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整整一條街上,隻有窪狸大商店設有“激光打耳眼”的服務項目。這還要感謝益華公司,是他們最先把機器售給了這家私人商店。商店的門前掛出了一麵巨大的廣告牌,上麵用最凝煉的語言介紹了耳眼機的妙處,並寫明店內有美國進口的二十四k包金耳環。廣告牌的中央畫了個金發女郎,她就佩帶了這種耳環。窪狸大商店樂聲滾滾,人如潮湧,害怕擁擠的姑娘就在門前久久徘徊。喝咖啡的男青年也陡然增多,小店主的老婆忙不過來,就給每杯咖啡提價一角。小店主負責操縱打耳眼的機器,由於視力欠佳,平均每天要打出三到五個斜眼。見素隻在特別高興時才出麵招唿一下女顧客,搬弄機器時小心翼翼。姑娘們也樂於讓他來打耳眼,相信對方會將男性的愛戀隨同激光一並射入耳垂。見素用手撫摸過一係列姑娘的耳垂,逐漸變得落落大方,風流倜儻。他常常穿著那件暗顏色的西服,不斷交換著領帶,跟上小凡到“環球大飯店”去坐一會兒。周燕燕非常熱情,常走出櫃台,將飲料送到他們的桌上來。見素反而變得不苟言笑,隻在離開時道一聲謝,抓住她的小手鬆鬆一握。到後來沒有小凡,見素自己也可以來了,一個人坐在桌邊。周燕燕照例過來送飲料,但放下趕緊離開了。見素吮吸著杯裏的東西,若無其事地抬頭看著大廳。他感到那邊的目光又飛快地瞥過來一次,就在心裏輕輕地告訴自己一聲:“你明白了。”第二天,他捎給周燕燕一副二十四k包金耳環。周燕燕怕燙似地接到手裏,在掌心倒換了幾次,臉色緋紅。她想說什麽,也許是感謝的話,也許不是,嘴唇活動了一下又閉上了。見素熱辣辣的目光看著她,但很快又鎮定下來。剛才他在想這個嘴唇多麽適合親吻。他淡淡地笑了笑,離開了。


    這個夜晚他很難入睡。迴想著第一次見到周燕燕的情景,然後又想第二次、第三次......他知道一個人在一群瘋狂的追逐者中間也會感到孤寂,周燕燕一個人來到這裏,對很多東西都陌生、都恐懼,隻不過虛榮心把這一切都覆蓋了罷。他對自己的判斷非常滿意。他覺得自己在向著一個方向慢慢地移動,身不由已。在離那個獵物近了時,他會毫不猶豫地撲上去。老隋家每一輩裏都有這樣的人。仿佛一個家族都太老實、太木訥,上帝為了平衡,就讓家族裏有一個人懂得複仇。他差不多忘掉了大喜,忘掉了她溫熱而豐滿的、噴香的身體。他隻是入睡之前才多少想了想她,她哭哭啼啼地送他進城,第一句話就囑咐他不要看上別的女人。大喜明白她愛上了什麽人,但還是愛著,這真不幸。見素閉上了眼睛,在心裏咕噥一句:“整個老隋家都是為別人想的太多了。”說完以後就睡過去了。


    小凡到底還是夠朋友,不久就為見素批來一些形狀奇特的進口舊衣服。見素每件衣服提價百分之十四,結果銷得還是很快。這使他十分興奮,跟小店主合計以後,決定將賺到的百分之二十用來答謝益華公司的兩個人:小凡和於助理。小凡提醒他們,這些錢剛好可以用來在“環球大飯店”搞一次象樣子的酒宴,他和於助理都參加,另外再請請商業界的幾個人物。這等於借機會把該店介紹給商業界。見素對小凡十分欽佩,就按他的意思辦理了。能在“環球大飯店”舉行宴會的企業想必是有些來頭,前來赴宴的人大多還是第一次聽說過這個商店的名字。人們喝得十分滿意,酒席間倒並不怎麽談論商業界的事情。有一個人前不久參加過一個烈士的追悼會,於是就議論起前線的事情。這很自然讓見素想起了隋大虎。那個人搔著頭發,飲下一杯說:“打得很苦噢!這場仗可比過去戰爭年代苦多嘍......我外甥從前線上負傷了,是排雷被炸傷了的,傷了腳。現在去一個什麽學校進修去了。我從他那裏知道一些前線的事情。他說他們團有一個連困在哨位上,最後隻迴來一個人,迴來還是死了。那個戰士的老家就是咱這個省,跟隋先生一個姓......”


    隋見素手中的杯子潑出了一些酒。他問:“那個戰士叫什麽名字?”


