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周後的一天,天氣晴朗,臨近傍晚,嘉妮絲·勞斯說出了她的觀點。


    "那麽說,這個無可責難的罪案證人,這個為了不傷害一位女士的名節而三緘其口的人,"嘉妮絲說,"實際上就是犯下罪行的人了?這豈不是很新鮮?"


    "內德·阿特伍德就是那麽以為的,"德莫特說,"他借用了1840年倫敦的威廉·盧瑟爾爵士(譯注:lordwilliamrussell,1787-1840,英國著名貴族,被其貼身男仆所殺,前文曾有提及)的案子,但卻反其道而行之。他的目的,正如我告訴你們的,是給自己提供一個莫裏斯爵士謀殺案不在場的證明。伊娃就是他的不在場證明,也是他的證人:更叫人稱服的是,她還是個不得已而為之的證人,你們明白了嗎?"


    伊娃哆嗦了一下。


    "這是他原來的計劃,我會跟你們解釋的。內德不可能知道托比·勞斯會在中間突然闖進來,還戴著一雙褐色手套:這麽一來,既給他提供了一個證人,又給他提供一個誣陷對象。阿特伍德看到這個,肯定高興得不得了,並且認為這好得難以置信。另一方麵,他也不可能預見到,他會從樓上摔下去,摔成腦震蕩:這事最終發生了,並由此毀了他的整個計劃。於是,成功與失敗的機會就均等了。"


    "得了,"伊娃忽然說,"請告訴我們一切吧。所有的一切。"


    一種輕微的緊張感籠罩著他們。午茶過後,伊娃、德莫特、嘉妮絲,還有本舅舅正坐在伊娃別墅的後花園高牆的遮蔭與栗樹的樹蔭下。桌子搬出來放在了一棵樹下,樹葉微微有些發黃。(秋天要來了,德莫特·金洛斯心想,明天我也要迴倫敦了)。


    "好的,"他說,"我是想告訴你們。沃杜爾、格倫,還有我,整周都在收集各種線索。"


    他看著伊娃焦急的臉,非常痛恨自己不得不說的話。


    "你一直叫人討厭地閉緊嘴巴,"本舅舅發起了牢騷。他不安地清了清喉嚨,忽然說:"我一直想不通的,是這家夥殺害莫裏斯的動機!"


    "我也想不通,"伊娃說,"動機是什麽?他甚至都不認識勞斯老爹,是不是?"


    "你們沒意識到而已,"德莫特答道。


    "沒意識到,你什麽意思?"


    德莫特靠在柳條椅上,架起腿。他點起一支馬裏蘭香煙,臉上露出專注的神情,一種憤怒的專注,這使得臉上的皺紋比往常更多。他朝伊娃微笑時,試著不表露出這種情緒。


    "我想要你迴想一下我們曾討論過的幾件事情。當你還是阿特伍德的妻子,還住在這兒的那段日子裏,"他看到她往後縮了一下,"你還不認識勞斯一家,對不對?"


    "對的。"


    "但有幾次,你注意到這個老頭了?"


    "是的,是這樣。"


    "而且,每當他看見你跟阿特伍德在一起時,他總是熱切地盯著你們兩個看,仿佛被搞糊塗了似的?對吧。他正試圖迴想以前曾在哪兒見過內德·阿特伍德。"


    伊娃坐直了身子。一個突如其來的預感,一個靈光一現的猜測,閃過她的腦海。但是德莫特不相信猜測。"你跟托比·勞斯訂婚之後,"他繼續道,"有一次,莫裏斯爵士含蓄地向你問起阿特伍德,但是支支吾吾、含含糊糊,還用古怪的眼光看著你,別的什麽也沒說?對吧。既然說,你和阿特伍德結過婚,可你了解他嗎,甚至現在你了解他嗎?你到底了解過他沒有:他以前的經曆,背景,其他什麽事?"


