粉絲大廠的承包合同即將到期。按規定,一個星期之內將召開高頂街大會,開始第二輪承包。河邊老磨像過去一樣隆隆轉動,粉絲房像過去一樣響著砰砰的打瓢聲。隋見素步子急促地走在街巷上,一雙眼睛目不斜視。他為承包的事找過書記李玉明,李說這事情遇到了麻煩,內部正在爭執,還有待於研究。後來他才弄清楚,原來趙多多讓小學校長長脖吳起草了一份材料。材料稱粉絲大廠改革一年,已大見成效;但合同僅訂一年,與總的改革精神有悖。再說百廢待興,投資繁雜,大業易手已不可能。要求續訂合同,法律手續結實完備,等等。見素又找到主任欒春記,指出輕易改變原有規定會損傷整個窪狸鎮的利益,包含了極大的不公平。欒春記有些煩躁地說,他料定也沒人再接粉絲大廠的手。再說趙多多已具備改革家的名聲與膽魄:欲聯合蘆青河地區的粉絲廠家,成立“窪狸粉絲生產銷售總公司”。見素說現在的粉絲大廠是一條實根,其它另議;既然合同到期,就應重新承包;敢於參加承包的還大有人在,他隋見素就是一個。欒春記麵色鐵青,說一聲:“我早看出來了”,再不言語。隋見素一口氣找了幾次鎮委書記魯金殿、鎮長鄒玉全,講了關於承包的一些情況。談到前一段調查組的事,見素詳細談了生產過程中幾次摻雜質澱粉的具體數字,並指出這後果的嚴重之處是大大削減了整個白龍牌粉絲的外銷量。魯金殿皺著眉頭說:“上邊的罰款隻是象征性的一點。肯定有人對調查組做了手腳。這個事不能了結......合同到期就是到期,不經過重新承包怎麽能續訂?至於以後訂幾年那是以後的事。這次承包、發動集資,都要開大會,打破街道的界限。......”見素握一握兩位鎮領導的手,走了出去。一筆筆帳目在他的腦子裏盤旋,他心裏一次又一次默念:“那一天要來就早些來吧。我一切都準備好了。我等著你,趙多多。”


    他去老磨屋裏,有時不說一句話,看哥哥坐著、往運輸帶上推動木勺。有一次他終於忍不住說:“哥哥,快要開大會了──有膽量的人會趁這機會把粉絲大廠抓到手裏。”抱樸看他一眼:“你就有這樣的膽量。”見素的眼睛放出光亮,說:“我等了多少日子啦。我到時候也會成立那個公司,控製整個蘆青河地區的生產和銷售。這不是空話,一切我都計劃過......機會不多,可抓住它就成了。”


    “你有那樣的膽量。不過,我早說過,你還沒有那樣的力氣。”抱樸站起來,走近了弟弟說。


    見素點點頭:“你說過。我不瞞你,我至今也懷疑我的力氣。不過我不得不拚一下......”說到這裏他激動了,大口地吸了幾下煙,拋了煙鬥,握起哥哥的手腕說:“哥哥!沒有多少日子商量了,我隻要和你一起,就一準能成!那時候就是不成,集資重起爐灶也會擠垮趙多多......我的力氣不夠,可咱兩個人的力氣會合成一股......”


    抱樸沉吟著:“不是一種力氣,合不成一股。我該說的都說過了,你尋思去吧。”


    見素一聲不吭,臉色憋得發紫。他注視著抱樸,站了一會兒,扔下一句:“不用再尋思了。我不會再來求你什麽了。你在老磨屋裏看一輩子老磨吧!”說完跺了跺腳,奔了出去......他沒法遏製激動的心情,在河灘的柳棵間跑著,不時地停下來向遠處眺望。後來他迴到粉絲大廠,不知怎麽就邁進了趙多多的辦公室。趙多多不在屋裏,窗台上放著那把砍刀。他進屋來第一眼就看到了那把砍刀,不轉睛地看著。右眼火辣辣地疼起來,他用手揉了一下。刀刃閃著光亮,耀著他的眼睛。他又往前走了一步,想伸手去抓砍刀。手伸出來了,他又在心裏問自己:你要砍刀幹什麽?你為什麽見了它手就發癢?你的手在衣兜裏瑟瑟抖動。這雙手早晚惹出什麽來......他的心不安地跳動著,這會兒屏住了唿吸。他的目光從砍刀上費力地移開,又落到了老多多的枕頭上。紫紅色的枕頭上印了個醜惡的頭顱印兒。他想如果砍刀半夜裏掉在那個地方,也許枕頭就變得濕漉漉的了。他正站在那兒幻想著什麽,鼻了突然聞到了一種奇怪的、但並不陌生的味道,心上立刻像被什麽點戳了一下似的。他猛地掉轉身來──趙多多站在背後,無聲地笑著,嘴唇卻緊緊地繃起來。見素看了看他垂著的兩隻手:沒拿什麽東西。十根指頭又粗又短,疙裏疙瘩的,指甲烏黑。這雙手緩緩地抬起來,按到了見素肩膀上,指頭扣住肩胛骨又趕緊放開。趙多多說:“坐下吧。你是技術員,一個月拿走我一百多塊錢,我現在該跟你通通『信息』了。”


