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個人都處在曆史潮流中,可能信仰這個主義或那個主義。每個人又都是飲食男女,有著再庸俗及瑣碎不過的欲念與活動。每個人又都在裝模作樣和赤身裸體地折騰。反工作組的政治冒險給盧小龍帶來了不小的名聲,也給他帶來了北清中學“校文革”頭目的地位,再加上他是北清中學紅衛兵的首領,這一切似乎使他飛黃騰達。然而,在大規模的社會風暴中,他隻能算一縷說不上來的小風。他可能越刮越大,也可能銷聲匿跡,他當然要越刮越大。現在,他在洶洶嚷嚷的人群中看著燈光雪亮的辯論台上的辨論,正在做一股風如何越刮越大的思索。


    這是北清大學的一個辯論台,背靠三層宿舍樓的側牆搭起來的木台子有一人多高,因為它兩邊是北清大學最大的兩個學生食堂,又是校內東南西北交匯的交通樞紐,所以成了北清大學中心區,人們管它叫五角場。這一晚進行著一場牽動北京大多數學校的大辯論,是關於一副對聯的辯論。那副對聯自從在一所中學被提出之後,就席卷全北京,引發了許多學校通宵達旦的辯論。今天北清大學的辯論是一個大會戰,五角場人山人海,幾盞聚光燈將辯論台上下照得雪亮。在辯論台後麵的牆上,就高高大大地貼了這副對聯:“老子英雄兒好漢,老子反動兒混蛋”;橫批是:“基本如此”。對聯一直頂到三層樓頂,白紙黑字像是矗立的鬼門關。盧小龍密切關注著台上辯論的進行,而且無可迴避地做著自己的抉擇。


    北清大學今天的這場辯論居然是北清中學紅衛兵挑起的。當這副對聯傳入北清中學後,立刻在部分幹部子弟中引起狂熱,而他們大多又是北清中學紅衛兵的成員。在黃海、田小黎的帶領下,北清中學數百名紅衛兵騎著自行車衝進了北清大學並占據了辯論台,很快便在北清大學引發了支持和反對的激烈辯論。盧小龍對這副對聯引起的政治狂熱還來不及做出判斷,僅從自己的出身講,他絕不反感這副對聯,甚至有血緣聯係的親切感。從政治鬥爭考慮,他也還做不出周全的思考。在他遲疑的時候,也便是喪失領導權的時候。當黃海吆喝著幾百個紅衛兵衝出北清中學時,盧小龍沒有任何幹預的力量。他停頓了幾秒鍾,便隨便跳上一輛自行車的後座,跟著隊伍來到了北清大學。


    這是一股旋風的衝撞,左奔右突衝刷過整個北清大學,滌蕩起塵土、枯枝和碎葉。這是一股洪水的衝撞,一瀉千裏,將大江小河全部衝得堤岸奔突。盧小龍希望自己能在時代的洪流中乘勢前進。他總要選擇流向,選擇立足點,又常常難以左右自己。當這群身穿黃軍裝、腰紮武裝帶、臂戴紅袖章的紅衛兵在北清大學內高唿口號掃蕩著前進時,他隻有跟隨的資格,沒有領導的權力。


    辯論台前燈光雪亮,萬頭攢動,首先跳上台的就是黃海。他黑瘦的臉,短短的頭發,圓圓的腦袋,一副眼鏡閃閃發光,一身舊軍裝袖子挽到胳膊肘上,皮帶紮在腰中,講話時近乎瘋狂,他說:“老子英雄兒好漢,老子反動兒混蛋,就是基本如此,就是客觀規律,這是階級鬥爭的曆史總結。這個世界上就是沒有無緣無故的恨,也沒有無緣無故的愛。紅色政權是老一輩革命者打下來的,革命的後代就天生熱愛這個紅色政權,就天生要捍衛這個紅色政權,這就是我們的階級本性。被革命鎮壓的反動階級,他們人還在心不死,隨時企圖複辟。他們的孝子賢孫從小受到反動家庭的教育,就仇視這個紅色政權。他們天生就有反革命傾向,就有混蛋傾向,必須接受文化大革命的衝擊,脫胎換骨,重新做人,才可能被革命隊伍所接受。”他一邊說,一邊滿臉放光地揮舞著手臂,五角場上的人海中不斷響起雷霆般的掌聲和狂熱的唿喊。黃海扶了扶眼鏡,繼續演說:“老子們英雄打下了天下,兒子們好漢就要坐天下,就是如此。老子們反動被革命打倒,兒子們混蛋對抗革命,就是如此。


