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紅,大紅,鮮紅,深紅,淺紅,棗紅,粉紅,絳紅,朱紅,血紅,桃紅,橙紅,深橙,淺橙,金橙,橙黃,深黃,淺黃,金黃,乳黃,麥黃,土黃,珠黃,黃綠,深綠,淺綠,鮮綠,嫩綠,蔥綠,草綠,豆綠,墨綠,水綠,綠裏透青,深青,淺青,蛋青,海青,嫩青,黑青,藏青,青藍,深藍,淺藍,灰藍,海藍,天藍,蔚藍,湖藍,黑藍,藍紫,深紫,淺紫,不深不淺的紫,絳紫,葡萄紫,紅得發紫,紫紅,紅火。


    孟立才的奢華婚禮轟動了整個縣城。


    新娘子金鳳家及前街、後街都被紅旗,紅紙,紅字,紅衣服,紅綢耀眼的鑼鼓隊,喧嚷潮湧的人山人海包圍著。一支披紅掛彩的車隊迎載著新娘,嫁妝,浩浩蕩蕩穿過縣城,經過每一條街,熱鬧過每一條街。一輛低槽卡車在前麵開道,上麵一群人耀武揚威地敲鑼打鼓,放著一串串千響鞭,炮聲不斷,硝煙不斷,夾道圍觀的人不斷。


    出了縣城,南關便是孟立才的家。這裏更紅火熱鬧。獨家院,二層的小樓,整個被彩旗燈籠堆簇起來,像個碩大無比的花籃。大院門口更是滿麵紅,紅旗唿啦啦飄,一人多高的大紅喜字貼在八字大開的兩扇大門上。有人在大門口笑臉迎客,也有人揮手喝斥著亂擠的孩童維持著秩序。進了大門,斜著一溜長條桌鋪著紅毛毯,放著一架架筆墨,請來客簽到。送禮,便鞠躬感謝地收下,幾個戴花鏡的老先生當場一一登記在冊。院內足有一畝多地,搭著兩個大涼棚,右邊是灶房,白霧騰騰,香氣彌漫,請來了川菜、魯菜的大師傅,正在置辦酒宴,左邊涼棚下擺著二十幾張八仙桌,加上樓裏的十幾桌,共是四十桌。四百人的宴席。


    樓上樓下十幾個房間全部開放,允許一切看熱鬧的人參觀。最熱鬧的廟會,最擁擠的展銷會。人流哄哄嘈嘈地移動著,男的女的睜大眼低頭瞅著,仰頭看著。好漂亮的房間,好敞亮的大玻璃窗,好大的陽台,陽台上還有一個玻璃暖房,養著盛開的鮮花,牡丹紅如火。新式家具亮得照人,大彩電,大冰箱,全自動洗衣機,錄像機,大音響——放著震耳的音樂,都是進口的。這種沙發從沒見過,你坐坐,我坐坐。陷下去了,軟極了,舒服極了,起不來了,哈哈笑著,被人拉起來,他又坐下。花架夠漂亮。那盆什麽花?君子蘭?別擠,別碰倒了。那燈才高級呢。像朵大蓮花吊在頂上,沒開亮就晃人眼了。衛生間雪白,光亮亮的是什麽牆?外國人住的賓館聽說就這樣?這兒是洗澡的?上麵那鐵葵花是什麽?噴頭?擰一擰就有水?喲,別擰了。澆著爺爺頭了。那是澡盆子?躺在裏麵洗澡才舒服呢。夫妻倆在裏麵洗更舒服,哈哈哈。咱們家也修一下,摟著老婆洗。你有錢嗎?光修這麽個衛生間沒有幾千塊下不來。吐舌頭了?想好活先掙錢吧。誰有他那本事?男人女人都咽著唾沫紅著眼。小媳婦大姑娘的眼睛發直,發癡,發糊。男人的眼發狠,冒火,滿屋擺設都被這眼光點燃了,熊熊燒了起來。


    新郎孟立才身著筆挺的西裝,戴著大紅花站在樓門口接待來賓。後麵是小洋樓,是他的背靠,麵前兩個熱騰騰的大涼棚是左右手,中間敞開的水泥道是他的臉麵。他和客人們一一握手,你好,你好。


