱嚴明起身要站起來,妻子齊恩惠將他摁迴沙發,幾步走過去將房門打開。朱立紅氣喘籲籲地滾進了房門,她一邊進門一邊瞪著水泡腫的大眼睛嚷道:“今天開門怎麽這麽慢,我都敲第四下了。”做父母的賠著笑,往常,女兒的腳步聲在一層樓出現時,他們就有了反應;當女兒走到二層樓時,他們早已確認;當女兒走到三層樓家門口時,他們大多已經把門笑吟吟拉開,做出歡迎寶貝女兒的盛情狀。今天,女兒的腳步聲過了二層樓,他們才開始反應,當女兒敲響第一聲門時,他們還沒有趕到門口。


    朱立紅一進屋就嚷著要喝水,母親把一杯涼開水遞到她手中。看著女兒喝完,又接過杯子將毛巾遞過去,等女兒擦完嘴,她接過毛巾說道:“去你爸那兒吧,你爸等你一下午了。”


    朱立紅撇了一下嘴,說:“我還沒洗手呢,咱家的規矩不是到家先洗手嗎?”母親又賠著小心笑了一下。父親的目光一直笑眯眯地跟著女兒,這時又笑眯眯地擺擺手,意思是快去洗手,再過來。朱立紅哼了一聲,跑到廚房嘩嘩嘩地打開水龍頭,用肥皂洗了手。接過母親遞過來的毛巾擦了一把,便走過來一屁股坐在父親的大腿上。


    高三的女兒一迴家還要坐到父親的腿上,足以表明她在家中的嬌娃娃地位。女兒已經很胖了,很重地壓在朱嚴明的大腿上,朱嚴明不但不感到負擔,而且有種欣喜若狂的興奮。


    他從小喜歡這樣抱著女兒,抱著她看連環畫,抱著她看民間故事,抱著給她講故事。女兒慢慢大了,抱得少了,然而,每當女兒進出家門,還要這樣抱一抱。當然,現在抱的方法與以前不同了。


    小的時候,總是把女兒緊緊摟著貼在自己懷裏,兩隻手將女兒箍托住。女兒胖嫩的身體和鮮嫩的氣味總是引起他生命深處的衝動與親愛。他吻著女兒的頭發、脖頸,女兒會因為癢癢在他身體上扭動、蹬腿,甚至還會伸手抓他的下巴。那時,他就會捉住女兒白胖細嫩的手臂,女兒往往會極力掙脫,他就會說:“爸爸幫你打爸爸。”然後,抓住女兒的手拍打自己的臉。及至打到比較重、比較響時,女兒便滿意了,繼續安靜地坐在父親的懷裏看連環畫。他也就安安靜靜地摟著女兒,同時像搖籃一樣微微晃著身體,給女兒受到愛撫的感覺,也給自己愛撫女兒的感覺。


    現在,他當然不能再隨意地從後麵箍住女兒的身體,也就是兩手輕輕地拍一拍女兒的大腿,再抓住女兒的肩膀或胳膊,任她在自己身上顛一顛。這個顛表明女兒在維護自己從小得寵的小女孩的形象,也表明她這麽大還坐在父親腿上是天真爛漫的舉動。父女倆都非常珍惜每次見麵時的親熱儀式,他們都在重溫往昔父女親昵的活動。他們都知道這麽大的女兒在父親身上不可久坐,摟抱也不可過分,然而,他們總是顯得非常隨意和慣常。女兒像往常見麵時坐在他腿上一樣,總要找到一個很急切或者很快樂的話題,以便自然而然地延長坐在父親腿上的時間。她拿過父親手中的照片,一邊看著一邊問:“爸爸,你弄這些照片幹什麽?”做父親的說起自己的打算。女兒全神貫注地一張一張看著照片,似乎已經忘記了自己坐在什麽地方。父親則一邊輕輕擁貼著女兒烘熱的身體,一邊便很認真地繼續講起自己重新整理照片的想法。


    對於父女倆的親熱舉動,齊恩惠早已司空見慣,她似乎並不介意這一點,而且常常扮演一個與丈夫爭寵女兒的角色。她這時走過來,用手摸摸女兒那光溜溜的短發,又拍拍女兒胖囊囊的臉蛋,說道:“我們立紅今天想吃什麽?”朱立紅一邊看著照片一邊撇著嘴來了一句:“什麽都行。”


    終於,朱立紅覺得在爸爸腿上坐的時間足夠長了,便一滑坐到一側,半躺半坐地仰靠在沙發上。父親則側轉過身體,讓女兒更舒服地把兩條腿都放在自己的膝蓋上,開始輕輕地給女兒捶起腳腕子來,一邊捶一邊說:“今天騎車腿騎酸了沒有?”朱立紅繼續認真地看著一張張照片,同時把兩腿很舒服地伸挺在父親的膝蓋上:“怎麽不酸?”父親便從上到下又從下到上給女兒捶起腿來。捶到高興了,就把女兒的腿當作一架鋼琴,“彈奏”起來。女兒坐在左側,大腿就是低音區,小腿就是高音區。他從高音擊到低音,又從低音擊到高音。


