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襄桐眼見慶哥兒和薛老四從驢車上取了一捆蔗下來, 又轉身往沈家冰鋪裏抬。


    隨後慶哥兒似不經意地往她這頭瞥了一眼,襄桐連忙閃身避到左近的胭脂鋪裏, 可隱約還是覺得方才被人看了個正著。


    果然, 才閃躲進來, 她隔著門扇就聽見外頭慶哥兒高聲唿喊, “二哥, 你快出來!”


    襄桐心道不好, 原來沈庭也在呢。


    她雖然知道隻要在杭州城,早晚會有和沈家再碰麵的一日,不過哪想到竟這麽快就被撞見了。


    胭脂鋪的店主是個中年婦人,她見襄桐進了店並不相看櫃子裏的貨物,不免生疑, 遂從櫃後轉出來探問。


    “這位娘子來我店裏有事?”


    襄桐本躲在門後偷偷朝外頭張望, 聞聲迴頭見是店主盤問,趕緊告了聲惱。


    “實是唐突,方才遇上個不想見到的人, 這才慌不擇路行將進來,擾了娘子生意,我給您道聲不是。”


    那店主見襄桐生得麵容姣好,年紀也輕, 說起話來還和善,不像歹人,還當她是遭了哪個登徒子攪擾,出於同理心, 也不生氣,反倒幫她出了主意。


    “既是要避開不想見的人,那也好辦,你便到我院子裏尋了角門從後巷離去,自然就不會遇上了。”


    襄桐見遇見了好心人,連忙道謝,果真從胭脂鋪後麵的巷子避走。


    等繞路迴到陸記,被她臨時拋下的莽漢客人正坐在門口的條凳上不時朝外張望,顯見等得快不耐煩。


    而肇掌櫃正和一位穿了文生袍、腳踏官靴的中年府吏在另一頭談笑風生。


    估計是不大有空理會她了。


    襄桐先向等著的客人告罪,“勞您久侯了,我去給您倒杯茶來。”


    對方卻沒有心思飲茶,“不勞煩了,等房東迴來您就該帶我去那院子交割換契了吧?”


    襄桐有些為難。


    按說這房東和房客立契交割的事,都須有中人在場做個見證。這樁生意一開始既是她經手,也該由她辦了後續,也算是善始善終。


    但一想到沈家兄弟就在同一條街上,甚至可能正滿市麵的尋她,她就不大想再出門去。


    不大會兒功夫,老癩頭終於還是帶著房契上門了。


    襄桐看看還在高談闊論的肇掌櫃和官府的人,累覺指望不上。


    要不,一會兒穿了小巷子迴去,也未必就那麽巧,出了門便撞見吧?


    如是,一行三人便再一次往樊家所居的那條巷子行去。


    襄桐怕露了行跡,一路隻匆匆趕路,半句話也不敢說,倒是老癩頭時不時誇耀一句他那房子如何好,租錢如何劃算,說得好像真是打著燈籠沒處找一樣。


    好不容易到了地方,襄桐趕忙在院子裏合上大門。


    因方才看房時老癩頭並不在場,這迴還要挨個屋子再重新走一遭。


    三間屋子雖沒有什麽物什,但諸如壞了個門板,毀了兩個窗扇,外加頭頂瓦片多有缺失,這些都是要作為細節標在租契裏的,省得到時退租兩頭糾纏不清。


    一個心誠,一個意切,房東和房客兩頭相和,剩下的便是立契和會錢,這兩樣則都要迴了店裏再辦。


    襄桐不敢多在外頭盤桓,又打算穿小路迴陸記。


    重新掩上門栓,沒走出幾步,身後便突地有人喚她,“桐娘……”


    襄桐幾乎驚出一身冷汗,腳下一個趔趄。


    她緩緩轉過頭,卻見幾步之隔,自家賃的小院門口站了個熟悉的人,似乎正打算抬手敲門。


    這人竟是多日沒有見著的燕家小武。


    襄桐頓將懸著的心稍稍放下,也上前一步打了個招唿。


    “小武哥怎麽在這兒?”