    見素沒有血色的臉上滑下來幾綹黑烏烏的頭發,他甩了一下頭。


    “我一見你的頭發就想起那麽一匹馬。吭吭。”趙多多從衣兜裏掏出一根老大的花椒木煙嘴咬上,端量著他說。他燃了煙,講起關於粉絲大廠的一些情況了。他說那個大公司必定要成立,已有很多作坊來聯係過了。今後,哪個作坊不靠到粉絲大廠這棵大樹上,就得倒黴。原料供應、產品銷售,由公司統一規劃。一個作坊是這樣,一個人也是這樣,想與大廠對著幹的,不倒黴嗎?公司要有小汽車,也要有小麵包車。小汽車的事正在想辦法......趙多多說著說著笑起來。見素盯住他問:“不重新承包了嗎?”趙多多咬著牙點一下頭:“包吧!不過粉絲大廠這塊肉太硬,沒有個好牙口嚼不動。”見素搖搖頭:“慢慢嚼。這麽多人中不愁沒有好牙口。”趙多多聽到這裏冷笑一聲:“你說那些好牙口我知道。我以前也跟你講過:對付他們,連一根手指也不用伸,隻用下邊那個東西就把他幹倒了......”


    見素猛地站起來,衣兜裏的手掌攥成了兩個拳頭。他的目光看著對方那兩隻粗短的巴掌,身子動了動,終於又坐下來。趙多多說:“你不行。你不如你哥哥穩重......好好當你的技術員吧,再說我們又沾點親戚?”見素的頭顱嗡嗡響,大聲質問:“我們怎麽成了『親戚』?”趙多多的頭探到見素麵前,重重地說:“我們老趙家四爺爺是含章的幹爹!”見素一怔,再不吱聲。他隻停了一瞬,就站起來,往門外走去。


    他走出門口幾米遠了,趙多多又急急地唿喊起來,說有個要緊事情忘了告訴他。見素隻得站住。老多多小步跑著湊上去,用手捂著嘴巴對在見素耳朵上小聲說:“我已經挑中女秘書了,河西的,二十一二,那個俊呀,渾身噴香......”見素咬緊牙關往前走去。


    他剛走出不遠,大喜從粉絲房裏飛一般躥出,在他左前方兩三步遠的地方站住了。他望著她,沒有吱聲。大喜四下裏看著,半蹲著身子小聲說:“見素!往牆角那邊......走走!”說著她先彎腰跑開了。見素走到牆角後頭,大喜一把抱住他的脖子,用臉摩擦著埋怨他:“找你幾次了都找不見。那天我喊你,你聽見了吧?你不迴頭!見素,你不喜歡我了嗎?你再不要我了嗎?”見素用力地將頭從她的懷抱中抬起來。他望著她,聲音生澀地說:“大喜,我要你,我會十遍百遍地要你......我現在有更緊要的事情做。等等我吧,也許兩個,不,一個星期以後事情就見分曉了。”大喜哭了,抽泣著說:“我知道。我明白你見素。我老夢見你跟老多多打仗......我知道你恨死他了。我和你一塊兒恨他吧!我等你。我這會兒幫你做什麽?做什麽啊?”見素給她揩著淚,吻著她,斷斷續續地說“不用你幫了......我隻要你──等我!窪狸鎮上......隻有你一個人知道我的心......大喜!再等些天吧,你等著看吧!”