    伊娃潤了潤嘴唇:"什麽都沒有!怪透了,我是那一晚——謀殺發生的那一晚,才問他這些問題的。"


    德莫特把視線轉到嘉妮絲身上,她也張著嘴,一臉的驚異,仿佛才剛剛有些明白。"姑娘,你曾跟我說,你父親對人臉的記性非常不好。但是,偶爾會有某件事情極為有力地提醒他,然後他會記起以前是在什麽地方見過某個人。是啊,他見過許許多多張人臉,自然,是他在監獄工作期間。我們不可能知道他是什麽時候想起以前在某處見過阿特伍德。他確確實實記起來的是,阿特伍德,一個模範囚徒,因重婚罪於萬茲沃斯監獄(譯注,wandsworthprison,大倫敦地區最大的監獄)服五年徒刑期間,越獄逃跑了。"


    "重婚罪?"伊娃叫道。


    但她沒有反駁。她想象著看到內德在暮色下踏著青草過來,清晰得仿若見到了他本人,還看到他露齒而笑。"一個帕特裏克·梅恩(譯注,patrickherbertmahon,英國曆史上著名的玩弄女性的罪犯,1924年因謀殺罪被執行死刑)式的家夥,"德莫特繼續說,"對女人很有吸引力。在歐洲大陸東遊西蕩,離英國遠遠的。做買賣,這裏那裏地弄點錢,還借錢……"


    德莫特克製住了自己。


    "不管怎麽說,你可以看出這些事情的來龍去脈。


    "阿特伍德跟你離婚了。其實我不能這麽說:從法律上講,你們就沒結過婚。而他的名字,順便說一下,不是阿特伍德。等有一天,你務必看看他的記錄。在所謂的離婚之後,阿特伍德去了美國。他說他打算把你要迴去,他就是這個意思。但是,與此同時,你跟托比·勞斯訂婚了。


    "莫裏斯爵士非常滿意。事實上,他極為高興。他不打算讓任何東西,不想讓任何東西阻止這個婚配。我知道嘉妮絲和菲利普斯先生會理解我的意思,我是說……"


    一陣沉默。"是的,"本舅舅叼著煙管咕噥道。他又情緒激烈地補充道:"我一直就站在伊娃這邊。"


    嘉妮絲看著伊娃。"我對你不公平,"她突然說,"因為我不知道托比是這麽個自私惡心的人。是的,我這麽說了:就算他是我的親哥哥!但是,就你目前所知,我從未真正認為……"


    "甚至,"德莫特微笑道,"在你暗示她可能進過監獄時也沒有那麽認為嗎?"


    嘉妮絲朝他吐了吐舌頭。


    "但你給了我們線索,"德莫特繼續道,"主要是,你給我們講了那個叫作菲尼斯泰爾,或者叫麥克孔克林的人的完整故事。留神發生過的事情!曆史重演了。如果說事與願違,那也不是你的責任。好了,我想這個地方的人都知道內德·阿特伍德迴到了拉邦德萊特,就住在東永飯店。"


    "莫裏斯爵士下午出去散步。他去了哪裏?去了東永飯店的後吧。那麽,如我們所知,誰在那個酒吧裏呢?內德·阿特伍德,他正大聲吹噓著要把他的妻子奪迴來,且不管他是怎麽跟大家說的。


    "你,嘉妮絲,甚至曾經暗示阿特伍德可能遇到了你父親,並且跟他說了話。這事的的確確發生了。你父親說:先生,你能出來跟我說句話嗎?阿特伍德不知道怎麽迴事。但他去了。他聽著老頭源源本本地說出了他的老底,我們可以想象出他當時的憤怒與不快。


    "他們在動物園裏走著。莫裏斯爵士的身子顫抖得厲害,對他說的話跟對菲尼斯泰爾說的一模一樣。你還記得嗎?"


    嘉妮絲點點頭。


    "我給你二十四小時逃命,"嘉妮絲引述道,"二十四小時後,不管你有沒有逃走,一份關於你新身份的詳盡描述會送到蘇格蘭場,包括你用新身份生活的地方,你的新名字,關於你的一切。"


    德莫特往前傾著的身子又一次向後靠在了柳條椅上。


    "這是個突如其來的巨變。阿特伍德現在不能像他堅信的那樣把他妻子奪迴來了。他再也無法過他悠閑自在的生活了。不可能了,他將迴到牢裏。要是你能想象他在動物園裏漫無目的地走著,經過一個個獸籠,你就能想象他腦子裏轉著的念頭。忽然之間,因為可惡的正義,他將被帶迴監獄。除非……


