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覺得我可能愛上你了。”


    蘭斯洛特說這句話的時候,表情和平時一模一樣,臉上帶著愉悅而充滿魅力的笑容而讓人覺得並不正經,應該也不認真。白皙的皮膚上罩著一層淺淺的酒氣熏染出的紅暈,誰都看不出他那雙清澈的眼中究竟是什麽樣的情緒。


    事實上作為被表白的一方,蓋倫也這麽覺得。不過好在蓋倫向來穩重,對此沒什麽反應,然而他倆旁邊兩位副主任把嘴裏的紅茶噴了一桌子。


    院長修拉彎曲著手指敲了敲杯子:“蘭斯洛特,大家隻是讓你開個玩笑,你不用開這麽大的玩笑。”


    不過相比於其他人的震驚或是無可奈何,沒名字的院長顯然默默地鬆了一口氣:“其實我覺得這玩笑還好……讓蘭斯洛特開玩笑這件事本身就是個風險很大的事情好麽!”


    隔著重新熱鬧起來的人群,蓋倫垂下眼睛,細長而濃密的睫毛頃刻間遮蓋了他的眼睛,再也沒人能看到,倒映在那雙精靈的雙眼裏的,究竟是什麽樣的情緒。學院曆年聚會的聚會,蓋倫出席得本來就不多,也並沒有很多人特地來找他搭話。


    在永恆的黑夜籠罩之中的黑森林裏出生的黑精靈,大多都很厭惡陽光。趁著尚未日出,蓋倫起身告辭。驟然離開大廳,隔著夜幕,那片喧囂和熱鬧頃刻間就如同在黑暗的彼岸,遙遠而令人豔羨起來。


    黑夜在他身側疾馳著後退,黑精靈尖尖的耳朵稍微動了動,隨即他停了下來,緩緩轉過身。


    蘭斯洛特站在他身後不遠處,殺手的腳步總是如此輕盈而令人難以察覺,他身上還帶著酒氣,大概是匆匆忙忙跑過來的。


    蓋倫退了一步,退到身後的溪流邊上,清冽的水氣彌漫上來,讓焦灼的氣氛驟然冷冽了一些。


    蘭斯洛特盯著蓋倫看了一會兒,終於開了口:“蓋倫,我剛才沒有開玩笑。”


    蓋倫沒抬頭,睫毛的陰影仍舊籠罩著他的雙眼眼睛,月色朦朧,看不清他眼睛裏神色。蘭斯洛特覺得一陣酒氣上湧,向前走了一步,兩人之間的距離縮短了一半,頓時曖昧起來。


    黑精靈身上清冽的氣味竄進鼻子,蘭斯洛特趁著酒精的力氣剛要再說什麽,就看到蓋倫突然退了一步,然後迅速地將上衣脫掉了,露出修長白皙的上半身。


    黑精靈的身材修長而柔軟,披散在肩膀上黑發在月光之下微微有紫光,那是一具既沒有男性特征,也沒有女性的身體。


    蓋倫抬起頭,那雙美麗的眼睛直直地看著蘭斯洛特:“看清楚了麽?蘭斯,我不是一個女人,也不是一個男人。”


    蘭斯洛特的酒一下子醒了。


    他其實從來都很清楚這意味著什麽,他想起當初和特薩他們一起離開黑森林的時候,他警告正在糾纏黑精靈的德伯特的那句話。性別從來都不是問題,沒有性別才是。愛情是有性別的生物為了繁衍而產生的衝動的話,沒有性別的黑精靈從一開始就缺乏這一部分感情。黑暗之神沒有賦予他們“愛情”這種感知。


    那個時候,他或許也是在警告自己。


    “抱歉。”他低頭這麽說道,然後退了一步,如常地露出愉快的笑容,“酒多了,總容易衝動。”


    蓋倫看著對方轉過身走遠,摸著光滑下巴想,要是他的背影不這麽像落荒而逃,我或許真的會相信他隻是一時衝動。


    “蘭斯洛特·拉爾森。”蓋倫輕輕地念了一聲,發覺即使過了這麽久,這個名字依然如此不順口——


    “蘭斯。”


    在年末聚會的第二天,和往年一模一樣的,蓋倫親自送特質係各位黑精靈學生迴黑森林。


    整個大陸都不會有一個地方,比黑森林更加令黑精靈覺得舒適了。黑暗之泉深處有了濃重的陰影,大概是有小精靈孕育在那裏,即將出世了。蓋倫的神情柔和了下來,脫了上衣,安靜地潛入了泉水的最深處,溫和地打量著那泉水深處幼小的黑暗。


    當他再度浮上水麵的時候,他聽到了溫柔得令人心醉的聲音:


    “已經三個月大了,或許過不了很久就會出世了。已經有三年多沒有新的精靈出生了。”


    “海德。”蓋倫從水中抬起頭,對著同胞露出笑容,泉水並沒有打濕黑精靈的長發,他看起來依然優雅如初,“我在給這個孩子祈禱。”


    “黑暗之神之上。”海德奎茨走近了兩步,抬手贈予尚未出生的精靈最無私的祝福,而後他看向蓋倫,“蓋倫,我親愛的孩子,你看起來如此難過。”


    海德奎茨是親手將剛出生的蓋倫從黑暗之泉中抱出來的精靈,蓋倫總是對海德抱有極深的尊敬,不過這一迴蓋倫先怔了怔:“我?”


