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日是謝栩第一次去廷尉報到。


    幾天前就被通知進入廷尉,但按照流程, 得先去相關官署人事備案, 再領官服官印等入仕之物, 一切手續辦好,方能進入廷尉。


    謝栩雖是頭一迴進廷尉司, 但廷尉司上下對他已有耳聞, 這少年可是廷尉卿一把手欽點, 前些日子又在搶險裏立功,便連陛下都對他大加嘉許。是以謝栩一進廷尉便吸引了各層大小官員的目光。


    而為了表示對謝栩的重視,廷尉卿王光定王大人親自招待謝栩, 像師父帶著親徒弟一般,領著謝栩麵見廷尉各同僚,見完了,拍拍謝栩的肩,語重心長“小夥子來了我們這就好好幹”


    謝栩頷首, 謝過眾人。


    待同僚見麵會完畢, 王大人便去忙自己的, 走前示意身邊下屬“同僚們都認識了, 你再帶謝曹掾去官署裏看看, 熟悉熟悉環境。”


    謝栩目前的職位名為曹掾, 古代曹掾是屬官的意思,分許多種, 例如議曹掾主參謀, 奏曹掾主奏章, 集曹掾主廷議記事等等,職務範圍多且雜,謝栩是新來的,先給各個部門的大佬們打打下手,做做助官。方才廷尉卿帶他認識了一幹同僚,接下來就要熟悉官署各個部門的工作環境。


    那下屬是王大人的貼身屬官,聞言便點頭道“是。”


    王大人卻躊躇片刻,想到某件為難的事,又補了一句,“若是一天熟悉不完,那就慢慢來。”


    這話頗為怪異,廷尉司在本朝掌管天下司法及刑獄,類似現代最高人民法院再加部分監獄的結合體。要說大,的確大,可也不至於幾百上千裏,一天都走不完,是以王大人的囑咐有些蹊蹺。


    那小吏卻一點就通,話裏有話道“是,下官一定會照顧好謝曹掾。”


    “照顧”一詞也有些奇怪。


    隨後,那小吏便輕車熟路帶著謝栩去向各處。


    先是各部門辦公地點,再去了案卷存放處,所謂的案卷,就是各案件的歸總資料,是每一個案件最詳細的事件及證據說明,極其重要,隻見那各式各樣的案卷堆滿重重書架,小吏望著那案卷,告訴謝栩,以後這就是他主要的辦公場地謝栩剛來,先接受案卷整理等文職工作。


    謝栩謝過小吏,小吏又帶著他去了其他處,除開各辦公場,還有審判庭,奏事庭,議事庭類似現代的審判廳、會議室、調解室


    除辦公場所外,廷尉裏還配有食舍現代食堂,有專門的廚子和服務下人,一日三餐,乃至夜宵供應。


    等一係列參觀完畢,小吏行走的步伐倏然頓住,對謝栩說“前方再過去,就是刑獄了,謝曹掾可要去看看”


    謝栩道“當然。”刑獄是廷尉的重要組成部分,必須得去。


    小吏深深看了他一眼,提醒“那請謝曹掾先做好準備,刑獄可不比一般場所。”


    “好。”


    須臾,兩人進入了刑獄。


    而在這時,謝栩才領會了小吏的真正話意。


    與廷尉司各辦公場所不同,辦公場所總是窗明幾淨,光線堂皇,而畫麵一轉到刑獄,仿若頓時換了一個世界。


    幽暗、潮濕、逼仄,缺氧般的不適感,但這並非最明顯的感觀,衝擊力最強的是慘叫與血腥之氣。


    凡入刑獄之人,多是有罪的,廷尉司是司法掌權者,為保世道平穩,還百姓公道,須對罪犯進行毫不留情的打擊。而古代酷刑遠超現代,進了牢獄,便沒有半點人權可講,為了問罪或懲罰,少不了用些殘忍的手段。謝栩一路往前走,便看到牢籠裏關著各類犯人,或死氣沉沉,或頹靡絕望,或痛苦難堪見了謝栩來,囚徒們眼睛一亮,發現是個新官員,想給自己博點希望,紛紛從監獄裏起來,攀在牢籠上大喊“大人青天大老爺小人冤枉啊”


    “大人大人放我出去”


    “大人救救我”


    “大人”


    無數唿喊響起,無數雙手抓著柵欄門,哀求嚎叫


    謝栩目光所至,犯人有男有女,有老有少,皆衣衫襤褸,發絲亂蓬,形容枯槁,甚至還有人身上傷痕條條,血跡浸衣,雖是罪犯,看起來也極為悲慘。


    謝栩眸光微閃,將視線移開。可犯人們仍是大唿大喊,直到帶路的小吏不耐道“再大聲唿號,便將你們送去煉室。”