    縣長,副縣長,王部長,李局長,趙局長,魯局長,葛副局長,樊局長,朱副局長,林副局長,萬副局長,尤副局長,高廠長,倪廠長,龍廠長,曹副廠長,範副廠長,金副廠長,各位科長,各位副科長,這位經理,那位經理,各位副經理,這位朋友,那位朋友,各位朋友,這位主任,那位主任,各位主任,你們都來了,都是我的貴賓,都熱烈歡迎,都萬分感謝,都請你們先到客廳坐下,客廳坐不下,請先在涼棚下坐吧,都有人招待,都有高級的煙果糖茶。孟立才,你今天真是滿麵春風啊。有位朋友拍著他的肩。他是覺得臉上有春風,看著熱熱鬧鬧的院裏院外,那春風紅光四溢。抬頭看,院上一方天也是紅彤彤的,真可謂“紫氣千條,紅霞萬朵”,時來運轉,大難不死,必有後福。


    “大哥。”一個矮壯剽悍的小夥子瞅空鑽過來,叫栗新英,二十來歲,一身好武術,跟著他走南闖北,押送車隊,忠心耿耿。“樓裏參觀的人太多,幾個弟兄有點照顧不過來,您那書房盡是些值錢的小擺設,把那間關上算了,怕有人渾水摸魚。”孟立才果斷地一搖頭:“不用,你們多注意點就行了,還是我說的,內緊外鬆,不要叫人們覺出咱們有什麽防範。”“那可不好看,萬一……”“不要緊。萬一真有個小丟小失,我不怪罪弟兄們。”


    “立才啊,”上來一個四五十歲的皺皺臉,戴著副滑到鼻尖的黃框眼鏡,一股子采購員的油勁兒,叫孔愛禮,是他“達美公司”的副經理,也是婚禮的總管。“發帖請來的客人本縣的差不多都到齊了,隻有秦副縣長出差沒來,還有一兩個,來不來還不定。”“北京城裏的客人怎麽樣?”這是孟立才最關心的。“昨晚在北京城裏就租好車了,兩輛麵包,二寶領著人昨天就去了,說好今兒一清早就往這兒開,該到了。”孔愛禮抬腕看看手表。


    一輛急馳而來的摩托車停在大院門口,跳下一個又黑又瘦的小夥子,“大哥,”他急步進了院:“咋樣,人到齊了嗎?”“還差城裏的。”“那我就讓他們在縣城再慢慢轉轉。”他是指迎新娘的車隊。“可以。”總不能客人沒到齊,新娘就到了吧?正這時,大院門外鑼鼓喧天,北京城裏的貴賓到了。小夥子一拍大腿,“大哥,那我告車隊往這兒開了。”孟立才一塊石頭落了地:“行。”容光煥發地走向院門口。


    你好。這是作家程無忌,早已被他聘為讀報顧問,頭一個走下車來,狐狸一樣的眼發著亮光。老孟,這院這樓都是你的?沒想到你家這麽氣派。“哪裏哪裏,很一般,很一般。”


    這位是劉言,大作家,聽說過吧?程無忌介紹道。(劉言笑著擺手:我算什麽大作家?)你不是希望我介紹一兩位作家來參加婚禮嗎?老劉正好又想結識你這樣的農民企業家,我就把他拉來了。“久仰,久仰,感謝光臨。”孟立才用力握手。


    這位是顧曉鷹,老熟人了。隨他一起來的有廣州的魯鴻,方臉,滿是紅疙瘩,笑聲洪亮。自己經顧曉鷹介紹已與他談成了生意,所以把他請來了,讓他看看自己的財力。


    這位是高級幹部學院副院長江嘯的大公子江岩鬆,自己費了不少周折才把他請到。三十來歲,已有些發胖,挺有人物感,說笑不笑,不容易琢摸,自己對他格外親熱,這種上層關係四通八達的人物難保以後有大用。


    這位女記者黃平平是這兩天才認識的。請她來,擴大自己這個“農民企業家”的名聲,不花錢的大廣告。真歡迎你。


    在劉言、程無忌招唿下下車的一群人是電影廠的。也是經程無忌聯絡請來的。他結婚要熱鬧,要壯場麵;他們想拍攝一個農民企業家的婚禮,電影中用。相互需要,相互利用,再合理不過了。一位副導演,一位攝影師,幾位助手,幾個演員。其中一位是童偉,評論家,儀表堂堂,“久仰您的大名。”再三握手。