    燕小武一臉驚喜,束手紅臉地答話,“聽你家大伯說你全家搬到了杭州城裏,我爹便囑咐我過來接上你大伯娘還有令弟到我家一聚,也好敘了多年離情。”


    襄桐不由一驚,“你見著我大伯了?”


    “嗯,我和我爹來城東尋幾家相熟的藥行收蛇膽,結果在鬆古藥行碰巧遇上了正在院子裏曬藥的樊大伯。你也知道,我爹和你大伯那是多年的交情,一別經年乍然重逢自然有說不完的話,隻是在外頭也不得便。是以我爹已經邀了你大伯一下工就去我家鋪子裏做客,我爹還讓我登門來請你伯娘和弟弟同去。”


    襄桐聽完後心裏隱約覺得不好。


    她從前帶沈庭登過燕家門,沈家人認她做二兒媳的事,燕家人都是知道的,這件事她眼下還瞞著大伯和大伯娘,他們還以為是沈家不願娶,而不是她不想嫁。若給他們知道實情,指不定要添多少亂,甚至極有可能勸她認下沈庭這個官人;


    而且還有一層,沈家和燕家雖然往來不多,但霍山那麽多藥材,指不定哪日沈家人就會尋到百草居售賣,若燕家無意間透漏樊家如今的落腳處,她住在城東暫居的事隻怕很快就藏不住了。


    以沈庭的脾性,肯定不等隔夜就會找上門來。


    兩重隱憂壓頂,襄桐也一個頭變作兩個大。


    怎麽事情偏這樣巧?先是沈家在桃葉渡開了冰鋪,接著大伯又給燕家人遇上?


    她千方百計留書離了沈家,就是惦記日久年深,光陰撫平過往,讓沈庭漸漸在日複一日的等待中消磨了對她的情誼,最終也就該歇了心思。


    若這麽快就被沈家人尋到蹤跡,之前做下的那些鋪墊,不全都白費了嗎?


    想到這裏,她便先囑了老癩頭和他家新房客先迴陸記相候,並允諾隨即就來。


    而後她拉了燕小武到一旁說話。


    “小武哥方才說要請我大伯、伯娘和家弟到百草居做客?”


    “嗯,我爹已經迴家讓我娘準備飯菜和酒肉了,隻等著樊大伯和伯娘登門。我來之前倒沒想到桐娘你也在,我還以為你在沈家呢,沒想到恰趕上你歸寧了,那正好也一道過來吧。”


    顯然,燕家人和樊大伯在藥行還來不及深談,所以燕小武這會兒還不知襄桐如今早離了沈家,而不是歸寧那麽簡單。


    襄桐一時沒有好的辦法,一味隱瞞恐怕不是良策,尤其是想讓燕家人對沈家守口如瓶,不是三言兩語就能含混過去的,她至少要先做到開誠布公。


    “小武哥,我不是歸寧,我是迴樊家常住了。”


    燕小武一頭霧水,“常住?怎麽個常住法?你官人也同你迴娘家一道住著嗎?”


    那不成了入贅了?


    襄桐咳咳兩聲,“我如今已經不是沈家人,也沒有官人。”


    燕小武登時瞪圓了眼睛,他不會是理解錯了吧?


    “桐娘,你是說,你、你……你被沈家休棄了?”“啊不是,你那麽好,定是沈家有過,所以,你是和離了對不對?”


    襄桐搖搖頭,“這事說來話長,不過和你想的不大一樣。先時,我賣身到梁家為仆十年,沈家為了給傷重的沈二郎買壽,情急之下典了我去衝喜,後來沈二郎大傷得治,痊愈後替我贖清了身契,還了我自由身,且動了求娶之念。彼時我帶沈家人去百草居,因著先頭的約定,便同沈二郎以白首相稱,也確動過婚嫁的念頭……可時移事易、來日多變,我終究、終究同他家少了些緣分,幸而沒有婚媒為證,所以,我如今自離開沈家,也算得不出婦抑或和離。”


    這迴燕小武徹底不知如何答話了,這種事在他的觀念裏完全是匪夷所思、聞所未聞的。


    “這也太,太……”