    "他與莫裏斯·勞斯爵士的認識程度談不上熟悉,但他很是知道住在幸福別墅這家子的生活習慣。記著,他可是在這兒住過幾年的。


    "他自己也觀察過,莫裏斯爵士在家裏其他人都休息之後,有在書房裏獨坐熬夜的習慣。他曾多次往街對麵的書房裏看,就像伊娃曾經做過的那樣。他知道書房的布局,天氣暖和的時候,那兒不拉窗簾。他知道莫裏斯爵士坐在哪兒,門在哪兒,壁爐用具又是在哪兒掛著。最有利的是,他有一把伊娃房子的前門鑰匙。記得嗎?這把鑰匙也能打開幸福別墅的前門。"


    本傑明·菲利普斯沉思著,用煙鬥柄撓了撓前額。


    "我說。證據可以同時指向兩方麵,不是麽?"


    "的確可以。也的確指向了兩方麵。"德莫特遲疑道,"接下來這部分你們誰聽了也不會高興。你們真的想要聽嗎?"


    "說下去!"伊娃叫道。


    "如果他行動,他就得立刻讓莫裏斯爵士永遠地閉上嘴巴。阿特伍德清楚地知道,莫裏斯爵士在他離開鎮上之前不會跟任何人提起這件事,要是能夠避免公開的醜聞就好了。但是,即便如此,他也必須有一個無懈可擊的不在場證明,萬一失手好替自己開脫。他在園子裏走著,他的聰明與自負在十分鍾內算計出了這個製造不在場證明的計劃。一會兒你們就明白這個計劃是什麽了。


    "他知道每個人的習慣。你們大家從劇院迴來時,他在天使路上閑逛。伊娃迴到她的別墅,你們其餘的人迴到自己的家。他耐心地等著你們這些人都休息了,燈都熄滅了,除了書房裏的那盞燈沒有熄,也沒有拉上窗簾。他並不在乎拉開的窗簾。那正是他計劃的一部分。"


    盡管嘉妮絲嘴唇都發了白,她還是忍不住問了個問題:"他就不怕被對街某幢房子裏的人看到?"


    "對街的哪幢房子?"德莫特問。


    "我——我明白了,"伊娃說,"我的窗簾總是拉下來的。而街道兩邊的別墅,在現在這樣的季節都空著。"


    "是的,"德莫特說,"格倫也是這麽跟我說的。讓我們迴到機靈的阿特伍德先生那裏。他準備行動了。他用鑰匙打開了莫裏斯爵士房子的前門……"


    "什麽時候?"


    "大概一點差二十分。"


    德莫特的香煙已經燒到發黃的煙蒂。他把煙蒂扔到地上,用後跟踩了上去。


    "我猜想他隨身帶了一件武器去用,某件同樣不會弄出聲響的武器,以防備壁爐用具裏萬一沒有撥火棍的情況。但他不需要擔心這個,撥火棍就在那兒。從他稍後說給伊娃聽的話裏,我們知道,他意識到莫裏斯爵士的耳朵不好。他打開門,抓起撥火棍,從後麵走近受害者。老頭坐在那兒,埋頭研究他的新寶貝。他在麵前的便簽上,用很大的花體字寫著這幾個字:鼻煙壺,懷表式樣。


    "兇手抬起胳膊,揮擊而下。一旦開始行兇,他就變得狂暴了。"


    伊娃了解內德·阿特伍德,她在想象中看到了攻擊的經過。


    "其中有一擊,或許是無意,但更可能是有意而為,擊碎了看上去挺值錢的小玩意兒。阿特伍德肯定想知道他擊碎了什麽東西。直愣愣地展現在他眼前的,是鼻煙壺這幾個大字,開頭幾個字對他而言,毫無疑問是醒目的,字寫在便簽上,沾著血汙,但筆跡清晰,給他留下了深刻的印象,等下我們就會明白的。現在要說到最重要的部分了!"


    德莫特轉向伊娃:"那天晚上,阿特伍德穿的是什麽樣的外套?"