    又下來的兩位,一位中年人,滿額愁苦的皺紋,是農業改革的理論家,許哲生,自己認識不久,他對自己感興趣,又是相互需要。請他來了。


    又一位,是剛認識的年輕縣委書記李向南,聽說這兩天被免職了。“你好。”李向南幽默地一笑:“這麽熱鬧,眼都花了。”


    鞭炮聲,鑼鼓聲,披紅掛彩的車隊出現了,人群潮水般湧動,新娘子來了。鞭炮也轟天鬧地放了起來。


    婚禮開始了。鞭炮的青色硝煙在小院上空滾滾彌漫,喜氣更濃烈了。新娘一身鮮紅的真絲套裙與戴著紅花的新郎相挽著出現,一鞠躬,二鞠躬,三鞠躬,拜天地,拜父母,拜長輩都在其中了。主席台就在樓門口,幾百個來賓在院內密密匝匝地站立,院門內外、院牆上擠滿了看熱鬧的人。證婚人講話;宣布來賓的名單;來賓代表講話(一位副縣長);新娘新郎介紹戀愛經過;新娘新郎交換金戒指……


    孟立才,如林的彩旗,四合院成了紅堡壘,新娘像隻火鳳凰,她今天還挺漂亮,大紅花如火如荼。小子,你交了好運,不敢太發昏,還得咬著牙好好幹。


    金鳳,覺得自己沐在紅光中,自己身體光溜溜的,在紅光中顫栗著。密集的目光切割著她,腳下是團紅氈,飄了起來,父親又黑又大的臉龐,母親蠟黃的臉,胸前有一線汗,涼涼的。


    程無忌,興奮地擠在第一排,拚命鼓掌起哄。新娘子挺性感,那胸真發育,顫顫的,嘴唇發光,栽吻的好地方。這群人中漂亮妞兒也有幾個,閃閃簇簇野花香。劉言在旁邊也拍手,文雅些,還想辦法揮著手大聲說幾句:不行嘛,新郎新娘戀愛經過可不能省略,小說寫到這兒不能跳過去。人們知道他是名作家嗎?剛才那個縣裏的小秘書不是一聽自己的名字就崇拜萬分嗎?世界隻有標明自己存在時才有價值,要不再精彩的戲劇也引不起他興趣。童偉也站在第一排,他打量自己的文友們,一個個太狂熱,失態,沒多大意思。這個花花雜雜的場麵任他的目光切割,他的角度可以前後掃視,世界是為那些能冷靜洞察的強者預備的。孟立才這個暴發戶。


    顧曉鷹被擠在二三排,個兒不高,踮著腳。他關心新娘子(這孟立才真他媽淫棍,找個比他年輕二十多歲的性感大妞),還關心人群中的農村姑娘,小縣城的妞兒都長得粗,臉紅撲撲的,牙不好,呲著,挺黃,也有幾個水靈的,閃來閃去總盯不上。倒是身前這個挺漂亮,好像是副縣長的千金,秀發下露著白嫩嫩的脖頸,自己可以若即若離地擠著她,可怎麽釣到手呢?


    魯鴻和江岩鬆在擺著八仙桌的涼棚下站著說話,不時四下看看。人堆真狂鬧哇。有幾杆彩旗被人群拉倒了,笑鬧地扶正著。真夠擺闊的。魯鴻說。小農心理的又一表現,勤儉吝嗇和揮霍性消費是相通的兩極。江岩鬆不無輕蔑地說。


    李向南站在人群中該鼓掌就鼓掌,該笑就微微笑笑。剛才已被孟立才向客人們介紹過,這裏不少本縣幹部,他們對自己這樣一個外省的縣委書記有什麽看法?都挺注意自己,不時有目光溜過來。發現:自己當縣委書記,卻最不便和其他縣級幹部相見。身邊立著許哲生,一路上談了不少。許哲生這個人很知識氣,不搞社交策略。自己依然穩穩地站著,周圍如流彩般旋轉著,自己卻有一定之規,像個黑石樁?人生恍惚。


