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日晚飯後是熱鬧的,電影廠的招待所更不例外。


    一幢三層的紅磚樓房,樓門正中,左右走廊,一個個單間。一樓住著本廠單身的演員和職工,二樓住著外借來的演員,三樓稍稍靜些,住著各地請來的作者。此刻房門大多敞開著。男人們站在各自門口,一邊撩起背心扇著汗淋淋的前胸後背,一邊與鄰近門口的人說笑著;女人們嘰嘰喳喳地商議著結夥去哪兒散步;盥洗間裏,最後吃完飯的人哼著小調叮叮當當地敲著碗筷勺;不知是哪個男高音在走廊裏引吭高歌,樓上樓下都迴蕩著歌聲,及至高不上去了,變一個尖細的假嗓音,又跌八度落下來,引起一片哄笑。


    一層樓的門廳裏哄哄笑笑地圍著一群人,你想演電影?你能演嗎?你叫什麽名字?你知道現在是冬天還是夏天?你爸爸是男的還是女的?


    人圈中站著個十七八歲的姑娘,很白淨的臉上始終露著癡迷的微笑。她轉來轉去看著周圍的人,一本正經地迴答著人們的問題。我從小就想演電影,當演員多光榮啊。我想得課也上不下去了,所以老師就不讓我上課了。我要當大明星。我知道現在是夏天,不是冬天。你們騙不了我。我爸爸是男的,我知道。我不找你們,我要找導演。我叫胡芳芳……


    胡芳芳是個有點精神病的姑娘,半年多來,她幾乎每天都要來電影廠,最初人們憐憫她,後來也便拿她取笑逗樂。


    “我就是張導演。”一個臉上疙疙瘩瘩的漢子惡作劇地忍住笑,雙手交叉抱著肚腹,故作正經地說道,“不信你可以問大家。你唱個歌給我聽,再跳個舞,看看你能不能當演員。”


    “你真是導演?”胡芳芳睜大眼看著他,“你要選個會唱歌跳舞的演員?”


    “是,我要拍個音樂舞蹈片。”


    “你騙我……電影叫什麽名字?”姑娘將信將疑。


    “這個……嗯,要保密。不過,你既然很有誠意,可以告訴你,叫《白色交響曲》。這個片子現在就缺一個女主角,要能歌善舞的。”


    姑娘疑惑地看看周圍人群,人們都忍俊不禁地要笑,她搖頭了:“你騙我……”


    “那就算了。”那位“張導演”佯裝生氣地一揮手,“我再到別處去挑選。”


    “張導演,你別走,我唱。”姑娘著急了。


    “你唱吧。”“張導演”轉過身,稍帶不耐煩地說。


    “我光唱就行了吧?”姑娘小心地央求道。


    “唱完再跳。”冷酷的迴答。


    “在這兒跳?”姑娘為難地看了看圍觀的雜亂人群。


    “對,在這兒跳。”更為冷酷的迴答。


    人群水泄不通地圍攏了。女人們頭挨頭,用一種興奮又多少有些不安的目光看著姑娘,這樣參與對一個姑娘的玩耍,她們終有些不安。男人的目光掃描著姑娘白嫩的手臂,裙子下的小腿。對這樣一個精神不正常的姑娘,盡可以放肆地打量。這姑娘像沒筋骨的嫩豆腐,出奇的白。有人被擠在圈中,心含憤懣,這樣戲弄一個姑娘,太下作了,真該把人群趕散。起碼自己該擠出人群,表示一點抗議,他的身體已經有這動作了,而且感到左右人們的身體立刻配合著準備填補自己的空間了,然而,他到底沒動,還是在人群中觀看著。


    “那我唱了?”姑娘說道。


    羅莎對化妝總是不滿意,化妝師弓曉豔在她身旁轉來轉去地忙碌著,她坐在鏡子前一百次地搖著頭。這是怎麽化的妝?臉上貼來貼去貼了半天,還沒顯出點光潤來。給我化妝有什麽難的,不就是把臉化得光潤點?我的身材、臉型輪廓,樣樣都還是一流的。她不耐煩了,自己也上著手,同時始終滔滔不絕地和身後的人說著話。


