樓道裏爆炸般的鬧騰結束了,嗡嗡的餘波也消失了,夜又寂靜無聲了。卞潔瓊迴來了。她似乎很疲憊,拖著步子側著擺了進來。大概是有些醉意,帶著很濃的酒氣。她撂下一個鼓鼓囊囊的棕色“馬桶袋”,扶著床檔一屁股在床上坐下。


    “這麽晚你為什麽還趕迴來?”林虹剛準備躺下,坐在床上問。


    “明天一早不要去外景地嗎,我就趕迴來了。我先生本來已經開了房間留我。”卞潔瓊說道。


    “他送你迴來的?”


    “那當然,他叫了‘的士’送我迴來的。”


    “玩得好嗎?”林虹問。


    “好——”卞潔瓊雙手搓著臉,拖長聲音答道,目光有些恍惚。她猛然把頭放下,變得清醒,“玩得很好。”


    多麽輝煌豪華的大飯店;多麽令人眩目的舞會;女人們珠光寶氣,奢華無比;多麽高級的酒吧,燈紅酒綠;多麽舒適的咖啡廳;多麽昂貴的收費;多麽殷勤周到的服務;男女侍者垂手恭立,目光一招就立刻趕來……


    卞潔瓊撐起精神炫耀地說著。疲憊退走了,越來越眉飛色舞了。


    那兒的房間都是一晚上上百塊的,上千塊的都有。你沒去過吧?沒去過就不能想像。這個世界上真有想都想不出來的高級享受。這輩子要是沒享受過這些,可真是白活了。你看看我先生送我的東西嗎?你困嗎?來,我拿給你看。


    她打開了“馬桶袋”。


    這件衣服漂亮嗎?——是一件粉紅色的紗綢上衣。這件裙子怎麽樣?——一件拖地花長裙。這雙皮涼鞋精致吧?香港出的,香港的鞋世界有名的。你再看這個皮夾子漂亮嗎?牛蛙皮的。這個黑皮夾更漂亮吧?是鱷魚皮的。這條金項鏈,漂亮嗎?


    卞潔瓊拿出一個小首飾盒,取出一條金項鏈,雙手捏著,提起來,金光閃閃。林虹微微一笑,表示看見了。卞潔瓊又貼到自己脖頸上比試著。


    我戴好看嗎?這是18k的。24k是純金,那太軟,太紅,不好看,18k最好。成色再低了,不值錢,也不好看。你戴過金項鏈嗎?沒有?女人一生沒有幾條好項鏈,實在太虧了。我先生已經答應我了,給我買一條真正的鑽石項鏈,那要戴上才漂亮呢。


    ……她戴上鑽石項鏈,脖頸上群星閃耀,穿一件黃色的,不,是黑色的,不,是綠色的,不,是紅色的拖地長裙,出現在香港上流社會。她被丈夫挽著款款步入輝煌的舞廳,上千人站起來為她鼓掌。所有的照相機都對著她,閃光燈一片耀眼,燃起一百個太陽。她是香港最受歡迎的女影星,她迴眸一笑就值千金。香港到處是她的巨大畫像,她在對每一個香港人含情脈脈地微笑……


    我很快就會移居香港了,我要到那兒打天下。我嫁給我先生,並不圖他的錢。他是有錢,而且愛我愛得發瘋。結婚在我隻是跳板。我要到香港演電影。我覺得我適合在那個世界發展。咱們這兒太僵化,我根本施展不開。你再看我這個戒指,做工特別精致,美國貨,你不感興趣?


    林虹表示感興趣地看著她。卞潔瓊在燈光下轉來轉去欣賞著金戒指,恍惚的目光充滿著貪婪的欲望和癡迷的想像。


    “林虹,要不要我給你也介紹一個香港的先生?”


    林虹搖了搖頭。


    “為什麽?”


    “我不願意。”


    卞潔瓊看著林虹,愣了一會兒,“你是不是不相信我?”她滿臉敵意地問。


    “不是。”


    “你是看不起我吧?”