    “我外甥說得太多了,我怎麽記得住。反正是死了......”


    隋見素還想再問,小凡端起杯子說:“先別談這個了,來,幹一杯!”見素跟所有人碰過杯,一仰脖兒喝下去。他幾乎沒有感到酒的味道,腦袋嗡嗡響著。他咕噥了一句:“他肯定就是老隋家的人了!”於助理驚詫地望著他,嘴裏哼了一聲。


    酒後大家一起來到了六樓的舞廳。


    這兒的闊綽和熱鬧、這兒的奇特的氣氛,一下子就把隋見素攫住了。他不知道該把目光投在哪裏,索性小心翼翼地盯住腳下,跟隨前麵的人走。腳下是鬆軟的、富有彈性的地毯。這地毯是棕色的,仿佛比他見過的所有地毯都厚實。前麵的人停下來,有的坐了,於是見素也坐在了一個帶拐角的絲絨沙發上。麵前是一個可以旋轉的、別致的圓型桌,桌上已擺了兩種不同的高腳杯,一隻盛了粉紅色的冰激淩,一隻盛了淺綠色的飲料。一些多格托盤中分別裝了花花綠綠的果脯、果子蛋糕、桔子、香蕉等。一種彤紅的、去了核兒的冰櫻桃實在誘人,見素伸手取了一枚。他這時記起了抬頭去找同來的幾個人,發現小凡就坐在桌子的另一邊,於助理不見了;身邊的一個人用手帕捂著鼻子,取下手帕,見素認出他是講前線故事的那個人。隋大虎的事又在腦海中閃了一次,見素低了低頭。他再次抬起頭來,發現在左前方的一隻沙發上:於助理正和一個掛了項鏈的姑娘說話,兩人使勁低著頭,說一句一笑,頭再沉下去一次。那個姑娘描了眉,塗了口紅,睫毛是假的。她很漂亮,但見素無法判斷這種漂亮是不是假的。小凡在一邊鼓了一下掌,見素發現他正看著舞場上的幾個人。一個五十多歲的肚子滾圓的人正和一個矮瘦的小女孩旋轉。小女孩子身穿紅裙,齊耳短發,煞是可愛。樂隊很壯觀,有一個吹單簧管的老頭子頭發如雪,文質彬彬。他顯然吹了一輩子。見素盯著白發,開始尋思一個男人一輩子搗鼓這東西是不是值得。老頭子神色莊重,猶如身在威嚴的儀式之中,於是見素的結論是“大概值得”。數不清有幾對子在跳,一支曲子停了,就一齊停下來。很多人退下來,又有很多新的舞伴進了場子,等待又一支曲子。見素瞥了肚子滾圓的人一眼,發現他已經大喘不止,每一次唿吸都不得不提起雙肩;但他還是捏緊小姑娘的手不放。見素想這個老人不好,這個老人該讓女孩子和別人趁這段時間跳一會兒。音樂又響起來了,並有一個女歌手站在樂隊前邊為大家唱。她唱一句,臉蛋就劃圈似地一轉,做出極天真的樣子。但見素覺得她有四十多歲了,比窪狸鎮的小葵年輕不了多少。一會兒,於助理和小凡都上場了。小凡的舞伴就是周燕燕,她剛才不知坐到了哪裏。見素覺得心跳加快了,不安地動了動身子。他看到了那副包金耳環,他真希望她能知道誰在一旁看著她。於助理和那個假眼睫毛跳著,花樣很多,漸漸吸引了很多人的眼光。有一次姑娘穿了長筒皮靴的腿似乎是從彎腰扭動的於助理頭上撇過去的──但見素沒有看準,不能肯定。他主要在看周燕燕。終於她也看見了他,送來了隻有他一個人感覺得到的淡淡微笑。見素幸福極了。


    於助理和假眼睫毛花樣成倍地翻出,終於逼迫場上所有的舞伴動作遲緩、無精打采,最後不得不退迴座位上去。見素感到了從未有過的驚訝,這時再也顧不得看周燕燕了。場上僅有的這一對子一會兒合起,一會兒分開,一會兒各自旋轉,一會兒一起旋轉。於助理和假眼睫毛常常一腿弓起,微笑相對,雙肩有節奏地扭動。還有一次他們突然轉身,以背相對,再複迴轉時還忙裏偷閑,伸出拇指在對方臉前做一甩動。這一切都正合節奏,堪稱一絕,滿場裏長籲短歎。也正是這時候,場上又突然響起一種奇怪的歌聲,溫溫吞吞,明朗自如,但辯不清男女。看看樂隊那兒,沒有歌手站出來。歌聲還是響著,咿咿呀呀,甜美動人,歌詞一句也聽不清。見素用力地尋找著歌手,他想一定是藏在了什麽地方唱著。他逐個看著,主要看他們的嘴巴動不動──他終於發現了唱歌的人是那個白發如雪的吹單簧管的老人,如今老人放單簧管於膝蓋之上,雙手疊起,麵色安詳地唱著。見素看著看著,嘴裏發出了“啊”的一聲。