    你們年輕演員有一個優勢,那就是年輕。可除了這一條,其他就都是劣勢。你們要謙虛,要努力學習,要有自知之明。你們各方麵的修養都還差得遠。當電影明星不是那麽容易的。表演藝術是門最深奧的藝術。懂嗎?……


    她總算基本滿意了,總算說了聲“ok”。總算用手輕輕按著臉,大聲笑著轉過了頭。


    怎麽樣,還可以吧?再把燈光打上,完全像個三十歲的人吧?像二十多歲?那不需要。這個角色就是三十歲,我不敢化妝得更年輕了,那樣就不符合角色了。哈哈哈,好了,弓曉豔,你可以給小秀整發型了。要是化妝技術再高明些,我還要和你們爭爭角色呢。


    這是青年女演員矢菊秀的單人房間,林虹正坐在床上看羅莎化妝。矢菊秀——一個十八歲的舞蹈演員正坐在桌前對著鏡子卷頭發。今天晚上攝影棚有羅莎和矢菊秀的戲,一部已快拍完的片子:《青春》。


    林虹臉上浮著淡淡的微笑。這位昔日的電影明星真才是沒自知之明呢。這就像三十歲的人了?自吹身段好,是減了肥,體重下來了,可老架子還在,整個一個鬆鬆垮垮的腰身,毫無年輕女人的柔美線條了。那張臉就像戴了假麵具,笑起來粉幾乎要一斑斑往下掉。頭發上了不少油,表麵很黑亮,可內裏顯出枯老。手才難看呢,皺皺的全是老皮了,能拍特寫嗎?女人的年輕,就在身段,在臉,在頭發,在手。這四樣,你哪樣像呢?整個是用油、用粉、用薄膜、用服裝,再用燈光、用攝影技巧、用各種手段包起來的。藝術搞成這樣,有些令人作嘔了……


    弓曉豔在羅莎身邊左轉右旋,時進時退。她能感到天氣的熱,自己身體的熱,羅莎身體的熱。羅莎周身散著一股子五十歲婦人的汗味,還有香水的幽香。她的額頭眼角都皺皺的,耳朵也皺了,讓人想到一片枯葉,一件老朽的雕刻。不過,耳朵就顧不上化妝了。人是從額頭、眼角、耳輪開始老,還有就是脖頸正麵。人恰恰是從那些最惹人注目的部位開始老。看她的後脖頸倒還顯得平滑。還有,臉也太長了,這無法化妝。她實實在在感到羅莎的老,並不在於她的多皺,而在於她的“幹燥”。一挨近這位老明星,就感到她身體的幹燥。她對比感到的是自己的滋潤:自己靈巧的手指是汗津滋潤的,抹一把臉上的汗,自己的臉是汗津滋潤的,自己的身體上上下下也是汗津滋潤的。噢,對羅莎衰老的感覺,還在於“鬆弛”。自己是繃緊的。


    給矢菊秀整發型了,一下子便感到小矢的年輕。她周身散溢著青春的氣息,像朝陽下燦爛的花圃:潮濕的芬芳蒸發上來,濃鬱醉人。她的頭發少有的油黑滋潤,披在肩上波浪起伏,不用加工就是美發。她的皮膚潤澤光潔。眼角、耳輪、額頭、脖頸正麵,這一切最易衰老的部位都經得住細看和撫摸。她的手指玉脂般閃閃發光,這樣的手指向你戳點,能使你迷得發顫;戳點一下黑夜,黑夜會融化;戳點一下多刺的仙人掌,仙人掌會開花;摘一片綠葉,綠葉會晶瑩閃亮。從她領口可以看見乳罩上方一抹羊脂般的胸脯,使你禁不住想用手輕輕摸一下。如果自己是男人,真會動情呢。她又注意到了她的耳朵,晶瑩的,嬌嫩的,在燈光下半透明的,含著生命的汁液和光澤。她止不住又扭頭看了看羅莎的耳朵,真醜陋。沒有比年輕的耳朵更表現年輕的,也沒有比年老的耳朵更表現年老的。耳朵是生命之樹的一片獨葉。