    煉室在大陳朝就是拷問室,用來羈押重犯。也不知那是什麽場景,罪犯們聽了,均是渾身顫栗,很快縮在牢籠裏不敢動。


    嚇完囚徒,小吏繼續帶著謝栩往前走。


    待真正進入煉室,謝栩才明白囚徒們為何如此恐懼。


    比起方才那關押著刑犯的牢籠,這煉獄門口,你會覺得整個世界,是一片煉獄。


    四周盡是血跡,連空氣裏都充滿濃重的血腥之氣,滴滴答答的聲音,不是由潮濕牆壁流下的水,而是人身上滲下來的血滴。


    剛一進去,謝栩便被第一幕的場景頓住步伐。


    一個大漢被繩索吊起來,懸掛在半空,也不知他犯了什麽重罪,行刑官正用極快的刀剝他的皮


    他手段極好,薄薄的人皮掀開,除了紅乎乎的血肉,能看到裏頭流動的紅紫色血管,他甚至可以用小針刀將血管挑出來,拉繩子般在血肉間抽動


    偏偏這一切是在人活著、有意識的時候進行,大漢淒厲的慘叫充斥整個煉室。


    一進來便遇到如此可怖的場景,連帶路的小吏都不忍,目光看向謝栩,觀察他。


    謝栩麵色還算平靜,隻將目光移開了一些,但移開也無濟於事,整個煉室中全是猩紅之物,地上是血,牆上掛滿行刑的工具,最基礎的棍棒、鞭、刀、槍,再過激一點的鐵鉤、血滴子、炭爐、炮烙柱,甚至還有各種奇形怪狀,聞所未聞的刑具,每個刑具都凝著暗紅血痂,昭示著它們曾虐殺過多少條生命。


    往常,大多新來廷尉的官員,一進監牢便會被陰暗與血腥之氣驚住,至於進煉室,更是不得了,一般人即便在外麵見過生死,也遠不如煉室的恐懼許多人要麽嚇得腿軟,要麽被血腥味激得嘔吐,若是運氣不好,親眼遇到個正在行酷刑的,轉身跑的都有。


    是以剛進廷尉司的人,大多需要一段時間去適應這裏的血腥及慘烈。這也是廷尉卿王大人及小吏反複提醒謝栩的原因。


    小吏看著謝栩,“謝大人,您還好吧,要不要再往前”


    又道“實在受不了,那就先迴去,日後再來。”大多官員第一次都是這樣,便連他自己也是。


    謝栩目光幽暗難測,末了還是堅定地望向前“繼續吧。”


    小吏驚詫,打量著眼前才十六歲的少年,說“好。”


    晌午陽光溫暖和煦,謝栩從官署裏出來。


    街道上人流熙攘,他穿梭在眾多腳步中,看著眼前喧嘩熱鬧的一切,腦裏卻是刑獄裏的一幕幕。


    自剝皮的男子以後,他見到了更多慘況。


    一個年邁老者,據說年輕時候是殺人劫財的山匪,被鐵鎖穿過了肩胛骨,而兩個刑訊者,將鐵鎖從這一頭拉到這一頭,活生生在他身體裏反複研磨,鐵鎖上厚厚血跡。


    一個拒不交代同夥的罪犯,被烙鐵燒到皮膚碳化,錘頭一敲打,肌肉組織頃刻如碳灰剝落。


    一個一邊高聲大罵獄卒的罪犯,一邊眼睜睜看著自己的雙腿被寸寸鋸掉。


    到了女囚監獄,一個懷孕女囚,被控告與人通奸毒殺親夫,為了滴血驗親找到奸夫,衙役刨開她的肚皮,將嬰兒取出來放血,胎兒的眼睛才剛長出來,身體尚帶著羊水


    謝栩用力按壓眉心,讓自己不去想那些。


    從始至終,刑獄裏那一路,他都麵色平靜,即便看到那破腹取子孕婦的慘狀,依舊波瀾不驚,那領路小吏看他的目光滿是震驚。


    隻有他心裏知道,那梗在心裏的感覺是什麽。


    或許這些人有罪,應該被譴責及懲處,但親眼看到刑獄的殘酷手段,又是另外一迴事。


    他習慣性按住眉心,往街道走,可要往哪去,沒想過。


    一直到腳下不知不覺走過半個巷子,道路一側某個招牌讓他視線微頓。


    “七分甜”。


    怎麽就走到這來了


    而那個熟悉的身影就在店裏,顧莘莘趴在前台,正翻著賬本核對賬目。


    注意到店外的目光,顧莘莘抬頭,原本叨叨念賬目的表情瞬時變成了笑,如張開翅的鳥兒般,衝出店外,撲到謝栩麵前。


    “謝栩”她喊他,“好巧哦你怎麽在這啊這時候不是該在官署嗎”