    從六樓舞廳下來,已是深夜。隋見素見人們紛紛散去,他們大多乘自己的小車急急馳去。他剛要出門,就見講故事的那個人又轉迴來,說門前不見了他的車,還要等一會兒。見素於是伴他在門廳裏坐了。


    嗡嗡咚咚的樂聲老在腦海裏鳴響,趕也趕不走。那個人掏出煙來,在桌上敲一敲,又想起見素來,就重掏出一支。他們吸著煙,暫時沒有說什麽。那個人看著見素,說道:“貴店有多少職員?”他的腔調倒一下讓見素想起了別的。見素沒有迴答他,而是問:“你說你外甥那個團是什麽時候上去的?”


    那人的臉仰著,吐著煙說:“大概也就是兩年前吧!有一段是在前防訓練。”


    見素覺得這跟隋大虎上前線的時間也差不多。他真的懷疑起那個戰士就是隋大虎了。他有些沉重了,這會兒又記起傳來大虎死訊時,他和叔父午夜裏喝酒的情景。他鼓了鼓勇氣,跟那人攀談起前線的事情。他覺得死去的人是老隋家的一個男孩子,就有必要搞清到底是怎麽死的。那人的酒意未消,麵色微紅,似乎也樂於講敘戰爭。他說他二十年前也當過兵,可惜沒有戰爭。


    “我外甥他們這茬遇上了,他的一隻腳隻剩下了一半。那是排雷炸的。那裏的雷誰也排不完,戰爭完了也要排上個四年五年。好多戰士都傷在地雷上。敵人不怎麽碰雷,那些家夥心裏有數,摸索得熟。我外甥他們晚上呆在工事裏,覺也睡不沉。如果黑夜裏聽見外麵沙拉沙拉的,那肯定是敵人。他們就摔手榴彈,轟隆一聲,再沒有沙拉聲了。可是第二天什麽也找不到,炸不著什麽。這樣情況不知有多少迴,隻有一迴炸著了,炸死一個十六七歲的小敵人。小家夥瘦骨嶙嶙,頭發老長,腳板的皮像鐵一樣硬。工事是什麽?就是山包上的一個個能容身的洞洞,最小的隻能容下一二人。他們白天晚上就蹲在裏麵,困了屈著身子抱緊槍。怕就怕敵人截斷所有的通路,那時候什麽也送不上來,也就完了。這樣的事早晚要發生,這個誰都知道,外甥也知道。可是你得蹲在小洞洞裏──戰士跟這個叫『貓兒洞』。他們就在這樣的洞裏被困了兩個月。隨身就是那麽一點點罐頭什麽的,開始時候就在盒上戳一個洞,吸裏邊的湯。後來又一小片一小片地剜裏麵的肥油吃,一點點吃得什麽也沒有。再吃什麽?喝什麽?洞子四周的嫩草葉全嚼光了,粗一點的草根像嚼甘蔗一樣嚼一遍。褲子屁股那塊磨透了,就轉過來穿,再磨透,也就得那樣。衣服的拐肘那兒、袖子、肩膀那兒,全磨破了。再磨皮肉,磨破了,潰瘍,爛一個大洞,怎麽也好不了。這才熬過了半個多月,日子還長。如果是咱這些人,該打譜死了。”


    見素屏住唿吸,一聲不吭,大口大口地吸煙。


    “他們全不打那個譜,想法活著守山包。有的人傷口爛得發臭,蹲在一個洞裏都聞得見。該用清水洗洗傷口,可是一滴水也沒有。發燒、說胡話的人哪天都有,能活動的就嚼了青樹葉兒,一點一點往他們嘴裏抹。常常是抹著抹著,人就咬緊牙關死了。就是這樣,還有人打開錄音機聽歌。聽著歌抵擋一會饑餓,實在不行就爬出去找發綠的東西吃。敵人不定什麽時候就打炮,炮彈雨點一樣落,有的『貓兒洞』炸塌了,把人活埋在裏麵。你看看,這個樣子捱兩個月!他們等到援兵上去換下來,差不多就剩那一絲氣了。臉色不敢看,看了嚇人。頭發焦黃發脆,像放到地底下悶了幾年似的,一梳理就斷。那身衣服全變成條條了,胡亂網在身上。這場仗可真苦,不親眼看看,你想不到那個步數。我外甥就是從這裏麵活過來的。那時候沒死,大概以後會長命百歲。他現在學醫去了,學著把不該死的人救過來。該死的誰也救不過來。”


    見素狠狠地把煙掐滅了,問:“那個姓隋的呢?也被困了兩個月嗎?”


