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會和尚一改那件黃褐色老舊僧衣,換上了一個俗家苦力打扮的短衣。當他遠遠看到襄陽城這個極為偏僻院落後門的時候,正值上午,陽光穿過街道兩邊濃密的香椿樹冠,在他腳下的地與兩側的牆上留下斑駁樹蔭。


    石板路上,一片陸離。


    一步、兩步,腳上破爛的布鞋與光滑的石板路摩擦,摩擦。


    服了升龍丹,並經過孫神醫療毒後,神會此刻餘毒盡去,仍有些虛弱,走路略帶搖晃,仿佛一個行將就木的普通老人。


    院落後門。兩個慵懶欲睡的家丁,靠在門口,眯著眼睛曬太陽,一副享受的樣子。


    眼見神會蹣跚走到眼前,其中一個沒有任何表情,懶懶散散的把門打開,示意神會進去。隻是雙眼半睜半閉上下打量和尚的不經意間,閃動的精光暴露出這家丁遠非表麵看起來那麽簡單的事實。


    神會微微點頭以示謝意,跨進小院。


    前行幾步轉過眼前一個“福”字影壁,才發覺園內別有洞天。


    這是一個鬱鬱蔥蔥的後花園,一座數丈高的假山,半掩於亭台樓閣之間。山上有小亭,飛簷翹角,匾額“兼山”兩個字,衝天欲飛。


    亭中一人,一襲青衣,臨欄而下望,正是五爺王離。


    神會拾階而上,亭中一個著同樣青衣的少年,端坐石幾前添火煎茶,正將木炭輕輕放入風爐之中。少年臉色蒼白大病初愈模樣,雙眸流轉間卻是神韻內斂。釜中微有聲響,魚目泡正從釜底咕咕升起。


    “阿彌陀佛,讓五爺久候。”神會雙手合十,向王離行禮。


    “談不得久候,茶湯初沸,是大師來早了。”


    “早或晚,取決於五爺,不取決於茶湯。五爺已至,是貧僧遲了。”


    旁邊的煎茶的少年正是王珪,看著兩個人一個拚命說自己遲到,一個卻反過來使勁的說來早,言語間機鋒不斷,心中不免道二人實在囉嗦。


    當然,他曉得,麵前這不起眼的老和尚,天下間能夠讓他陪著打機鋒的並不多。當然,若輪打機鋒,真正能夠打過這老和尚的,恐怕真就寥寥無幾了。


    王離當然知道這和尚為禪宗的南北爭而來,心中期待又是擔憂。


    佛家南北之爭由來以久,可以迴溯一個甲子之前,禪宗五祖弘忍傳法的時。那時距達摩東渡嵩山少林傳法已經五代,到了五祖弘忍手中。五祖弘忍欲尋求衣缽傳人,便叫門下弟子各呈一偈,寫在廊下,表明自己的悟境。


    也正是這個決定,引了出佛家流傳甚廣的兩個偈子,也牽扯出禪宗持續持續甚久的南北之爭。


    其時,作為大弟子的神秀在牆壁上寫:“身是菩提樹,心如明鏡台,時時勤拂拭,勿使惹塵埃。”。眾僧皆道大師兄佛法高深。而在寺院做雜務的惠能聽到,也做了一偈,“菩提本無樹,明鏡亦非台,本來無一物,何處惹塵埃。”。隻是這惠能不識字,便請人題在廊下。


    此偈一出,五祖甚驚。


    是夜,五祖弘忍便悄悄喚惠能入室內,講經說法三日三夜,並授達摩東渡帶來的木棉袈裟。叮囑他南下隱遁於嶺南,待佛法大成,開宗傳法。


    弘忍圓寂後,神秀自稱得五祖衣缽,被稱之為六祖。漸修禪宗,於天下風行。“久視”年間,則天女皇迎神秀入京,親加跪拜之禮。長安、洛陽兩地,眾多朝臣,世家子弟都以弟子禮事神秀。“兩京之間,皆宗神秀。”


    而,遠在嶺南的惠能收徒神會,並在廣納門徒,宣揚頓悟之法,逐漸建立了影響力。那惠能入滅後,神會和尚往來於南陽、曹溪之間與朝中諸多達官顯貴交好,無論是朝廷還是民間,聲望日隆。


