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說佛家人慈悲為懷,可有的時候,慈悲也是無情。


    渡遠在那花樓裏呆的時間久了,才明白——這屋門前點了藍色小燭燈的,都是那些還沒接過客或者是暫時還不能接客的。


    也是後來才曉得,這隻他看護的鷹靈溪衍之所以會在這裏,是來報恩的。


    ——蛇主當年對她有活命之恩,她們同族裏內鬥又兇,她在族裏頭常受欺負,法術也不高,受了那蛇主活命之恩不久之後,就又被她知曉了這個情況,隨後被蛇主私找,索性便出來跟了她了。


    渡遠不解,「那你不知道你來了是要做甚麽事的麽?」


    再說了,她能讓你來做這種事,又怎麽會是拿你真認作了一個妹妹那般看待?


    她低著頭喏喏的答,「知道的……」


    「知道你還來?!你心甘情願的?」


    渡遠又想到她門前燃著的藍燈,心說莫非是那蛇主心底也存了幾分私情,於是不忍她出來接客?


    「……可是蛇主對我有恩,她看到我來了就好開心的。」


    廢話,你能來替她害人了,她可不開心麽。


    「隻不過我又沒甚麽姿色,所以……也幫不到她甚麽。」


    得了,這姑娘腦子有病,不是傻的就是傻的!


    可覺得她本心不壞,隻不過是跟錯了人,或許還有救的……


    「溪衍啊,」他坐在她對麵,語重心長的歎了口氣,同當日初見那般溫聲道,「那些凡人又犯了甚麽錯呢?他們若是來你們這裏尋歡作樂,你們趁機吸食他們身上的元氣,這樣勢必損他們的陽壽,也損你們自己的陰德。有的甚至家裏有妻有子,再被發現了這些事,那女子性格不烈能忍氣吞聲的也就罷了,忍氣吞聲不了的,便又弄破碎一個家,散了家的人心中再生怨……萬物滋始,苟生怒氣……這般惡性循環下去,便沒完沒了了……」


    一邊說著一邊瞧著她似乎眸光中流露的不解之意更濃。


    渡遠又在心底輕聲笑諷了自己一句,也是,自己同她講這些又有甚麽用呢……她哪裏會懂。


    情愛二字之於仙佛妖魔都不可輕放不可勘悟,他自己沒墮入魔道之時,不也以為自己一定能本心不變的麽?


    可又有誰知,萬事萬物,不止自有定數,更是自有變數。


    這般想著便沒了言語,也罷,自己也是隻會救人,卻永遠學不會去渡人。


    所以他一直很敬佩他的一些師兄師弟,僅僅隻字片言,大智慧大開悟便能讓一個人開了竅,自此明了事理。


    可他卻偏偏嘴拙的很。


    那鷹靈見他不說話了,臉上也露出些許同自己一樣的困惑,便忍不住小聲開口問他,「那你又怎麽會來這兒呢?」


    「我啊?」


    他一笑,垂眸時眼裏又升起幾分自嘲之意,「我常常自詡來渡眾生。最後才發現自己一事無成。」


    當真無成。


    人死了他才能救,妖走上了歧途他才能收,事情隻要不發展到最壞,他之前就偏偏沒有能將其完美阻止的辦法。


    可不一事無成麽!


    她聞言卻笑,「你怎麽渡眾生?你就是個凡人罷了!」


    他及時醒悟身份,譏誚道,「那你不是個凡人?」


    言罷又輕嗬,「我瞧著你那個姐姐妖裏妖氣的,生的也極美,怕不是甚麽傳聞裏的妖精罷!」


    她便不再說話,靜默的喝著眼前魚湯。


    這魚湯聽說是麵前這人自己做的,說是閑來無事,反正她還沒被客人點到,他就不用看護她把她送到客人指定的地方,索性自己就提著魚竿出門偷閑。


    他還說,他喜歡釣魚。


    喜歡釣魚的那片刻寧靜歡喜。


    渡遠不是個真守清規戒律的和尚,他之所以後來會有『四海』這外號,也不單單是他那慈悲一掌挽四海,更是因他向來喜歡四海雲遊,天下為家。


    救苦救難的地方總是能覷見一二迴鬥笠袈裟。


    倒不知是不是他。


    因為這人會殺生,還會做魚,所以溪衍一開始真沒尋思過他竟然會是個和尚。


    不過……溪衍倒是愛吃魚,這也是真的。


    這溯魂將渡遠在廚房裏同廚子討好借過的半間寬敞小地,自己拾掇弄菜的時候全都映的一覽無餘,殷天問看的忍不住嘖了聲,看到那倆人對桌靜默吃魚的時候,又忍不住嘖了聲。


    花小滿不解戳他,「你嘖啥。」


    殷天問摸下巴,一臉的高深莫測,「這渡遠不簡單啊,這招高!」


    「啥?」


    「你看,那鷹靈現在算作孤苦伶仃了,來了這裏那蛇主也不管她了,其實就是把她忽悠過來了嗎,她是因沒姿色……長相平平身材也平平才好運氣的沒被人點到,那她萬一被人點到了?拋開這個不提,她是隻鷹吧,鷹喜歡吃魚吧,這渡遠給她做魚吃,這擺明了是想誘她轉移陣地投靠自己啊……」