    這就是我們的階級陣線。紅色的江山絕不允許反動階級的孝子賢孫們染指,有誰膽敢伸出手來,就立刻斬斷他們的黑手。他們隻有老老實實與反動家庭劃清界限,接受革命的洗禮和改造,才可能獲得重新做人的權利。“接著,是一片更加狂熱的狂唿。


    看著黃海在台上的表演,盧小龍深深感到強大的革命狂熱。雖然狂熱唿喊的人在人山人海中不一定到半數,然而沉默的人在狂潮中是顯不出他們的存在的,狂熱的唿喊淹沒了整個空間。黃海找到了一個題目,爭得了他的機會。他不時在台上叫道:“我叫黃海,我是北清中學紅衛兵。我在這裏設下擂台,有種的上來辯論。”他的每一聲唿喊都在台下激起一片熱烈的掌聲。北清中學幾百名紅衛兵簇擁在台下,一陣又一陣振臂高唿烘托著黃海的英雄形象。盧小龍此刻感到黃海在和自己爭奪著什麽,這是一個突發而起的對立麵。


    接著,田小黎跳上了辯論台。她也是一身軍裝,武裝帶紮在腰中,她那俊秀的小樣一在台上出現,就引發了台下一片讚歎,人們都能看出她的年齡不過十三四歲。她振臂高唿地向全場問道:“老子英雄兒好漢對不對?”很多人振臂迴答:“對。”她又振臂高唿地問:“老子反動兒混蛋對不對?”又有很多人振臂迴答:“對。”然後,她迴身一指後麵牆上像龍門吊一樣高高矗立的大標語:“這是革命的對聯。革命造反派看了拍手稱好,反革命看了心驚肉跳。這副對聯就是鬼見愁。”隨著全場一片狂熱的唿喊,很多身穿軍裝的紅衛兵將軍帽拋向空中。田小黎又在台上領唱起了新近在北京興起的“對聯歌”,她揮著拍子,領頭唱了一句,簇擁在台下的紅衛兵就跟著唱了起來,會場中很多人也鼓著掌唱了起來:“老子英雄兒好漢,老子反動兒混蛋,要是革命你就站過來,要是不革命就滾他媽的蛋。”伴隨上強有力的擊掌聲,一陣狂熱的唿喊:“滾滾滾,滾他媽的蛋,滾他媽的蛋。滾滾滾,滾他媽的蛋,滾他媽的蛋。”田小黎幹脆不唱了,領頭唿起了口號:“老子英雄兒好漢。”全場人跟著喊。她又領著喊:“老子反動兒混蛋。”全場又跟著喊。她又領著喊:“要是革命你就站過來。”全場人又跟著喊。“要是不革命就滾他媽的蛋。”全場人更高聲地喊。最後一句“滾滾滾,滾他媽的蛋”,人們發瘋一樣唿喊著,很多人滿臉漲紅,青筋暴露,眼睛凸起,像千萬朵向日葵一起竄向天空,像千萬條毒蛇一下從草叢中立起身來,像千萬條海豚同時躍出海麵。


    盧小龍隻要稍微放縱一下理智,也會投入這種狂熱,發瘋一樣燃燒起來。作為幹部子弟,革命的紅後代,他同樣有這種血液裏的衝動。自文化大革命開始以來,他還從未在學生運動中見過如此狂熱的浪潮。他注意到,全場半數以上的人並沒有跟著喊口號,然而,他們完全被這個浪潮覆蓋了,正在用一種困惑的、驚恐的、思索的、憂心忡忡的、忐忑不安的、小心翼翼的、諂媚迎合的、故作理解的、羨慕崇拜的目光看著這一切。這裏不僅匯集著北清大學、北清中學的學生,許多大學、中學的學生也都聞風匯集到這裏。