    她的目光不由自主轉向林虹。來,林虹,我看看你的耳朵。她索性走上去。我不幹什麽,我善於看耳相,算命。林虹的耳朵恰如她二十八歲的年齡,而且還恰如她的體型、外貌——耳朵還縮影著外貌,這又是自己的一個發現——白皙,冷靜,美麗,但沒有小矢那鮮嫩了。它有點蒼白,有點平淡,還有點嚴肅——一個奇怪的感覺。


    自己的耳朵呢?自己以後可以研究研究各種人的耳相……


    矢菊秀端坐在鏡前端詳著自己,既高興又不好意思。她衝自己眨眨眼,打量著自己有些調皮的樣子,便愈加調皮地擠眼。她對著鏡子暗自羞赧,便愈加羞赧。她垂下眼不看自己,凝視著眼前。化妝師正很舒服地梳理著她的頭發。她感到鏡中的自己也在垂著眼微笑。她微微搖了搖頭,嚴肅地抬起臉,便迎麵看到了一個嚴肅的自己。她凝視著自己。她發現不能同時注視自己的兩隻眼睛。她隻能使目光矇矓散射,才能整個地凝視自己。她知道自己漂亮,為此,她幸福,她驕傲,她也不好意思——好像在人群中穿著太出眾一樣。


    樓道裏鬧嚷什麽呢?叫好聲,鼓掌聲。


    “好,菊秀,該去攝影棚了。林虹,你也去看我們拍戲吧?應該增加點經驗。”羅莎嘩嘩啦啦,拉椅子,拍打衣裳,雙手按臉,站了起來。


    胡芳芳接連跳了幾個舞,已經麵紅氣喘了。“行了嗎,張導演?”她擦著汗問。


    “算了吧,別耍人家了。”幾個女性聲音不高地說著。“不行,再讓她跳一個,來個窩腰的。”一個小夥子大聲嚷道。


    “對,你再跳一個最好的。”“張導演”端著架子神情嚴厲地說道,“剛才那幾個還不能最後確定你的水平。你要加點柔軟的形體動作,對,比如窩腰,要往後窩到地,啊?”


    “我歇會兒再跳,行嗎?”


    “不行,這點苦都吃不了哪成?”


    “讓我先喝點水吧?”


    “跳完再喝。”


    “我窩腰……”


    “咋這麽囉唆?”


    她接著跳。有人叫好,起哄;有人眼睛發紅,身子發熱;姑娘們有些不安地竊竊低語著。她仰起臉,一點點往後窩腰,兩手向後探著地。她沒有舞蹈演員身體的彈性,她身子綿軟,沒筋骨似的,一點點軟下去。手撐著地了。“張導演”命令她繼續下腰。她的裙子花一樣張開,花蕊般露出她的大腿,她的短短的上衣翹起來,滑下去,露出一抹白淨的肚皮。發紅的目光也開始有些尷尬閃爍了。


    她眼裏的世界顛倒了。人們頭朝下,腳朝上,各種各樣的眼睛,密麻麻的,閃閃發亮,像水族館裏隔著玻璃看到的魚群,都是小魚。魚群倏溜溜地遊動著,變成無數短短的橫線,天旋地轉。她頭碰地,撲通,癱倒了。


    人們紛紛嚷著:算了,算了,別耍人家了。摔壞沒有?頭碰破了,出血了,快上點藥。


    我不要緊。張導演,我行嗎?