    此時的大秦,禪宗已經逐漸由此分為南北兩宗,北宗以神秀弟子普寂為首,講的是漸修念佛禪。而這神會老和尚掌南宗,弘揚的是他師父惠能“直指人心,見性成佛”的頓悟禪。


    近些年,一些朝臣修習普寂的念佛禪,一些則修習神會的頓悟禪。偏偏這種信仰又與政治陣營無關,有時候不同陣營的人往往信同一種禪,而同一陣營的或信普寂,或信神會。神會和尚此番北來,乃是為了向天下證明南宗才是禪宗正統,那神秀、普寂一門不過是非正統的旁門而已。


    以上便是牽扯廟堂、江湖近百年的佛家公案始末,其中暗流詭譎,也正是王離不願被卷入其中的原因。


    既然這二人已經在這亭中相見,無論如何也是躲不開去的。


    二人皆為當世人傑,對於他們來說機鋒是打不完的。沒有什麽寒暄,二人相對而坐,直接步入正題。


    “大師約在下是何事?”王離端坐,平靜的看著對麵的老和尚問。


    “神秀、普寂偽造法統,蠱惑世人。貧僧此次北上滑台,乃為弘揚大乘建立正法。隻是朝臣之中,尚有很多人篤信漸悟,今日與五爺相見,乃是希望通過五爺,警醒朝堂諸公。”


    “雙管齊下,釜底抽薪。“王離雙眼一眯,世人皆看著神會北上會與普寂等人有何等辯法。沒想到,這神會和尚,明處借北上與普寂辯法,暗中一路先行遊說各方,行此釜底抽薪之計。這世人矚目的辯法恐怕隻是此行的一個完美終點而已。如此下去,神會抵達滑台之時,也便是普寂次輪的敗落之際。


    當然,若是普寂在辯法上麵,能夠占得上風,還能稍稍扳迴點局麵。然而,這神會和尚在從師惠能之前,已經通讀儒道兩家經典,更聽神秀講經數年,可謂學貫儒釋道三家,對神秀普寂一脈也算知根知底,那普寂要想在辯法上占得上風,殊為不易。


    “我隻是好奇,大師為什麽篤信我能夠支持您?”神會和尚醒來後,主動聯係王離,這王離便已猜到幾分。王離也是猶豫許久,才允諾一見,於是便有了今日這小園中兼山亭的密會。


    “兼山,艮,君子以思不出其位。此亭“兼山”二字,氣度非常,該是出自五爺手筆吧。”神會微微一笑,沒有直接迴答,幾步踱出亭外,抬頭看著亭上匾額道,“各止其所,不出其位。兼山,本意乃是安於當下之位,隻是五爺這兼山二字,筆力破匾而出,隱隱有欲飛之像,貧僧在這匾上未看到絲毫安於當下之意。如此這般當與五爺共謀。”


    “早知大師佛學淵博,沒想到大師對《易》也多有研究。隻是,這天下,不安於其位的人很多,我還是不懂大師為何獨找在下?”


    “因為,五爺是天下間,最有機會成為下一個宗師的人......”神會一語,亭中俱靜。王離眉頭微皺,麵無表情;王珪欣喜仰慕的望著王離。


    對於神會和尚的這句解釋,王離想了一下,欲言又止,竟似默認了一般。


    “此事......”王離沉思許久,淡然道,“王離有心,王家無益。”


    大秦李氏崇尚道家為國教,到女皇武則天時卻崇尚佛家,神龍年間,佛教日益繁榮,影響越發盛大,牽連愈廣。便是太原王家的數百年底蘊,五爺王離睥睨天下英雄的氣概,也不想卷入佛家的南北之爭。隻因實在無甚好處。於王家無益之事,王離斷然是不肯使一分力氣的。如此堅定的語氣,也算是很明白的拒絕了。


    剛剛王珪加入的炭火此刻正旺,釜中的茶湯氣泡如騰波鼓浪。


    “益處,自然是有的。”神會神色不變,沉吟徐徐道,眼睛輕輕的掃了一眼旁邊煎茶的王珪。


    “珪兒,退下。”