    "一……一件毛乎乎的深色外套。我不知道那種料子叫什麽。"


    "是的,"德莫特說,"就是這樣。他擊碎鼻煙壺時,一小塊碎片濺了出來,鑽進了他的衣服。他根本沒注意。後來,在那段臥室插曲中,他摟著你的時候,這塊碎片十分偶然地跑到了你的蕾絲睡衣上。


    "你也根本沒有注意到。事實上,你很樂意發誓那塊碎片根本不在那裏,並且還確實認為肯定有人給你栽了贓。但事實要簡單多了。不過如此,僅此而已。"他看看嘉妮絲和本舅舅,"我希望這塊不祥的瑪瑙碎片現在看來不會那麽神秘了吧?"


    "但我得想得遠一些。我告訴你們的這些,是後來我們重建案情經過時的樣子,而不是這案子最初呈現在我麵前的樣子。格倫一開始跟我講這件事時,兇手看起來必定是勞斯家的一員,這不僅僅是可能。你們不能憎惡這種說法,因為你們曾經也是這麽想的。


    "起初,我對於伊娃的境況感到一點點疑惑,在幸福別墅的頭天下午我就對格倫簡單地說了。而直到當天深夜,她在紅爸爸餐廳裏一邊吃雞蛋卷,一邊給我講整件事情的經過時,我才從混沌茫然中覺醒過來,一個念頭才漸漸成型,並且意識到我們都想錯了方向。你們現在明白了。"


    伊娃哆嗦了一下:"是的。再明白不過了。"


    "為了讓在場的各位明白,讓我們重建事情的經過。阿特伍德在一點差一刻的時候到了你家,用那把珍貴的鑰匙給自己開了門……"


    "其實他兩眼遲鈍,"伊娃大聲說,"我還當他喝醉了。還有,他神經緊張,差不多要哭了。我以前從未看到內德這樣過。這把我嚇壞了,比他任何一次縱飲狂喝還要可怕。但他並沒有喝醉呀。"


    "是的,"德莫特說,"他剛殺了一個人。就算對內德·阿特伍德這種自大的人來說,像那樣殺掉一個人也有點難以承受了。他離開幸福別墅後,悄悄溜到賭場大道,在那裏遊蕩了一兩分鍾,然後迴到對麵的別墅,仿佛他是第一次走進這條大街似的。此刻,他準備就緒,要去製造他的不在場證明了。"


    "但是,別管這個。就看我們已經掌握的證據。他突然出現在你麵前。他開始談論勞斯家,還有坐在街對麵的老頭。最後,把你逼得萬分緊張之時,他拉開窗簾,朝外看去。你關掉了燈。好!再對我,一字不差地,重複一遍你們兩個接下來所說的話。"


    伊娃閉上眼睛。


    "我說:莫裏斯·勞斯還沒睡?是不是?


    "內德說:是的。他還沒睡。不過他根本沒注意這兒。他拿了個放大鏡,在看一個像是鼻煙壺的東西。等等!


    "我說:怎麽了?


    "內德說:有人跟他在一起;但我看不見是誰。


    "我說:托比,可能是吧。內德·阿特伍德,你能不能從窗戶那兒迴來?"


    伊娃深深吸了口氣,那個靜謐的夜晚,又熱又暗的臥室裏的迴憶,清晰到不能再清晰了。她睜開雙眼。"就這些,"她補充道。


    "但你本人,"德莫特追問道,"有沒有朝窗外望上那麽一望呢?"


    "沒有。"


    "沒有,但你聽信了他的話。"德莫特轉向其他人,"叫人驚異的是,奇怪得就像臉上挨了一拳,那就是阿特伍德聲稱他所看到的東西。要是他真看到什麽的話,他從五十英尺遠的地方,也隻能看到一個小得像懷表的物件。然而,他卻毫不猶豫地說了出來,並且稱它是個像是鼻煙壺的東西。實際上,這位機靈的先生說漏了嘴。他不可能知道這是隻鼻煙壺。他不可能知道的,不可能的,除非有個非常不幸的解釋能夠說明他為什麽會知道。


    "但注意他接下來做了什麽!"


