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來的交談,全是閑聊。吳一算竭心盡力,大事小事都親自過問,無需稚綺操心,空閑之下,稚綺的容貌倒是愈發嬌豔。


    上次作亂,許多逆黨都是臨時叛變,並非從一開始就是華洲奸細。吳一算為了防止舊事重演,設置“保甲製”,四人為一小組,一人為“保長”,另三人為“保人”,保長負責保人的思想教育,保人中有一人一旦叛變,保長跟著受罰;各組之間人員交叉,每一人既是保長,又是保人。


    又在每個百人隊中選取忠誠之士,任命為“督察”,負責各自百人隊的忠誠度。十夫長以上的軍官進行摸底調查,務必確保每人的來曆清白,每月還要讓他們書麵遞交思想報告,防止萌生異誌。


    如此治軍,不可謂不嚴,少數由稚綺以前發展的骨幹部隊還好說,新近的士兵都是改命堂弟子,哪裏有這種思想覺悟,嘴上或許不說,心裏怨聲載道。


    稚綺的用處就在此刻體現,常常在士兵中出現,鼓舞打氣自不必說,她甚至記下了所有人的姓名,一見麵就能叫出名字,讓人感動。


    騅路略微覺得不可思議,稚綺卻道:“這算什麽?比起一個個名字,魔紋可要難記多了,我還不是學得好好的?”


    戲花蝶傾囊相授,稚綺也不負他的期望,進展極快,短短一個月不到,已將數百種魔紋記下,畫得有模有樣。


    茶換了三四盞,不知不覺已近黃昏,稚綺拿過桌上的錦盒,說道:“這個給你。”


    騅路接過一看,隻見半盒子的械器蜜蜂,半盒子的黑色梭子,說道:“械器?”


    稚綺道:“正是,請謝大師做的,給你防身用。信蜂彈你也見過,那梭子叫‘入骨錐’,發射之後能鑽入血肉,在敵人體內爆炸,有些惡毒。”


    騅路小心翼翼撿起一枚入骨錐,一指長的菱形物體分為上下兩部分,中央用圓珠連接,上端可以轉動,頗為巧妙。他細細打量,問道:“能鑽透靈氣護盾?”


    稚綺道:“當然,還能鑽入牆壁,爆炸威力同樣不小,謝大師不愧是魔紋大師。”


    一般的魔紋師,都以創造“魔紋陣法龐大、械器威力強橫、外表造型威猛”為榮,如風洲的“射月炮”、“鎖地陣”都屬於此類,戲花蝶卻喜歡用精密的魔紋陣製造小巧的械器。


    這當然和他的身份有關,孤身浪跡天涯,造個機巧炮也帶不了。


    騅路道過謝,收好械器,稚綺突然歎息。騅路知道她心事,說道:“殿下的涵養真好,分明心亂如麻,卻仍舊笑顏如花,這一下午談笑風生,叫人愉快。”


    稚綺苦笑道:“我還是不願意相信老師是細作。我這幾天……偷偷派人盯緊了他,沒有發現任何異常。”


    騅路道:“是與不是,等會便知。”


    他按照計劃先行告退,轉而找到赤麵人,見麵就說:“前輩,我師傅聽說你請他喝酒,特地來改命堂了。”


    赤麵人並未露出任何表情,說道:“當真?眼下我有些雜務,不方便見他。”


    騅路勸道:“我聽我師傅說了些往事,他說起前輩,唏噓不已、感慨萬千。聽說你想見他,更是馬不停蹄的趕來此處,前輩可莫要澆滅我師傅的熱情。”


    赤麵人伸出手指點了點騅路,笑道:“你這小子油滑成性,說話張口就來,怪不得稚綺老是說你不守君臣之禮,一直冒犯她。”


    騅路道:“可不是?我這人什麽都不缺,就是嘴上缺了個把門的。”


    赤麵人聽聞姬無敵來了,心裏也頗為感慨,兩人之間固然有過摩擦,但九年前天權城下一戰,生死同袍情早已將一切怨恨衝淡。


    芊芊之死,更是兩人共同的心魔,赤麵人暗自神傷之際,每每想到姬無敵跟自己一樣倒黴,也就順心不少。


    他思及此處,便道:“好吧,跟那老東西敘敘舊,也是好事。”


    騅路道:“前輩請。”


    赤麵人突然說道:“你是不是懷疑我是華洲奸細?”


    騅路一驚,連忙說道:“前輩何出此言?你對殿下的忠誠,有目共睹。”


    赤麵人道:“這幾天有人跟著我,我房前的守衛也換了人,想必稚綺這丫頭安排的吧。”他看著騅路,又道,“你臨行前,我對你說想和你師傅喝酒敘舊,說完我就後悔了。喝過再世靈液的我,怎麽可能想和那老東西敘舊?”


    騅路笑道:“這話有問題麽?客套客套,也是應該的。”


    赤麵人道:“你如此精明,此刻為什麽要裝傻?”