    襄桐見燕小武結巴的說不出下文,也不覺得忸怩。


    “這件事說出去雖不好聽,但我也並不怕被人背後議論,全是我自己求來的,與人無尤。但有一事,還要小武哥和你家裏人幫忙,請你們看在我們兩家多年交情的份上,萬萬要答應下來。”


    燕小武聽見襄桐如此懇求,也不問是什麽忙,一口應承下來。


    “桐娘,不管你有什麽難處,隻要我能做到,便絕不推脫。”


    襄桐怕陸記裏的兩人等急了,也不和燕小武仔細解釋。


    “我同家裏人在杭州城謀生暫居的事,還望燕家能守口如瓶,不要同外人說起。”“尤其是霍山村沈家人。”


    02


    迴到陸記,原本在店裏的於主簿已經走了,而肇掌櫃正坐了櫃後執筆替老癩頭和他的房客寫租契。


    襄桐進門先道了聲對不住,隨後繞到櫃後接手過來。


    方才帶人看屋核對的是她,待會兒中人簽押處也不好讓肇掌櫃代筆。


    肇掌櫃得了閑,還不忘和客人寒暄兩句。


    “章家大郎,你這院子租得值當,恁大地方每月隻須把上一貫錢。前幾日咱們樊娘子租在你斜對麵那處,隻抵得上一半大小,還要八百文錢呢,且還是一交一季上打租。”


    章大郎見事情落定,這會兒也稍稍壓下火急火燎的脾性,聽聞往後和襄桐做了鄰居,也客套兩句。


    “原來竟是和樊娘子比鄰,真是好事兒都趕到一處去了,迴頭我安頓好了,定去您家拜望。”


    襄桐收了筆鋒,也抬頭應承,“好說好說,日後做了街坊,少不得互相幫襯,若得便,我也要去您家拜望的。”


    稍後,老賴頭和章大郎在一式三份的文契上先行簽字作押,襄桐隨後也在中人兼保人的位置落了筆。


    這三份除了買家賣家,另有一份歸了檔,時候襄桐還要重謄寫一份無簽章的送往總店備查留檔。


    章大郎隨後把足了院子的租錢和給陸記的五百文傭金,收好租契後便急匆匆朝著西頭行去。


    襄桐知他是去醫館接家裏老娘和弟弟去了,也不見怪,隻收拾好櫃後的筆墨紙硯,準備重新再搬迴二樓去。


    要是還繼續在一樓拋頭露麵,恐怕遲早要被同在一條街市上、桃葉渡口的沈家兄弟發現。


    肇掌櫃眼見襄桐帶了東西上樓,不免意外,“方才不是說要在樓下謄寫,怎麽又改了主意上樓?”


    襄桐隻好現揀個由頭,“方才簽押的時候想到有些賃售房舍的舊例還不熟悉,樓上的卷冊又不好都搬下來,所以我還是在賬房裏邊學邊辦的好。”


    肇掌櫃也不勉強,“成吧,那一會兒你歸家用過晌午飯,再從街尾的冰鋪子裏定一桶冰放在二樓吧。”


    襄桐躲沈家的鋪子還來不及,哪跟送上門去,隻能推脫,“樓上也沒那麽熱,我若受不住,隨時下樓涼快涼快就是。”


    肇掌櫃卻不罷休,“那怎麽成,迴頭你中了暑熱,我可沒有分.身之術,做不來左手錢、右手賬的。”“還有,咱們店裏每日用幾桶冰的錢,我還是能做得主的,樊娘子若再拒了,就是抹了我肇某的顏麵了。”


    襄桐見不能明拒,隻得暫時點頭,到時恐要差了旁人代勞。


    結果肇掌櫃又道。“既然你一會兒要去,就把我方才的質票帶去吧,也好一並讓那家落上印,等伏暑天過去,也好憑著退押。若是遇上那家掌櫃的,也順道問問,我們若是每日定冰,能不能讓他家夥計給送冰上門……”