    “不,困了一個多月......他不和外甥在一個山包上。我外甥也不怎麽清楚他的情況,隻是後來才聽說。”


    “他到底怎麽死的?”


    “他那個連原來是守一個哨位。後來仗打亂了,他們就被困在了裏麵。那個哨位已經沒有什麽意思,連隊就設法迴到咱們的陣地上來。他們在山裏打打藏藏一個多月,死了一多半兒,連長頭半月就死了。這裏邊有不少人是傷在地雷上,所以我一開始就說該死的地雷。那個姓隋的據說年紀也不大,夠勇夠靈的,所以能堅持到最後。連長死了,不知道誰代理了連長,這個再也沒法知道了。也許姓隋的早就一個人活動了,你想想看吧!那邊是悶熱地方,什麽都長得又高又粗,走路也沒有個下腳地方。他死了後,有人發現他兜裏有一片紙,上麵有誰也不懂的數碼和符號。看到後來才知道是記了戰友死的日子和地方。到了半月那一天,一個數碼後麵做了個三角符號,估計那天連長死了。人們還從他身上看到幾十處刀傷、抓撓印子、牙齒印兒。真好樣的,你想想他跟多少敵人搏鬥過。沒有人能勝過他,最後都敗在他手上。這個戰士了不起,餓不死、捅不死、渴不死也咬不死。他一個勁兒往我們的陣地上移動,死也要迴來。到後來離我們陣地一定不遠了,他一定是那時候被什麽打中了。兩條腿都給炸掉了,他就用手抓地往前爬。腿使不上勁了,全靠兩隻手的力氣,挪動一寸都不容易。他就這麽爬,爬,手摳進泥土裏、石縫裏,用勁拉著多半截血淋淋的身子往前移動。那些該死的草木遮住了他,他離陣地一百米了還沒有人發現。他嗓子早渴啞了,什麽也叫不出來。後來離陣地隻有五十多米了,才有人看見了他。一夥人跑過去,怕是敵人的特工隊摸上來,隨時準備開槍──一夥人認出是自己人,就去抱他。他的十根手指全露著骨頭,白色的骨頭尖磨禿了。他被抱起來,剛抱到陣地上就死了。他把血流完了。不過他還是死在咱的陣地上。這個戰士姓隋......”


    隋見素的拳頭猛捶了一下桌子。鄰座都驚訝地看了看他。


    這會兒有汽車聲。一會兒司機走進來,那個人就站起與見素握手。他走了,見素坐下來。他重新點上一根煙,吸了起來。廳裏人越來越少了,最後周燕燕不知從哪兒轉過來,就站在桌邊上。見素抬起頭來,點點頭。周燕燕以為他病了,問他,他搖搖頭。這樣又停了一會兒,見素說一聲“再見”,步子沉重地走出了“環球大飯店”。


    一連多少天小店主兩口都細聲細氣地說話,怕惹翻了麵色突然陰沉起來的隋見素。小店主默默地給來店的姑娘打著耳眼,姑娘如果嬉笑,他就威脅她們耳眼必定發炎。遇到特別漂亮的來了,他就親手將耳眼機交到見素手裏,說一聲:“我要撒尿”,轉身離去。見素親手給十幾位美人打穿了耳垂,心情才微微好轉。又住了幾天,見素在錄音機的樂聲裏雙腿有節奏地顫動。到了周末,他盼著小凡來了。小凡幾個月來可教會了他不少東西,這些在窪狸鎮永遠也學不到。比如吃西餐,握刀叉的那套本事在窪狸鎮就學不到,沒有小凡可不行。周末,小凡來了,他們兩人又去了“環球大飯店”。櫃台那兒沒有周燕燕,他們就去了六樓舞廳。


    兩人看著場上的人跳舞。見素不時地瞟一眼樂隊裏那個白發老頭,就等著聽他唱歌了。跳舞的人中沒有她,見素和小凡都有些失望。一支曲子終了,跳舞的人擦汗。場子上人來人往,樂隊裏也有人站起來,似乎意味著大的調整。後來音樂奏起來,不少人大驚失色。演奏出的音調越來越熟,慢慢聽出是革命現代京劇《奇襲白虎團》的唱段。果然有一個男子站出來唱了,唱得熱烈而急促,不少人也站起來,跳起了迪斯科。這時候周燕燕出現了,下身是牛仔褲,上身是火紅的襯衫。與之伴跳的是一個瘦削的小青年,神態多少有些癲狂。見素剛要指給小凡看,小凡驚訝地“啊”了一聲。他對在見素耳邊說:“總經理!”


