餐廳裏的客人已稀疏下來,晚餐時間已過,看來那神秘女人不會在這裏出現了。洪於在送來的帳單上簽了字以後,從餐桌旁站起來,再次環視了一下周圍,才慢慢踱出了餐廳。


    走廊上鋪著深紅色的地毯,一雙白色的高跟鞋迎麵走來。洪於抬起頭,酒店的大堂副理劉小姐已站在他的麵前。“洪先生,有什麽事需要我們幫助嗎?”劉小姐禮貌地問道。


    洪於心裏格登一下,這家以服務細微著稱的酒店,對他的心神不定一定也注意到了。


    “沒什麽。”洪於笑了笑說道。


    洪於突然下了決心,鼓足勇氣地說道:“不過,如果方便的話,請代我查一下一個客人的房號,是一個20多歲的小姐,今天上午10點住進這裏的,我感覺這個人我好像認識。”


    “好的,”劉小姐爽快地答道,“待一會兒我打電話到你房間。”


    洪於住的套房在這酒店的五樓,也是頂層,有由保安守衛的專用電梯直達。一般人將這裏稱為總統套房,但洪於認為這隻是酒店宣傳,他不相信真有什麽總統住到這裏來。


    迴房不到10分鍾,電話響了,是劉小姐的聲音:“洪先生嗎?我已經查過了,今天上午10點左右沒有新到的客人。整個上午隻在11點15分到過兩個客人,是一個老太婆和她的兒子分別住在301和302號房。”


    “哦,”洪於吃驚地說道,“不可能吧?”


    “是這樣的,”劉小姐在電話裏認真地說,“登記簿現在就在我手上,不會錯的。”


    放下電話,洪於靠在沙發上有些發楞。他清楚地記得上午10點他到總台退房,那個穿著黑色連衣裙的長發女子就站在他旁邊。他還聽見她要的是一個單間,並向接待小姐要求道,房間的窗戶一定是要向海的。


    洪於突然感到心裏一緊,有一點毛骨悚然的味道。因為他想起了以前發生的一件事,當時他和家人住在遠離省城的島上別墅裏,妻子在半夜便看見過穿黑裙子的女人,她是被樓梯上的動靜驚醒的,出門去看,那影子在樓梯拐彎處一閃便不見了……


    天已完全黑了下來,洪於出了酒店向海邊走去。暑熱還未完全消退,他一邊走一邊脫下t恤、隻穿著一條齊腰的寬大短褲悠閑地踱著步子。從海上來的風吹在胸膛上,使人感到涼爽舒適。


    有車從海邊迎麵駛來,車燈射得他有些睜不開眼睛,他閃在路邊,當這輛車和他擦身而過時,他看見了這是輛紅色的敞蓬跑車,開車的是一位長發女郎,沒看清楚她的衣服的顏色,隻見她長發飄起時,裸露的背和肩頭閃著白光。


    洪於一驚,這不是上午看見的那個長發女子嗎?她一定沿著海邊兜風去了,現在正返迴酒店。洪於呆站著路邊,想跟著車迴到酒店去,但轉念一想,未必是她吧,長發女子也不會隻她一個。況且,即使他步行迴去,恐怕也找不到她的蹤影了。


    猶疑了一會兒,洪於還是堅持向海邊走去。酒店的大堂副理告訴他今上午沒有他看見的女了入住,這使他迷惑不解。不過,這個開跑車的長發女郎目標很明顯的,至少在停車場上就能找到她的車,待會兒迴酒店後,讓大堂副理給查一查就清楚了。


    沙灘和大海已經完全陷入暗黑中,隻有一排一排向沙灘滾來的潮水,像一條條在暗黑中抖動的白色繩索。洪於一直走到這海濱浴場的盡頭才坐下,以避開那些可能撞見的瘋狂的情侶。旁邊就是幾大叢黑色的礁石了,洪於為躺在這個僻靜的地方而怡然自得。


    夜空中擁擠著蜂群般的星星,但非常高遠,海麵上接收不到它們的一絲幽光,隻有偶爾出現的一顆流星,那眩目的光帶才能引起人的注意。


    50年過去了。洪於再次為這次獨自出來後時時梗在胸中的情緒而震撼。他迴憶起童年和少年時期的一些事,而轉眼之間,人生的盡頭便舉目可及了。


    他仰躺在沙灘上,突然為這個不祥的姿勢感到害怕,便坐了起來。大海已在無底的黑暗中睡去,陣陣潮聲如巨大的鼾聲,顯示著這個巨無霸的存在。突然,在靠近沙灘的朦朧水光中站起一個人來,顯然是一個在海水中的夜泳者上岸來了。那人從由深到淺的水中走向沙灘,身子越露越多,仿佛是越走越高似的。這是一個女人,洪於從她那黑色剪影般的身體線條上看出來了,隻有女人才有這種馬蜂般的腰部。


