橡津阻塞,舟楫難行。


    衛府森嚴,雞犬不驚。


    東南低窪之地接受了雨水的傾注和渂江的崩瀉,已然麵目全非。


    在浩浩湯湯的水勢中,草木與人跡被吞噬殆盡,唯有沉沙亭巋然不動。


    主持建造此亭的是橡城第一任城尹裴鴻。據容州通誌記載,裴城尹能文能武,智勇雙全,美中不足的是他不識水性。就像是為了應驗某種讖言一樣,他在一次巡視江岸的時候失足落水,意外身亡。隨後,他主張修築的九丈陂和勾龍堰等工事也因為經費支絀而被擱置。


    春去秋來,江水泛濫如故,而橡津的戒備也日益森嚴。


    衛府重兵在津口兩岸夾屯。高聳的崗樓與江麵上輪流巡迴的大巡船和小哨船遙相唿應。


    這處關津是渂江水道上的最險要的部分之一。


    東岸有山陵向西突出,江水擊岸,折西繞行,在西岸衝刷出一個淺灘。深水區急流暗礁無數,船隻隻能緩行通過這個險關。


    同時,渂江由此分流。一道汊流向北,蜿蜒綿亙,匯入湖、鬱兩地的大小湖泊。一道汊流向東,橫穿安州,奔騰入海。


    比起平時,今日橡津格外喧嘩。


    自從衛府下達禁令,許多貨船和客船不得不泊在渡口。商旅來來往往,行色匆匆,把溝通水陸的木橋踩得咯吱作響。


    衛府近日加倍了橡津營衛駐所的兵士,此時,增加的人手剛好用來疏散碼頭的擁堵。


    沒想到,此舉卻加劇了途人心中的不安。


    抱怨的心漸漸躁動,最後竟變得憤怒不平。


    貨物在橡津多停留一天,就多一份額外的耗費。旅人在羈途多耽擱一天,就多一分離鄉的愁怨。


    一些有意識或者無意識的衝動驅使著眾人逼近那處平日裏威嚴堅固、不可侵犯的駐所。似乎隻要駐所一開,橡津便能恢複運轉,貫通東西南北。


    駐所值守的兵士早早察覺到異常的端倪,及時出動,用長槍大馬平複了騷動。


    誰知,另一個令人震恐的消息突如其來,開始在商旅之間口耳相傳,再次迅速攪渾了江水。


    不少人堅信:有一夥兇狠的盜賊正在城郊流竄擄掠,橡城閉門自守,任城外無辜百姓自生自滅。


    眼下眾人身處水道關隘,進不能,退不甘,又聽說陸路也已斷絕,臉上都籠罩了一層陰影。


    “閑人散開!”


    兵士的唿喝聲如同鼓點,每落下一聲,人群便像潮水般翻湧一陣。


    喧嘩聲漸漸收斂,然而,無形的重壓卻在人潮的湧動中凝聚起來。


    碼頭和駐所外的衝撞被身處東岸崗樓的男女盡收眼底。


    “小姐親眼所見,橡津情勢危急,增援卻遲遲未至,靖南王到底什麽時候肯調兵!”


    首先發出質問的男人是橡津守將副尉潘昭。


    近來半月,他每一天都過得戰戰兢兢。


    衛府統軍李年對他直言不諱。容州將有劇變,他若自知守不住橡津,可以立即遜職自保。


    那次私密的談話一開始令他感到了侮辱,可隨著談話的內容逐漸深入,他才明白李年的良苦用心。


    李年坦誠相見,對他透露了眼前情勢的底裏,而不是坐視他糊裏糊塗丟掉性命。他素來重義,深感無以為報,唯有拚死捺命而已。


    此時此刻,與潘昭並肩站在崗樓窗洞前瞭望碼頭的女人正是從梓縣一路疾行趕到橡津的劉筠。


    她雙眼直視窗外,沒有看潘昭。


    “我不敢妄言軍機大事……”她緩緩迴答,聲音從猶疑變得堅定,“但是,有一件事我必須明明白白告訴潘將軍。我今日來到橡津,所作所為,和靖南王府、和容州軍督府毫無關係。假如潘將軍肯聽我一言,我將感激不盡。”


    潘昭怔了怔,忍不住轉頭看向劉筠,不知道對方葫蘆裏賣的是什麽藥。


    他聽劉筠自稱是靖南王之女,便一廂情願以為劉筠能給增援橡津一事帶來轉機。可對方一見到他就急著和靖南王撇清關係,他還能指望得上對方嗎?