    他,一位五十歲的局長,又興奮又嫉妒又反感地在人群中站著。眼前是一艘要著火的大木船,上麵還張燈結彩地狂吃大喝。他,一個騎牆頭的小夥子,盯著院子裏的紅花世界,像一灶旺火撲得臉發熱。她,一個擠在人群中的年輕姑娘,看著新娘又看新郎,想著自己的可憐陪嫁,父母的窮炕頭,牆上的破鏡框,桌上的爛茶壺,口袋裏攥出汗的兩毛錢。他們,幾個做飯的大師傅,隔著騰騰白氣往那邊看,什麽都影影綽綽,紛紛亂亂。


    電影廠的攝影機架在了樓頂上。在攝影師眼裏,四方院牆上的彩旗,一個挨一個騎在牆上的小夥子,畫了一幅現代派畫的四方框;裏麵兩個大涼棚頂像隻黃色大鳥的兩翼;密密匝匝的人群像一群發了神經的花蘑菇。


    一個四五歲的小孩牽著大人的手在人堆中仰著臉,到處是人的脊背,胸脯,紐扣,下巴,胡子,鼻孔,變形的臉,上麵是七零八碎的天空,紅彤彤的旗幟,轉暈了,旋出一個大萬花筒。


    隻有黃平平上下左右地跑著變換角度,她想看到一幅完整的立體圖畫。


    筵席開始了。四十張八仙桌,四百個客人。看熱鬧的散去。汾酒明亮香鬱,竹葉青晶綠迷人,五糧液香飄四座,茅台酒雍容馥鬱,葡萄酒盈紅甘甜,冰鎮啤酒黃澄澄大杯爽人。蜜汁櫻桃肉,紅黃鮮美,甜香爽口;煨牛肉,金黃透明,肉爛味香;蕃茄腰柳,濃豔悅目,甜酸透人;香菇肉,清雅爽朗,淡香幽幽;炒雞脯,乳白清秀,酥嫩醇香;紅糟肉方,棗紅油亮,濃香厚重;琵琶大蝦,油亮紅豔,鮮嫩噴香;醬爆肉條,紅中間白、綠,鮮滑甜嫩;鬆鼠黃魚,金黃色亮,形美色鮮;蔥燒海參,油亮照人,柔軟滑嫩;香酥全雞,油黃蠟蠟,酥爛香醇,人們已吃不下了;八寶整鴨,看著香酥肥美,早已拿不動筷子了;但又一陣席席騷動,嘖嘖興奮:沙鍋魚翅。顏色悅目,紅、白、黃、綠、褐,魚翅柔軟滑口,湯味鮮美醇和。來啊(灌新郎,哄新娘),各種顏色的液體飲下去,各種味道的雞鴨魚肉吃下肚,各種各樣的男女看進眼,各種各樣的氣味吸進肺裏,在裏麵翻攪,又都湧上來,分布在臉上嘴上。


    人們開始微醉,半醉,全醉,大醉。一個夢夢醒醒、神乎其神的天國。


    我那年(當地往桌上一蹾酒杯,舉起杯一飲而盡)喝白酒,你們知道多少?一氣兒喝了一瓶半。你喝一瓶半有什麽稀罕?我那時在東北跑林場,隨身一個荷包裝煙絲,煙絲裏丟著幾瓣蒜,身上背個軍用水壺,灌滿白酒,有空兒就坐下,一瓣蒜半壺酒。倆鍾頭不喝,舌頭就僵了,說不囫圇話了。沒蒜了,嚼口煙絲也下酒。見天這樣,你們說我一個月得喝多少酒?你這也不算稀罕,你一天喝上兩壺,多少?不過三四斤。我爺爺才能喝酒呢,聽我爸爸說,有一次他和人喝了半夜,說,今兒喝多了,不喝了,別人還不放過他,他說,你們還不信?走,跟上我。他把眾人領到茅廁,尿了一泡尿,劃火柴一點,著了。