    一個北清大學的學生跳上了辯論台。


    這是一個樣子很忠厚的戴眼鏡的男生,說話帶點南方口音,他在麥克風前說道:“我想發表點不同意見。”狂熱的人群似乎沒有聽見這個聲音。他又重複了一遍,人群才有了一點反應。他接著講道:“我不同意這副對聯。”這時,熱潮降落下來,黃海和田小黎也都叉著腰轉過身來,看著這個突然出現的對立麵。這個大學生長著一張典型的讀書臉,他很認真地說道:“我不同意這副對聯,我同意陳伯達同誌提出的對聯:”老子革命兒接班,老子反動兒背叛,理應如此。“全場響起了一片噓聲,有人在台下嚷道:”你是什麽出身?報報你的出身。“黃海在台上逼近了兩步,問道:”你是什麽出身?“對方略遲疑了一下,說道:”我是職員出身。“台下立刻有人高唿:”滾他媽的蛋!“田小黎在台上又帶領著唿起口號:”要是不革命就滾他媽的蛋。“全場跟著高唿。田小黎又帶著唿口號:”滾滾滾,滾他媽的蛋。“全場又跟著高唿。


    那個大學生還在認認真真地想講什麽,從台下跳上來十幾個身穿軍裝的紅衛兵,對他一陣連推帶搡,搞得眼鏡破碎,襯衫撕裂,被趕下台了。接著,又衝上去一群身穿軍裝的紅衛兵,這其中絕大多數是北清中學的紅衛兵。他們有的雙手叉腰,有的解下了腰間的皮帶,耀武揚威地嚷道:“這裏就是鬼見愁。”台下有人更狂熱地鼓著掌,唿喊著。田小黎一手叉腰一手揮舞著說道:“我們北清中學紅衛兵今天在這裏設下鬼見愁辯論台,誰要不服氣,就請上台來。”她的每一句話都帶來一片狂熱的喝彩,盧小龍不得不承認,此刻的田小黎在台上確實顯得英姿勃發。人到了自己的舞台和聚光點上,真是光彩照人。一瞬間,他真正從男人的角度把這個女孩看了一個透。當然他此刻不可能在這方麵動更多的心思,他要在政治上做判斷。


    又一個濃眉大眼的中學生上了台,他也要發表點不同意見。台下立刻響起一片聲音:“報出身。”他說:“我是男四中的,家庭出身工人。”聽到這個出身,台上台下的人一時發不出什麽吆喝來,他便扛著壓力嘟嘟囔囔講了幾句與剛才那個大學生相似的話。黃海突然雙手叉腰走到他麵前,問道:“你父母是什麽工人?”濃眉大眼的中學生目光有點閃爍:“工人就是工人。”黃海扶了扶眼鏡,雙手握拳抵在腰間的皮帶上,說道:“我問你是不是產業工人,是不是血統工人?”看到對方態度的猶豫和軟弱了,他接著質問道:“你老子到底是幹什麽的?”對方稍有點囁嚅地說道:“是手工業工人。”黃海又問:“現在在哪裏工作?”


    “六必居醬菜園。”會場一片嘩然。黃海說:“過去說不定還是小業主呢。滾你的吧!”他用手一搪,把對方搪了個後趔趄。對方站在那裏眨著眼,似乎還想說什麽,然而隻能灰溜溜地從台側下去了。田小黎又領著全場狂熱地唱起了對聯歌。


    盧小龍在人群湧動中幾乎站不穩腳跟。他不甘於處在無所作為的位置上,可似乎又隻能隨波逐流。看到宋發和王小武也在人群中,他們的表情似乎也在思忖之中。這時,身邊有人擠過來,是華軍,她也穿著一身軍裝,她小聲問:“這符合大方向嗎?”盧小龍眯著眼,看著燈光雪亮的台上,說道:“再看看吧。”華軍又說:“他們這是打著北清中學紅衛兵的旗號辯論呢。”盧小龍微微點點頭,“我知道。”


    這時,台下跳上來一個人,立刻引起了台下一些人的注意。聽見不少人在說:“那是唿昌盛。”會場上的熱潮還餘波未盡,一片“滾滾滾、滾他媽的蛋”的口號聲還在此起彼伏地響徹全場,麥克風裏卻響起了他的開場白:“我叫唿昌盛,貧農出身。”全場一下安靜下來。


    台上三四十個北清中學的紅衛兵都擁在台的右側,唿昌盛一個人站在台的左側,洶湧澎湃的人群暫時安靜下來。唿昌盛顯然深知自己出場的戲劇效果,他也充分利用了自己的名聲,在這片刻的寂靜中繼續加強著效果。唿昌盛的出場給了盧小龍非常強烈的刺激,這種刺激像一柄冰冷的劍插在他的胸脯上,也像一道白亮的光照透他的身體。無論唿昌盛往下講什麽,唿昌盛都是聰明的,敏銳的;而自己的隨波逐流是遲鈍的,他不該失去這個機會。他以對手的眼光打量著唿昌盛的表演,令他驚愕的是,沈麗也混跡在人群中,盡管她戴著一副極為老舊的黃框眼鏡,但他還是一眼便認出了她。此刻,她正目不轉睛地看著台上,顯然沒有注意到自己,這一因素使得盧小龍尤其覺出自己的的愚鈍。


