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房屋裏不知商量了什麽,人很快散去,火燭熄滅後,各自迴屋就寢,夜色迴歸安寧,謝府庭院一片岑寂。


    簪花小院的主仆兩還沒睡。得知大房燈熄,顧莘莘難以置信,“阿翠,你看清楚了?老爺夫人們都睡了?他們沒去找紫藤小院麻煩?”發生這麽大的事,就這麽睡了?


    阿翠點頭,“是啊,守衛大哥們說的。”


    不對,顧莘莘想。


    就算許娘的死如仵作所說是心悸而亡,但跟謝柳柳鬧鬼的事重疊,太過蹊蹺!


    怪力亂神的事得不出真相,人們就愛臆想,府裏小道消息都在猜測是邪門的五月子鬧的,甚至連動機跟手段都臆想出來了,就是為了報複謝府的苛待,不知用了什麽法子,很可能是下了惡毒的詛咒……


    下人們都懷疑,謝府的老爺夫人如何想不到,照他們的性子,一旦起疑,定要找謝三的麻煩,哪怕沒有證據,也會強詞奪理按上一個……可如今,怎麽都靜悄悄睡了?


    片場看過的劇本告訴她,反派靜悄悄,多半要作妖。


    難道他們在醞釀著更大的招?


    顧莘莘警惕起來,見阿翠打著嗬欠迴側屋入睡,她起身走到鏡子旁。


    想問的事很多,比如,這幾天風波真相如何,許娘的死因是否如仵作所推斷,謝柳柳無緣無故為何發病……還有,這般安靜的謝家老爺夫人們,到底醞釀著什麽?


    可卜鏡隻占卜未來,過去的事跟正在發生的事,它是無法迴看的,許娘跟謝柳柳的真相沒法再迴放,她隻能問未來不曾發生的事。


    那要問什麽呢?


    默了默,她咬破指尖點到鏡子上,雙手交疊,專注精神,開始詢問。


    “謝守德在想什麽?”


    出這個問題後,顧莘莘想打死自己。


    叫她嘴快!什麽智障問題!一個人在想什麽,難道還有對白在旁邊解說嗎?就算給你看他思考的畫麵,你還能鑽進鏡子裏把他腦門敲開看看他具體想什麽?


    可來不及了,問題一旦出口,不能收迴。


    鏡子已經有了反應,鏡麵如水波般蕩漾開來,浮起畫麵。


    很好,被顧莘莘說對了,畫麵的確是謝守德在思考。


    端坐太師椅,肅容擰眉,寶相莊嚴……的思考。


    顧莘莘:“……”


    正值顧莘莘灰心時,畫麵突然有了進展,場景裏多出了人。


    竟是二舅舅謝守義來了,看樣子是謝守德故意喊他來的,想找謝守義商量什麽事。卜鏡不能聞聲,隻能看見兩人嘴一張一合。


    那謝守德跟弟弟說了會話後,便屏退下人,左顧右盼確定安全,他招招手,大夫人陳氏帶著貼身嬤嬤從內堂出來,那嬤嬤手裏端著個托盤,謝守義一眼過去,驚得退後了幾步,然後不住搖頭。


    謝守德便擺出長兄的譜,嗬斥弟弟,謝守義被兄長一吼,唯唯諾諾地點頭。


    謝守德滿意頷首,指指弟弟衣襟,似乎在安慰他,又往其他某個方向意味深長一指,最後勾起一抹陰沉的笑。


    畫麵到此結束。


    這內容著實沒頭沒腦,加之卜鏡不聞其聲,壓根不曉得表現什麽內容。


    按謝守義的反應來看,那嬤嬤端來的托盤可能是重點,可惜那嬤嬤側過身子,遮住了裏頭之物,顧莘莘什麽都沒看見,而就算卜鏡再問,它不會放重複畫麵,所以這條路走不通了。


    顧莘莘隻能再尋其他突破口,她不斷聯想那幾人的表情與口型,結合他們的動作,看能不能推斷出什麽結果。


    有時候,卜鏡的確能給予預兆,但它隻見畫麵不聞其聲,導致能提供的內容受到局限,要知曉更多,需得在有限的條件內做出自己的判斷與思考。


    是以這世上的寶物與異力,也不一定是萬能的。關鍵時刻還得看腦子。


    足足琢磨了大半小時,當所有蛛絲馬跡堆積起來,顧莘莘倏然睜大了眼,滿目驚詫。


    不好!要出大事了!


    謝家人真狠!


    她撒腿就往外跑,撞到打水進來給她洗漱的阿翠。


    顧莘莘來不及解釋,隻道:“要出事了!我必須要去找謝三爺!”


    這麽大的事,斷不是一張紙條能解釋清楚的,須當麵說。


    可是被軟禁了,如何出去?