    見素離開大喜,又去找了一次欒春記。欒春記口氣依舊,不冷不熱,隻是說重新承包也是可能的,但又擔心這隻是個過場罷了。見素口氣生硬地說:“過場該走也得走。”離開欒主任,他突然想到該最後摸一摸老李家、老隋家、老趙家幾個大姓人家的底。老趙家雖然不是鐵板一塊,一股心思跟上老多多幹的不會多,但想把大廠推給外姓的也不會多。老李家難以預測,這一族人常常爆冷門。老隋家一部分人發了幾十年的蔫,另一部分人的心已經散了。多少年來老隋家就是隋恆德這一支人領著往前走,四十年代這支人開始走下坡路,整個老隋家也就走下坡路了。老隋家一唿百應的時代已經過去。這一族人裏還會有橫下心跟上見素幹的人嗎?郵素搖了搖頭。倒是一些雜姓值得動動腦筋。這些人家幾十年來在幾個大姓中間擠來擠去,日子過得雖然難,但也的確磨出幾個人物來。雜姓裏邊不乏怪才。


    見素一路想著,頭腦有些脹疼。他多半年前就開始留意鎮上各色人物了,他發現窪狸鎮藏龍臥虎,不愧是一個古鎮。但最先衝剌出來的恐怕還是老隋家的人。無論如何,對付老趙家還得老隋家。見素另外還有些擔心的是在這場爭鬥中自己隻是做了一個鋪墊,到頭來會從啊個角落裏鑽出一個陌生人,輕而易舉地得到那一切。多半年來他沒敢跟任何人緊密地聯係,沒敢更多地交底,隻是蹲在暗影裏窺測著,不可抑製的衝動使他渾身發抖。時間已經快要到了,他不敢總是這樣蹲著,他該撲上去了,與那個對手廝扭到一起......見素迴到他的廂房裏,天已經黑了。他胡亂吃了幾口東西,就翻找出記了密密數碼的本子來。重要的數碼他重新抄下來、核對一遍,估計著新的上繳數額會是多少?上一次為七萬三千元,而實際上純利為十二萬八千餘元。如果增長百分之十到十五,那麽會提出八萬到八萬四千元的承包額來。粉絲大廠落到趙多多手裏時是太便宜了些,這是不言自明的事情。問題是鎮上大多數人不知道更具體的、用滾燙的數字表達的東西,這就有利於趙多多一夥在下輪承包時做手腳。見素心裏急躁起來,小心地把那個本子放下,走出了屋子。哥哥的屋裏亮著燈,但他不想走進去。他知道抱樸又在讀那本書了。他發過誓,他再也不求哥哥什麽了。妹妹的窗戶漆黑,他不知道她是睡下了,還是又去了幹爹爹那裏。他差不多憎恨老趙家的一切人,包括那個在緊要關口幫助過老隋家的四爺爺。“為什麽要認老趙家的人做幹爹?”見素這會兒問著自己,覺得這真像一場噩夢差不多......他望了望天空,走出了院子。他想起了叔父,就向老人的廂房走去。屋裏亮著燈,推門進去,見隋不召正和近似癡呆的李其生比劃著講什麽。見素插不上嘴,就坐在了一旁。


    隋不召將兩根食指交成十字,問李其生說:“這樣呢?”李其生兩眼發直,抖著腮肉看了看,搖起頭來,把兩根食指並到一起。隋不召仰起臉來,恍然大悟地“啊”了一聲,欽佩地望著對方。他又對侄子說一句:“看到了吧?真是個智能之人。”見素站起來就要離去,隋不召也站了起來,注視著他問:“你的臉怎麽這麽紅?眼也紅了!你病了吧?”見素聲音粗粗地答道:“是你病了!”......他走上街頭,讓涼風吹拂著,感到稍微舒服一些。他想了想,覺得還是不能迴屋安睡,就往前走去。後來他情不自禁地又小步跑了起來,跑了一會兒又猛然止步,抬頭一看,正好是鎮委大門。他走進去,直奔鎮委書記魯金殿的辦公室。魯書記正在看什麽,見素闖進來嚇了他一跳。他站了起來。見素說:“魯書記,萬一招標時候幹不成,我要集資辦廠,請鎮上支持我......”魯書記先是一怔,接上微笑一下說:“粉絲廠是農產品加工業,支持當然沒問題......小夥子好急的性子!”見素點點頭說:“那感謝魯書記了!我走了......”他說完就轉身走了。走了沒有幾步,他又迴過身來看著魯書記,嘴唇活動著,但終於沒有說什麽。


    他像來時一樣急促地穿過昏暗的街巷,最後不知怎麽又邁進了叔父的廂房。李其生呆呆地望著屋角,見素進來他竟毫無察覺。隋不召瞥了一眼侄子,小聲咕噥一句:“不好”,往前走了一步,“你是病了!你的眼越來越紅,這會兒眼神又發直了......”見素聽不下去,怒吼了一聲,差點兒揮起拳頭把叔父擊倒。他晃了晃身子,走出了屋去。隋不召灰色的小眼球一動不動地瞅著見素消逝在夜色中。這樣有五六分鍾,他跑出了屋去。


    見素急一陣緩一陣地走著,到了門口,一腳踹開了屋門。他拉開電燈開關,坐到炕上,剛坐了一會兒又急躁地站起來。他用手狠狠地擊著桌麵,嘴裏含混不清地罵了一句什麽......這時隋不召已伏在了窗外,看了一會兒就趕快去叫抱樸了。見素罵著罵著,用手揪住了自己的頭發,猛力一扯。一綹頭發扯下來了,他叫著,凝視著手裏的頭發,跳上了炕。


    抱樸和叔父走進屋來。抱樸一把抱住了弟弟,叫著:“見素!見素!你怎麽了?靜一靜......”