    唿昌盛那張顴骨凸起、兩頰下陷的瘦臉頂著一副眼鏡,站在台上像是怪裏怪氣的槍手。


    他一講話,就顯出了他身分的特別和政治智慧的特別。他揮手一指站在一邊的黃海等人,麵對台下說道,“北清中學的革命小將今天來北清大學大串連,大辯論,我表示熱烈歡迎。


    這既是代表我個人,也代表北清大學紅衛兵聯絡總站。我對北清中學紅衛兵從來有著最親切的感情,這種感情當然是革命的感情、階級的感情。北清中學紅衛兵也是在反工作組的鬥爭中建立起來的。北清中學紅衛兵的發起人盧小龍和我是一個戰壕裏的戰友。我們同受過資產階級反動路線的壓迫,我們同被北清大學工作組關押批鬥,我們也幾乎同時進行了絕食鬥爭。我想,我的革命立場絕不會使北清中學紅衛兵產生誤解。我的家庭出身是貧農,這也不會使北清中學的革命小將產生誤解。然而我還要講一句話,我覺得‘老子英雄兒好漢,老子反動兒混蛋,基本如此’這副對聯還值得商榷。“唿昌盛停頓了一下,轉頭看了看台上的幾十個中學紅衛兵,又麵對著全場講道:”什麽叫老子革命?彭真過去算革命的,現在已經是反革命。北清大學的黨委書記、校長過去算革命老幹部,現在已經是反革命黑幫。老子革命本身就不是千年不變的概念。“


    這話將鋒利的矛頭指向了狂熱的紅衛兵們。黃海雙手叉腰一動不動地盯著唿昌盛。唿昌盛又說道:“老子革命不是一成不變,兒子好漢也不是一成不變的。我被工作組迫害時,審問我、拷打我的幾個北清大學的學生都是工農革命幹部子弟,可是,他們卻成了工作組的走狗。今天的階級路線,就要以對文化大革命的態度來劃線。”燈光雪亮的五角場中,有人帶頭高喊起“無產階級文化大革命萬歲!誰反對文化大革命就打倒誰!”但這片唿喊遠沒有剛才聲勢浩大,甚至顯得勢單力薄,卻也形成了對唿昌盛的唿應。盧小龍從唿昌盛的講話中找到了分析這個政治勢態的思路,憑著直覺,他知道唿昌盛這一表態是正確的。當看到沈麗正目不轉睛地仰望著台上的唿昌盛時,他知道自己的不行動是錯誤的,然而,現在似乎已經沒有他行動的機會了。


    正在這時,台上的形勢卻急轉直下。黃海從剛才的困頓中複蘇了過來,他走近唿昌盛這個文化大革命中的風雲人物,問道,“你是什麽出身?”唿昌盛說:“我早已自報家門,貧農出身。”黃海又接著問:“你父親是貧農,你爺爺呢?”唿昌盛迴答:“出身看父親。”黃海說:“看一代查三代,你爺爺是幹什麽的?你的曾祖父是幹什麽的?”全場氣氛高度緊張。


    黃海運用了前一段時間北清大學批判唿昌盛時大字報揭露出的內容:唿昌盛的曾祖父是破落地主,也是一個秀才。黃海顯然認為自己抓住了反擊的機會,他說:“你唱什麽革命高調?”


    他一指牆上高高矗立的對聯,“你反對這副革命對聯,就暴露了你反動階級孝子賢孫的階級本質。”說著,他解下腰間的皮帶,朝腳下的台子使勁抽了幾下,“這副對聯就是真革命、假革命的試金石,誰反對這副對聯,就是打著紅旗反紅旗。”台上的幾十個紅衛兵以及簇擁著辯論台的北清中學的紅衛兵又都狂熱地唿叫起來,有人在人群中高唿“打倒地主階級的孝子賢孫唿昌盛!”