    嗯,應該在的,但頭一次進刑獄的人,廷尉司裏會放個小半天假,這是廷尉裏不成文的規定,就是讓人有時間去消化那些極端的畫麵。


    顧莘莘並不知情,興衝衝撲過去,“是無意路過來還是專程來找我的”


    想著那天兩人不歡而散,她正想找機會跟他和好呢,“肯定是路過,你估計還在生氣好啦,我跟你道歉好不好,是我說錯了話,您大人有大量,多多包容”


    謝栩仍然沒有動靜,平時他對顧莘莘的黏糊會退後一步,保持距離,今天竟什麽也沒有。


    顧莘莘這才發現不對,仰頭觀察謝栩,謝栩看起來一派平靜,但又透出一絲怪異,往日他的平靜,是眉目舒展,不動聲色的運籌帷幄。而今看似如舊,唇線卻悄然繃緊,細微之處,足夠讓人揣測。


    “怎麽了這是”顧莘莘問“好像真的不高興,那應該不是因為我的事”


    兩人總磕磕絆絆,但好得也快,可這迴他的反應大相庭徑。


    再當下便拉著他說“先進店坐吧有什麽事再說”


    謝栩似乎在出神,竟真的被她拉進去。


    到了雅座,顧莘莘給謝栩泡了壺茶,然後坐在謝栩麵前,問“你這是怎麽了”


    “無事。”謝栩向來自控力極強的人,即便為某事分心也不過是瞬間,門口失了神,這會進來便恢複正常,深邃的烏眸被濃睫半掩,不想解釋。


    越不想解釋才越有事,顧莘莘隻能猜,“是不是為了官署裏的事啊是剛上任,有什麽不適應麽”


    謝栩不見任何異,依舊慢條斯理喝著茶,為了配合他不吃甜的口味,店裏的飲品她都沒端,就泡了杯苦丁茶。


    嫋嫋熱氣騰開,淡淡的氣息,入口苦澀,加之今天見了不愉快,便顯得著茶味更苦,謝栩在幾不可查的角度,皺了下眉。


    便是這一細微動作,顧莘莘倏地想到一個畫麵。


    那是她曾卜過的一個畫麵。


    她一向是關注謝栩的,除了日常相處,她還會不時為他卜算,替他逢兇化吉,未卜先知。前些日子,她就曾卜過一個畫麵。


    那是謝栩入職之日的經曆,他除了熟悉官署,還進了刑獄,老實說她第一眼看到刑獄的場景,險些將鏡子抖掉,嚇得


    她看到了被剝皮的大漢血淋淋又無比真實的場麵讓她心驚肉跳,她自問膽量比一般人大,可看到謝栩,才明白什麽是不動如山。


    什麽表情也沒有,冷靜自持,將那血腥的一幕幕從頭看到尾。


    彼時她對著卜鏡歎服,一個人冷血又強悍到這種地步,到底無情還是絕情


    當畫麵即將結束,她看到謝栩低下頭,那張依舊鎮靜的臉上,眉峰微蹙,而他衣袖下垂著的手,在不為人知的角落,捏攏,指尖扣向掌心。


    那一瞬間,她頓悟。


    在那冷漠或絕情的厚厚外殼下,他的內心,並非磐石。


    他也是個人,一個十六歲的少年,即便他心冷如鐵,習慣算計與謀劃,曾看過死人,手上甚至沾染過鮮血,卻不能跟廷尉裏的煉室相比,縱然是為了王法而采取非正常逼供手段,也沒有人生來就喜歡虐殺。


    她猜,這一刻的謝栩應該在逼自己去消化或者承受。他是心智深沉且多思多慮的人,早在他決意前往廷尉時,就做好了準備,隻是事實比想象中更慘烈,所以他不是抗拒,更不是怯懦,而是在逼自己更加強大的去接受。


    他如今,應該是在很理智的說服自己。


    若是在現代,一個還在讀高中的少年要逼著自己以後每天觀看拷打、虐殺、屍體,還要鎮靜理智地去工作,且將這種非正常的虐殺當做工作的一種,不敢想象。


    可這就是謝栩啊,哪怕他日後要做頂級權臣,也是從身不由己的微末官吏,從某些抵觸難忍的心態強硬熬過去。這是一條漫長的成長史,從有所顧忌,到自我適應到砍去所有柔軟,到百煉成鋼,刀槍不入。