    “不是。”


    林虹在對麵床上靜靜地坐著,眼裏含著真誠的微笑。真會演戲。幸運兒。又美,又安靜,一動不動,像個小觀音。小觀音在自己眼前模糊了,一壁又一壁的石佛、石菩薩在眼前浮動,一張張慈祥寧靜的臉,群鬼在他們坐騎下掙紮,又都化成人群,他們都不和她照麵,冰冷的目光釘在她脊背上。……


    食堂裏熙熙攘攘。排隊打飯的,就座吃飯的,說說笑笑一團一夥地圍坐成一桌。卞潔瓊也不斷和人打著招唿,但坐下吃飯時她常常是冷冷的一人一桌,沒人和她坐在一起。在食堂吃飯據說是對人緣的最明顯檢驗,在這一天中最愉快的時候,人人願意和親近的人坐在一起。她獨自坐著,慢慢喝著湯,感到周圍的熱鬧及自己的冷落。眼前的桌麵像荒涼的大漠。一隻螞蟻在踽踽獨行。她不願受這種審判,端起飯碗一個人迴宿舍去吃,脊背感到人們對她的冷蔑和議論。她不理睬,咯噔咯噔昂首往外走。


    “哼,誰知道你是不是。”


    “真的不是。”林虹解釋道。


    “別裝大善人了,我知道你們看不起我。我是破鞋,我從十五歲起就和男人胡搞,我一生都要背著黑鍋。人人可以在背後唾我,我的恥辱是洗不掉了。以後孩子長大了,也會看不起我。我倒黴,人們糟蹋我;我出人頭地,人們更拿我當閑談的資料。我知道,你們人人肚裏一把刀。”


    看著歇斯底裏的卞潔瓊,林虹不知說什麽好。這兩天她已多少知道一些卞潔瓊的悲慘身世。


    卞潔瓊噴著酒氣,感到自己身體的抖動。


    ——她什麽罪?—個文工團員,工人家庭出來的女孩子,十五歲被文工團團長強xx了,以後又被他長期霸占了。“文化大革命”她成了作風敗壞的女流氓,胸前掛著黑底白字的牌子,手裏舉著根竹竿,挑著一隻破鞋遊街。千百雙手,千百樣髒東西從人群中飛來,黑紅黃綠都砸在她臉上身上。她變成了妖怪。


    ——她站在黑煙滾滾、惡臭熏天的瀝青鍋旁燒著火,用木棍攪拌著濃稠的瀝青。火烤著她,烈日曬著她,黑煙熏著她。她的臉是黑的,頭發是蓬亂的,帆布工作服是黑汙的。她早已被文工團開除了,到了建築工程隊,幹最髒最累的活兒。她熬著瀝青,也熬著自己。她發誓這輩子要熬個出人頭地。


    ——天黑了,她疲憊不堪地拖著步子迴家,丈夫醉醺醺地在街口攔住她,伸出手:給點錢。南方小鎮,晚飯後的街邊店鋪都在亮燈敞門營業。她說沒有。她不能給他錢去喝,去賭,她還要顧家,她還有剛滿周歲的孩子。沒有?丈夫眼睛血紅。他是工人,托人介紹要娶她。她以為他忠厚,不計較她過去的恥辱,嫁了他。但一結婚他就不原諒她的過去了,忠厚變成了粗野。他毒打她,打完她便打自己,打完自己便兩眼發直地出去喝酒,醉在外麵。不給錢?你這破鞋,你這爛女人。他左搖右晃地當街指著她大罵,惹得人們圍上來。


    ——她終於和丈夫離了婚,終於在法院上爭到了孩子,終於熬來了機會,在幾年前考上了電影學院,終於出人頭地了,終於又嫁給了一個香港商人,終於又……


    “潔瓊,喝點水吧,你是不是有點醉了?”林虹倒了一杯水,送到她麵前。


    她伸手把它搪開了:“我不喝。”她似乎稍稍平靜了一些,“林虹,你看過我演的電影嗎?”


    “前兩天剛看過一部《楓葉紅了》。”


    “我演得怎麽樣,你客觀說?”


    “挺好的,挺成功的。”林虹眼前不禁浮現出卞潔瓊在銀幕上的形象:一個年輕女醫生,穿著黃色的短袖彈力衫坐在那兒微笑著想一件幸福的事情,目光純潔動人。


    “純潔善良?哼,這就是我的天才。我一點都不純潔,一點都不善良。我也不相信這些,可我卻能演出來。人活一輩子就是演戲。誰不演戲?不在銀幕上演,就在銀幕下演,無非是演得高明不高明而已。連小孩哭鬧都是演給大人看的。怎麽樣,我說的這一套動聽嗎?”卞潔瓊冷冷地瞥視著林虹。


    林虹不置可否地笑笑。


    “你覺得你能像我演得這麽好嗎?”卞潔瓊含著敵意問道。


    “我現在還一點經驗都沒有。”林虹溫和地說。


    “我看你挺自信的。你不用搖頭,我能看出來。”


    林虹又不置可否地笑笑。


    “你覺得自己很了不起,自鳴清高,對吧?你是幸運兒,一上來就是主角。有人捧你,一步登天,把別人一腳踩在下麵。好不得意吧?”