    你這還不行,迴去再鍛煉鍛煉,以後再爭取。


    唿唿啦啦,魚群都遊散了,一樓門廳裏沒幾秒鍾就變得清靜。你們別走啊,我到底行不行?……麵前隻剩下四個人,都是女人。


    “你迴家吧。”林虹關心地對她說。


    “不,我要演電影。”


    “……他們騙你呢。”


    “你們才騙我。”


    “她神經病,別理她了。”羅莎在一旁不耐煩了。


    “你才神經病呢。”


    讓我迴家?我不迴家。我要找導演。電影廠裏我熟悉。我自己就能找著。


    直筒筒的樓道,她呆呆地、遲疑地往裏走。上邊,一個細長的長方形;下邊,也是一個細長的長方形;左邊牆是長方形;右邊牆也是長方形。一洞洞門緊閉著。四條長方形延伸到盡頭,對麵,遠遠的是一個正方形。她一步步朝那正方形走過去,每次走到那兒就算到了頭。然後再上二層樓,三層樓。上下左右的長方形在變短,前麵的正方形在變大。一個可怕的東西(不過是個大衣架)立在門口,它猙獰地晃動著,像條大章魚——銀幕上,一條巨大的章魚遮天蓋地迎麵撲來,一條條蛇形腕足向她盤旋伸來。她恐懼了。她要轉身。她不能轉,她要當演員。


    林虹被剛進樓的鍾小魯叫住,他給她送煤油爐來了。不想吃食堂就自己做,樓裏的廚房隻有兩個煤氣灶,很難擠上用——他笑著說。我先領你在廠裏各處轉轉,熟悉熟悉。攝影棚待會兒再去。去了也一時開拍不了呢,還要準備一陣。那個精神病——林虹擔心地看著那個叫胡芳芳的小姑娘怯疑疑的背影——不用管她。對精神病的過分關心隻會給他們造成痛苦。他們有他們的思維方式,讓他們按他們的追求行動就是給他們幸福。就像讓咱們按咱們的方式自由行動一樣。不同思維方式的人不要互相幹涉。要是精神病患者硬性幹涉你,你受得了嗎?你幹涉她也一樣,她也受不了。


    “你這算什麽哲學?不幹涉可以,可不該捉弄人家啊。”林虹說。剛才那一幕實在太醜惡了。


    “我這是自由哲學。”鍾小魯搭訕地笑笑,把煤油爐放在桌子上。


    這是二層樓上林虹和卞潔瓊合住的房間,兩床,兩桌,兩椅。


    “鍾小魯。”走廊裏有人喊。


    “好,來了。”鍾小魯應聲出去,一會兒便唿嚕嚕領進一幫子扛著相機、閃光燈的人。“他們都是攝影記者。這位是《大眾電影》的,這位是《中外銀幕》的,這位是《電影晚報》的,這位是咱們廠的。我把他們聯係來的,給你照相。”鍾小魯介紹完,又解釋地一笑,“我們總要為我們的明星宣揚一下。”


    林虹並不窘促,但稍感猝然。


    被這麽雪亮的燈光照著,被這麽多鏡頭注視著,這就是她現在也是今後的地位。她既感到興奮,又隱隱的厭惡。她生性不喜歡被人窺視,而現在,眾目睽睽,她的一切都將被公開展覽,這和在古陵農村的清寂生活反差太強烈了。


    耀眼的鎂光燈還在視網膜上殘留著暗紅的印象,剛剛拉上房門,樓道裏的大聲喧鬧又把鍾小魯引了過去。三個四川作者,一個年長,兩個年輕,合作改編一個電影劇本,因為一個細節上的爭論鬧得麵紅耳赤。年輕的,三十來歲的一個叫智彬,二十多歲的一個叫肖建,兩人一條戰線,指著年長的:“你這純粹是小家子氣。女人氣。”年長的,五十來歲,叫曲哲夫,胖胖的戴個眼鏡。平時綿善溫和,敦厚長者,現在也漲紅了脖筋:“讓我執筆,我就是這樣寫。你們根本就不懂電影。”


    鍾小魯最善於勸架,他溫乎乎地說道:“又開內戰了,有意見不會從容點談?這麽熱的天,也不怕中暑?”又敦厚地笑笑,“老曲還沒吃飯吧?行了,智彬,肖建,你們先到外麵涼快涼快,讓老曲吃飯吧。飯早打迴來了吧?”


