齊英兒和淩全非雙雙站起身來,淩全非因為*的效果還沒完全消散,步伐有些飄搖。二人來到了大壯的屍體前。


    洛兒道:“白先生,英兒哥,你們要做什麽?”


    齊英兒迴望她一眼,然後一字字道:“檢查屍體。”齊英兒知道這樣做有些冰冷沒有人情味,而這樣做也無疑撥動了洛兒那根脆弱敏感的神經。她會同意嗎?還是說會阻止我們?


    洛兒並沒有阻止他們,隻是緊緊咬著嘴唇,眼裏閃著淚光。齊英兒看出她內心的痛苦,自己也不免被她感染幾分。


    他看了看淩全非,淩全非正正看著洛兒。他看得出淩全非內心也滿是痛苦。齊英兒不知道淩全非與大壯是否有交情,但他想他的痛苦絕大不分是來自於洛兒。齊英兒隱隱感覺洛兒和淩全非就像女兒與父親一般。


    淩全非轉過頭,對齊英兒點了點頭。


    他終於也下定了決心。


    齊英兒蹲下身子,掀開了蓋在上麵的薄薄被罩。


    大壯冰冷毫無血色的臉顯露出來,他又黑又粗的眉毛在整張臉上如此明顯卻又像冬天毫無生機的草地。他的臉顯露出他在死前經曆過非常人所能承受的痛苦,可奇怪的是那種痛苦好像轉瞬即逝。因為在他的臉上,淩全非也看出了一絲平靜。


    他不忍再看一眼。他怕自己會失去理智。


    大壯是他少有的朋友。


    那年雪夜,他在鬆林下飲酒。雪花在月光的照耀下,片片飄落在酒杯裏。


    酒是烈酒,一口下去本應產生濃濃暖意,本應酒意濃麵色紅。了淩全非已經喝了整整一壇,他卻隻有一種感覺——無限得悲涼。


    北風刺骨,酒也冷人。那時候他就明白,沒有什麽比孤獨一個人坐在鬆林下迎著北風雨雪喝酒更加糟糕的事情了。


    又一片雪花落在酒杯裏。他是用一隻小酒杯喝酒的,不知不覺喝了一壇下去,誰知道他喝了多久?雪不大,卻已經埋住了他盤坐起來的腿。


    盡管酒杯裏的酒結成了一層薄薄的冰片,他依然一飲而盡,沒有絲毫猶豫。


    被凍成冰的酒更加凜冽,可迴味就差得多了。


    淩全非深深歎了口氣,唿出的熱氣很快被風吹散在空中。


    在他仰望月亮的時候,大壯踏著疲憊的步伐走了過來。


    他的腳如此沉重,每一步都很慢,因為他要從厚厚的積雪裏將腳拖出來。


    他的疲憊當然不是因為走路而造成的。他隻穿了一見單薄的青衫,已經破破爛爛,臉上手上都是血跡,有些是他的,更多是別人的。


    淩全非一看便知道他一定經曆了一番惡戰,不過,勝利者顯然是他。


    大壯嘴唇被凍得發紫,散落的頭發上掛著雪花,他的眼睛空洞無神。


    大壯就要倒下去,淩全非忽然在他的眼前,而他並未顯出任何驚訝的表情,他選擇信任地將手臂搭在了淩全非的肩上。麵對這個素不相識的人,淩全非忽然覺得幫助他令自己迴身發熱——或許是體內的酒開始發揮它的效力了。


    他將大壯扛到了自己的小屋子裏。


    這是他自己搭建的一間屋子,不是很大,剛好夠他一個人住在這裏。裏麵有一張木床,床上鋪著草席,還有一個疊得整整齊齊的被子。裏麵原本有個桌子,自從淩全非覺得在屋外,坐著大地,披著藍天,這樣吃飯更顯自在一些,便把那張桌子賣給山下的一個老漢了,而他隻問那個老漢要了一文錢。


    屋子裏還有個爐子,入了冬之後他便添置了它,可他從未用過。一般他都會像今天一樣呆在外麵,近道離屋子隻有三步距離,遠到要翻過一個山頭。


    今天是他第一次用這個爐子。


    屋裏很快暖和了。


    大壯的衣服都濕了,但他不習慣給一個男人脫衣服,所以他便叫醒大壯讓他自己來脫。


    大壯帶帶看著他,似乎不願意當著他的麵脫衣服,他也覺得很難為情,便轉過了身去。


    直到他聽見了衣服落地的聲音他才轉過頭來。原來大壯隻脫了襤褸的上衫,並沒有脫褲子。淩全非見他又暈了過去,便不去在叫醒他,從自己平日應急的藥箱裏找了一些外敷和內服的藥給他把傷口塗抹了又給他煎藥。


    大壯在他的屋裏修養了近十天。這時淩全非與他已經成為朋友,好像是數十年的深交一般。淩全非就是如此,隻要和一個人有緣分,即便隻是短短一個對眼也能與他成為莫逆之交。而大壯對於他來說,簡直就是恩人。


    他雖然救了大壯的性命,而大壯卻治好了他的孤獨症。


    自從他知道大壯身上的那些傷痕都是因為和山上的土匪搏鬥所致變更生敬佩,尤其是後來又知曉大壯根本不會功夫更加詫異不已。


    “怎麽可能?”