    見素不明白,看了他一眼。


    “和周燕燕一塊兒跳舞的,是我們總經理。”


    見素差點蹦起來:“就那個小瘦子?”


    小凡點點頭,兩眼注視著場上說:“我們總經理一般不在這地方露麵的,他肯定是對她有興趣了。”


    “『她』是誰?”


    小凡笑笑:“周燕燕。這個姑娘可真有辦法,能摽上我們總經理......”


    見素再不說話。他死盯住那個小瘦子。他想小瘦子扭得蠻好,不過落到他手裏,他會把這個小瘦子的脖子扭斷。見素機械地端著杯子,飲著桔汁,沒感到一絲甜味。這樣看了一會兒,曲子完了。小瘦子到座位上披了一件衣服,周燕燕在他耳邊說著什麽。小瘦子麵孔冷冷,偶爾一笑。周燕燕的鍍金耳環搖動著,緊緊跟隨小瘦子往外走去。見素猛地站起來,說:“走!我們也走吧。”他和小凡也走出去。小凡拉他乘了另一個電梯,於是他們下樓後,正好看到周燕燕攙著瘦小的總經理往大門走去。立在門旁的一個粗壯的中年人彎腰為他們開門,然後也走出門去。見素看了小凡一眼,走到了門外,看到了急急馳去的一輛日本“皇冠”。小凡走出來,站在見素身邊,這會兒介紹說:“開門那個人就是總經理的司機。那家夥力大無比。”見素像沒有聽他說什麽,隻是望著汽車消逝的地方。停了會兒他問小凡:“你們總經理多大年紀?”小凡迴答:“早告訴過你,十九歲嘛。”見素搖著頭:“那他們太不合適。”小凡笑了,拍打著見素的肩膀說:“隋先生真是個天真的人。”見素把手抄到褲兜裏,苦澀地笑了笑。這一天他們喝了很多酒,見素醉倒了。


    生意越來越興隆,窪狸大商店不得不招來兩個店員。兩個店員都是十七八歲的女孩子,一來就穿上了天藍色的店服。她們都十分漂亮,小店主的老婆多少有些不能容忍。但她們都由隋見素親自選定。她們來店第一天就學會了配製低劣的速溶咖啡,第二天學會了怎樣量布才能多量出幾寸,小店主老婆對這些倒頗為滿意。激光打耳眼機招來了漂亮姑娘,而漂亮姑娘又招來了喝咖啡的小夥子,小夥子對那些姑娘又並非毫無吸引力,這樣互相作用,良性循環,店內擁擠不堪。有人渾水摸魚,姑娘尖聲大叫,終於有一天吵鬧起來,打鬥中砸毀了兩隻高級咖啡杯子。小店主老婆原想走過去拉架,可剛邁出一步就被人當胸一掌。店內亂成一團,小店主老婆大聲嚎叫。一夥人直廝打了兩個鍾頭才戀戀不舍地離去,店內地板上留下了數不清的頭發、唾液和鮮紅的血絲。見素領人清掃地板,惟有店主老婆嚷叫雙乳腫脹,一個人退到裏麵靜養。見素和小店主都明白,商店開到這個地步,非擴大店麵不可了。店右側是一個廢棄多年的公共廁所,但街上行人焦急時還偶爾一用。小店主夫婦多年聞慣了惡臭,見素和新來的兩個女店員卻深惡痛絕。見素決心拆掉它擴大店麵,永遠廢除禍源。他為此奔波了一個多月,精疲力竭才終於明白:要徹底根除惡臭,最後也許要借助某一種偉力。他想得頭疼,才想起了於助理。小凡跑前跑後,最後於助理答應開個條子介紹幾個人,但總經理卻不敢驚動。


    隋見素帶著條子找了幾個人,終於勝利在望。到後來,又破費了幾架“傻瓜”照相機、幾條“三五”牌香煙,事情算是辦成了。見素這期間認識了一位處長。有一天他在處長家裏遇到了周燕燕,這才明白這人就是周燕燕的遠房親戚。處長不知道兩個人認識,就為他們做著介紹。見素“哦哦”地應答著,看著周燕燕說:“認識您非常高興”,上前一步握手。