    "他立刻開始試圖讓伊娃確信,她已經跟他一同朝窗外看了,她看到莫裏斯爵士還活著,而且安然無恙,手中拿著放大鏡,身邊籠罩個不祥的黑影。


    "他通過暗示來達到這個目的。他不斷地重複,就好像你麵前有一份證據記錄,你可以看到似的。這句話就是:你記得我們看到什麽了嗎?這個女人非常容易接受暗示,就像一位心理學家曾經告訴她的那樣,也正像我本人注意到的那樣。她腦袋裏的弦很鬆,什麽都進得去。接下來,一旦形成了這個印象,當窗上的簾子拉到一邊後,莫裏斯爵士的死屍就展現在她麵前了。


    "就是在這一點上,我醒悟了。


    "這場陰謀的全部目的就是讓她確信看到了她並未看到的東西:即,阿特伍德跟她在一塊的時候,莫裏斯爵士還活著。


    "阿特伍德是兇手。這就是他的計劃。除了一件事外,這計劃就成功了。他確實讓她相信了。她相當確信看到莫裏斯爵士在書房裏,還活著,就像她在許多個晚上看到的那樣,姿勢也一樣。格倫第一次當著我的麵訊問她時,她也是這麽跟格倫說的。要是這個鼻煙壺就是一個普通的鼻煙壺,看上去也像一個鼻煙壺的話,這個非常聰明的阿特伍德先生就會僥幸逃脫了。"


    德莫特沉思著,胳膊肘支著椅子的扶手,下巴擱在拳頭上。


    "金洛斯醫生,"嘉妮絲輕聲說,"真是相當聰明呀。"


    "聰明?當然他很聰明!這家夥顯然對犯罪史相當了解。他是如此之快地提到威廉·盧瑟爾爵士的案子,以致誰都會懷疑……"


    "不,我是指你看透了這個把戲。"


    德莫特笑了。在情勢最好的時候,他也不會太自豪,他的笑聲裏帶著一種嘲諷,含著苦澀的意味。"這個?誰都可以看出來的。某種類型的女人,似乎生來就要成為——惡棍的犧牲品。"


    "現在你們可以明白所有曾經叫我們迷惑的錯綜複雜的案件了。托比·勞斯戴著褐色的手套,無意之中跌進了這個圈套。這簡直是天上掉下的餡餅。阿特伍德又驚又喜,要是他的行為伊娃向我描述得沒錯的話。這又為他的安全畫上了寫實的最後一筆。


    "你們現在明白他的陰謀會是個什麽結局了吧?隻要他能避免,他從未打算公開在這件事裏出麵。他必須避免。表麵上,他跟莫裏斯爵士沒有什麽關聯。說得越少越好。但是,萬一失手,他的不在場證明也準備就緒:隨時把一個不情願的女人拖出來,他自信他已經完全說服了她,並且因為這個證明有損名譽,就益發可信了。


    "當然,那也是為什麽他後來在飯店倒下時,說是被車撞了的緣故。他根本不打算提這件事,除非不得不提。而且他一刻也沒想到過他會傷得那麽厲害。


    "但是這件事攪亂了他的全盤計劃。首先,他被意外地推了個大跟鬥,使他摔成了腦震蕩。其次,好報複的伊維特又插了進來,表演了一起惡作劇。自然,阿特伍德從未打算讓任何懷疑的矛頭指向伊娃,這是他最不期望發生的事情。當他因為腦震蕩躺著不醒人事時,要是知道事態的發展,一定會嚇壞的。"


    "那麽說,"嘉妮絲打斷道,"關上門把伊娃鎖在了屋外的,真的是伊維特?"


    "哦,是的。關於伊維特,我們隻能猜測了。她是個諾曼底出生的農民,拒絕說任何事,沃杜爾竭盡全力,也沒能從她那兒挖出一個字來。看起來,似乎她把伊娃鎖在外頭的時候,並不知道謀殺的事。她知道阿特伍德在那兒。她試圖製造一起醜聞,這樣你虛偽的哥哥也許會迴絕這門婚事。


    "但我得再說一遍,伊維特是個諾曼底的農民。當她驚異地發現伊娃·奈爾已經成了一場謀殺的嫌疑犯時,她既沒有猶豫也沒有顧及麵子,而是以巨大的熱情投入到這場指控中去,盡力推動這個指控。這麽做甚至更好,更能結束這場婚事。她可不管對錯,一心要幫助她妹妹普呂嫁給托比。


    "這是個混亂的局麵,接著,我前往豎琴路的那天晚上,發現了兩條項鏈,並且聽到了伊娃的全部敘述,這些敘述揭示了兇手是誰。一旦你領悟了,再迴顧就不難了,跟其他證據對上也不難了。


    "問題是:阿特伍德的謀殺動機是什麽?答案明擺著,莫裏斯爵士的妻女描述了莫裏斯在監獄的工作,關於菲尼斯泰爾的小故事又加強了這一點。我能證實我的推測嗎?很容易啊!假如阿特伍德被警方通緝過,甚或曾經用其他名字犯了罪,指紋就會留在蘇格蘭場檔案部門的文件裏。"


    本舅舅吹了記口哨。"哦,啊!"他嘀咕著,坐直了身子,"明白了!你坐飛機去倫敦是……?"