    襄桐這迴徹底笑不出來了。


    這買冰她能躲在暗處讓人代勞,可讓沈家人日日來鋪子裏送冰桶,她可難保迴迴都能避得開。


    尤其近來生意紅火,萬一肇掌櫃也要臨時出門,她就隻能在一樓大堂暫代著顧店了。


    有那麽一瞬,襄桐甚至動了辭工搬家的打算,但轉念一想,如今樊家的日子剛剛步入正軌,如此輕易放棄難免心有不甘。


    先不說她賃的院子一口氣把了一季的租錢,幾乎花耗了手頭浮財,就說柏哥兒好不容易尋了個好私塾附學,若搬的遠了定然影響他課業。


    還有,家裏大伯如今得了稱心的差使,不隻賺得多,心情也較往常開朗,迴到家裏都是滿門心思想著如何煉藥,奔頭十足。


    大伯娘也不差,抱怨的時候少了,臉上笑意真切了,連桌上的葷菜都比在八裏鋪時要多……


    此間安穩,是她辛辛苦苦賺來的,若輕易一走了之,重頭再來,她都不敢相信還能輕易複刻眼前的和美日子。


    肇掌櫃見襄桐陷入了不知名的沉思,也不打擾,隻將質票壓在她桌案的鎮紙下頭,隨後便到樓下守店。


    03


    接近晌午,便有不少經紀迴到店裏,他們或是帶客簽契,或是準備用晌午飯。


    襄桐聽見樓下梅嫂的笑聲,趕忙下樓和她報備一聲,“我家巷子裏老賴頭家的院子已有人租去了,你迴頭就勿要帶人去那處看屋了。”


    至於成交的紅利,襄桐已和肇掌櫃說好記在梅嫂頭上,肇掌櫃雖覺得不妥,但耐不住襄桐堅持,但這事襄桐也不打算特意在梅嫂麵前陳情,不然倒像是邀功。


    梅嫂知道那處在外名聲不好,隻把注意力集中在租房人的身上,“那處竟賃出去了?那豈不是往後要做你家的街坊?你可見著是什麽樣人要住?”


    “好像是行商的,做得瓷器生意,一家三口人,倒沒辨出鄉音來。”


    梅嫂見沒甚特別,就不再追問。襄桐在這店裏除了肇掌櫃之外,就同梅嫂最熟,還有著“半徒”的名義,所以索性把眼下最為難之事托了她幫忙。


    “梅嫂子,我聽說桃花渡口處新開了家冰鋪,還兼賣蔗,我想給家裏弟弟買上一根,你待會兒歸家能不能替我帶上一隻,順便再替店裏帶一桶冰迴來。”


    梅嫂顯然是知道的,“那家的蔗啊,我嚐過了,確是比飴糖還甜呢。除了蔗段,他家的烏梅飲也好喝,你若午間得閑,不如我們一道去啊,反正你總是要吃晌午飯的。”


    襄桐趕忙解釋,“近日店裏生意紅火,我手頭積下不少文契要謄寫,晌午就不歸家了,到時從隔壁買幾個蟹黃饅首就是。”


    “那成吧,你要買多少蔗?是買上整根的,還是一段?”


    “先買了兩段來吧,迴頭咱們一人一份。”


    “好,我記下了。”


    襄桐見梅嫂應下,鬆了口氣,又把質票和送冰上門的事和梅嫂學了一迴,且先把蔗錢和冰錢先付了。


    梅嫂見襄桐所求都是小事,也沒推脫,午後歸來果帶著兩張質票和蔗段迴來,倒是冰桶,沈家冰鋪說是稍後派人給送來。


    襄桐應付過眼下這一遭,便提著冰桶躲迴二樓,隻盼著掌櫃別恰在那時尋她下樓。


    如是,襄桐小心翼翼挨到酉時,該下工了,她便隨手尋了個蒲扇擋著半張臉出門。


    燕小武卻不知何時已等在陸記門口。


    “桐娘,你大伯、伯娘和弟弟都已經往我家去了,我特意來接你下工的。”


    襄桐見他聲音不小,趕忙上前捂他的嘴,“你小聲點。”


    燕小武憨憨撓了撓頭,“我一時忘記了你不能聲張,都是我忘形了。”


    襄桐不敢在路上耽擱,趕忙拉了燕小武匆匆鑽進了一處窄巷。


    隻是她不知道,方才她和燕小武見麵的一幕,已經被個從前舊識瞧在眼裏。


    作者有話要說:目擊證人持續增加in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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