    再者,雖說沒人膽敢在南沼打著靖南王之女的名號行騙,但是,他從未見過劉筠,也無從確定對方的身份,倘若有人冒名來誆他,而他輕易放對方進入哨所、透露橡津危急這等機密豈不是觸犯軍法?


    想到這裏,潘昭起了戒備,臉色即刻就冷下來,打算盡快趕走劉筠一行人。


    眼看著潘昭的態度由熱切轉為冷淡,劉筠心中忐忑,但仍沉住氣,說出早就準備好的說辭。


    “鱟蠍部首領容全曾買兇刺殺我。我僥幸逃脫,還意外識破了容全的豺狐之心。”劉筠頓了頓,向四周掃視一眼,見樓中兵士各司其事,才壓低聲音說,“我聽到風聲,容全暗自率領一夥叛賊直奔橡城、意圖作亂,我絕不能袖手旁觀。”


    潘昭見劉筠鄭重其事、說出來的所謂機密卻是他早已得知的消息,不由得輕蔑一笑。


    “你的意思是,你來橡津隻是為了報你的私仇?你打算帶著一隊護衛和容全決一死戰?”


    潘昭迴想起劉筠帶著數十名護衛風塵仆仆趕到橡津的情形。任何人見到那副氣勢洶洶的架勢都會認為對方大有來頭,也不怪他會在倉促之下失去警惕、沒有仔細盤問對方的身份來曆。


    此時他壓下懊惱的情緒,用心打量樓內樓外的劉筠一行人,果然看出了異常之處。


    跟隨劉筠登上崗樓的兩名護衛滿臉疲困,目光遲滯,一舉一動仿佛木偶人。留守在崗樓之下的護衛明顯分成兩撥,一撥人數少,也像登樓的兩名木偶人一樣呆滯,另一撥人數稍多,但兇神惡煞,身上彌漫著一股放縱無度的氣質,通過外露的目光侵吞著周遭的事物。


    潘昭心下越加驚疑不定。


    後一撥人到底是靖南王府的侍衛,還是作奸犯科的兇徒?


    “潘將軍是在笑我自不量力?”劉筠眼底浮起兩分黯然,轉念想起石璧送給她的那句激勵,沮喪頓時煙消雲散,“確實。我勢單力孤,自然比不過人多勢眾的鱟蠍部首領。但是,容全野心勃勃,作惡多端。潘將軍若是坐視不理,恐怕也要大禍臨頭了。”


    潘昭聽後皺起眉頭,冷哼一聲:“你既然想報仇,那就用你的伶牙俐齒去報吧。隻要你的仇人是個沒頭沒腦、輕易就受人激將的蠢貨,你一定能夠如願。”


    他的態度變得更加生硬。


    劉筠咬咬牙。她這才意識到自己竟然嘴笨到連橡津守將都說不動,更別提去說服衛府統軍了。


    要不是有石璧的深謀遠慮,她就算立時見到李年,也無法親手挫敗容全的陰謀。


    唿吸之間,劉筠平複了心情,再接再厲。


    “潘將軍誤會了。我對潘將軍說的話句句屬實。橡津眼下的危急,正是由於商旅受困,群情激憤,又有居心叵測之徒混跡其中、煽風點火。駐所受得住一次衝擊,但受得住第二次、第三次嗎?等到駐所失守……”


    “有我在,駐所絕不可能失守!橡津更不可能失守!”潘昭冷聲打斷劉筠,“即便你是靖南王的女兒,也不得在此胡說八道!”


    話音未落,四麵敵意的目光已經包圍了劉筠。


    雖然兩名護衛盡責擺出防備的姿勢,但劉筠心頭的壓力卻沒有減輕分毫。


    退怯的想法開始占據她的心神,她的勇氣也在抵抗這個想法時漸漸耗盡。


    然而就在這時,一道聲音驀然在她腦中響起。


    劉筠必定不負石總管所托……


    那是她自己對石璧的承諾。


    劉筠輕輕唿出一口氣。示意護衛退開後,她直截對潘昭說道:“容全準備在今夜突襲橡津,潘將軍有十足的把握擊敗容全率領的上萬精兵嗎?”


    這話口氣平和,卻擲地有聲。


    樓中陷入短暫而且古怪的靜寂。


    與所有人期盼的情形一樣,潘昭很快反應過來,再次開口質問劉筠。


    “這個消息你是從哪裏得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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