    見素目光僵直地看著抱樸,大聲質問:“你幹什麽?你還不快去!大船開過來了......我要去了!”說完奮力掙脫了抱樸的手臂,一躍跳了起來,又揮手扯去了半邊炕席子。隋不召朝抱樸使一個眼色說:“跟那年李其生的症候一樣......我去去就來!”叔父跑走了。


    抱樸摟住見素,輕輕地用手拍打著他。見素看著哥哥,突然哭了。哭著哭著,又帶著眼淚大笑起來,一把推開了抱樸,嚷著:“你纏我!大船開走了......快跑啊......”他蹦跳著,就要往外衝去,抱樸緊緊地揪住了他的衣襟。停了一會兒,老中醫郭運趕來了。老人立在一邊看著,然後上前關了屋門,讓抱樸鬆手。見素又跳躍起來,喊聲不絕。後來含章也聽到了聲音,跑了出來。郭運手捋胡須看著,微微弓腰,從小皮夾裏抽出了一根長針。見素一轉身的時候,郭運跨前一步,飛快地將針紮在了見素的身上。見素身子一抖,立刻癱軟下來。含章和大哥一塊兒把見素抬到炕上。郭運看了見素的眼睛和舌苔,又為他號脈。隋不召問:“和李其生的病一樣不?”郭運搖搖頭:“舌苔黃厚,陽明燥熱,內擾神明。是陽狂無疑了。該當瀉熱解鬱。”說完開下藥方。郭運把藥方交給隋不召說:“若方子對症,一劑病除。病人當解赤便而愈。”......老中醫轉身要走,又看見了含章,凝視片刻,才走出門去。


    一家人取藥煎藥,一夜未睡。見素服藥半個鍾頭就睡著了,直睡到第二天午時。醒來第一件事就是去茅廁,隋不召扶著他。迴到屋裏叔父驚喜地對抱樸和含章說:“果真是『赤便』......”


    見素的病迅速好轉,神誌清醒。他叮囑身邊幾個人千萬不要將他得病的事說出去,幾個人答應。含章為他做了可口的飯菜,他吃得很多。但仍覺渾身無力,兩腿發軟。第二天他不聽家裏人的勸阻,又走上了街頭。在十字街口,他見很多人圍看什麽,過去瞧了一下,見是趙多多集資擴建粉絲大廠的啟事。啟事由端正的毛筆楷書寫就,一看就知道是出自長脖吳之手。啟事上說千元以上為股,按股分紅;千元以下將在年內高息償清;也可以幾戶合股......見素心想老多多動手可真快啊。他毫不遲疑地奔迴去,用大字濃墨寫了幾張啟事,說明他也要合股辦粉絲廠,所標明的條件比老多多優厚,以此吸引入股人。有人議論起來,說老隋家終於有人伸頭了。有人笑著接上說:“伸頭幹什麽?等著挨刀嗎?”見素在人群中,一句一句都聽在心裏......


