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告白


    白。


    他把塑料膜貼在衛生間牆壁上的時候,腦子裏隻剩下一個念頭—這瓷磚,竟然這麽白?


    他似乎是第一次注意到衛生間的牆壁。在這個每天都要刷牙、洗臉、解手的地方,他感到陌生。當然,他沒理由不感到陌生,因為那些毛巾、牙具以及各種洗發護膚產品通通都被收到一個紙箱裏。洗手台上空空蕩蕩,就連鏡子也被一層塑料膜覆蓋著。


    偶爾,他會抬起頭來看看鏡子裏的自己,看那半透明之下被汗浸濕的臉,很快就扭過頭去。


    那不是自己。


    衛生間隻有幾平方米而已,但是要把這麽狹窄的空間完全遮擋還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好在最困難的部分已經完成。他低下頭,看看被兩層塑料膜包裹住的浴缸—下水口的管道已經被抽出,一根嶄新的下水管插在地漏裏,同樣的塑料膜被貼在下水口周圍,作為引流器,也探入下水管中。


    萬無一失。他喃喃自語道。


    抬起頭,他打量著衛生間的天花板,在吸頂燈的光暈下,鋁塑板也白得耀眼。他眯起眼睛,身體搖晃了一下。


    巨大的心理壓力會讓身體的疲憊感加倍。同理,這瞬間的無力感讓他清晰地感覺到自己的決心又減少了一分。


    不!不要!他用力地搖搖頭,強迫自己把注意力轉移到另一個問題上。


    那東西,會不會噴得那麽高?