    你不承認?踩著別人肩膀往上走,該有多得勁,多舒服。瘦肩膀,肥肩膀,寬肩膀,窄肩膀,老肩膀,嫩肩膀,一腳踩一個往前走,蹬得他們往後倒,往下癱,肉陷骨塌,自己借著反作用力往前竄。


    “你累了,早點洗洗睡吧。”林虹說。


    “我不累。”卞潔瓊歇斯底裏的發狠被打斷了。她直愣愣地凝視著眼前,沉默了一會兒,“林虹,我挺嫉恨你的。你知道嗎?”她目光恍惚地說道。


    林虹看著她,什麽也沒說——不能說。


    卞潔瓊猛然抬起頭:“你聽見沒有,我嫉恨你。你不聾吧?”


    “睡吧,你太累了。”語氣平靜。


    她喝多了,失態了,臉肯定扭歪了,頭發肯定蓬亂了,不成人樣了。可林虹還平平靜靜坐在那兒。她更惱怒了。“你別覺得自己了不起,春風得意。”她冷笑著。


    “我沒有……”


    “你以為別人不了解你的底兒,都拿你當天使一樣?”卞潔瓊從牙齒縫裏冷冷地往外說著,她在緊咬的牙關中感到著自己的狠毒。


    林虹看著她。


    “你的身世不也和我差不多嗎?這兩天在電影廠誰不背後議論你?顧——曉——鷹——,對吧?我看你還不如我呢。我馬上可以去香港、去外國打天下,那個世界不在乎這些。你呢?”


    林虹用冷靜的目光打量著對方。卞潔瓊的臉部掠過微微的抽搐。歇斯底裏發作了一通,她顯得比平時難看了。她像受了驚恐跑迴洞穴的小動物微微地喘著氣。受過侮辱而要去侮辱與自己同命運的人,自己發瘋了,也要讓別人跟著發瘋,這真是人生的悲劇。


    寂靜此時顯得很殘酷。它使時間停頓,使剛才的全部言行舉動都凍結了,靈魂曝曬了,受別人的審視也受自己的宰割。寂靜生出無數把鋒利的刀,亮晃晃的一起過來剖析著她的皮肉。她真希望再有幾杯酒,添點醉意。


    “我是喝多了……”卞潔瓊站了起來,半搖半晃地走到桌旁,端起林虹剛才倒的那杯水仰起頭一飲而盡。她沉重地放下杯子,手在杯子上半天沒離開,目光凝視一點,矇矓起來。好一會兒寂靜,她慢慢走到椅邊坐下。“我是發瘋了吧?”她側對著林虹說。


    林虹沉默不語。


    “你恨我嗎?”


    仍然不須言語。


    卞潔瓊也不說話了。她對著鏡子慢慢摘著發卡,發卡在玻璃板上發出一聲聲清脆的聲響。她向後掠了掠頭發,仰起臉神情恍惚地撫摸著眼角的皺紋。“真是人生如夢啊……”她長長地歎息了一聲,“人有幾年好活的?年輕的時候一過去就全完了。想享受也享受不了了。”喃喃低語夢幻般在空氣中飄悠著,漸漸消逝了,“聽見我說話了嗎?”


    依然是寂靜。


    “你不願理我了?”


    沒有迴答。


    “你為什麽不說話?”卞潔瓊突然轉過身,對著林虹,“我受不了這安靜,我耳朵有毛病,我要爆炸了。”她雙手捂住耳朵。耳鳴聲像尖厲的汽笛震得她耳膜撕裂般劇痛,頭顱要炸開了。過了好一會兒,她慢慢放下手,目光恍惚地呆坐著。


    “我是發神經呢,”她自言自語似地慢慢說道,“我今天心裏不痛快。”


    林虹抬眼看了看她,仍然沒有說話。


    “你成心不理我,你心就這麽狠?我痛苦,我痛苦。”卞潔瓊又有些歇斯底裏。


    林虹依然那樣冷靜,這是此時她唯一合適的態度。


    卞潔瓊垂下頭,目光黯然地盯在了地上:“我剛才說的都是假的。”她的聲音變得沙啞,“我根本去不了香港,我先生根本沒有愛得我發瘋。他是騙子,他沒有錢,他的錢都在他太太手裏,都是他太太的錢。”