    "在我弄清楚前,我們不可能有進展。我在飯店去阿特伍德房間拜訪他時,給他測了脈搏,並將他的手指按在我銀質懷表的背麵,不為人注意地取到了他的指紋。看來用懷表是很恰當的。上帝知道,我在檔案部門輕而易舉地裏找到了完全一樣的指紋。與此同時……"


    "計劃又被打亂了,"伊娃補充道。她不知不覺地笑了起來。


    "他們逮捕了你,是的,"德莫特說。他的臉色陰沉了下來。"但我看不出來,即便如此,這有什麽可樂的。"


    他轉向其他人:"她在源源本本地向我敘述時,非常疲倦,以致她的內心思想,也就是我們都多次取笑的潛意識開口了,說出了她自己不曾意識到的真相。她實際上從未跟阿特伍德一起朝窗外望過,也從未看到莫裏斯爵士還活著,這很容易從她說的話裏推斷出來。她從未看到過那個鼻煙壺。是阿特伍德把那些話送到她口中的。


    "我不能左右她的記憶,或者試圖給些相反的暗示。她說的正是我想要的。這說明阿特伍德有罪,白紙黑字,一覽無餘。我叫她把事情一字不差說地給格倫聽,就像她跟我說的那樣。一旦被記錄在案,我就能用我證明阿特伍德動機的證據來支持這一點,事情就會有所進展,我的推斷也能得到解釋。


    "但我沒考慮到阿特伍德的暗示在她心裏的力量,也沒考慮到格倫和地方預審法官的幹勁。在跟他們說時,她說了阿特伍德的事情,但並非一字不差……"


    伊娃辯解道:"我沒辦法!他們……他們一直拿燈照著我,一直像牽線玩偶那樣晃來晃去。而你又不在那兒,不能給我精神上的支持……"


    嘉妮絲先看看伊娃,再看看德莫特,臉上掠過好奇的表情。兩人一時都現出困惑的表情,尖銳甚而是憤怒。


    "最終,"德莫特急忙說了下去,"他們醒悟了。但他們隻是抓住了阿特伍德的口誤,拿來對付她了。嗯哼?沒人告訴過她莫裏斯爵士的新寶貝是怎麽樣的,嗯?她也沒聽別人描繪過吧?沒有,當然沒有。那麽,她怎麽會知道這懷表其實是個鼻煙壺呢?之後,她的每句解釋,聽起來都像是有罪了。監獄的大門已向她敞開,這時候我剛巧趕迴來,作為一個反麵人物出現了。"


    "我明白了,"本舅舅說,"物極必反,否極泰來。就像討厭的鍾擺一樣。因為阿特伍德清醒過來了。"


    "是的,"德莫特苦笑著說,"阿特伍德清醒過來了。"


    他想起令人不快的往事,雙眉皺起,眉間形成了一道縱線:"他迫切地想要作證,說托比就是那個戴褐色手套的人,然後幫助我們結案。非常之迫切!就是說,想要一舉兩得,按計劃奪迴他的妻子,把他的情敵送進大牢。你們肯定想不到,是不是,一個傷成那樣的人,能從床上下來,自己穿戴,還要穿過小鎮去見沃杜爾?但他做到了。他堅持這麽做。"


    "你沒有阻止他?"


    "沒有,"德莫特說,"我沒有阻止他。"


    停了停,德莫特又繼續說:"他死在沃杜爾辦公室的門口。他崩潰了,倒在過道上,在探照燈光離開他之前,他死了。他死於罪行敗露。"


    下午過去,太陽下山了。花園裏漸漸有了涼意,幾隻小鳥在那兒嘰嘰喳喳。"那麽我們高貴的托比……"嘉妮絲開口道。德莫特笑了起來,她停下來,因為生氣臉泛紅潮。


    "我覺得你不了解你哥哥。"


    "我這輩子也沒聽說過這麽多卑鄙的伎倆——!"