    “勸散是勸架的最好辦法,散了也便不吵了,不散再勸也沒用。”鍾小魯對跟著他一塊兒下樓的林虹解說著。


    “鍾小魯。”隨著後麵很急很重的腳步聲,又有人在追著叫。


    鍾小魯停住,轉身招唿:“洪軍,今天就走?”他願意更多的人喊他,找他——在他陪伴林虹時。


    追上來的是位個子不高的軍人,二十七八歲的樣子。他滿身負重,前背後扛,一臉憤怒。


    我今天不走怎麽著?你們廠通知我,再不走,明天開始收住宿費,一天十塊。趕我走,給新來的作者騰房間。電影廠真不是東西,誆人來的時候,說得天花亂墜,又是信邀,又是電催,最後是人請。我放下小說來改劇本。改了第一稿,不行,又改第二稿,還不行,還要我改。我想了想,已經耗三個月了,不要前功盡棄,又改第三稿。導演還是通不過。我為它花了四個月時間了,總不能丟掉吧,行,咬咬牙再改。可改來改去,導演也不來了,找都找不見了。他又去外地抓別的本子了。一個導演手裏同時抓四五個本子。我們這些小作者任他們扒拉,任他們涮。我出來六個月,什麽也沒搞成,迴去怎麽交待?連老婆都沒臉見。她左一封信祝我成功,右一封信相信我成功,見了麵我說什麽?我本想另寫一個本子,無論如何搞成一個再迴部隊。可這兒攆開我了,真他媽無情無義。


    (讓他馬上走,廠裏通知的?看著招待所的小服務員,他愣了。你總不能老住在我們這兒啊,我們這裏是專為改劇本的作者留的房間。他難道不是被請來改劇本的嗎?誰讓你們通知的?這你就不用問了,你自己不自覺,廠領導又不好當麵和你說,隻好我們說了。他立在那兒,嘴唇都氣麻了。一輩子沒受過這種侮辱。……)


    “你別在意這些。電影廠亂哄哄的,處理事情難免不周到。”鍾小魯息事寧人地笑笑,“你現在去哪兒,機場?廠裏派車了嗎?讓你在辦公樓門口等?我送你過去,來,我幫你提兩件。林虹,咱們先送送洪軍。”


    一出招待所,大門外兩株大梧桐樹,樹下幾條長椅,聚著一群乘涼的人。兩條相對的長椅,一條上坐的全是男的,十幾雙拖鞋排在地上,十幾雙赤腳抱膝抱腿地踏在椅上,唾沫星子滿天飛,爭說著北京城裏一件車禍。另一條椅子上全是女的,大睜著眼驚驚乍乍地聽著男人們講述,時而還嘰喳兩句。還一條長椅,斜著伸向一邊,坐的有男有女,正聽一位頭發銀白的長者講述明清宮廷史。一個一臉絡腮胡的俊偉男子正在一旁嗨嗨嗬嗬地練著拳,旁邊戳著兩個小夥子,搭著肩膀指點評說。


    “這是招待所的露天沙龍,每天晚上都一群人。你要和大家合群,晚上沒事也在這兒坐坐。”鍾小魯對林虹介紹道。


    林虹隻感到經過人群時受到的打量。又是各種顏色的目光,像節日夜空的無數道探照燈,密集交叉,千變萬化地出現著數不清的三角形。人類世界中的空間,大概都要被交叉的目光所占滿。


    ——喲,《白色交響曲》就是她主演?也不怎麽漂亮嘛。是呀,她人不怎麽漂亮,可她上鏡頭,你就沒辦法,占便宜。你還沒看過她試鏡頭的樣片?女演員們交頭接耳地議論著——


    林陰路上的人越來越多,大人搖著扇子,小孩吃著冰棍,笑語喧嘩地流向一個大廳門口。“這是小放映廳,今天在這兒放一部樣片。你要感興趣,咱們一會兒可以去看看。”鍾小魯說。