    後來多虧阿翠支招,雖然不懂小姐到底出了什麽事,還是往後院一指,“那牆角有個狗洞。”


    顧莘莘:“……”


    有生之年,顧莘莘從沒想過自己會鑽狗洞,但事情緊急,隻能貓著腰鑽過去。


    阿翠並沒有跟來,怕人多引人注意,畢竟通風報信一個人足矣。


    這一路上,顧莘莘跑的飛快。


    其實她仍沒能具體推測出托盤之物,但她從其它畫麵推出另一個讓人震驚的內容!


    除了托盤這一線索,當時就謝守德跟謝守義的互動來看,能瞧出是謝守德要聯合謝守義做某種事,謝守義並不情願,他固然膽小,但良心未泯,如此抗拒,說明此事必定極不道德,甚至極為嚴重。


    謝守德便嚴厲嗬斥他,強迫弟弟答應,為了說服弟弟,拍拍弟弟的肩,還著重點向弟弟衣襟處的補子,然後再指向西北角。


    西北角……方位很明顯,紫藤小院就是院內的西北方,多半與謝栩有關。


    從他露出的厭惡乃至憤然的表情來看,很可能是他正為了謝栩的某事焦躁惱怒,所以向弟弟抱怨甚至發脾氣。


    而畫麵裏某個字眼,謝守德著重強調說了三遍,看口型似乎前一個字讀“bao”


    這個讀音的字很多,是抱?還是保?包?報?


    “bao”什麽?”


    再聯合謝守德意味深長地指指弟弟的衣襟,一切就說得通了。


    當時,謝守義穿的是官服,謝守德點點弟弟的衣襟,看樣子並非隨意指,是用力且很準地指向弟弟衣襟處的補子。


    凡為官者,官服上必有補子,分為文禽武獸,譬如文官一品繡白鶴,一品武官繡獅子,而謝守義身上的補子,是個七品鴻鵠。


    這是不是暗指謝守義的地位或是作用?


    謝守德為從六品官,比弟弟高兩級,是個地方武官,而謝守義官職略低,卻是個七品縣丞,縣丞看著隻是輔助縣令的文官,作用並不簡單,從管理文書到戶籍征稅、水利、緝捕,都有直接管轄權,甚至有些民間糾紛,亦可直接裁決,無需交由縣衙。


    謝守德一階武官不好幹涉城內內政,縣丞卻可以,要抓人也簡單,隨便捏個借口,就可以派自己的官差上門!


    所以,真相出來了。


    他們要報官捉拿謝栩!


    事情到此便不難推算,許娘暴斃,大房夫婦本就懷疑在心,加上謝柳柳一事後,二房對謝栩的憤恨推到了極點,必定會去煽風點火……新賬舊賬一起算,大房這次絕對要下大動作。


    而更關鍵的是,這些年因為“平南侯”爵位之爭,大房早就想除掉謝栩,幹脆借這個機會,小題大做,一勞永逸。這才是真正的目的!


    但平白無故殺人,謝家人麵子上做不出來,他們一定會強安一個罪名給謝栩。


    至於安什麽,那就隨他們想了,隻要能自圓其說,將人送去法辦便冠冕堂皇。


    倘若謝栩真被抓走定罪,那衙門是什麽地方,但凡當權者叮囑衙役“重點照顧”某個對象,那個人絕對會在裏麵被嚴刑拷打,受各種折磨,生不如死……


    顧莘莘想到這頭都大了。


    媽的,你們這麽整太尉大人,是逼他徹底黑化啊!


    老子跟著你們謝府,真倒了八輩子血黴!


    漆黑的夜,似濃墨被渲染開來,一彎月牙掛在天上,從雲層中探出涼薄的微光,入了冬,風刮到臉上生疼。


    顧莘莘跑了好久,終於到了紫藤小院。


    深更半夜,謝府上下都進入了睡眠,加之入了冬,夜半格外冷,唿氣都是白霧,不光紫藤小院門口的守衛,就連府裏其他守夜的奴才都偷懶迴去睡了,所以一路都沒人察覺顧莘莘跑了出來。


    畢竟是來通風報信的,大門她不敢走,怕引人注目。


    於是她繞道了紫藤小院後麵,看向那高聳的牆。


    想著顧璿這個身軀曾經在武將世家裏打磨過,那會不會傳說中的輕功?


    顧莘莘一臉期待的踮起腳,按武俠小說裏說,氣沉丹田,運氣往上,然後提氣縱行,飛入製片屋裏!


    事實證明她想太多,輕功可能隻是武俠小說裏的傳說,這具身子並無任何輕盈飄逸感。


    顧莘莘認命翻牆,好在後院的紫藤蜿蜒蔓延,入冬落葉,成灰褐色的光禿禿,但枝幹仍十分茁壯,主幹幾乎有孩童腿粗,沿著那牆彎彎曲曲直伸到後院裏。


    很好,那就爬藤吧!