    “嗯,就是如此,我天生如此。”


    麵對淩全非的驚詫,大壯總是一言而過。淩全非後來知道大壯幼時的事情也忍不住地心痛,他們二人如同兄弟一般相處了一年。淩全非更像他的兄長。


    一年後,又是雪夜。


    與一年前不同的是,鬆樹下麵不再是淩全非一個人影。


    二人談笑著,就著雪片,飲下了兩壇酒。


    這一次,酒依然凜冽,迴味濃濃。


    淩全非談起了一年前與大壯的相遇,大壯說著說著眼眶也不覺濕潤。


    淩全非話題一轉,問道:“今後你我二人去哪呢?”


    大壯傻笑道:“怎麽?你走你的陽關道,我走我的獨木橋?”


    淩全非哈哈大笑,大壯也跟著笑了起來,他已經非常了解大壯了,一個愛傻笑和愛講冷笑話的男人。而淩全非或許是他冷笑話最好的聽眾,對於淩全非來說,他的冷笑話不僅不冷,而且在其背後,有更深遠的意義。


    就像剛才那句,大壯已經明白淩全非的意思——他們是時候分別了——所以大壯才會講出“陽關道”與“獨木橋”。


    笑完之後,悵然憂傷隨風生起。


    “總要離開這個地方的。”淩全非看了看遠方。


    大壯默不作聲,臉上一模笑容也看不到,他的雙唇抿成一條縫。


    他們二人任風吹,任雪飄,許久的沉默之後,大壯道:“或者我們兩個人都可以走陽關道。”


    淩全非看著他,大壯又露出了傻笑,淩全非道:“陽關道並不好走,而我也不喜歡走陽關道……”


    大壯又明白他的意思了——他要一個人離開。大壯心裏雖然酸楚,卻仍傻笑不止,男人何必矯情許多?


    “好!”大壯拍腿道,“幹!”


    大壯的聲音響徹夜空,然後抱起一壇酒,咕咚咕咚地喝。


    淩全非長笑一聲,也抱起了一壇酒,“與君一別,共飲豪情!”


    二人扔掉了喝掉的酒壇,酒壇落進了厚厚積雪裏。


    冬日的陽光溫暖宜人,淩全非從雪地裏緩緩醒來,抖了抖身上的雪,看到了一行腳印。


    大壯已經離開了。


    那一年淩全非二十一歲,大壯十九歲。


    “啊!傷口怎麽會是這個樣子!”洛兒也走了過來,她也很想知道究竟是誰殺死了大壯,而要知道這個兇手就一定要去看大壯因何而死。她很堅強,卻已經嚇得渾身冰冷。


    不僅是她,齊英兒也呆住了。大壯的傷口太過殘忍,他的胸口被洞穿,血肉與碎掉的肋骨難以分離,傷口裏還夾雜著碎掉的衣衫。血腥的氣味,讓他的胃裏翻湧著苦水,齊英兒竭力按捺著。


    淩全非被洛兒叫迴了現實,昔日的朋友已經成為屍體。他必須找到兇手!然後……報仇嗎?他有些猶豫,他不知道該不該為了複仇而去殺人,他實在見過也聽過太多太多一個人因為複仇而墮入深淵一去無迴的事情了。現在換成自己,該怎麽做?


    先找到那個兇手,或許能翻出更大的陰謀!不能讓大壯白白沒了性命!他還是始終不敢觸碰複仇的那根神經,他怕抑製不住自己。他不是一個怯懦的人,他是一個重情重義的人。為朋友,可以兩肋插刀;為紅顏,可以竭盡生命。


    可“仇恨”,這個詞並不適合他。


    他需要做的是讓大壯死而無憾。


    “淩大叔,你知道這是什麽兵刃所傷嗎?”齊英兒問道。


    淩全非凝神觀察著傷口,然後將袖子卷了卷,想要把大壯的衣衫扯開,以便更清楚地觀察其致命傷口。


    動手時他瞥到了大壯的臉,他似乎感覺大壯仍在傻笑。他就躺在這傻笑著給自己說道:“淩先生,看出什麽了沒?”


    “淩先生。”


    一別七年,再一次見到大壯的時候是在鳳霞鎮。


    淩全非來到翠香樓,拜托自己的紅顏知己照顧洛兒,就在準備離開時他聽到有人叫自己“淩先生”。這聲音渾厚有力,熟悉的感覺繞著他的心頭,瞬間撥動了他心中的鈴鐺。他欣喜地轉過頭,看到了大壯。


    大壯更高了也更壯了,皮膚稍稍黑了一些,他的雙肩變得更加寬厚。唯一沒變的,就是他臉上的傻笑。


    倏忽七年,緣份又讓他們相遇。


    淩全非當下決定先不走了,萬般的事情一並放下。他與大壯在翠香樓裏痛飲三天,暢談三夜。無話不說,無酒不飲。說到動情處,男兒淚也可流;喝到酣暢時,八壇十壇也不夠。


    在第四天清晨,淩全非簡單收拾行囊,離開了。


    臨別前,大壯拍著胸脯傻笑道:“淩先生要走陽關道,我大壯就在道旁開個酒館,累了就來喝兩盅!”


    二人笑著,流著淚,再次分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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