    蓋倫下意識地低下頭,看到水麵上倒映出來的自己的麵容,隱約看到了自己微微皺著的眉間。


    海德奎茨的笑容帶著難以言喻的令人安心的包容感,蓋倫下意識地開了口:“我或許……是在想,性別究竟帶來了什麽。”


    海德奎茨看了他一會兒,然後將手掌貼到蓋倫□□的胸口,等了一會兒,在蓋倫困惑的目光中,他問道:“你感覺到了什麽?”


    蓋倫很認真地迴答:“你的手,還有你溫和的死亡氣息。”


    海德奎茨耐心地等了好一會兒,他的臉上,有著不出所料的失落:“蓋倫,你察覺不到欲望。”


    蓋倫因為這個迴答而愣住了,看著海德奎茨收迴手,輕輕歎了一口氣:“即使不是所愛的人,對於有性別的生物而言,肉體的接觸會帶來欲望,溫度,濕潤,輕微的血管的搏動,同類的氣息,本該帶來欲望。而我們沒有,所以,我們是不一樣的。”


    沉默持續了好一會兒,蓋倫突然發覺自己的嗓音有些沙啞,心裏似乎驟然之間塌陷了一塊:“黑暗之神在上,我們……是殘缺的麽?”


    海德奎茨無聲地搖了搖頭:“大概因為沒有什麽生命是完美的,短暫的人類,饑渴的血族,易於暴躁的半獸人,或是其他生物,蓋倫,我們都有所殘缺。”他抬起頭,那雙似乎洞察了數千年歲月的雙眼帶著微微的笑意看了過來,“蓋倫,你愛上了人類?”


    蓋倫滿是詫異地抬頭:“海德,我們並沒有愛情這種感情。”


    “如我所說,我們隻是沒有欲望。”海德奎茨的外表比大多數黑精靈都要柔和,這時候微微笑起來,有如月光一樣美好,“愛情隻不過是一種執念與親近,友情,親情,或是其他任何感情,那隻不過是執念的不同形式,蓋倫,我們隻是把想要與一個人共度一生的執念稱之為愛情。”


    蓋倫怔了怔:“海德你……”


    月亮隱沒在雲中,又再度穿雲而出,帶來一片清冷的陰影。


    “我曾經試著成為一個男人。”海德奎茨這麽說著,語氣輕柔,似乎毫無所謂,“而後,我嚐試模仿一個女人。”


    他轉過頭來,然後笑了起來:“蓋倫,修剪眉毛,然後用妝容將臉部線條修飾得更加硬朗,貼上胡子,穿上堅硬布料製成的衣物來掩飾身體的不同,用變聲器讓聲音變得更粗,用更加粗獷的思路直接地思考問題,停止追究自己的情緒,這樣,你可以開始嚐試著更加接近一個‘男性’。”


    蓋倫怔了怔,看著他繼續說:“或者,化上豔麗的妝容,變得更加溫和,修飾聲線,換上更加收斂的舉止,讓情緒更加外流,來嚐試成為一個女人。你對這兩件事情有任何興趣麽?”


    “不……”蓋倫莫名地想起蘭斯洛特的臉,然後想象了一下,假如自己真的用那副樣子出現在他麵前,他會是什麽反應——


    大概會嚇得慘叫起來吧?


    若是他真的愛上了,一定不是愛上了會成為男性的自己,或是會成為女性的自己吧?


    海德奎茨把蓋倫微小的表情收在眼底,伸手撫摸他的頭:“你明白了麽?倘若他真的愛你,一定與你的性別沒有關係,倘若他不愛你,也不會因為你變成女性而愛上你。”


    “可是……”蓋倫垂下眼簾,“如你所說,我們終究是不一樣的。”


    “我愛過的那個人,他曾經教會了我這一切。盡管他在說完一切之後,告訴我,他根本沒有辦法愛上任何人,或者其他東西。”海德奎茨這麽說的時候,嘴角不經意地揚了起來,似乎壓抑不住那樣的笑意,“然後他說,去找一個相愛的人吧,對人類而言,倘若有一種欲望最為濃烈,那一定不是對性的欲.望,而是與相愛的人固守的欲望。倘若真的愛,就不要猶豫,倘若不能相愛,倒不如在愛情因為糾纏而變質之前,把它收迴心裏。”


    蓋倫垂頭,似乎是想了好一會兒,終於從水裏爬了出來,露出輕鬆的表情。他突然再度看向海德奎茨:“海德,你愛過的那個人類,是誰?”


    這個問題無疑相當冒犯,然而海德奎茨看著蓋倫的眼睛,相信他已經猜到了答案:


    “奧爾德斯·雅維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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