    "他無論如何不是個惡棍。他隻是一個發育停滯的普通案例(請原諒我這麽說)。"


    "什麽意思?"


    "在心理和情感方麵,他還停留在十五歲。就這意思。說實在的,他不知道從自己的父親那裏偷東西是犯罪。他對性道德的想法可能直接來自在舊式學校念四年級的時候。"


    "這世上有許多托比這樣的人。通常他們事事順意,看上去堅若磐石,決不動搖,直到真正的危機來臨:這些缺乏想象力、沒有膽量、從未長大的大男孩就崩潰了。跟他打打高爾夫、喝喝酒,還是不錯的。但我懷疑他可能會成為一個好丈夫……算了,不說了。"


    "我想知道——"本舅舅開口道,又停住了。


    "什麽?"


    "我當時很擔心。莫裏斯散步迴來的時候,非常不安,抖個不停,就是那個樣子,他跟托比說了話。他沒說阿特伍德的事吧,是不是?"


    "他沒說,"嘉妮絲答道,"我也想到了這一點。這就是為什麽我覺得他可能發現了托比的一些事,你們明白嗎?在一切真相大白之後,我問過托比。爸爸說的全部話就是:兒子,我今天見了一個人,顯然,說的阿特伍德,我過一會兒跟你談談這個。托比嚇得要死。他以為普呂·拉杜爾真的開始找麻煩了。所以他毅然決然,決定當晚去拿那條項鏈。"


    嘉妮絲不安地扭了扭頭。她突然又說:"媽媽現在在那兒,"她朝街對麵別墅的方向點點頭,"她在安慰托比。托比這陣子受到了極為不好的對待,但我希望所有的媽媽都是像這樣的。"


    "啊!"本舅舅深深地舒了口氣。


    嘉妮絲從椅子上站了起來。"伊娃,"她以驚人的熱情大聲說,"我以前差不多跟托比一樣壞了,但我現在很難過。請相信!我對這一切感到很難過!"


    她也沒費心思再說些什麽,隻是跑過花園,上了別墅邊上的一條小道,消失了。本舅舅慢慢地站起身來。


    "別走!"伊娃說,"別——"


    本舅舅對此未加理會。他陷入了沉思。"我不,"他低聲說,"對不起,我是說。要是你明白我的意思的話,這對你好。你跟托比。不……"他極為尷尬地轉身離開了,但又很快轉過身來。"這周我給你做了個船模,"他又說,"我想你會喜歡的。等刷好漆,我就把它送來。再見。"


    他蹣跚著走開了。


    他走後,伊娃·奈爾和德莫特·金洛斯醫生默不作聲地坐了很久。他們都沒有看對方。是伊娃先說的話。


    "你昨天說的是真的嗎?"


    "什麽?"


    "你明天得迴倫敦了?"


    "是的。我早晚要迴去的。關鍵是,你打算怎麽辦?"


    "我不知道,德莫特:我曾想——"


    他打斷了她:"現在,聽著。要是在來什麽感謝的話……"


    "行了,你用不著這麽大火氣!"


    "我不是火氣大。我隻是不想讓你去感謝什麽。"


    "為什麽?為什麽你要為我做這些?"


    德莫特拾起那包馬裏蘭牌香煙,遞給了她,但她搖了搖頭。他自己點上了一支。


    "那個花招很幼稚,"他說,"你相當清楚。等有一天,你從這種緊張的狀態下緩過來,我們可以再談談這件事。同時,我還是要問,你打算怎麽辦?"


    伊娃聳聳肩:"我不知道。我想過收拾行李去旅行,去尼斯或者戛納呆一陣……"


    "你不能那樣做。"


    "為什麽不能?"


    "因為這不可能。我們的朋友格倫對你的結論相當正確。"


    "哦?他怎麽說我的?"


    "他說你是個公眾威脅,沒人知道你接下來會遇上什麽事。要是你去了裏維埃拉,某個心懷鬼胎的男性就會跟你遇上,不是這個就是那個,讓你覺得你愛上了他,然後……得,一切重演。不,你最好迴英國。在那兒,你也未必脫離了危險,上帝知道,但至少有一雙眼睛會注意照看你。"


    伊娃想了想。"實際上,我想過去英國,"她抬起眼來,"告訴我,你是不是覺得內德·阿特伍德讓我傷透了心?"