    周燕燕驚訝、慌促,但看了處長一眼,還是伸出了手。見素盯著她的眼睛,用力地握了一下。


    這一天他們都在處長家吃了飯,飯後處長要為他們張羅車子,他們謝絕了,一同走出來。


    誰也沒有說話,兩個人隻是沿人行道往前走去。隋見素有時停下來點煙,周燕燕就走到前邊去。他平靜地打量著她的背影。他承認他原來的判斷是準確的,她的確太迷人了。空氣中有著她的芬芳,她走得很慢,似乎在等他趕上去。前麵有兩個垃圾箱,在這靜靜的夜色裏,有人伏在箱口上翻找著什麽。周燕燕走過去,那個人正把找到的東西塞到嘴巴裏,咯咯地嚼著。周燕燕站住了。見素也走了過來。見素問黑影裏的人:“你吃什麽?你餓嗎?”那個人誰也不理,還在不停翻找,咯咯地咀嚼。他們一聲不吭地看了那人一會兒,繼續往前走去。


    周燕燕走著走著,突然倚在了一株梧桐樹下。她輕輕叫道:“隋先生......”


    見素的心怦怦跳著,但看來非常鎮靜。他說:“我們已經好多天沒見了。我知道你跟那個總經理玩得很好,不願去打擾你......”


    周燕燕尖叫著打斷他:“隋先生!”


    隋見素不做聲了。周燕燕抽泣起來。見素一動不動地站著。周燕燕哭了一會兒說:


    “他騙了我......”


    見素冷冷地說:“你還會受騙。”


    周燕燕驚訝地抬起頭來,問:“誰再騙我?”


    “我。”見素迴答。


    周燕燕“啊”了一聲,捂著臉哭了起來,一邊哭一邊搖頭說:“不,不,你不會騙我──我第一次見到你就這樣想過......我後悔死了。”


    見素的心已經不那麽狂跳了。他拋了煙蒂,用腳仔細地踏滅,然後上前抱住了她的兩肩。她立刻不哭了,把臉貼在他的胸口上。見素扳了她的頭,吻著她美麗的前額,一顆心又跳起來。吻著她,見素在心裏告訴自己:“你的第一步走完了。你幹得真漂亮。”


    這個夜晚,當見素把她送迴宿舍時,就宣布了睡在這裏。周燕燕死也不肯,還用一把蘋果刀威脅他。見素笑著去鋪床,她要衝出門去。見素很容易就抓到了她,緊緊地抱在懷裏,不管她怎麽掙紮,隻是吻著,直到她安詳地閉了眼睛。


    見素以後每夜都來找她。這樣迎來了第一個周末,他們決定去大飯店的六樓跳舞。路上周燕燕挽著見素的胳膊,不停地站下來吻他。她誇獎見素說:“你真偉大。”


    窪狸大商店旁邊的廁所已經拆掉,店麵擴大了許多。建築開始的時候下掘數尺,將積存滲漏多年的臭土一並除掉。地基填了沙石,蓋好屋子後又抹了水泥地板。為了讓人徹底忘卻它的前身,新櫃台上擺滿了鮮豔的玫瑰花。益華公司近來又格外慷慨,批發給大商店一大宗進口服裝,而且是前所未有的優惠價格。隋見素這時候又與無錫的一個布商做成了一筆買賣,親自往南跑了一次,訂了一大宗便宜貨,估計會賺三到四萬。


    一趟無錫之行花去了半個多月的時間,見素風塵仆仆地迴來,第一件事就是找他的周燕燕。


    “你迴你的大商店去吧。你走這一段,我算弄清了你的底細......我這是最後一次跟你說話!”周燕燕將窗子啟開一點,對敲門的隋見素說。


    見素傻楞了足足有好幾分鍾。他的臉色發青,嘴唇顫抖,連連叫著:“燕燕,你開門,我跟你說......”他敲著門,很輕很輕,有點像撫摸了。這扇門死死地關著。隋見素咬著嘴唇,兩眼通紅,在門外急急地走動。他走了幾步又站住,再重重地敲,喚著她。


    一點迴答都沒有。見素又在門前來迴走起來。走了一會兒,他終於站住了,退開幾步,用仇恨的目光盯著這扇門。突然他連著又退幾步,然後箭一般跑上去。他的肩膀撞在門板上,“轟啦”一聲,門上的插銷撞飛了,他和門板一塊兒摔在了屋內。


    周燕燕驚叫著,恐懼地往屋角縮著。見素的一隻胳膊流著血,他看也不看,隻是盯著屋角的周燕燕。他嗓子一下子變得嘶啞了,聲音低低地問:


    “你知道我的底細了嗎?全知道了嗎?我是窪狸鎮的窮光蛋、是倒黴的老隋家人,都知道了嗎?還有,來城以前參加承包,被打得落花流水,這些也知道了嗎?嗯,你不做聲,你大概全知道了──還有沒有讓我再補充的了?嗯?”