    誰天生就是銅牆鐵壁、百毒不侵呢總有個過程。拆筋剔骨,在所不惜。


    想了想,她撤下苦丁茶,去換了一壺花果茶。


    剛到初冬,幹氣略燥,梨子果肉跟春日的桃花放在一起,既有花朵的芬芳馨香,又有果肉的清甜潤澤,再好不過。


    窗外的日頭照進來,一室光亮,顧莘莘給雙方各倒一杯,然後將謝栩的杯盞推到他麵前,說“喝這個吧,不苦了,也不是你討厭的那種甜。”


    謝栩厭惡奶茶,不僅甜,還嫌奶腥。


    換了花果茶,謝栩總算將杯盞端起來,隻是還在想事,一時沒喝,手指不經意摩挲在那琉璃茶杯上。


    顧莘莘故意泡得熱茶,溫熱的果茶從杯盞傳遞到手上,有暖洋洋的觸感。


    一幾之隔的顧莘莘也捧起茶杯,看著謝栩的臉道“可是為職務上的事煩心”


    她不敢挑明看到他在刑獄的一切,擔心他又懷疑她會讀心術或者邪術,就連上次他命運轉折的報信,都被她歸結於夜觀天象福星高照等打哈哈的言辭。


    她隻能佯裝無意,拉家常般聊天,“世間本來就有很多煩惱啊,三十六行,哪行是容易的像我,過去在自己的國度時,也工作過,也有煩惱啊。”


    她衝他眨眼,“你別看我年紀小,我真的有工作過,你猜我那會是做什麽的”


    她故意引他跟自己說話,果然,這問題讓謝栩抬眸看她,這是今天兩人交流的第一眼。


    她嘻嘻笑“說來你可能不相信,我給明星哦,你們這叫名角,我給她們做替身。我們那也有戲院,雖然戲種跟你們不同,但表演形式是差不多的,也是將故事演繹給觀眾看,這個過程叫拍戲,我們那的拍戲比你們這難,有很多場景,有時候拍武打戲,為了演繹出角色的厲害,比如飛簷走壁,就要將人用繩子吊到半空中,那些名角兒們都擔心自己受傷,便會雇替身上,我呢,就曾在家境不好的時候做過替身媽呀,那繩子吊到我身上,勒得我渾身發紫”


    “還有一次,繩子突然斷了,我啪一聲從兩層半樓的高度摔下來,摔斷了腿,在床上躺了四個月,可四個月過後,我還是要去那工作,畢竟要養家糊口”


    “可就算躺了幾個月,痛了幾個月,對方也就賠我一萬塊,就你們這裏的十幾兩銀子而已,一條腿斷一次,就值這麽點價。”


    她說這話,自始至終眉眼彎彎,帶著些逗趣跟調侃,仿佛那不是什麽痛苦的過往,隻有透過她的笑容細細探究,才能讀懂她話裏的心酸然而,這一些都被她用笑臉掩蓋。


    謝栩抬頭看她,有些微的詫異,這是他第一次知道她的過往,並不像她日常表現的那樣,嘻哈逗趣,沒心沒肺。


    顧莘莘也不想繼續這個沉重的話題,哪怕麵上笑得歡騰。


    她一拉謝栩的衣袖,“不說這些事了,難得今天外麵天氣好,我們出去走走吧。”


    顧莘莘不顧謝栩的反對,拉著他走到街上。


    街道人流絡繹不絕,到了市集更甚,行人旅人,路邊的小攤小販,鱗次櫛比的屋宅酒肆,門口招客的小二拉著嗓子叫喊。


    顧莘莘拉著謝栩向前走,這不是她第一次逛京城的市集,但她仍是雀躍積極。一會看看周邊店鋪,一會去路邊小攤,一會在那賣文房四寶的店鋪裏拿著狼毫筆問謝栩喜不喜歡,一會進入書店,國學論語全不翻,單翻了本笑話書看得嗬嗬亂笑,又一會溜到在那賣麵具的小攤上,淘氣地拿著麵具在自己臉上比劃,還對著謝栩做鬼臉。


    麵對她各種折騰,謝栩無語地轉過頭。


    此外,耳邊不住有吆喝聲傳來,“冰糖葫蘆”“糖炒栗子”“烤地瓜”“五香瓜子”混著街道裏的喧嘩,顯得熱鬧非凡。


    顧莘莘眼睛一亮,拉著謝栩問“啊,到了小吃一條街,你想吃什麽嗎”


    謝栩表示不吃。


    顧莘莘仍是去買,纖細的小身板繞過滿路的人,過會大包小包屁顛顛的過來,舉著手裏的糖炒栗子說“吃一個”


    謝栩不動,顧莘莘說“那好吧。”


    然後低頭把另一個袋子裏的烤地瓜小心翼翼剝了皮,獻寶式的捧到他麵前,“不吃栗子,那吃地瓜”