    德莫特把煙從嘴裏拿開。他眯起眼盯著她看了很久,然後一拳打在椅子的扶手上。"這是實用心理學,"他說,"要是你願意,相信你也可以用冗長的言論做到這一點的。"


    "你相信嗎?"


    "確切地說,我並沒有謀殺那家夥。汝不可殺人,無須反抗,自會存活。(譯注:thoushaltnotkill,butneedstnotstrive,officiouslytokeepalive.19世紀英國詩人arthurhughclough的詩句)隻不過,我鼓勵他去死。要是我不這麽做,他就會得到照顧恢複健康,斷頭台會輕而易舉地要了他的性命,但我不打算這麽做。"


    德莫特的臉沉了下來。"托比·勞斯,"他繼續道,"從來就不適合你。你孤單無聊,想要個人依靠。你不可以再犯這樣的錯誤了,我會注意不讓你再犯的。就算沒有像謀殺這樣的小事情打斷你們,別的事也還是會發生的。但阿特伍德——也許!不一樣。"


    "是嗎?"


    "那家夥真的愛你,以他自己的方式。在他說自己的所思所想時,我覺得他不是在演戲。這並不妨礙他用你來為他作不在場證明……"


    "對。我注意到了。"


    "但這沒有改變他的感情。我想知道的是,這有沒有改變你的感情。這個世界上的阿特伍德們,從各方麵說,都有點太危險了。"


    伊娃紋絲不動地坐著。花園裏漸漸暗了下來,她兩眼泛著淚光。


    "我不在乎你怎麽想我們兩個,"她對他說,"實際上,我喜歡你這麽想。但要是有件事我不想叫你去想的話,就是勞斯家的想法。能不能請你過來一會兒?"


    * * *


    拉邦德萊特的警察局長阿裏斯蒂德·格倫先生正在天使路上大搖大擺地走著,步子笨拙而堂皇,叫人想起偉大君主路易。他昂首挺胸,揮舞著馬六甲藤手杖,心滿意足。


    有人告訴他,博學多才的金洛斯醫生和奈爾女士正在她的後花園喝茶。


    他,阿裏斯蒂德·格倫,正要去通知他們兩個,勞斯的案件現在圓滿結束了。


    格倫先生麵露喜色地走在天使路上。勞斯的案子提高了拉邦德萊特警察部門的聲譽。記者們,尤其是攝影記者們,從巴黎遠道而來關注此事。他搞不懂,金洛斯醫生拒絕讓自己的名字與這個案件有所牽扯,更拒絕照相。但如果有人必須接受這個榮譽……好吧,就不要讓公眾失望吧。


    其實,格倫先生得改變他以前對金洛斯醫生的看法。這人就是一台思考機器。叫人讚歎。他活著就是為了解開那些叫人費解的小謎團,別無他求,正如他跟警察局長所說的那樣。他像拆鍾表一樣剖析心靈,而他本身就是一台鍾表。


    格倫先生打開米拉馬別墅牆外的大門。他在左首看到一條繞著房子的小徑,便走了過去。


    看到還有英國人並不像勞斯先生那樣是個偽君子,也同樣叫人欣慰。格倫先生如今更了解英國人了。實際上……


    格倫先生揮舞著手杖,撥開草叢,洋洋得意地出現在後花園。傍晚的光線漸漸暗去,栗樹上小鳥的鳴叫也停止了。他正預習著將要發表的言論,卻突然在前麵看見兩個人。


    格倫先生猛地停了下來,眼珠都快要蹦出來了。有那麽一會兒,他瞪著眼睛站著。他是個謹小慎微、彬彬有禮的人,也是樂意看到別人快活的人。因此他轉過身,退了出去。但他同樣是個講求公正的人,喜歡公平處事。當他再度出現在天使路上時,沮喪地搖了搖頭。他腳步咚咚地順著大街往迴走,比來時更快了。他低聲跟自己嘀咕著,聲音太輕了,旁人聽不到他在說什麽,除了"水性楊花"這個詞,在傍晚的空氣中飄蕩,漸漸消逝。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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