    一天又過去了,雙方都無人入股。見素常急躁地走出來。抱樸勸他去看看郭運,感謝老人為他醫病。抱樸買了幾斤糕點,催他去了。見素等待得焦躁,也很想找老人拉一拉。


    他很少進老人的院子,這裏出奇的沉寂使他都不好意思往裏走。郭運招唿見素坐了,毫不推辭就收了禮物。他問起疾病情況,見素心不在焉,隻是敷衍。後來郭運也就不再言語,喝起茶來。停了一會兒,見素終於挑起一個話題,扯到粉絲大廠承包的事上去。老人不加評說,隻是聽著。見素說:“也太便宜了趙多多──剛開始承包的時候鎮上人還不知道怎麽迴事,就像沒有睡醒。世上事變來變去,誰鬧得明白。趙多多就鑽這個空子,差不多白揀了粉絲大廠。明麵上趙多多一個人得好處,其實後麵有一大幫子,他們霸著窪狸鎮。我委屈夠了,我早想豁上去拚一家夥。我心裏也沒有底。不過我想讓鎮上人明白,老隋家還沒有死幹淨,還有人......”郭運喝著茶,又細心地整理著裹腿的帶子。他望了望見素,歎息了一聲。見素用詢問的眼睛望著他。他又喝一口茶,目光落在石桌上說:“世事玄妙莫測,也真是一言難盡了。我一輩子信『吃虧是福』,信『能忍自安』,現在看也不盡然。惡人一得再得,已成自然。可是『得民心者得天下』,這是至理。鎮上人幾經折騰,有些膽怯慵懶,眼前權且依附實力;不過從長遠看,還是信托那些本分勤躬之人。抱樸也算得上這樣的人了。你性情剛勇激烈,取勢易,可惜淡了後味兒。這與鎮上人相去遠矣......”郭運說到這裏,抬起頭來看著見素。見素臉色紅漲,嘴唇抖動起來。他說:“郭運爺爺!我哥哥是好人,是可以信托的人──我也這樣認為。他的心是向著全鎮人的。可他一年又一年坐在老磨屋裏!老隋家人就該這樣嗎?”郭運搖著頭,長長地歎氣:“這就是他的不幸了......”說完這句,老人再也不願開口了。見素隻得告辭。他心情沉重地走了出去。


    整整一夜,他都琢磨著郭運的話,沒有睡著。


    天亮以後,見素得到一個準確消息,晚上將在老廟舊址開大會,重新承包。他的心馬上急跳起來,不安地在屋裏走來走去。為了對付那個時刻,他想了想,服了安眠藥,強迫自己睡下了......他夢見自己一個人緩緩地走到了暗藍色的河灘上。舉目四望,空無一人。他孤寂地往前走去。河灘遼闊無邊,沒有聲息。他感到奇怪的是這河灘上如此沉寂。無邊的暗藍色的河灘。他低頭掬起一捧沙子,發現這沙子每一顆都是暗藍色的。他繼續往前走去,發現遠遠的前方出現了一個小紅點。開始他以為是太陽,後來它騰躍著變大了,原來是一匹紅色的馬。他的心一動,睜大眼睛看著,它是父親的那匹紅馬!紅馬在他的前麵立住,用長而滑潤的麵頰摩擦著他。他哭了,緊緊地摟住了它。後來,他跨上了馬背。紅馬嘶鳴著,在暗藍色的、沒有邊際的沙灘上疾馳而去。


    不知到了什麽時候,門咚咚地響起來,他醒了。電燈被“(同:口卡;音:卡)”地拉亮了,燈光下站著的是哥哥抱樸。他神色沉重地對見素說:“你睡得挺香。我還是得把你叫起來。快要開會了,誤了這個會你要難過──咱們走吧。”見素迅速地穿了衣服,跟著哥哥走出去。他心裏有些感激哥哥。路上抱樸告訴他,由於這個會太重要了,粉絲大廠的人也停工參加。這會兒全鎮的人都到了老廟那兒。


    會場上果真黑鴉鴉一片人。土台子上擺了一溜白木桌兒,桌後坐著鎮委書記魯金殿、鎮長鄒玉全以及高頂街的領導。有一個空位挨近鎮長,據說是給四爺爺準備的。會場主持人是高頂街主任欒春記,他讓所有參加承包的人都到靠前的地方坐。不一會兒就有人走到前邊坐下,後來陸陸續續竟然有十幾個人走過去。見素興奮地看了看哥哥,哥哥說一句:“去吧。”


    會議一開始,李玉明代表高頂街委員會講話,介紹了一年來的主要政績。所有工業副業的承包額都已兌現,各項提留也最後完成。李玉明不善言辭,草草結束後請鎮領導講話。魯金殿站起來,講了幾句就接觸到要害問題。他號召更多的人參加承包,說窪狸粉絲大廠是全鎮第一重要企業,一定要交到最能幹最正派的人手裏。其它企業也是一樣,歡迎更多的好漢站出來!他講話時全場沒有一點聲音。過了一會兒,又有一些人走到靠前的地方來。鄒玉全興奮地說:“好嘛!不要開成『死會』、『過場會』!”......重要時刻馬上到了,全場的人都緊張起來。主持人是欒春記,他移到一個電燈底下,麵前擺著一遝紙、一支鉛筆和一支紅毛筆。開始的前幾個項目都是一些小型工廠和作坊。具體方法是主持人先告訴一個“打底”數額,然後確定時間截取一個最高數就成了。這實際上是用拍賣方式進行的招標......欒春記喊一聲“開始”,然後就看著手表。很多人站到更前邊一點,用力地伸著脖子,兩手按到肋上,不安地摩擦著。最初幾秒鍾裏靜得要死,接上有人聲音低澀、像有些害羞一樣地報了一個數額。他的聲音剛停,另一個聲音急不可耐地又蹦出一個數字,嗓門大得多了。數字不停地扔出來,水漲船高。剩下最後的一點時間了,欒春記盯住手表念道:“三秒,兩秒......”拍!他的大手猛地一拍白木桌兒,接上用紅筆在最後報出的數碼上重重地戳一下,定了。