    又衝他笑眯眯“美食可以讓人心情變好呢”


    謝栩不想吃,想著她是一番好意,便道“我不吃,心意領了。”


    “那好吧。”顧莘莘遺憾,卻仍在他身邊蹦蹦跳跳,忽然她又看到什麽,拽他的衣袖,“謝栩謝栩,前麵好熱鬧”


    前方是個雜耍團。


    有耍猴戲的,也有踩高蹺,吞長劍、吐烈焰,裏三層外三層圍觀了好多觀眾,不斷有掌聲跟一陣陣叫好聲。


    顧莘莘捧著懷裏的吃食,看得津津有味,拽著謝栩問“誒,那個踩高蹺的為什麽不怕摔啊那高蹺那麽高”


    謝栩道“台上一分鍾,台下十年功,久練自會駕馭高處的平衡。”


    “那些猴子是怎麽馴呢”


    謝栩道“像上位者馴奴隸一樣,賞罰結合。”


    顧莘莘目光移到那吞長劍的男子,“那吞長劍的真吞下去了不怕被紮死”


    謝栩失笑,“劍上有機關,可以縮的”笨。


    最後一個字他沒說。


    “哦”顧莘莘點頭,做恍悟狀。


    其實她怎麽可能不知道,無非是讓他說說話而已。她目光環顧周身場景,衝他一笑,“公子,這兒是不是很熱鬧出來看一看,有沒有覺得心裏舒坦些,暖和些”


    那一團團賣雜耍的,摩肩擦踵的觀眾,來迴吆喝的小攤販,還有不斷路過的行人,交奏成一曲最熱鬧的民俗歡騰曲,不愧是大陳朝最繁茂的國都。


    這種來自街頭巷尾、紅塵煙火的氣息,喧囂與瑣碎,並不讓人排斥,相反,能擠去人內心的孤寂。


    初冬,難得有暖陽,灑在這街道的人和物上,為這喧嘩添了幾分暖意。


    陽光落在顧莘莘身上,她穿著藕荷色長裙,頭上雙鬢間一左一右戴了一雙帶銀鈴鐺的鬢花,杏眼圓睜著,薄薄劉海下,她正仰頭衝他笑。


    好像那些陽光都藏進了她晶亮的雙眸中,一並染上金橘色的暖意。


    果真是熱鬧又暖和。


    奇怪,明明一個人從官署出來時,同樣經過這條街,那會為何沒有這種感覺


    是自己步伐太快,還是習慣從不在這種無關緊要的事情上留駐還是因為沒有這小女子帶他大街小巷穿梭親臨,沒有她的咋咋唿唿,他才沒有體會


    不知道,謝栩再次看向蒼穹上的日頭,那光芒披撒萬物,沐在人身上,內心似乎愈發暖活,徹底驅走了來自刑獄的冰冷潮濕。


    逛集市並不是終點。


    看完雜耍後,顧莘莘帶著謝栩往城外走,“走,我帶你去個好地方。”


    兩炷香後,顧莘莘帶著謝栩來到城郊。


    先是在一片小樹林裏遊走,初冬季節,落葉凋零,飄飄揚揚鋪到地上,宛若一條蓬鬆的金色地毯。踏著那地毯往前,過了樹林,便是一條河,陽光灑在河道上,粼粼波瀾上泛著日輝。


    綿延的褚黃色落葉與淡綠色湖水交織在一起,一金一碧,金色璀璨奪目,碧色溫婉柔媚,若是有相機,必然是構圖感極強的畫麵。


    顧莘莘向那方向一指,問謝栩“好看嗎”


    謝栩頷首。


    顧莘莘道“這還不是最好看的,跟我來”


    她又去拽他的衣袖,這一下午她大膽的拽了他袖子好幾次,總怕他不肯跟自己去。


    謝栩先頭想推脫,最後思忖片刻,放棄了。


    於是顧莘莘拽著謝栩穿過樹林,眼前的視野,沒有樹木抵擋,霍然開朗。


    竟是一大片草地,不知是這什麽草,冬日竟還未枯萎,綠茵茵一片。綠草岸配那粼粼的碧色湖水,雅致清新。


    顧莘莘介紹“怎麽樣,這可是我發現的寶地心情不好就來這裏吹吹風,看看湖景,可美”


    謝栩不答,隻靜靜看向那片風景,慢慢地,他表情舒緩下來,往常犀利的眉眼,在這美景的映襯下,竟顯出幾分柔和。


    顧莘莘與他並肩站在一起,看向碧玉般嫻靜的湖泊,湖水交接處,是靜謐澄澈的藍色蒼穹,洗淨的瓷釉般通透。


    天空白雲朵朵,湖的前方,有一個老叟在釣魚,帶著草帽,留著白須,撐著魚竿,有種怡然自得的歡樂。


    一切讓人心曠神怡,充滿平靜。


    直到一個物什遞到謝栩麵前。


    一串糖葫蘆不過,空空的竹簽,隻剩最後一個。


    其它零食都被她吃完了,隻剩這顆糖葫蘆。


    “真不吃嗎,糖葫蘆呢,跟別家不一樣的哦”