    有時一邊哼著歌,一邊像彈鋼琴一樣高低音跳躍著擊開了。這時,女兒一邊看照片一邊就會撇嘴道:“你這為人民服務的態度一點都不端正,一點都不全心全意為人民服務。”他便笑笑,又變成從高音到低音、從低音到高音的順序捶敲。


    齊恩惠在對麵坐下了,仰著那張很精明的麵孔看著父女倆,說:“立紅,要不媽媽給你捶吧。”女兒仰躺在沙發上,說道:“你那太專業,你給爸爸捶吧。”做母親的便一笑,她是在醫院搞理療的。女兒一邊看著照片一邊問:“媽,飯弄好了嗎?”母親說:“早弄好了,隨時可以吃。”女兒說:“好了好了,我餓了,要吃飯了。”說著,她便推開爸爸的手,放下腿站了起來。


    一家三口人圍桌吃飯時,通常的話題是互相評價對方的胖瘦和相貌。女兒看了父親一眼,說道:“爸,你最近是不是眼睛有點腫啊?”朱嚴明長著一張清清白白的國字臉,這時就會摸摸眼睛,說道:“覺睡得少。”朱立紅接著就會看母親一眼,說:“媽媽倒是不胖不瘦,沒變化。”然後,父母倆便端詳起女兒來。女兒那眼睛凸起的長方臉在他們眼裏總是越看越順眼。胖也好,瘦也好,埋在飯碗上吃飯,真像一個大娃娃。


    晚飯是大米粥,芝麻醬花卷,紅燒帶魚,肉絲炒芹菜,蔥油拌海蜇,西紅柿炒雞蛋。


    朱立紅吃得挑挑揀揀,在父母的不斷哄慰下,終於吃完了。接著,一家人便商量起正經事。


    朱嚴明現在麵臨的問題是,他過去曾在軍隊,後來到了地方,看見文化大革命形勢變化多端,又考慮再穿軍裝。夫妻倆早已把這個問題商討了多日,今天征詢一下女兒的意見。


    女兒從來是家中的主心骨,現在又是北清中學紅衛兵的頭頭之一,全國響當當的造反派,每次迴家都帶來大大小小的傳單,其中包括中央文革首長的講話、毛主席的最新指示,要比做父母的消息靈通得多。


    朱立紅非常滿意自己扮演的角色,她坐在大沙發的中間,將身體背靠在右側的父親身上,將兩條腿放在了左側的母親腿上。這次是母親給她按摩小腿和腳脖了,這是她每次長距離騎車迴家必有的待遇。她從茶幾上成堆的照片中拿出一摞,像看撲克牌一樣一張一張翻看著,問:“您現在想迴部隊,隨時能迴嗎?”朱嚴明點點頭,說:“能吧。”他一邊和女兒談著話,一邊把女兒的手抓在手裏摩挲著。女兒的手不像身體那樣肥胖,顯得比較秀氣,這樣捏著,偶爾還可以用它胡嚕胡嚕自己的胡子,光光滑滑的手摸過粗糙的胡茬很舒服。


    齊恩惠一邊給女兒捏著腳脖,一邊說明道:“你爸爸可以去找林彪、葉群嘛。”朱嚴明說:“過幾天我就有機會去林彪家裏。”


    朱立紅一下有些興奮,她揚起臉看著父親,說:“那您就去。”朱嚴明問:“去哪兒?”


    朱立紅說:“去林副主席家,去軍隊。”朱嚴明點點頭說:“不過,這裏因素還挺多的。”朱立紅問:“什麽因素?”朱嚴明想了想,說:“我慢慢理清楚,再跟你說。”母親這時倒把話挑明了,她使勁捏了捏女兒的腳脖,女兒尖叫一聲,訓斥道:“你這是獸醫呀。”母親便停住手,說道:“你爸爸要留在地方,衛生部這幾個部長看來都呆不長了,毛主席對衛生部不滿意,文化大革命搞來搞去,最後說不定會讓你爸爸當部長。你爸爸出身好,曆史上清白,沒問題。可是,文化大革命的事誰也看不準,也可能留在地方最後被打倒也說不定。去部隊就安全多了,隻是離開部隊這麽多年了,再迴去也不一定能很好地發揮作用。”朱嚴明覺得妻子的話太不得體,便說:“我倒沒那麽多考慮,我主要是考慮在路線問題上一定不要站錯隊。”