    我這公司,(說這話的是張驢臉)看著門麵不大,人呢,也不算多,那是明麵上的事,底下的(俯身,下巴往前送,故作神秘地)比這大十倍、二十倍都不止。所以啊(直起身來,聲音放開了),諸位盡可以相信我的資本,做生意絕不含糊。隨便給他們露一個底兒,我這次去晉東南收購黨參,光這筆買賣就要掙十萬塊不止啊。……我呀,(說這話的是胖墩,額上流著汗)不瞞諸位,現在,把我們那半個省養蘑菇的都給商業托拉斯了。他們成百上千戶的養,誰和誰也不一家,我呀,商業資本,把他們的蘑菇都包購了,然後我再往廣州、上海銷。還準備銷往香港。養蘑菇的全捏在我手裏,全看我的臉,真有點威風呢。我還準備開個罐頭廠。……老兄,你往廣州銷,我怎麽不知道?(魯鴻醉醺醺的說道。胖墩略怔了怔:你又不做這行買賣,隔行如隔山嘛。)我對廣州的事沒有不知道的,說和香港做生意,我現在就百十件地做著呢。(你們吹,我不會吹,還想唬我?)知道我公司的牌子嗎?好,告訴你們。聽說過吧?知道都誰掛著我們的名譽董事長嗎?我再告訴你們。怎麽,傻了吧?我現在投資建個煤礦,也有這實力。……


    談走南闖北,談過五關斬六將,談風流韻事,談豪言壯語,談九死一生,談哥們兒友情,談聳人聽聞之見聞,泰山,黃山,嵩山,恆山,峨眉山,少林寺。渤海,黃海,東海,南海,中南海。東北打獵打下一噸重的野豬,陝西淘金的撿著半噸的大純金塊兒,誰和中央某首長是兒女親家的兒女親家,美國女人上街隻穿三角褲衩,印度瑜伽功可以十年不吃飯,非洲螞蟻比狗大。


    沒有不散的筵席。終於散了,留下六七十個客人,各有各事,客廳裏,涼棚下,三三兩兩地坐著,走動走動,交換著談話對象。汽水,咖啡,龍井茶,烏龍茶,款款地飲著,解著酒,消著熱,話還多,可心裏都清明了。已是下午,太陽白熾。


    孟立才嗬嗬笑著:吃好沒有?也沒照顧好諸位。他從這位走到那位跟前應酬著,好像是禮節,其實開始了一個個實質性洽談。今兒這排場的花費不僅要從賀禮中收迴,還要從這些交易中(今天對他來講是個大型交易會)幾倍、幾十倍、幾百倍地賺迴來,他不幹吃虧的事。


    他先走到魯鴻麵前,顧曉鷹、江岩鬆在旁邊,三人正在涼棚下小聊。魯兄,咱們那樁小買賣算是說定了吧?合同我已經準備好了,您過會兒到我書房看看,妥了就簽字,怎麽樣?


    魯鴻借著酒更裝得嘻嘻哈哈:行了,待會兒你叫上我,這陣兒正腦瓜迷糊著呢。看著孟立才走了,他對江岩鬆、顧曉鷹解釋道:還是那件事,他要在京郊風景勝地辦一個接待外國和港澳遊客的帳篷野營旅遊公司,建一個高爾夫球場,要拉官方、半官方、私人來合作,也聯係港澳資金。江岩鬆、顧曉鷹有上層聯係,拉上他倆。對他們要又利用又防範,和孟立才的有些交易就瞞著他們。你們二位坐坐,我和他們拉呱拉呱。他站起來,掏出名片夾走向另一堆人。利用一切機會擴大聯係,自己的名片一散,又有多少線牽上了。


    孟立才又走到一個濃眉凹眼、神情忠厚的年輕人麵前:小盧,他拍拍對方肩膀,怎麽樣,考慮好沒有?具體條件咱們還可以再商量。


    小盧,蘇州裁縫,手藝高超,孟立才準備開個服裝廠,請他來,月薪六百元。他在猶豫,是自己個體幹好呢,還是來孟立才這兒?