    王珪把茶湯分至兩個茶盞中,躬身而退。


    王珪遠遠的站在假山下,看著亭上二人。隻見那神會和尚,起身而談。初始時,王離隻是坐而聽之,到後來也是起身與神會討論的激烈。


    此番一談,便一直說到日近中午。


    站在花木之下的王珪,看著微風吹動的小院,突然有種明悟,在這一刻終於明白五叔帶自己今日來與神會相見的緣由和帶自己南下的目的。此次與五叔南來,他開始麵對的不再隻是王家的無限風光,更多是要麵對無限風光背後的冷酷與殺戮。想來這才是五叔此次帶領自己南來的目的。相比太原、長安和洛陽的自己的仍舊活在王家無限榮光裏的眾多兄長,自己要肩負起更多。此刻,王珪隻感覺胸中熱血沸騰,和無盡的豪情,自己終於要和五叔一樣的視線,去審視和爭取這個家族無限的未來了。


    一霎間,亭下,王珪劍意衝而起。


    亭上討論的二人感受到王珪劍意,皆露出讚賞的表情。沒想到,以殘病之軀,便是在亭下候著的功夫,此子劍意竟能夠再攀一層。


    待劍意逐漸消退,王珪雙目迴複清明,劍意已然精純數分,便是當日手術帶來的身體虛弱也是消除很多。眼見日頭過午,亭下的二人已經坐迴石凳,靜靜相對正在聊著什麽。


    王離一招手,示意王珪上去。


    二人盞中茶水早盡,王珪躬身為二人再次煎茶。


    伸手去拿木炭時,旁邊神會和尚製止道:“小施主傷口未痊愈,不必勞煩,貧僧馬上離開了。”


    若是以往,王珪定然住手悄立一旁,而此刻,王珪抬頭,向神會笑道,大師遠來,便是停留一份,王珪自是盡一份地主之誼。


    “那便有勞小施主。”神會點頭謝道,“......那等金堂之事,貧僧便謝過五爺。”


    “此事無須謝我,隻要大師不傳外耳便好。相信以大師的無上機辯,雖不能讓等金堂放下屠刀,立地成佛,但讓他們安安靜靜坐下來與大師談判還是能夠的。”


    “最後一件事嘛。”神會和尚目光轉向一邊的王珪,“吾有一方外小友,名曰李憑;另有一人乃是詩仙李白......“


    眼見王珪目露驚喜之色,神會心中暗了一下,徑直說了下去,“那李憑於老和尚有活命之恩,雖是這臭皮囊無用,然而貧僧北上還是用得著的。此子此刻生死不知,希望五爺施以援手。”


    “此二人在襄陽大牢之中,在下也無能為力呀。”事關鄭潛之死,鄭家人的態度王離是知道的。


    “若是我說此乃協議一部分呢?”


    “此二人能得大師厚愛,也算是他幾世修來的福分。”王離暫緩了一口氣,猶豫了片刻,“大師既然將此納入協議,王離定然去救出那兩人,隻是,剛才王離所說的最後一條,也望大師考慮。”這便是赤裸裸的交換了。


    “不是厚愛,是貧僧要救,若是連自己的救命恩人都能不搭救,貧僧又怎麽能拯救蒼生脫離紅塵之苦呢。”神會微笑看著王離,“隻是五爺說的不夠,那少年李憑在襄陽無甚根基,便是連棲身的小鎮也被屠殺殆盡,五爺隻是救那少年出牢獄是僅僅不夠的,那少年無處容身,恐怕要不了一個時辰,又被那鄭家捉迴大牢了。“


    王離與神會相視片刻,“也算此子福緣深厚,罷了罷了,大師放心,在襄陽,我保他平安。”王離一笑,傲然允諾道。


    “一會兒別過之後,在下便去救那二李出襄陽大牢。”


    “神會在此謝過,最後一條貧僧答應便是。”神會和尚知道,這王離的許諾完全是建立在看好北上與普寂辯論大勝的結果。若是北上無果,今日之約定,也不是為笑談了。


    “若來日,貧僧身死北地,王家人可以持此念珠,去南嶽衡山找懷讓和尚。”神會從懷中掏出一串黃楊木的佛珠,遞向王離,“他自然會履行貧僧未竟之諾言。”


    “那便,如此?”王離一笑,起身接過念珠,向神會和尚問道。


    “如此。”神會和尚點頭,起身輕輕答道,迎著王離,伸出枯蒼老的右掌,張開五指。


    兼山亭之中,二人相視一笑,雙掌相擊,認可了這秋日的約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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