    林虹搖了搖頭,她現在顧不上這些。


    辦公樓到了,鍾小魯放下行李,掏出手絹擦汗。見辦公樓前空蕩無人,鍾小魯問:“車呢?”“他們讓我到這兒等。”洪軍答。


    左張右望。又左張右望。一輛上海牌小轎車急馳而來。


    前門下來一個健壯的中年女導演,赫赫有名:彥均。她從後門接下來一男一女,連同箱子,行李袋。男的三十來歲,個兒不高,很壯,發際很高,戴著眼鏡,很有些男人魅力。女的二十多一點,挺挺拔拔,興奮又略有些拘謹。


    幾問幾答就明白了:是又接來的兩個作者,共同為彥均改一個電影本子。就是這輛車負責再把洪軍送去機場。“那你辛苦了。”鍾小魯笑著遞過煙。


    “‘心’苦命不苦。”司機開了個玩笑。


    洪軍和剛來的青年作家居然認識。他叫杜正光。


    “杜正光,你們來改什麽劇本?”


    “名字還沒定呢。她叫石英,是我大學同學。和我一塊兒改。你怎麽,今天走?劇本通過了?”杜正光滿麵春風介紹著同來的姑娘。


    “我?”洪軍臉上抽搐了一下,“再也不和電影廠打交道了。祝你們交好運吧,別讓我的晦氣衝了你們。”


    轎車開走了。彥均領著新來的兩位作者去見廠長。鍾小魯準備領著林虹繼續轉轉。智彬和肖建又找來了,鍾小魯剛才還為他們勸過架。


    “鍾小魯,我們找你有重要事。”


    兩個人決定甩掉曲哲夫,另外幹。三人合搞的劇本,越看越沒成功的可能,讓曲哲夫一人去磨吧,他們掛著合作的名,隨便提點意見就行了。他們暗裏要另開新的天地。智彬有想像力,有辯才,有鼓動力,滔滔不絕地一說,肖建便立刻響應——他年輕,有熱氣,是橫豎都不顧的膽子,總追隨著智彬。這兩天他們早已想出七八個電影構思,準備在電影廠八麵出擊,遍地開花:和所有的導演聯係,兜售他們的構思。誰要哪個構思就給他搞哪個,幾個人要幾個,就同時搞幾個,幾個人同要一個,就腳踏幾隻船。電影廠的行情他們吃透了。上不上哪部電影,關鍵在導演。而一個導演手裏總是同時抓著幾個作者,幾個本子,他們也反其道行之,手裏同時抓幾個導演。


    他們先找鍾小魯。知道他拍完《白色交響曲》就可能獨立執導,知道他在廠裏上下通達,把一個最對他口味的構思拋了出來。知青題材,情節洗練,深刻別致。鍾小魯聽著,很快眼睛亮了,他看了看站在稍遠處等他的林虹,說道:“今晚我要陪林虹在廠裏轉轉,明天咱們找個時間詳細談。”


    “這個題材拍出來肯定轟動。你靠這個片子打響,肯定能樹起新一代導演的旗幟。”智彬接著鼓動。


    “你如果願意拍,可以參加我們編劇,咱們三人合作搞。你又當導演,又當編劇。”肖建揮著細長的胳膊在一旁補充道。這是他們事先商定的方針:用聯合編劇換取鍾小魯上這部片子的決心。


    第一步不錯,鍾小魯已動心,再接再厲,捕捉第二個、第三個目標。兩個人來到宿舍樓。這個單元住著兩個導演。一個住三樓,一個住一樓。先找哪個?肖建問。先上三樓,智彬說。與各位導演要單線聯係,找這位不要讓那位知道。先找一樓的,談完了,人家送出來,你再想上三樓,就太麻煩了,要到外麵轉一圈再悄悄迴來。


    三樓是李導演家,一個目光炯炯的中年人,家裏還有幾位客人,廠內的編輯、攝影師,在雲山霧罩地閑聊。他們不便亮出主題,隻好陪著閑聊了一會兒便告辭了。李導演,你留步,留步。他們一再勸阻著送客出門又欲送客下樓的主人。


    “那你們走好,有空再來。”李導演站在樓梯口熱情告別。


    “請迴吧。”他們下到二樓,放慢步子,聽見上麵李導演關了門,這才下到一樓,敲開了一個門。


    導演彥均家。她不在,家裏除了她的孩子外,坐著外來的一男一女。


    “這不是杜正光嗎?”智彬一下認出來。


    “是你,智彬。還有你,肖建。哥們兒,你們怎麽來的?”杜正光十分高興地站起來。都是文學界的熟識,杜正光介紹了石英。


    “我們剛到,彥導演領我們來的。她剛出去接個電話。你們找彥導演啥事?”