    項目進行下去,不斷有人退迴來,也不斷有人走上去。參加的人身影在燈光下抖動,連閑看的人也跟著出汗。最後終於臨到粉絲大廠了,七八個人一下站起來,往前靠了一靠。這都是要承包的人了。趙多多脫下外麵的一件衣服,迴身扔到了坐的地方。他站到前邊一點,掐起腰來,用翹起的拐肘別住身旁的隋見素。隋見素側一側身體,跨前半步擋住了趙多多半邊。趙多多把兩臂交在胸前,拐肘離見素的肋骨有幾寸遠。欒春記喊道:“粉絲大廠,打底是七萬五千元;時間規定五分鍾──開始!”話音剛落趙多多就像被蟄了一下似的嚷道:“慢。有些話還得再講講清。我承包一年多來可打起了一個厚底子,改了設備、踩下了供銷門路──重新承包到我手裏好說,換了主人,這筆大帳我找誰算?主任得當眾人講講清......”欒春記嚷道:“這個我們研究過,迴頭跟你算這筆帳。這迴承包,是在新基礎上重來──”他的嗓門特別大,一聽就明白是喊給場上的人聽的。趙多多接上喊:“主任,你可是先小人後君子──那筆帳再麻煩也得算清,虧了我一個不要緊,跟我幹的人可都要過日子......”欒春記擺著手,說“知道知道”。


    隋見素這會兒對著台上說:“我也說幾句吧!”沒等應允他就轉身向著人群說:“我也說幾句!剛才欒主任說迴頭跟趙多多算那筆帳,那好。不過要算就把帳一筆一筆公布出來,虧了一個不好,虧了老老少少也不好。”


    趙多多鼻子噴著氣,瞪著見素說:“呣?”


    見素不理睬,說下去:“沒有多少麻煩的。我告訴大家一聲:粉絲坊剛承包時存有二百四十八萬斤綠豆、六十三個澱粉坨,外加流程中的二十多萬斤,合人民幣十八萬兩千多元;第六個月改裝沉澱設備,第八個月改裝機器磨屋,共投資十四萬四千元......這次承包的打底數,七萬五千元,這太小了!上次承包一年,毛利為二百一十七萬九千四百多元,純利為十二萬八千多元──上繳額定成七萬三,這實在差得太大了......”見素的話漸漸被人群的喧嚷壓住了。人們見有人把數字倒背如流,驚愕無比,知道言必有據。大家噓著氣,傳遞著眼色,念著幾個數字。趙多多像被人捅了似地喊起來,已經沒法聽出是什麽。最後欒春記站起來揮著手,魯金殿也打著手勢,人群才靜下來。


    欒春記滿臉是汗,說:“瞎嚷不做數,帳簿上一筆一筆記著!......打底的數小了,有本事就猛勁往上漲......”


    見素也出汗了,他伸手擦著,一邊緊盯著欒春記。他的眼裏有火星在跳蕩,不顧一切地又喊道:“我是跟大家交個底。我也是來承包的。這迴誰也揀不到便宜了......就是這意思!”


    台上有幾個人喊著他的名字製止他說下去。他閉了嘴巴......大會進行下去。欒春記大聲喊著:“粉絲大廠,打底是七萬五;時間規定五分鍾──開始!”他喊完就低頭看著表了。趙多多第一個唿出“七萬七呀!”另有人唿出“七萬八呀!”......慢慢長到八萬五了。見素一聲沒吭,汗水在頭發上閃光,亂蓬蓬地粘在前額上。他看看四周,似乎在用目光尋找什麽。當他的目光收迴來時,就落在了欒春記的紅頭毛筆上。他咬了咬牙關,猛地唿出:“十一萬呀!”......全場沉寂了。兩個數一下差出了兩萬五千元,台上台下個個目瞪口呆。欒春記站起來,頭卻依然垂著說:“時間快到了,快到了......”說著說著抬起手來。他剛抬起手來,趙多多忙唿:“加一千!”見素緊隨一句:“加一千!”欒春記的手卻沒有拍下來,隻是揉了揉眼睛。


    台子上下的人徐徐吐出一口氣來。正這會兒趙多多突然往上一跳,猛地伸出右臂,嘶啞著喉嚨大喊:“又一千哪!”