    朱立紅踢了踢腳,示意母親繼續按摩,然後用手拍了拍父親的臉頰,說道:“那你就應該緊跟林副主席,跟林副主席和跟毛主席是一樣的。”朱嚴明思忖地點點頭,說:“我也是這麽想。”他從相冊裏抽出一張他和林彪合影的放大照片,說:“爸爸想把這張再放大一點,也買個鏡框掛到客廳裏,你說好不好?”朱立紅拿起照片看了看,林彪一身軍裝瘦瘦地立在那裏,父親也穿著軍裝恭敬而端正地站在旁邊。父親那時顯得比現在年輕多了,像個小夥子,這張照片她早就見過,她說:“那有什麽不可以?”同時指了指牆上一群人與毛主席的合影說道:“不要比那張大,毛主席永遠是第一位的。”朱嚴明連連點頭,說:“那當然。”


    一家人說到這裏,似乎解決了一個困惑已久的重大問題。朱立紅坐起身來,三個人都圍在大茶幾前翻弄整理起照片來。


    朱立紅從小就喜愛爸爸與中央首長的合影,朱嚴明也從來將這個作為驕傲與女兒分享。


    他經常一張一張地給女兒講解那上邊每一個首長的姓名、職務,包括他知道的豐功偉績。


    那時,他和女兒經常做的一個遊戲是,將上百張各式各樣的照片像撲克牌一樣背朝上理在一起。然後,一家三口人像發撲克牌一樣,一人一張地順序發下去。到最後,每個人都將自己手中的照片攤開來,誰手裏有毛主席的相片,就是最大的光榮,最大的勝利。其他的中央首長,朱嚴明也早已清清楚楚地講給朱立紅聽:毛主席第一,劉少奇第二,周恩來第三,朱德第四,陳雲第五,林彪第六,鄧小平第七,董必武第八,彭真第九。他總能夠讓女兒得到最大的光榮,因為毛主席的照片、劉少奇的照片、周恩來的照片、朱德的照片常常更多地落在女兒手中,於是乎他們就會說:“紅紅見到了毛主席,紅紅見到了劉主席,紅紅見到了周總理,紅紅見到了朱總司令。”


    現在,這些照片需要重新整理了。一類照片,是無產階級司令部的:有毛主席,有周恩來,有陳伯達,有康生,有江青,朱嚴明都和他們合過影,雖然有的是群體合影。另一類,是資產階級司令部的,有和彭真的合影,和羅瑞卿的合影,和楊尚昆的合影,和陸定一的合影。這些照片前兩天都已經銷毀,今天大清理,又翻出幾張來,放在了一邊。還有大量的照片堆在兩個司令部之間,現在明顯地是兩頭小中間大,中間的照片像一座小山,朱嚴明說:“這些人你現在分不清他們以後會屬於哪個司令部。”朱立紅從中抽出一張劉少奇的照片,說:“這張肯定靠不住了。”說著,就準備往彭羅陸楊那一堆裏放。做父親的說道:“先不著急,還要再看看。”朱立紅又從中間的一堆照片中抽出一張北京市副市長鄧拓的照片,說道:“這個早已經被定性打倒了。”朱嚴明認出了照片中的鄧拓,立刻點頭說道:“對,這個照片應該銷毀。”說著,將它放到了反革命路線那一堆上。朱立紅又從照片中拿出一張有鄧小平形象的合影,她說:“這張大概也不行。”做父親的依然說:“這也還要再看看。”


    朱立紅把中間那堆照片用雙手撮起來,再嘩嘩嘩地讓它們從手中瀉落到茶幾上,說道:“用不了太久就能把它們分清楚了。”父親說:“是。”她用手拍了拍右邊那幾張資產階級司令部的照片,說道:“和他們永遠不要有任何聯係。”父親點點頭。她又拍了拍中間這一大堆,“和這裏的每個人都要保持適當距離,用一分為二的眼光去分析。”父親又點點頭。


    朱立紅最後拍了拍最左邊的照片,說道:“這是你應該緊跟的。”她從裏邊拿出幾張有毛主席的照片,“這是你永遠要緊跟的。”又拿出那張父親和林彪的合影,“這也是你永遠要緊跟的。”做父親的又點點頭。一家人似乎都為解決了一個重大問題而感到輕鬆。


    朱嚴明這才想起幾天來一直想問的問題,他說:“你們學校的盧小龍膽夠大的嘛。”朱立紅問:“怎麽大了?”朱嚴明說,“他上次反工作組反對了,這次反對對聯好像又反對了。


    我看你拿迴來的傳單上有中央文革的講話。“朱立紅說:”爸爸什麽時候去林副主席家呀?“


    朱嚴明說:“過一段時間,這個不是由我定。”朱立紅說:“去的時候帶上我吧,我也想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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