    顧莘莘抱著藤,手腳並用,哼哧哼哧往上爬,眼看終於翻過高聳的牆頭,喜不勝喜,站在牆頭正準備往下跳時,又是一愣。


    大概是前幾天一直下雨,那牆角地上一大灘泥沒幹,路濕泥滑,這麽高的位置,跳下去絕對摔跤,輕則擦傷,重者骨折。


    顧莘莘想了想,便解了自己厚外袍往下一拋,那衣服在風中展開來,撲到地上,像一攤散在地上的毯子。有柔軟的墊物,跳下去就沒事了。


    顧莘莘放心往下一跳!


    “啪!”安全落地!


    “完美!”顧莘莘打了個響指,還未來得及慶賀,轉身就見一雙瞪著的大眼。


    小書童就在她後麵!撞了個及時!


    小書童謝安這一刻是震驚的。


    一個女人就在他麵前,躺在一堆不知是毯子還是棉花的玩意上麵,歪靠著,頭發微亂,衣衫半解……


    咦,這不是好久前衝進小院,喊著莫名其妙的話,要跟主子相認的女子嘛!


    知道對方在疑惑,顧莘莘搶聲道:“我找你們少爺有要緊事!快報!”


    “有什麽要事?”小書童緊盯著她,此女身份可疑,當然要提防。


    “真有要事!”顧莘莘氣道:“再不說你們就完蛋了!”


    她急吼吼的模樣嚇到小書童,小書童看向屋子,裏麵燈是亮的,顯示人還未睡,“少爺在裏麵,你敲門說你的來意,少爺要見你自然會開門的。”


    後麵的話顧莘莘沒再留意,她瞧著那屋子,單薄的窗紙映出一個人的側影,她突然有些緊張。


    說起來,這是她跟第二次照麵。


    第一次是剛穿來,她高喊著製片製片想與他相認,卻換來他陌生而戒備的眼。


    而這陣子對於他的事,她看在眼裏,亦寫過多張紙條,保持著聯係,卻從未真正見過一麵。


    是以今天,是正兒八經第二次。


    便是這一眼,她倏然生出感歎。


    映入眼簾的庭院蕭條,房屋敗破,窗紙後屋子的光極微弱,估計隻點了一盞豆大的燈,何其寒磣。


    謝府其他地方,尤其是主子們的房間,總是雕花繪獸的燭台點上累累蠟燭,屋內亮如白晝,就連她這個不被待見的外甥女,火燭也是足夠的。


    隻有這裏,稀薄的燈光昭示著日常用物的苛刻。


    而這隻是冰山一角,哪怕離那扇門如此近,她依舊感覺不到一絲暖意,可見室內沒有任何取暖措施,想那些謝家主子,哪個房間不是暖烘烘的地龍配熏香,縱然是下人房,沒有地龍,炭火也是夠的。


    而這個偏遠的小院,深更半夜,屋外低到結冰的溫度,屋內半點暖氣無,看那窗子竟還是殘破的,無邊寒氣鑽著縫隙颼颼往裏進。甚至過去她還聽說,這裏麵連床像樣的棉絮都沒有……


    難以想象,製片住在這樣的房間。


    不,應該說,謝栩這個人物,一直住在這種環境。


    陰冷逼仄,破舊不堪。


    除了這些,他還要麵對其他惡劣的條件,劣質的飯菜,拮據的經濟,被剝奪的自由,以及謝家人層出不窮的刁難及坑害。


    顧莘莘心緒複雜。


    許是對製片,更許是對謝栩。


    如果說,她先前到此的目的是為了通風報信,防止未來的腹黑權臣黑化,波及自己,那麽這一刻,她是發自肺腑的同情。


    這個半大的孩子,人世險惡,嚐了太多。


    正恍神,突然“吱嘎”一聲響,打斷她的思路。


    房門被推開,少年出現在門後,披著件外衣,身形纖瘦羸弱,正朝屋外看去。


    這是顧莘莘第一次近距離打量製片,不,是謝栩,少年的臉龐稍顯削瘦,但五官深邃,眼睫濃密,輪廓若線雕,最惹人注目的是那雙瞳仁,狹長而明亮,如天上孤星,輾轉間又比夜色幽涼。


    顧莘莘驟然見他,激動無比,想起此行目的,心又提起來,衝過去說:“你快跑!他們……他們要害你!”


    對方沒有任何反應,少年隻是側過頭,眉頭微蹙,冷冷打量她。


    大概他也在懷疑她的身份,畢竟第一次見麵,她給他的感覺突兀而莽撞。


    “上一次是誤會,誤會!我現在正式介紹自己!”她說:“我是顧璿,是謝府裏的外甥女,大老爺二老爺是我舅,我……啊!”


    話沒說完,顧莘莘失聲叫出,喉間一陣劇痛,背脊猛地往後撞去——她竟然被人掐住了脖頸,推到柱子上。


    等等,她怎麽一開口就被襲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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