    欒春記揉眼的手正在下落,隨著喊聲就勢一拍道:“拍──啦──!”他手落桌上,接上仰麵跌坐在椅子上......隋見素坐到了地上,怕冷似地用兩手抱住了自己的身子。


    人群亂了起來。參加承包的人慢慢離開台根。李玉明宣布了結果,人群才稍微安靜一些。他講完了,趙多多湊過去說了幾句什麽,他點點頭。趙多多立即轉身向著會場,講了他的宏偉計劃──成立窪狸粉絲銷售生產總公司,歡迎全鎮人投資等等......隋見素坐在地上聽著,慢慢站起來,走到前麵。他對人們說:“粉絲廠又落到趙多多手裏了──人家天時地利人和......可我想重起爐灶!老老少少信得過我,就來入股吧!我還不起大夥的錢,寧可典房子賣地、賣老婆......”有人大聲譏笑:“你哪有老婆!”見素迴敬一句:“會有的!老少爺們,老隋家的人說話算數......”台上的魯金殿、鄒玉全站起來,注視著隋見素。見素說完了,就退到原地坐了。人群又亂起來。後來突然聲音弱下來,人們舉目望去,見到四爺爺手持拐杖,不知從哪兒走到了台子前麵。他站在那兒,默默無語地看了看,一雙眼睛閃閃有光。他把拐杖搗一搗地;喊了一聲:


    “趙多多──”


    趙多多弓著腰,有些慌亂地應著,跑了過去。


    四爺爺緩緩地撩開衣襟,從褲腰的一個褶縫裏摸出了一個紅紙包,交給了趙多多說:“你混帳半生,如今算辦了件好事,成立公司。這是二百元,四爺爺清貧,投資公司表表心意──你當場點清。”


    趙多多捧著紙包說:“不用,不用點了......”


    四爺爺嚴厲地喝一聲:“當場點清!”......


    廣場上的人全都走開時,已是半夜時分了。老隋家的幾個人最後離開。開始見素坐在一塊冰涼的青石上,不願走開,隋不召和抱樸把他扶起來,三個人一塊兒往迴走去。從老廟舊址到老隋家大院並不太遠,他們卻十分費力地走完了這段路。誰也沒有說話。


    抱樸和叔父把見素扶到他的廂房裏,又讓含章給他做了飯,讓他吃下去。他們小坐了一會兒,就離開了。含章坐在見素的桌旁,看著在暗影裏半臥的哥哥。她說:“睡覺吧,二哥。”見素“嗯”一聲,問:“你去開會了含章?”含章搖頭說:“沒有。我害怕人多......”見素自語似地咕噥:“那麽你還不知道那個......場麵......”含章喃喃地說:“知道。我什麽都猜得到,二哥。你睡覺吧,睡吧......你太累了。”


    一連幾天見素都沒有出門。他似乎在等待什麽。幾天過去了,鎮上隻有寥寥幾戶來商談過集資辦廠的事,都是老隋家和老李家的。他們的錢合起來才不過幾百元,與其說是來投資,不如說是來安慰。他們告訴趙多多幾天來已經在鎮子內外集了十幾萬元了,還告訴趙多多正在聯係從銀行貸款──這啟發了見素,他決心也貸一筆款子,橫下心拚他一下!他找了銀行,銀行講了貸款的一套程序。他又去找欒春記,主任說你把個體企業申批這一套辦完再來找我吧。見素怕最終白白花錢跑門子,決定以“窪狸大商店”的名義申請貸款。李玉明答應幫忙,並和他一起找了魯金殿和鄒玉全。結果銀行表示可以貸給,但隻能在五千元之內。見素大失所望。正這時傳來趙多多貸款二十萬的消息──見素問銀行為何一樣的人差別如此之大?銀行領導迴答:趙多多是全縣有名的“企業家”了。上邊有指示,對這樣的人要重點保證,並且無息或低息都可以。見素聽了,沒有說一句話就離開了。


    夜裏,見素立在眉豆架邊,久久地看著它枯萎下去的葉子。驀然,那個割棘子的小姑娘的影子又從他的眼前閃過。他全身抖動了一下,伸出了兩臂,又輕輕按住了自己的胸膛......哥哥的窗戶上映著那個粗粗的身影,他走進屋去,不由得楞住了:抱樸在用那把特大的朱紅算盤算帳!見素問:“你算什麽?”哥哥平靜地迴答:“我算粉絲大廠這筆帳。”見素一下子坐在炕邊上,歎著氣說:“可惜你算得太晚了!”哥哥點點頭:“太晚了。不過總得算哪!”見素停了會兒說:“這些帳我早就算好了,我以前告訴過你。”抱樸撥動著紅色的珠子說:“我得自己算。我也許比你算得要細、要多。咱們算的不完全是一筆帳......這要費我不少工夫。”見素茫然地看了看算盤,又站起來在屋裏走著。他從抽屜裏找出了那本《共產黨宣言》,翻了一下又放好。他讓哥哥停了一會兒再算,接上講了前幾天開會之前他做的那個夢。他說那片河灘無邊無際,是暗藍色的,每一粒沙子都是藍的。後來紅馬跑來了,像太陽一樣紅。他騎上馬飛馳而去......講到這裏見素說道:


    “哥哥,我要離開窪狸鎮了。”


    抱樸驚呆了,望著他問:“到哪裏去?”見素迴答:“到城裏去。我不願再呆在鎮上了。現在允許進城經商,我想到城裏開開店,或者做點別的。鎮上這個店先讓張王氏照管著。”抱樸長久地望著窗外,說:“這不是賭氣的事,你該好好想想。城裏不那麽好混,你想得太簡單了!” 見素吸著了煙鬥,口氣堅決地說:“我主意定了。我想過好久。也許去一段還會迴來,鎮子才是我紮根的地方。我死了也要出去闖蕩一遭,我這些年憋屈得夠受......”見素走了出去。抱樸默默地坐在那兒,一動不動。他突然覺得弟弟真的會走,就像當年的隋不召一樣。


    見素迴到廂房裏,覺得身上一陣陣燥熱。他喝了一茶缸冷水,正站在窗前喘息著,忽然聽到有人篤篤地敲窗。他趕忙開了門,進來的是大喜!兩人對望著,一聲不吭。後來大喜撲進了他的懷裏,小聲地哭起來。見素扶起她的頭,盯著她的眼睛嚴肅地問:“你這幾天怎麽不來看我?!”大喜聲音顫顫地說:“我......不敢來,我怕、怕你心裏難受,不喜歡我......”見素激動地看著她,不停地吻起她來。他說:“大喜,我喜歡你!喜歡你!再難受見了你也好多了......”大喜驚喜地說:“真的?啊啊......素哥......我恨死我自己了,我什麽也幫不了你!趙多多......我恨不能殺了他......”見素心裏一熱,眼睛濕潤了。他返身去關了門。他把頭伏在了大喜鬆軟的胸部,一動不動。大喜叫了他一聲,他沒有聲音。大喜伸手去搖動他,他還是沒有聲音。大喜焦急地嚷叫了,用力地把他的頭捧起來。她發現見素眼角上有一滴淚珠,害怕地“啊”了一聲。她想不到他還會哭。他把臉靠在她的額頭上,輕聲唿喚道:“大喜!你聽見我的聲音嗎?啊,你聽見。你聽我說,大喜,我心裏真感激你!我愛上了你,比什麽時候都想你。我要你嫁給我,給我當老婆......我一輩子都和你在一起......你不知道,不知道我敗得有多慘!可我這時候和你在一起。你不嫌棄我......”


    大喜嗚嗚地哭起來,越哭聲音越大。見素突然想到有人會聽見,用手去捂她的嘴巴。她吻著見素的額頭、眼睛、脖頸,吻著他蓬亂肮髒的頭發。見素說:“我們睡吧,躺下來,我告訴你個要緊的事情......”


    窪狸鎮經過了那個大會,新奇的消息越來越多了。一切都與趙多多有關。傳說趙多多已經找人製造公司的大牌子了,小轎車也快買迴;女秘書找成了,領迴來的第二天又更名“公務員”......見素一連多少天不出隋家大院,日日失眠,眼窩發黑。隋不召和抱樸知道見素與趙多多這一場搏擊折損了元氣,千方百計讓含章做好的給他恢複身體。半月下去,見素又頭暈起來,症狀反而見重。這隻得又請郭運來看。郭運說這一次雖與上一次大不相同,但兩次又息息相關。他說見素是陰陽兩虛,已成“失精家”:“精為神之母。有精方可全神。精傷神無所舍,是為失守。精脫者死,失神者亦死。”


    隋不召和抱樸聽了都慌起來。他們要求老人施以重劑。老人搖頭說:“正氣已衰,耐不住攻伐重劑。隻能用桂枝湯調和營衛,加龍牡潛鎮攝納,固陽守陰......”他說著開下方劑,囑一家人謹慎留神,提醒病人按時吃藥。抱樸取了方子一看,見上麵寫了:桂枝三錢,芍藥三錢,生薑三片,甘草二錢,大棗六枚,煆龍骨、煆牡蠣各一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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