    孟立才又笑嗬嗬走到三個年輕人麵前,個兒都不高,一個黑些,一個白些,一個沉默寡言,正坐在八仙桌邊商量什麽。感謝你們來啊。他麵對他們坐下。你們要進日本的複印機,是吧?要多少台?三十台?還有呢?日本東芝牌的冰箱,越多越好?這樣吧,我可以找找廣州方麵的朋友幫你們想辦法。(那太感謝了。三個年輕人高興地搓著手說:我們可以給你百分之五。)五也好,八也好,這個咱們再商量,這事也不是說辦就能辦好的。他一抬眼看見正在散名片的魯鴻,立刻站起身:你們坐,我再到別處招唿一下。


    三個年輕人是鄭州來的,想幹番事業,看著孟立才的背影,低聲商量道:他是不是嫌百分之五太少?那就八算了。真能進下三十台複印機,咱們至少能掙七八萬。待會兒再套套他底兒,也別顯得太迫不及待了。


    孟立才卻趕緊拉來了在樓裏陪客的新娘子,秘授道:你去陪魯鴻,到我書房看合同,千萬磨住他,別讓他下樓和別人接觸。懂嗎?看著魯鴻跟著金鳳上了樓,他心中得意地笑了:做生意就要擴大自己的聯係,切斷別人的聯係。他找來了總管孔愛禮,吩咐道:你多弄些咱們的人來陪客,不要讓客人們相互串。這都不明白?……客人沒咱的主人陪著,對他們不尊敬,這能明白了吧?


    人這麽多陪得過來嗎?人人要活動,不都在串嗎?許哲生拿出筆記本認認真真與幾位農民企業家促膝交談,在他看來,農村商品經濟的發展將從根本上改變中國的經濟秩序,社會結構。從某種意義上講,現在的改革不就是商品經濟在開拓自己前進的道路嗎?人類的一切活動說到底是經濟活動。他在這方麵要有氣魄,先在一兩年內出上一批有轟動性的文章,然後,再出專著,再擴大影響至國際,再……這是他的野心?誰沒野心?人活著都有目標。這幾位半醉不醉,雙肘撐膝,身子前傾,都很尊敬地圍著他。知道他在中央政策機構任職,都急於結交他。你承包磚瓦窯,我經營果林,你要搞建築,我要跑運輸。他們相互間都不願露底兒,留一手;可又都要向中央來的人匯報出“典型”來,說話費心思。你們每天想得最多的是什麽?許哲生皺起額頭問。幾個人搔頭笑著,不知如何迴答。(想掙多多的錢。想蓋一幢比孟立才家還漂亮的洋樓。想找一個比金鳳還俊的女人。)


    程無忌的狐狸眼血紅,正坐在沙發上打著手勢對劉言大談特談,唾沫星子飛濺,要辦個文學刊授學校。辦刊授還不容易?登幾個像樣的廣告,每人報名費五十元,年齡、文化均不限,重點班每人八十元,要寄篇作品來,小說、詩歌、散文都可以,重點培養。吸引年輕人辦法很簡單:免費贈送教材一套——頂多五塊錢,就是大學的那套教材;贈送一年的刊物十二期,正好把我們剩餘刊物推銷出去;再一條,進行函授改稿,從來稿中選上三五篇,隨便找兩個作家評點一下,在咱們刊物上宣傳宣傳,以點代麵就都有了。還有一條最有誘惑力:對於函授學員的來稿本刊優先選登。這一條還不是和沒有一樣?好的稿子,不是學員我不也得登嗎?不好的稿子,你是學員我也照樣不理嘛。要有一萬人報名,就掙五六十萬。要有十萬人報名,一下就把五六百萬拿到手了。廣告費花不了一兩萬,雇上三四個待業青年,收收來信來稿、匯款單,發他們一人一月四十塊錢就行了,一年下來不過一兩千塊。會計,從我們編輯部過去一個就行了。你想,一下白拿幾百萬塊錢,存入銀行吃利息,也夠編輯部好好發獎金的了。


    劉言卻不感興趣:別總是咱倆聊了,還是橫向聯係吧。站起來到別的桌去了。程無忌斷了話頭,一個人咕咚咚喝了幾口茶,抹抹嘴湊到那堆最熱鬧的人群中了。童偉正和攝製組的幾個女演員站著聊,毫不理會程無忌,話說得更繪聲繪色了。


    婚禮後的“交際會”,個個生氣勃勃。互相認識,互相洽談,互相摸底,互相利用,互相誘惑,互相拉攏。人人有數不清的機會,人人有無窮盡的欲望。滿院子嘈嘈切切,像台鼓風機。