    這家糖葫蘆與眾不同,別家用山楂滾冰糖,這家不僅用圓滾滾的山楂,還夾了個核桃肉。


    顧莘莘笑,“故意留給你的呢,核桃,補腦最適合你們這種人了”


    謝栩“你吃吧。”


    見他仍是不要,顧莘莘一口吃完,一屁股坐到了草地上,在小吃街買了太多吃食,她跟個小耗子似的,一路走一路吃,吃撐了


    這般鬆軟舒適的草皮,她當然要坐下來歇歇,摸著自己滾圓的肚子說“哎,早知道你什麽都不吃,我就不買那麽多了。”


    她皺皺小鼻子,“撐死我了,還浪費錢。”


    隻這一句,謝栩舒展的眉目擰起,他在離她不遠處坐了下來,反問,“錢顧掌櫃不是有錢得很嗎,今個把錢給這個花,明兒把錢給那個花,可財大氣粗呢。”


    “我什麽時候到處給人了”顧莘莘鳴不平,“不就跟你一個人說過嗎”


    “顧掌櫃確定隻有我一個人”


    發覺謝栩語氣急轉而下,顧莘莘怔了會,想到徐清,“哦,你說徐清啊那不一樣啊。他是我二掌櫃,我們一起搭夥做生意,賺了錢一起分,那是他應得的,又不是從我白給的。”


    “二掌櫃”謝栩目光一凝。


    顧莘莘連忙點頭,“當然啊,錢那麽要緊,我辛辛苦苦賺的,能隨便到處給人嘛就隻分你一個人好不好”


    嗯,她跟那個徐清,隻是搭檔關係


    那前幾天的事跟不痛快都是誤會


    謝栩的五官漸漸鬆緩下來,在聽到顧莘莘說“隻分你一個人時”,眼裏陰霾更是散去,眉目舒展,倒映著這藍天碧水,疏闊明朗。


    他還是別扭的說“誰要你分”他至於要一個女子的錢嗎


    顧莘莘拽住他衣袖,說“你要不要是你的事,我願意奉上是我的事。你就不能換個角度想,也許我是仰慕你呢我心甘情願嘛”


    不,我豈止是仰慕你,我更是想抱你大腿,為了通向你前程似錦萬人之上的太尉之路,送點身外之物又算什麽


    這些話她是不會說的,隻笑眯眯捧著下巴望他“我的錢,就是你的錢,別的方麵一樣,隻要我有,我都願意與你分享。”


    謝栩坐在草地上,背脊端正沉穩,視線在看向顧莘莘後,又投向遠處湖泊。


    湖麵被微風吹得波瀾四起,泛起圈圈漣漪,也如某人的心,波瀾輕漾。


    這女子又在拐著彎跟他表白。


    謝栩想。


    哪有女子像她這樣,膽大率直,毫不矜持。


    顧莘莘不知謝栩所想,見他又扭過頭不看自己,以為撞到了他的忌諱,捂住臉說“好好,我不笑我不笑”


    忘了他不喜歡人笑的,而她帶他又逛街又看景,對他笑了好多次。


    謝栩扭過頭來,略有些別扭的說“無妨,你笑吧。”


    很奇怪,他如今不再那般厭惡女子的笑,許是看她笑容太多,總是古靈精怪或熱忱萬分的,沒有過去母親的惡毒與冰冷,讓人厭惡不起來。


    相反,好像還越來越順眼了。


    顧莘莘聞言大感驚喜,衝他露了個璀璨笑臉,迴報似地說“來,我給你講個笑話。來自我們那個國度的笑話”


    她清清嗓子,“在我們那,有個類似萌寵的動物,叫皮卡丘有一天,主人對皮卡丘說“皮卡丘,站起來”


    “皮卡兵”