    她走上沙灘,對坐在這裏望海的洪於並沒在意。可能是想休息一會兒吧,她在離洪於幾步之遙的地方坐了下來,意猶未盡地望著一排排湧上來又退下去的潮水。突然,她發出一聲低低的驚叫聲,洪於的第一感覺是,她在海中看見了什麽可怕的東西。


    “怎麽了?你看見了什麽?”洪於衝口而出。


    她側臉看了洪於一眼,略帶抱歉地說:“沒什麽,是一顆流星。”


    就在這時,又一顆流星出現了,它劃出眩目的光帶,無可挽迴地墜向夜的深淵之中。


    “天上掉一顆星,地上死一個人。”洪於下意識地說出了這句民諺。


    “這話是誰說的?”那女子對著他問道,仿佛是對這句民諺來了興趣。


    洪於的迴答使這女子咯咯地笑了起來,洪於一下子有點不知所措,當他迴答道“是我媽說的”後,他自己也覺得這種措詞太孩子氣,與他的年齡一點兒也不符合,但不知為什麽,一張口竟冒出這種迴答。


    “真是我媽說的,天上掉一顆星,地上死一個人,沒錯。”洪於隻好堅持道,“我媽現在已70多歲了,也許老年人都這樣認為。”


    那女子停住了笑聲,對著他說:“這話沒錯,不止你媽這樣認為,就是一些太平洋島國上的居民,現在也是這樣解釋流星的。”


    暗黑的沙灘上,洪於看不太清楚她的麵容,但感覺到她對這類問題的濃厚興趣。她接著說:“但是,漲潮的時候人是不會死的,要死的人也隻在退潮的時候才會咽下最後一口氣。這種說法,你聽說過嗎?”


    這種對話使洪於身上升起一股涼氣。但同時,他的思維已經被她帶上了邪道,他身不由已地迴答道:“沒聽說過退潮與死人的聯係,但據說如果夢見掉牙,就是有親人要死了。”


    “這種說法可能隻局限於一部分地區。”她已將身體完全轉向了他,“但是,在你們那裏,小孩子掉了牙扔在哪裏呢。”


    “扔在房頂上。”洪於不假思索地答道,因為他一下子便想起了小時候丟牙的經曆。


    “為什麽要把掉下的牙扔上房頂呢?”她問。


    “是大人這樣要求的。”洪於感到和這陌生女子的對話越來越玄乎。


    “這道理很古老了。”她說,“因為父母想讓掉了牙的小孩長出更堅固的牙齒,於是便想借助於另外的動物的感染。而在非常久遠的年代,人們住的都是草房,房頂上少不了有老鼠出沒。這樣,如果老鼠接觸了小孩扔上房的牙齒,那麽,老鼠牙齒的鋒利和堅固就可能給小孩的新牙以感應。這是人類早期就有的一種交感巫術。”


    “但是,我們在小時候,要把掉下的牙扔上房頂,大人的說法是要扔到幹淨的地方,好像並不是要沾老鼠牙的光。”洪於迴憶道。


    “這是巫術的另一種形式了。”她望了一眼大海後說道,“把掉下的牙扔上房頂,還有讓別人不能拾到的意思。早期人類認為,凡是人身上掉下的東西,比如牙齒啦、指甲啦、頭發啦等等,它們離開人體後會與人繼續保持著感應。這樣,如果你的仇人拾到這些東西,他就會將這些牙齒啦、指甲啦、頭發啦輪流摻進蠟裏去,做成人形,然後在火上燒烤7天,一邊烤,一邊念著咒語,到第7天,被詛咒的這人準會死去。所以,為了防範仇人,人們對掉下的牙齒、剪下的指甲和頭發都不會隨便亂扔,一般是把它扔上房頂或藏在岩縫裏。”


    這個從海水裏走上沙灘的女子讓洪於的頭腦有點迷糊,她所津津樂道的奇談怪論仿佛出自一個巫女之口。她說完那段話後便站了起來,一邊用手撣著還殘留在身上的水珠,一邊摘掉遊泳帽,長長的黑發突然從她肩頭傾瀉下來。