    他們自然不露真話,隻說是沒事來這裏閑坐坐。他們明顯感到的是:杜正光是他們的對手。看來,今天和彥導演也暫不能兜售構思了,很難把杜正光等走。是否先去另一個導演家?


    你問電影廠的情況?我們來不到一個月,埋頭改劇本,沒認識幾個人。他們一邊敷衍著杜正光又提出的問題,一邊說笑著告辭。


    杜正光這個人精得很,一上來就套咱們情況。他現在正紅,電影廠買他的賬。也未必,電影廠可不管這一套,本子不合他們需要,一樣甩你。那個石英和杜正光什麽關係?有一手吧?沒問題,一眼就看出來了。杜正光憑自己那點名氣,搞個姑娘有什麽難的?


    兩個人說著又敲響了一個門。對這位導演如何進攻,他們已商量好了。


    林虹一邊轉一邊感到電影廠真是五光十色。不過,對這一切她都不很適應,甚至不很喜歡。但同時,她又很感興趣。生活就是這樣。


    攝影棚內正在拍攝羅莎的戲:她是個年輕的歌舞演員,剛演完節目到後台來,人們紛紛擁上來為她成功的表演祝賀,一個英俊的年輕人捧著一束鮮花站在人群後麵。她感激地和祝賀的人們紛紛握手,然後分開人群走向年輕人。她伸手接過那束鮮花,含情地凝視著他微笑。她感到自己年輕,自己美麗,自己多情,自己幸福,自己容光照人……


    林虹和鍾小魯站在旁觀的人群中看著羅莎的表演,隔著兩三個人頭,林虹看到並肩站在一起的童偉和弓曉豔,還聽到他們兩人小聲的對話。


    “太肉麻了,讓人惡心。”童偉壓低聲說道。


    “那你為什麽還來看?”


    “我是想看……”童偉看了看那邊正準備上戲的矢菊秀,欲言又止地改了口,“你來的。”


    “誰知道你看誰?”弓曉豔感覺到什麽,扭頭掃了一眼,和林虹的目光對視了一下。童偉隨著弓曉豔的目光也發現了林虹,他很含蓄地看了她一眼。


    羅莎的戲完了,休息片刻。攝影棚內頓時輕鬆熱鬧起來。


    “怎麽樣,諸位提提意見?”羅莎帶著角色的光榮心理,滿麵春風地走向人群。


    演得相當好。肯定非常成功。時隔二十年,你將再一次征服觀眾。人們讚譽著她。她高興得滿臉放光。謝謝你們。太過獎了。你們對我鼓勵太大了。


    “特別是你將再一次征服男性觀眾。”劉言一股子文人酸氣地說道。


    “那我能征服你嗎?”羅莎也風情流蕩地開著玩笑。


    “已經征服了。”


    眾人大笑。


    “來來。”羅莎一摟劉言肩膀,叫著攝影師,“給我們倆拍個情人照。”


    一片哄笑聲中,羅莎又走到童偉跟前:“大批評家,我的表演在你這兒能通過嗎?”


    “很不錯,我很感動。”童偉煞有介事地點著頭,一句一頓地說道。他隻有這樣繃著嘴,才能克製住對這個老女人的反感,她身上散發的濃烈粉香熏得他想吐。


    他感到有目光在注視自己,扭過頭與林虹的目光對視了。


    胡芳芳走完一層走廊,走二層。走完二層又走三層。然後下樓。又來到另一個樓。她一個單元一個單元一層一層地慢慢走著。她對著每一個門立一會兒。她要找導演。她要當演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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