    猶豫了一下,他勉強直起已經酸痛無比的腰,踮起腳尖,同時拽起一塊塑料膜,伸向天花板。


    幾十分鍾後,他從浴缸裏跨出來,手扶洗手台,站在鏡子前微微氣喘。


    整個衛生間都被塑料膜覆蓋住,就連馬桶也概莫能外。昔日光潔的牆壁現在已經無法再反射光線,此刻,他被一團模糊又冰冷的光籠罩著,仿佛身處在一個夢境之中,很不真實。


    這很好。虛幻感會讓他增加勇氣,因為他接下來要做的事情,是曾經連想都沒有想過的。


    待氣息稍稍平複後,他開始脫掉全身的衣服,很快,除了手上的一副塑膠手套外,他已經一絲不掛。


    他把衣服卷起,扔進那個裝滿洗漱用品的紙箱裏,隨後起身向客廳走去。


    沙發上也蒙著一層塑料膜,上麵是一個被膠帶纏住手腳,同樣全身赤裸的女人。


    女人一動不動,看上去似乎毫無聲息。


    他緊張起來,俯身下去,用手指輕觸女人的脖子。然而,被一層塑膠覆蓋的手指並沒有感到明顯的律動。他又把手臂湊向女人的鼻子,終於感到一陣濕熱的氣息。


    他既欣慰又恐懼,欣慰的是他需要這個女人活著,因為他必須要完成計劃中的一切;恐懼的是,他將不得不完成那最難以麵對的一個環節。


    他彎下腰,把女人橫抱起來。這個失去知覺的女人要比想象中沉重得多,他莫名其妙地想到了“死沉”這個詞。在那一瞬間,他的情緒一下子低落至穀底。


    直到這一刻,他才真切地意識到自己在幹什麽。


    同樣的事情。同樣的夜。他在揣度一年前的感受與心情。


    試試看,懷抱中的不是一個還在顫抖的人體,沒有溫度、血管、骨骼或者肌肉,不是任何人的女兒、妻子或者母親,而是一個可以肆意擺弄的玩具—一個可拆卸的玩具。


    想到這些,他嘴角的紋路驟然硬冷起來。此時此刻,就是這樣,沒錯。


    把她放到浴缸裏之後,他已經感到筋疲力盡。昏迷的女人經過搬移及輕微的撞擊,意識稍有恢複。出於本能,她下意識地夾緊雙腿,雙眼也微微地睜開。


    他不敢去直視女人的眼睛,轉身拿起衛生間的馬桶抽子,然後拆開一隻避孕套,套在握柄上。


    這是必須完成的部分,也是他始終無法做到的部分。今天晚上,他已經嚐試了無數次,都沒有成功,隻能用這個辦法。


    女人已經清醒過來,正在驚懼地打量著身處的環境,同時拚命掙紮著,試圖站起來。無奈手腳被縛,用盡全力也隻能讓自己蜷縮在浴缸的一角。特別是看到他拿著馬桶抽子湊向自己,女人既恐懼又疑惑,她拚命地搖著頭,雙眼已經盈滿淚水,被膠帶封住的嘴裏發出含混不清的“嗚嗚”聲。


    他握著馬桶抽子,跪在女人的身前,一時間有些手足無措,心裏首先想到的卻是安慰這個恐懼至極的女人。


    “對不起……”他半垂下頭,仿佛也在安慰自己,“不會讓你太難受的……”


    女人已經完全不能理解這些詞句,拚命向後躲避著,口中的“嗚嗚”聲已經變成短促而低沉的尖叫,同時竭力向前踢打著,試圖阻止他靠近。


    女人的腳細長、白皙,腳背上可見淡藍色的靜脈血管,指甲染成紫色。


    他閉上眼,竭力平複那驟然猛烈的心跳,然而,太陽穴仍然在突突跳動著,仿佛有什麽東西要從腦中破裂而出。


    無數個畫麵混雜在一起,各種令人顫抖和窒息的味道。他的大腦仿佛一台超載運轉的電腦,最後隻向他發出一個指令。


    對不起。


    他睜開眼睛,伸手抓住女人的膝蓋,用力扳開。


    對不起。


    午夜後,氣溫驟降。


    在這座北方城市裏,深秋意味著滿街枯葉飄零,空氣清冷,摻雜著腐朽與冬儲菜的清香味道,同時也意味著馬路上人跡寥寥,特別是在這個時段。


    他全身僵直地坐在駕駛室裏,目視前方,握著方向盤的手骨節畢現。車載收音機裏正在播放每日金曲節目,陳百強的《偏偏喜歡你》。


    他需要這狹窄的駕駛室被音樂填充,什麽都行,隻要能暫時充斥他的耳朵,否則就會聽到後備箱裏那些黑色塑膠袋中發出的聲音。


    切開皮膚的聲音;鮮血噴湧而出的聲音;鋸斷骨頭的聲音以及女人最後從喉嚨裏發出的悠長呻吟。


    城建花園附近的草叢。南運河河道。北湖公園的人工湖。東江街中心綠化帶。南京北街和四通橋交會處的垃圾桶。


    把所有的黑色塑膠袋處理完畢,已經是淩晨四點。氣溫變得更低。這個城市絲毫沒有醒來的跡象。


    在一處黑暗僻靜的地方,他停好車,拿起手電筒再次檢查了後備箱。很好,沒有任何血跡之類的痕跡留下來,看來對那些塑膠袋進行嚴密包裹還是有意義的。然而,那股味道仍然揮之不去,即使在已經零下的溫度中依舊清晰可辨。他把頭探進後備箱,仔細嗅著。突然,他幹嘔了一下,隨即就捂著嘴巴,踉蹌著跑到路邊,扶著電線杆大吐起來。


    他幾乎一整天都沒吃東西,吐出來的隻是隔夜的食物殘渣和胃液。然而,直到胃裏已經空空蕩蕩,他依然遏製不住喉頭不斷向上翻湧的感覺。最後,他半蹲在電線杆下,嘴邊掛著一條長長的涎水,像狗一樣喘息著。


    良久,他勉強站起身來,用袖子擦擦嘴角,搖晃著走到車旁,蓋上後備箱,繞到駕駛室旁,上車發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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