    “哈哈哈哈哈哈好不好笑”顧莘莘問。


    謝栩一動不動。


    “啊不好笑啊那算了”顧莘莘略感失望,她坐在那裏,感覺一路走的有些乏,手擱在後腦,隻聽一聲草壓下去的悶響,仰躺了下去。


    謝栩不覺那笑話的樂趣,隻覺顧莘莘說躺就躺,全無大家閨秀的姿態。


    也不怪顧莘莘,現代人總是帶著現代人思維的,在現代社會,一群人遇到了草地,坐著露營玩耍,或者仰躺著曬太陽,很常見。


    眼下,顧莘莘就將手枕在腦後,嘴裏叼著根草,腿翹起來,一晃一晃,曬太陽。


    謝栩啼笑皆非,在這種奇怪的氛圍下,他竟也仰躺下去。不過他還是有底線的,跟她保持了幾步遠的距離。


    兩人仰躺在草坪上,一起看頭頂的藍天。


    有流雲飄過,活潑飄逸,像雪色顏料在蒼茫藍天上隨意塗鴉而成,謝栩看了會,扭頭看顧莘莘。


    兩人並排躺在草地上,彼此的視線被蓬鬆的草叢阻隔,但透過草杆間的縫隙,謝栩仍然能看見顧莘莘,這家夥躺下都不安分,不知何時拔了好多野花,一股腦插在了頭上。


    也不知這是什麽花,冬天還在開放,星星點點,鵝黃色,棗大的一朵朵,纖弱的花蕊跟細細的花瓣像雛菊,顧莘莘亂七八糟插了滿頭。


    滑稽,又逗趣,充滿顧莘莘的無厘頭風格,她在草叢裏亂拔著更多,往自己臉上丟,遮太陽似的。


    這幸虧是片草地,若是片種芋頭的土田,隻怕她就要把那寬大的芋頭片子拿來,當傘舉在頭頂擋日頭了。


    拿芋頭葉當傘謝栩聯想畫麵,這很顧氏喜感。


    聽到謝栩的動靜,顧莘莘丟了手中花爬起來,手撐在草地,臉看向謝栩,“謝栩謝栩,我剛才又想了一個賺錢的法子”


    而她冷不丁爬起來,頭上的花頓時七七八八滾落一地,她那張瓷白的臉更是沾了不少嫩黃的花粉,看起來更加喜感。


    謝栩有彎起唇角的衝動,忍了忍後,麵上仍是一派平靜的問“什麽法子”


    顧莘莘道“我打算開個電影院哦不,你們這叫戲園子”


    “戲園子”謝栩道“京城裏最不缺的就是戲園子。”


    這京裏崔家班,李家班好些個戲班子,競爭激烈,未必好開。


    顧莘莘輕嗤一聲,“你可別瞧不起人,我有我的法子。”然後衝他笑“到時候賺錢了還是跟你分”


    謝栩再次轉頭,心想。


    又跟他表白。


    是有多喜歡他。


    那邊顧莘莘又躺了下去,草地上,手裏拿著支花晃蕩,臉上微微帶笑,構思自己的賺錢大計。


    微風吹過,卷起花香拂麵,謝栩的眼神不動聲色轉向她。


    茵茵碧草上,少女梳著雙垂髻,一個人嘀嘀咕咕,微垂著眼,睫毛濃密纖長,鬢邊兩枚嬌俏的鈴鐺花,底下一襲藕荷色長裙,裙擺處露出一雙小繡鞋。


    這是他第一次看到她的繡鞋,尋常家的姑娘,鞋子藏在長而繁瑣的裙底,蓋得嚴嚴實實,可顧莘莘全然相反,毫無淑女之氣的仰躺,鞋子便露了出來,那小小的鞋麵並非常見的花鳥刺繡,而是幾尾紅色小魚兒,跟裙擺處的魚兒刺繡一致,隨著她的小腿一蕩一蕩,說不出的靈動俏皮。


    畫麵很美好,直到秀美嬌俏的小姑娘唆起嘴,吹起了口哨。


    口哨一個姑娘家。


    隨即一想,這姑娘牆頭都爬了無數迴,吹個口哨又算什麽


    謝栩默不作聲將目光收迴去也該收迴去了,不然


    方才,那口哨聲響起前,是謝栩第一次正兒八經打量顧莘莘,那繡鞋上的小魚,魚尾活潑勾起,隨著她足尖輕輕搖晃,活了一般,能勾動人心似的,謝栩的心緒有一瞬間的失調。


    這不該是他有的情緒,權臣大人收迴目光,平緩內心。


    彼此這般吹著風,隔著幾步遠,在口哨聲中,用特殊的形式看著頭頂的風景。


    已近傍晚,太陽從蒼穹斜處慢慢滑下,日暮西山,晚霞萬裏,如赤橘的染料熱烈渲染天邊,瑰麗耀眼,驚豔至極。


    很快,口哨熄了,氣氛陷入安靜,直到顧莘莘長歎一聲“真美啊對不對”