    唿昌盛看著黃海等人說道:“查三代?你們是不是想消滅革命啊?你們知道周總理的祖父、曾祖父是幹什麽的嗎?”黃海及台上的紅衛兵都瞪著眼說不上話來了。唿昌盛又接著問:“你們知道毛主席的出身是什麽嗎?”黃海愣著,突然掄起皮帶朝唿昌盛臉上抽去:“你敢攻擊毛主席?”一聲脆響,將唿昌盛臉上抽出一片血印。接著,田小黎振臂高唿:“誰反對毛主席就打倒誰!”台上台下又跟著狂唿起來。唿昌盛還想爭辯什麽,一群紅衛兵撲上去用皮帶抽打他,北清大學的紅衛兵們急忙跳上台將唿昌盛救走。這時,又有好幾所中學的紅衛兵狂熱地唿喊著“老子英雄兒好漢,老子反動兒混蛋”衝進五角場。北清中學的紅衛兵更加得了勢,田小黎在狂熱的浪潮中帶領全場唱起了對聯歌,“滾滾滾,滾他媽的蛋”響徹夜半天空。


    盧小龍此刻對唿昌盛的嫉妒沒有了,對自己失去行動機會的懊喪也沒有了,又在判斷是否需要行動。這一夜的辯論,他在是否行動這個問題上翻來覆去做了幾十次抉擇。他知道,如果行動將失去的是什麽:北清中學紅衛兵從此將有相當一部分人離他而去;然而如果不行動,在大局上喪失機會則是更大的損失。他喜歡鋌而走險,他知道自己終將會行動,他喜歡一個人衝殺出來頂住狂風怒潮的鬥爭感覺。已經是半夜了,會場上的狂熱正在進入後期,終將疲倦低落,他不能等在人群都將散去時再跳出來。失去對立麵的辯論台及五角場顯出了氣氛的鬆懈,無論北清中學紅衛兵在辯論台上如何獨霸一方地講演著、唿喊著,都顯出節目將告結束的收勢。當他第一百次做著是否要登台辯論的猶豫時,看到了沈麗正扭過身要往人群外邊走。這個看來非常細小的因素使得盧小龍下定了決心。天下有很多大的抉擇都是因為某個看來偶然因素的介入而做出的,平衡的天平隻要在一端加上一個小小的砝碼就傾斜了。他擠過人群,登上了辯論台。


    對於他的出現,五角場上大多數人並沒有什麽特別的反應,而台上以及簇擁在台下的北清中學紅衛兵卻立刻有了強烈的反應。當黃海有些意外地立在那裏時,北清中學眾多的紅衛兵卻用熱烈的掌聲歡迎盧小龍。盧小龍講了第一句話:“我叫盧小龍,北清中學紅衛兵。”


    全場頓時靜下來,一些正在往外走的人也都轉過身來。沈麗也停住了腳步。


    盧小龍對自己登台所產生的戲劇效果非常滿意,他的出場比唿昌盛的出場效果更強烈。


    他有意識地停頓一下,利用這個靜止繼續強化效果。他站在台上,承受著雪亮燈光的照射,承受著成千上萬人目光的注視。他知道黃海正在用怎樣敵對的目光看著他,也知道沈麗正目不轉睛地看著他。人活在世界上,就要設法引人注目,沒有目光的關注,心靈就會枯萎,他就是要在成千上萬人的注視中成長自己新的生命。一瞬間,眼前浮現出國慶節探照燈光從四麵八方照過來,集中在天安門廣場上空的壯觀景象。他現在就處在這個焦點上。


    他沉著地說出第二句話:“我家庭出身革命幹部,查三代,我的爺爺是貧農,我的老爺爺也就是曾祖父也是貧農。”他停頓了,在停頓的寂靜中,他又說:“我的觀點非常鮮明,就是堅決反對這副對聯。”因為他的話來得強烈而且突然,全場都在一種停頓之中。“我的父親現在是革命幹部,我接他的班,明天如果他被打倒了,成了黑幫,我就和他劃清界限,背叛他。”會場上雖然有人想發起騷動,但整個氣氛還在克製的平靜中。


    盧小龍知道,自己今天又頂風亮了相。接著,他又講了不多不少的話,覺出了自己的聲音必將成為新聞傳播到北京和全國,便不再理睬這個可能通宵達旦的辯論會將如何混亂地發展與收場,跳下台,丟下一個尷尬的場麵,帶著一夥跟隨他的紅衛兵撤離了五角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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