    林虹驚愕不解地看著卞潔瓊。


    “他早已有了太太。他花錢在香港開了個未婚的假證明,每年來大陸一兩個月,我不過是他的姘頭,我今天才知道。”卞潔瓊垂著目光說道。


    賓館的房間裏。卞潔瓊怒氣衝衝地追問過了,嚷過了,罵過了,打過了(打了對方兩個耳光)。她呆呆地坐在床上。


    他跪在她麵前。


    床上攤放著幾封信。有一封是新華社香港分社的朋友寫給卞潔瓊的,對她先生的情況作了詳細介紹:他在香港有太太,有兩個孩子,他沒有什麽財產,財產都是他太太的,太太是他的老板。


    “潔瓊,饒了我吧,我因為愛你才不得不這樣做。我不愛我太太。她比你差多了,又老又難看。她身體不好,糖尿病,活不長了。我隻盼她早死。她一死,我就接你去香港。你千萬別告我;你要告我,我就完了。我錢是不太多,可每年總可以給你一兩千塊。我以後錢多了,就和我太太離婚,一定接你去香港。你饒了我吧。你打我吧,狠狠地打我吧。”他抓著她的手使勁朝自己臉上打著。


    她兩眼呆滯,慢慢抽迴手站了起來,往外走。


    “潔瓊,這麽晚還迴去?你——”他提起馬桶袋跌跌撞撞地跟了出來,“等一等,我送你迴去。”……


    “你打算告他嗎?”靜默了許久,林虹問。此時她一方麵真的同情卞潔瓊,同時也感到心中有一股強大的抗拒力:她根本不願意承認自己與卞潔瓊有任何一致性,她絕不和卞潔瓊等同起來,她不斷壓製著自己不愉快的迴憶。


    卞潔瓊呆滯了好一會兒,慢慢搖了搖頭:“怎麽告他?告了,我又能怎麽樣?不過叫別人更笑話我。”


    “這些,別人知道嗎?”


    卞潔瓊冷冷一笑:“人們早晚會知道的,說不定已經知道了。這輩子,我算完了……”


    “那你和他離婚算了。”


    卞潔瓊半天沒動一下,許久,又慢慢搖了搖頭。


    “為什麽不離?”


    “我需要錢……”


    林虹說不出什麽來了。她看了看卞潔瓊桌上的項鏈、戒指和床上一攤從馬桶袋裏掏出來的衣服。


    “我完了……”


    “別這麽說,你還有你的事業。”


    “事業?我還能搞到哪兒?我已經三十六了。”


    “你不是才三十二歲嗎?”


    “那是我不願說出我的真實年齡。”


    “……”


    “我原想去香港打天下,現在沒門兒了。”


    “那你打算……”


    “還談什麽打算,混唄……”


    “你看,這本電影雜誌上還刊登了一封讀者來信,看了你演的電影很感動,說你表現出了真善美。”林虹把一本電影畫報遞給她。


    “真善美?我真可憐這些觀眾,可憐這些給我寫信的人,他們也不知是真傻還是假傻。”卞潔瓊沒接畫報,“我活不了幾年了。有人對我說過,我隻有兩種前途:一個是自殺,一個是得精神病。”


    “不會的,你應該多想想孩子。”林虹說道。卞潔瓊有個十歲的兒子,寄養在她母親那裏。她很愛兒子,常和林虹談起他。


    卞潔瓊低下頭,玻璃板下兒子的照片迎麵看著她,那麽清秀,那麽聰明,眼裏蘊含著一點成年人一樣的沉鬱:“所以,我更沒必要活太長了……”


    明明,你好嗎?來來,站到門框邊,媽媽看看你是不是長高了一點,上次量身高劃的印呢?噢,在這兒,又長高了半公分。媽媽又給你買了兩身衣服。這是白襯衣,藍褲子。你不是要少先隊隊服嗎?這是一身運動衣,喜歡嗎?媽媽記得你要這種鑲白道的。試一試,正合適,真漂亮。來,再試試這雙球鞋。那雙破了,不要穿了,換這雙新的。腿上的疤好了沒有?把褲腿卷起來讓媽媽看看。還沒長好。以後當心點,不要再亂爬高了。這疤不要揭它,讓它慢慢長出新皮來。這是又給你買的新書包。原來那個帶兒不是斷了?姥姥縫上了?縫上也不要用了。上學用新的。這是奶粉,以後早飯還是喝牛奶,吃雞蛋。牛奶有營養,啊?聽話,還是喝牛奶。