    古代世界,沒有環境汙染,也沒有過度的人工開發,青山碧水,蒼穹雲煙,遠比現代更明淨秀美。


    謝栩看著眼前景象,點頭。


    他的人生太過忙碌,忙著學業,忙著算計,忙著跟命運搏擊奮戰,鮮有時間、也鮮有閑情,能靜靜地看這樣一片天,一輪落日,一襲晚霞。


    顧莘莘忽地坐起來,指著那湖邊釣魚的老叟道“要不,我們今晚去他家吃飯吧。”


    “為何”謝栩不解。


    顧莘莘兩眼灼灼“剛才我盯著他釣魚,他釣了兩條好肥的鱖魚”


    謝栩忍俊不禁。


    想也不用想,謝栩迴絕了顧莘莘的要求,看天色也晚了,兩人拍拍身上的草屑,準備離開。


    在這呆了一下午,也該走了。


    顧莘莘吃不到鱖魚,憋著小臉興致缺缺,卻見謝栩順著草地走到那老叟前,老叟釣了一下午,魚簍裏滿滿當當,麵色愉快至極,哼著小曲準備迴家呢。


    謝栩走到他麵前,摸出一錠碎銀,“老人家,能否將你的鱖魚賣給我”


    半個時辰後,顧莘莘拎著兩條用草繩穿過的肥美鱖魚,滿載而歸。


    跟謝栩已經分開,各迴各家,但她臉上依舊洋滿笑意。


    沒想到權臣大人會買下魚送給她。


    彼時謝栩從老叟那將魚買下後,丟到她麵前,她受寵若驚看了又看,問“公子,今晚要不要去我家吃飯把這魚燒了一起吃”


    謝栩麵色平靜無波,仿佛這兩條魚不是他送的,“不用,你自己吃吧。”


    他拒絕了她,但淡然地從地上拔了些粗長草根,將魚嘴穿起來,遞給她,好讓她拿。後來大概看魚有些重,幹脆自己幫她拎著,一路將她送迴了家。


    眼下,謝栩已經走了,而顧莘莘看著兩條肥美的大魚,處於陶醉中。


    原來,權臣大人好起來,這麽細心穩妥啊。


    嘻,下次,她還願意陪他看夕陽跟晚霞


    不多時,謝栩迴了自己的宅子。


    主子莫名消失一下午,小書童正緊張呢,跟屋裏的高虎出來一起說“少爺,您可迴來了。”


    高虎也迴了。從前謝栩呆在學院,不允許帶更多的家仆,如今他正式入仕,買了自己的宅子,高虎終於可以迴來侍奉他。除此之外,還雇了若幹家婢家丁。


    眼瞧天已黑,下人們便張羅著將晚膳布上。


    謝栩拿著竹箸慢慢用膳,小書童在旁邊候著,終是關心主子,他問“少爺,您下午都去哪了”


    “跟顧莘莘一起。”謝栩答。


    “加油君一下午”給主子布菜的小書童驚得手裏筷子沒捏穩。


    主子不是總跟加油君磕磕碰碰麽上次還不歡而散怎麽還跟她一起呆了一下午


    “那做什麽去了”小書童明知不該過問主子的私事,就是忍不住。


    謝栩一派平靜,夾起一塊蛋花放入口中,道“看風景。”


    看風景小書童的筷子這會真掉了


    連守在門口的高虎都將目光轉過來。


    “那”小書童又小心翼翼問“可有什麽感覺”


    謝栩瞪他一眼,嫌他話多。小書童隻得打住了嘴,繼續布菜。


    某個瞬間,他偷偷望向主子,剛才他問話時,看主子的臉色,好像並不反感


    謝栩保持著食不言寢不語的作風,繼續用膳。


    表麵上四平八穩,思維卻是被小書童帶動起來。


    什麽感覺


    這種無聊的問題,他原本不會細究,畢竟他有太多的事要做。


    可既然勾起了思緒,他便迴憶了一番下午的過往,做了不少的事情,瑣碎又雜亂,沒有詞能定論。


    那小女子似乎看出他心情不好,陪他談心,逛街,看夕陽美景,還說要將自己的一切同他分享。


    那些承諾讓他略感費解,他一向寡情,性子涼薄沉鬱,並不明白為何一個人能誠摯炙熱,毫無保留的對另一個人。


    不過,他想起那小女子很久前的一段話。


    那一晚從京兆尹府裏出來,餛飩攤前,她托著下巴,瞳仁裏倒映著天上星光,極認真的說“我要是喜歡一個人,就會對他很好很好,做美味給他,陪他說話,他孤單了有我陪,不高興了有我逗趣,我擁有的一切都與他分享”


    所以,這就是喜歡


    謝栩握著筷子想了會。


    那麽,被人喜歡的感覺也不錯。已改網址,已改網址,已改網址,大家重新收藏新網址,新新電腦版 ,大家收藏後就在新網址打開,以後老網址會打不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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