    一天之內,3個長發女子讓洪於的靈魂出竅。先是上午10點出現在酒店總台的女遊客,洪於對她的短暫一瞥之後,便放棄了離開酒店飛迴內地的行程。然而,酒店卻證實上午10點沒有任何新客人入住。接著是到海邊的路上,兩道刺眼的車燈將他逼到路邊,隻讓他看見了這個開跑車的長發女子的背景。而現在,這個海裏的夜泳者爬上岸來,在吐出不少玄乎的語言之後,一舉手便放下了濃密的長發。


    不論時代如何變遷,據調查,至今多數男性仍然存有對女性長發的偏愛。至於長發如何成為了男性心目中溫柔嫵媚的象征,其生物學和社會學的證據尚待搜尋。令人奇怪的是,與這種美好的象征相反,長發在中國曆史上從來也是女鬼的重要特征。我們除了在美國的恐怖電影中看見過光頭的女鬼形象外,中國的女鬼形象從來都是長發如瀑的。為了照料長發的方便,女鬼們甚至可以將自己的頭取下來放在桌上,然後從容不迫地慢慢梳理。


    這樣的民間故事洪於在小時候就聽過不少。此時,當這個穿泳裝的長發女子閃到了礁石後麵去換衣服時,他的心裏有點兒忐忑不安。在這一大片暗黑而荒涼的海灘上,他甚至一閃念地想到,等一會兒再從礁石後麵出來的,該不會是一個可怕的形象吧?


    她走出來了,一切正常,牛仔褲配小背心,青春女孩常見的裝扮。他們一同迴酒店去,兩個黑影在空寂的沙灘上一前一後地走著。洪於裸著上身,他將脫下後放在沙灘上的t恤衫忘記了,當他事後想起時,不斷上漲的潮水已將這件衣物卷入海中。任何衣物浮在夜裏的海水中都是黑色的,像一個亡魂,洪於在當天半夜的夢中看見了這個景象。他非常不理解,離開海灘時自己為什麽那樣迷糊。


    他們是在走出海灘上了海濱大道時才相互看清對方麵容的。在一長排幽幽的路燈下,洪於吃驚地發現,這個仿佛從海水中站出來的女子,正是上午10點進入酒店的那個人,她的眼睛很亮,鼻梁精致,左嘴角有一顆黑痣,整個麵容顯示出一種典雅的美。盡管此時她沒有黑裙罩身了,但仍然透出一種讓男人感到不易接近的高貴氣質。她說她叫舒子寅。對洪於提出的酒店總台為何沒有她的登記的疑問,她堅定的認為絕不可能。


    “不會吧,”她盯著眼前這個穿著寬大的齊膝短褲的中年男人說,“除非那是一座鬼店,人進去後名字就被勾掉了。”


    盡管是半開玩笑的口氣,她的話還是讓洪於感到有點邪乎。但同時,她的眼神和渾身散發出的一種磁場,又讓他感到從未有過的著迷。重新遇見她是幸運的,但時機不對,洪於對自己此刻的樣子很不滿意,她會把我看成什麽人呢?他想,一個公司的普通職員,或者一個能帶上兩三個徒弟的汽車修理工,她完全可能這樣判斷他的身份。想到這些洪於突然有點悲哀,迴憶年輕的時候,既無社會地位也無金錢,僅憑和女孩子的幾次目光對視,便可以產生出一次浪漫的約會來,甚至讓女孩如癡如醉地愛上。而現在,如果拋開他顯赫的身份,一切還可以再來嗎?多少年來,他抱著永不服輸的態度和世界爭鬥,他都贏了,隻有歲月他無法與它交手,這是人的最大的悲哀。


    他和她走近了酒店,他一眼就望見了停車場上那輛紅色的跑車。人與人之間真是奇怪,有的隻能與你擦肩而過,有的卻注定要成為你生命經曆的一部分,這是命運的安排。


    當然,命運將怎樣安排他眼下的邂逅,洪於此刻無法預料。酒店的附樓有一個很好的酒吧,他想請她去坐坐,但對她是否接受邀請又沒有把握。猶豫之中,他們已走進了酒店大堂。大堂副理劉小姐迎著他倆走上來,略帶驚訝地說:“你們已見麵了?實在抱歉,是我們的接待生工作疏忽,將舒小姐的名字錄入電腦後,忘了寫在登記簿上。”


    洪於大度地說:“沒關係,沒關係。”


    他們走向了電梯口。她對他問道:“你去總台查我的登記了?為什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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