    騅路道:“我不明白前輩的心思。”


    赤麵人道:“我的確沒喝再世靈液,但我不是華洲奸細。我現在就去請罪,你也一起來吧。”


    騅路戰戰兢兢,跟在他身後,又迴了公主書房。赤麵人娓娓道來,稚綺的表現遠比騅路想的平靜,一言不發的聽完一切。


    那一日,斷頭山下,赤麵人作勢喝了一口,其實並未將再世靈液吞入腹中,後麵的種種表現,不過是做戲而已。


    赤麵人跪在地上,說道:“我有負殿下期望,更大膽欺瞞殿下,罪無可赦,請殿下降罪。”


    稚綺問道:“為什麽?”


    赤麵人沉默片刻,終於將實情說出:“殿下,我喜愛的姑娘已不在人世,天下再大,唯一與她有關聯的隻剩下我的記憶。與我而言,喝下再世靈液比死亡更加可怕,一旦我的記憶消失,我就永遠的失去了她。”


    稚綺又問:“那你為什麽要輔佐我?”


    赤麵人道:“我與那位姑娘兩小無猜,一同長大,當日在天樞城見您一麵,恍惚間以為見到了幼時的她,便千方百計的接近您,留在了您身邊。”


    稚綺道:“那人是不是叫芊芊?我與她長得很像?”


    赤麵人道:“是叫芊芊,如今的您比她貌美百倍,唯有眼睛和她相似。”


    稚綺輕歎一聲,說道:“老師,我很失望。”


    赤麵人道:“殿下,我雖然沒喝再世靈液,但絕不是華洲奸細,從未做過任何不利於您的事。”


    稚綺沉默許久,終於閉上眼,說道:“你走吧。”


    赤麵人尚未反應過來,稚綺突然高聲喊道:“你,走!既然我已經不像她了,既然你不肯喝再世靈液,我也不勉強你!大道朝天,我們各走一邊!”


    說罷,也不管麵前兩人作何反應,將案上文件一掃在地,摔門而去。


    赤麵人深深歎息,朝著稚綺離去的方向重重磕頭,頹然起身。


    他向來挺直的脊背有些佝僂,眉間的皺眉深深皺著,已不再是進門時的精壯漢子,渾身散發著行將就木的遲暮氣息。


    騅路心中不忍,說道:“前輩,殿下畢竟年輕,說話不知輕重,你別在意。你為殿下做的一切,殿下心中自然感激,過上一些時日,想必另有轉機。”


    赤麵人道:“稚綺的性子,我最清楚。她看似平易近人,心中卻有標杆,容不得他人一點逾越,越是親近之人,她就越是嚴格要求。我如此忤逆她的心意,已經觸了她的逆鱗,再也沒什麽迴旋餘地。”


    騅路還想再勸,赤麵人又是搖頭,說道:“騅少俠,如今有你在稚綺身邊,我也可以放心離去。”


    接下來絮絮叨叨,盡說些無關緊要的小事,什麽稚綺喜歡什麽顏色、愛穿怎樣的衣服,又有諸如每天大約什麽時辰起床、早中晚各愛吃些什麽,他最後叮囑道:“騅少俠,這些我吩咐過下人,不用你操心,稚綺也不是小孩子,她會自己說。你要時刻盯著她,絕不能讓稚綺往邪路上走,一不能恃寵而驕、二不能專政獨斷、三不能殘忍無道。這三點,切記切記。”


    這番細細叮囑,自然是叫騅路感動不已,感動歸感動,他卻越聽越不是味,說道:“前輩……我哪有資格管公主啊?先不說地位上的差距,我歲數還比她小一歲呢。”


    赤麵人一愣,這才想到騅路不過是個十九歲的少年,說道:“歲數小不打緊,你心智老成,處事穩妥,可以托付給你。”


    騅路又道:“實不相瞞,我在改命堂不過是個過客,不久的將來就要遠遊。”


    赤麵人怒道:“遠遊?你既然是公主使,就要擔負起輔佐公主的義務!你這一生已是公主殿下的一生,莫說遠遊,就是離她十丈之外,也不應該!”


    騅路擺擺手,說道:“我這公主使是殿下強加的,我不想當。”


    “你……”赤麵人氣得指尖發顫,說道,“我道你是個心智成熟之人,想不到如此幼稚!”


    騅路道:“前輩,殿下身邊能人無數,多我一個不多,少我一個不少。”


    赤麵人道:“你在殿下身邊,是你的三生修來的福分!就算你一無是處,也該盡心竭力的替公主分憂解難,不然如何報答公主的知遇之恩?”


    騅路大惑不解的看著赤麵人,這兩人的思維有不小的差距。赤麵人這番話,並無過錯,若是說給吳一算聽,或許吳一算會感激涕零的接受、指天立誓的遵守——因為稚綺給了他舞台,他才能得以施展心中的抱負。


    但騅路沒有夢想。


    年前在大樹縣神樹下許願,他也隻是寫了“天下太平”這種荒謬之詞而已,什麽知遇之恩,他無法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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