    周燕燕偎在牆角,身子有些抖。她搖著頭,不知所措。


    隋見素的聲音猛地放大,兩手握緊拳頭往下用力,大步在屋裏走動起來,喊道:“你全知道了,你該為你自己驕傲!你知道了就好──這他媽的太好了!我隋見素就是這樣的人。你遇到這樣一個人,他把你抱起來,摟起來,把你按到他的心窩上,完完全全把你征服了,把你幹掉,這真是你的大福!你再也不會遇到這樣的人,你不會!你這個膽小鬼、沒見世麵的黃毛小丫頭,毫不講信義、不講感情,不管我一個人在外麵多麽想你,翻臉就不認人!我這會兒算明白了,你這樣的人就是給益華公司總經理準備的,就適合給那些狗雜種......你瞪什麽眼?你嫌我太粗魯!不錯。不粗魯就講不明白我要說的意思。你認為我騙了你,我沒有背景,沒有錢,隻是從鎮子上來的一個流浪漢,是個倒黴鬼。我是這樣一個人,我從來也沒有掩飾呀?是我的頭銜、名片,我這身裝束和舉止蒙騙了你嗎?可是誰規定了我這樣的人就不準有那樣的頭銜、不準印精美的名片穿好衣服、不準有文雅的舉止?是誰規定了?你嗎?或者是像你一樣的蠢東西嗎?你又是什麽?你不是辭職跑進城市來的嗎?你比我哪裏高貴?是你自己認為你高貴。我倒認為我們老隋家高貴。你查查曆史,站在你跟前的這個人,他的家族在幾座大城市都有過產業,影響到了海外,輝煌了幾輩子,隻是近幾十年才縮到了一個鎮子上。你比一比吧,比一比就會明白──可是我接上要告訴你的是,這些比較有個屁用!你麵前的就是這麽孤零零的一個人,你隻要把這個人看準。你盯住我的眼睛,你該明白這雙眼什麽也蒙蔽不了,它會在陰雨天或黑夜裏看清路徑,把你帶到一個好地方。你再看看我這雙胳膊、這雙手,它們可有的是力氣,沒人能夠打敗它。它會打出一塊地盤,讓你安身。他一個人跑到這座城市裏來,就靠膽子、靠力氣。你想想,這會是一雙窩囊廢的手嗎?你目光短淺,隻看眼前,你根本就不明白我們老隋家人。老隋家人的苦難已經夠多了,輕易不把心交給哪個女人,交給了你,你就再也不能傷害。你要以為老隋家人是可以隨便傷害的,你算完全錯了。你是我的,已經是我的,你又虛榮又笨蛋,狗雜種把你害得嗚嗚哭。我沒有嫌棄你,因為我們倆都是闖到城裏的流浪漢,我們的命一樣!我原來想我會保護你一輩子,一輩子讓你漂亮讓你嬌貴。我有這樣的力氣,可別人沒有。那個狗雜種也沒有,他生性下賤,瘦成了一把骨頭,怎麽會有。我有,可你要離開我,臨走還要扣個黑鍋讓我背著,你多麽狠心!你外表美麗,讓人投降,可你對投降的人隨便宰割。你壓根就不管你的俘虜流多少血。對付你這樣的壞女人最好是負心漢,先假裝投降,先把你幹掉,然後吐一口,一甩袖子就去。可我還是不能,我愛你就是愛你。我真心愛過的女人就是鬧鬧──你不熟悉她;再就是你了。你對我舉起刀子,我會給你把刀子折斷,但我絕不傷你......”


    隋見素說著,越說離牆角的周燕燕越近。她盯著見素,見他汗水滿身流動起來,幾次尖聲叫出來。她的一雙小手舉起來,像投降一樣舉著,最後又攏在胸前。她喘息著,肩膀抖著,突然大叫一聲:


    “別說了見素!”


    她的兩隻小手又舉起來,使勁一跳摟住了見素的脖子,去吻他。她的淚水打濕了見素的脖子,又吮吸到了自己嘴裏。


    見素讓她吻著,小心地將流血的胳膊移開一點。停了一會兒,他兩手撫摸起周燕燕的頭發來。撫摸了一會兒,見素推開她一點說:“你不要一下子又變過來,這太快了。你用一段時間好好考慮一下吧。我這一段正好用來整整店,我迴來還沒顧得進店去......我在店裏等你──你如果覺得還是分手好,就不用去了。這一段我不會來了......哦,我先動手幫你修好這扇門。”