    每次見到兒子,她總是手忙腳亂地疼不夠。兒子的頭發是黑亮光滑的,兒子的臉皮是白白淨淨的,兒子的個子是瘦瘦直直的,兒子身上還帶著小時候的奶香。她總是情不自禁地撫摸兒子的頭發,兒子的肩膀,她願意給兒子脫衣裳,穿衣裳,係扣子,結領巾,渴望接觸兒子的身體,聞到兒子的氣味。隻有和兒子在一起,她才感到自己的善良,感到自己是一個母親,同時又覺得自己單純快活,愛說愛笑,像個和兒子一樣大的小孩。


    好了,媽媽要走了,媽媽還要去外景地。你送送媽媽吧?送媽媽到胡同口汽車站。送到大雜院門口,兒子就停住了。


    怎麽不送媽媽了?


    兒子看了看她,垂下眼沉默不語。


    怎麽了?


    潔瓊,你走吧,別讓明明送了。母親蹣跚地過來了。


    怎麽了,媽媽,有誰欺負明明了?


    胡同裏的小孩胡說八道他。


    胡說你什麽?告訴媽媽。


    上次開完家長會……算了,潔瓊,別多打聽了。


    卞潔瓊明白了……


    我現在常常做噩夢。有時候看見我自殺,有時候看見兒子大了,不願見我……


    ——她冷冷地笑著,穿過嘲笑她的千萬雙眼睛,穿過蔑視她的世界,徑直朝藍光蕩漾的海水走去。金碧輝煌的樓廈在海對麵影影綽綽閃耀著。她一步步走入海中,水淹沒了她,在她眼前一脈脈藍晃晃波動著,身子輕飄飄地浮起來……


    ——她站在一壁黑色峭立的孤崖上,冷冷地看著下麵——圓形的地平線下沒有一絲光亮。地平線上的天空灰亮慘淡。她朝前一步,身子便向無底深淵墜落。數不清的黑色山峰,利劍般紮穿她的身體……


    ——兒子大了,很高大,很瀟灑,雙手插在褲袋中,站在一台大型電子計算機旁和一個女孩談話。背後是寬大明亮的玻璃窗,他的神態高雅,偶爾還幽默地聳聳肩,一臉光輝。他轉過頭來看見她了,光輝頓時熄滅了,垂下眼默然不語……


    可我知道,我馬上還不會自殺。我在夢裏怕死。夢裏怕死的人不會自殺。我喜歡錢,喜歡享受,喜歡漂亮的首飾,喜歡男人奉承。看見照相館櫥窗裏陳列著我的大彩照我就得意,立住腳端詳半天,左顧右盼,希望行人認出我。他們圍上來了,讓我簽名留念。我就高高興興給他們簽。人圍得越多我越高興,恨不能製造一起交通堵塞。最後人們揮著手走了,剩下我一個人,我一路笑著走,還哼著歌。看見兩邊商店櫥窗裏的衣服,我就眼花,左右看不過來。看到別的女人比我年輕,比我漂亮,比我穿得好,我就嫉妒。有時候人迎麵走過了,我還要轉身瞄著她背影哼一聲。……


    “我知道我最後總是不得好死的。”卞潔瓊搖搖晃晃地站起來往窗邊走,“今天說多了,如果你不往別人耳朵裏翻話,我就拿你當好朋友。如果你翻出去,我就恨你,拿你當仇敵。”她突然麵露恐懼地在窗前站住了,“你看,林虹,那是什麽?”


    林虹看了看:“什麽也沒有啊。”


    卞潔瓊閉著眼在床邊坐下了。


    ……汽車在漆黑的郊區公路上疾馳,突然,車燈照見公路當中有團黑魆魆的東西,急刹住了,是個衣衫襤褸的老女人。她看了看車裏走出來的人:我是想死。你們不讓我死。我沒家。兒女都不認我。你們走吧,別管我。我是自己作孽自己受,就該不得好活。她突然抬頭盯了卞潔瓊一眼,卞潔瓊嚇得連連倒退。汽車繞開走了……


    這麽多年來,這個老女人總在我夢裏出現。我已分不清是夢見的,還是遇見的了。老女人頭發很長,額頭很禿,皺紋很深,眼窩很大,看人的時候,眼白陰森森的。


    好了,不說了。快三點了,我吃安眠藥睡了。你看這瓶沒有?裏麵裝一百片。她轉著藥瓶目光恍惚地說道。想死,很容易。一次都吞下去,就再也醒不來了。現代人真好,永遠能為自己保留死的權利。你也睡吧。你和我不一樣,你命好,你比我順風。你肯定會飛黃騰達……


    這一夜,林虹徹底地失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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