    一個拘謹的年輕人坐在八仙桌旁等待著。他看著孟立才一次又一次從眼前過,都沒有勇氣叫住他。他研製成了紡織機上的一種自控儀表,想通過孟立才推廣。這一次,他終於站起來了。


    孟立才看見了,按按他的肩讓他坐下,你稍等等,我忙過這一陣,咱們再談。


    他的事太多了,滿眼都是掙錢的路子,抓都抓不過來。人們怎麽都這麽眼瞎,看著遍地人民幣就不上手?眼下有件事比什麽都重要:北京清河建成了亞洲最大的新型建築材料廠,德國進口的成套設備。這是“朝陽工業”,大有發展前途。眼下新型建材在全國的推廣、銷售都是問題,這個廠建成了卻開工不足,好大的漏洞。國家漏洞的地方,就是個人掙錢的地方。趕緊聯合一筆資金,在工廠附近開辟一個新型建材市場,做個經銷商。要趕快,這將來是成百萬掙錢的事情。


    可上下關係怎麽辦?政策條文是怎麽迴事?弄些什麽人來具體操辦?他走到李向南身邊,這是今天請來的有實質意義的客人之一。


    李向南正在和幾個人交談,黃平平也很感興趣地湊過來聽。可李向南能覺著:她隻是表現一下她的興趣,她永遠是她自己。香山時的溫情早已過去,這個看來溫柔可愛的姑娘其實是個很“冷酷”的人,她絕不會無代價地犧牲一點感情。自己今天為什麽會來參加孟立才的婚禮,要幹什麽?


    “向南,”孟立才走過來,“我和你個別說幾句話。”兩個人到一邊坐下了。黃平平這時可真感興趣了,她很坦然地走過來,“我能旁聽嗎?”孟立才不知如何迴答,他看看李向南,李向南說:“那你坐吧。”他對黃平平並沒什麽可保密的。


    “是這麽迴事,”孟立才說,“聽說……,不讓你當……”他不知怎樣講。


    “不讓我當縣委書記了。”李向南平靜地替他把話說出來。


    “這沒什麽,我是想……”孟立才仍不好意思張嘴,可又一想,李向南算什麽,屁大的一個芝麻官兒,還是下台的,作家不都被他雇來當顧問?“我想聘請你當我們達美公司的總顧問,每月聘金五千元,行不行?”


    客人散盡了,大車小車開得一輛都不剩了,看著空空蕩蕩的院子,孟立才在樓上房間裏打了個哈欠,一眼看見金鳳正站在窗前用手摸著一塊碎掉了一小角的玻璃:叫他們擠碎了。他一時興起,摘下一支打獵的小口徑步槍,起來。他喊道,然後,砰的一聲在那塊玻璃中心打了個彈孔。你怎麽了?金鳳驚愕地瞪大眼。他又接連在那塊玻璃上打了幾個彈孔。你要幹什麽?金鳳驚恐了。他笑嘻嘻放下槍,拉金鳳到窗前:要讓你破案,你能分清哪個彈孔是最先打的嗎?金鳳疑惑地看看他,又看看破玻璃,驚懼未定地搖了搖頭。我來告訴你。孟立才說。


    中間這個彈孔你注意了嗎?金鳳看了看,一個洞,五指張開似地向四周放射著玻璃裂紋。你看它和其他彈孔有什麽關係?金鳳搖頭。我講給你聽,孟立才手指著。每個彈孔都是一個洞,都是往四麵走裂紋。可你發現沒有,裂紋相交的地方,都是丁字形,不是十字形,知道什麽道理嗎?先有的裂紋都把後有的裂紋擋住了去路,你根據這一點就能判斷出哪個彈孔是最先有的了。果然,中間這個彈孔放射性裂紋自由延伸,其他彈孔的裂紋與它相交時都被擋斷。


    中間這個彈孔,孟立才手指著,就是我。明白嗎?


    金鳳疑惑萬分地瞪大眼。


    孟立才哈哈大笑,醉了,不是因為酒。


    晚上,孟立才請來了縣劇團唱大戲,熙熙攘攘好不熱鬧。他的小樓、院子,紅黃紫綠,像座元宵節的彩燈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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