    整個窪狸大商店都喜氣洋洋。因為益華公司在貨源上的幫助,店內做成了不少好生意。見素往日交往的一些小販湧進店裏,成批地購走了一些進口舊服裝。店主兩口子對歸來的見素叫“俺家經理”了。見素不怎麽理會,他心裏隻有一個事情,就是盼著店內出現周燕燕的身影。小店主常常對兩個女店員小聲說話,她們相視而笑,麵色赤紅。店主老婆不在時,小店主還常給她們一些零用錢。有一迴他興致勃勃地告訴見素,說街上連日來正舉行一種演講比賽大會,優勝者可得幾百元的獎金,見素不妨可以一試。見素笑了笑,並未往心裏去。他盼著她的身影,焦灼不安。


    有一天早上突然來了一批生人,有的還戴了大蓋帽子,一進店門就驅走了顧客,找經理、要帳目。全店人大驚,見素也感到莫名其妙。住了一會兒,大家才知道他們來查封那批進口衣服。這批貨物是違法的,他們從小販那兒追蹤到此。被查封的衣服要拉走燒毀,還要對窪狸大商店重重處罰。小店主老婆大叫一聲“冤枉”,當場昏厥。店內亂成一團,兩個女店員久久對視。隋見素對來人再三解釋,人家一概不聽,麵色冷峻。焦急之下,見素馬上去找了小凡,小凡哭喪著臉告訴:他已被公司辭退了!這一下見素終於明白了,商店被益華公司坑了!他一屁股坐在了地上,呆呆地看著麵前一片泥土。


    這一切變得太快了,商店的老本也要賠進去。隋見素一連幾天在店內踱來踱去,不吱一聲。他老在心裏重複著這樣一句話:“他們打了我一拳,打了我一拳!”小店主和老婆不停地埋怨見素,不停地擤鼻涕哭泣。夜晚見素要出門去,小店主一把抓住了他的胸口,紅著眼睛說:“你不能跑!不能一跑了事,好好的店讓你給毀了!”隋見素反手一擰他的腕子,將其重重地摔在地上,罵道:“你這頭笨豬!我有投資,有公證人,我哪裏跑?你這頭笨豬!”他罵著,嫌髒似地拍打著手掌,走到了街上去。


    夜色濃重,星光在頭頂閃爍,見素一步一步往前走去,小心地避開熱鬧的地方。他很想去找她,但他克製著。他不由自主地走到了第一次親吻過她的那棵梧桐樹下邊,久久地站立著。他閉上眼睛,小聲咕噥一句:“他們打了我一拳。”......一會兒,一個黑影走過去──就是那一次遇到的人,伏到垃圾箱上找起東西來。他咯咯地咀嚼著,引誘見素走了過去。見素看著他,伸出拳頭撫摸著,像問對方說:“我這一拳怎麽打迴去?”


    黑影用力地咀嚼著,聲音越來越響,算是迴答。見素轉身走了。他這一次故意地往熱鬧的地方走。他看著那些叫賣牛仔褲的、瓜籽糖栗子的、五分錢一看的、目光無比冷漠。又走了一會兒,他看到一個廣場上圍了眾多的人,橫扯的紅布條上寫了“時代演說有獎比賽大會”。他走過去,正看見有人在台上演講,大汗淋漓。他耐著性子聽下去,直聽了三五個。一股熱血在胸中沸滾,滿身的焦慮和憤慨立刻化為衝動和興奮、化為拚殺搏擊的欲念。他鷹隼一樣的眼睛很快看穿了比賽的實質:看誰在規定時間內能夠更多地運用最新詞匯。他馬上去主持者那兒填了簡表,繳了五元報名費,然後靜等。又是三個人先後演講完畢,接上隋見素登台了。他一開始就用炯炯的目光掃視全場群眾,然後連聲設問,新詞疊出,把來這座城市前後所得到的最新詞匯一口氣使用了一千二百多次,又憤怒地拋撒出現在沒有但將來可能有的更新的詞匯。規定的二十分鍾到了,他同樣大汗淋漓地走下來。台上有人頻頻按動電子計算器,於是有人報出了絕對冠軍隋見素的演說成績:二十分鍾內共使用新詞兩千一百多次,其中僅“信息”一詞就出現過六百餘次。


    滿場為優勝者鼓掌。見素平靜地接過縛著紅緞帶的三百元獎金,疲乏地往迴走去。


    窪狸大商店內,周燕燕正在等待隋見素。見素邁進門來,一下子怔住了。手上三百元錢掉在了地板上。


    他們緊緊地當眾擁抱,不停地親吻。兩個女店員躲到了一盆玫瑰花的後麵;小店主夫婦則盯住地板上那縛了緞帶的三百元,目光如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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