    「你都在胡亂說些甚麽亂七八糟的,四海大師哪裏需要用魚去誘捕別人啊……」


    「你看,這你就不懂了吧,所謂兵者詭道也,你以為吃進肚子裏頭的是甚麽?吃本身就是*的一種,古語還有言食色性也呢,嘴巴被人牽著走了,肚子被人牽著走了,這嘴巴和肚子中間那位置是啥啊,是心呐。」


    花小滿十分困惑的瞪了瞪粉瞳,「你是說……一頓飯就把溪衍忽悠的喜歡上他了?」


    「我估摸著差不離,哪怕這臭和尚沒這麽打算引誘別人,那也□□不離十的讓這隻鷹靈覺得他人還不錯了。」言罷殷天問又自顧自搖頭,「果然呐小姑娘都是好騙的,幾頓合口的飯而已嘛,真是……晚輩佩服佩服,四海大師果然有大智慧!」


    花小滿側腿踹了一腳殷天問,這大不敬呢,胡說啥。


    殷天問得了這一踹差點直接被她踹地上去——畢竟當時為了搶個最佳觀影位置,那和尚持著溯魂坐在最中間,左邊依次是花小滿殷天問,右邊依次是諦鈴林山凡。


    不怪殷天問不想坐最靠近和尚的位置,花小滿不肯讓啊,也不怪他不去做諦鈴旁邊,林山凡會揍他呀。


    而且,坐林山凡旁邊就更看不到了。


    坐小個子的花小滿身旁他完全是占了便宜好不好——高清無遮擋完全看的一清二楚的說!


    當然了林山凡貌似占得便宜更大一些,為了瞧得清楚他都直接將臉湊到諦鈴臉旁邊了。


    這完全就是諦鈴妹子略微側一下頭都會讓他不小心占到便宜好不好!


    啊呀,真是人不可貌相啊,這一個兩個的原來都這麽有心計……早知道自己當初硬是擠他倆中間當那個礙事的多好!


    想歸想,殷天問一邊躬身撲嘍了幾下腿上的小鞋印,一邊呲牙咧嘴的嚇唬花小滿道,「你可別不信,你呀也小心點,別路上遇見個甚麽妖,你沒把他收了然後自己倒被他給收了。出門在外別胡亂吃人家東西知道麽!」


    花小滿眨眼,心說怎麽又輪到這隻鬼教訓她了,因此隻是不屑的撇撇嘴,繼續去關注『溯魂』上的影像了。


    *******


    在人間的日子一眨眼便是小半月過,再那麽隨意悠悠的提著魚簍踏迴斜陽,渡遠才發現,細細算來自己已在此停留了近一個月了。


    這一個月內,他好像又是一事無成。


    說是留待觀察這裏,卻又不知,究竟有甚麽可更好調查的。


    還能有甚麽呢?


    那蛇主必是要收服的,這樓裏頭的其餘女妖,害人太深的也要一並收服,淺的那種,就感化它們,或者打迴原形剝去修為,重新來過吧。


    是啊,既然都知道該怎麽辦了,那自己又為甚麽不肯付諸行動呢?


    固執的在這裏不停的告訴自己說,等一等,再等一等,又能等出個甚麽結果呢?


    渡遠那時候想不明白,自己為甚麽會在那一條通向歸樓的小路上,一而再再而三的凝步。


    ——許是不喜歡那裏頭花紅柳綠的情氛,或者是聽不慣那裏頭的鶯歌浪語。


    可那些和他又有甚麽關係呢?


    佛家人不止慈悲為懷,更以心靜為豪。


    可他心靜嗎?


    他覺得他心仍舊是靜的,頭先釣魚那時候,昏黃微染鱗波蕩,他持著魚竿靜坐石塊之上,觀天觀地,觀自在。


    是啊,是自在的。


    除了,推門而入那一瞬,發現她不在了之外。


    那一瞬間,渡遠發現,自己竟然不自在極了。


    將魚簍擱在了一旁,也沒有再去同大廚夜深討借半間閑房的*,渡遠對那空空如也的房間靜默的觀望了幾眼,然後慢慢踱步過去,坐到了床邊。


    她應該是……已經被帶去服侍誰了吧。


    你看,其實就是這樣的,就算自己再怎麽想從外麵偷懶到迴去的這條路走的再慢一些,縱使沒有自己親手把她交付給別人,也會有另外的人將她帶走。


    一樣的,一樣的……


    該麵對的,躲不過,逃不了。


    蛇主要殺,眾生要渡。


    短短半月餘間,他不過像是養了條會反咬主人一口的蛇,苦口婆心沒用,說多了又怕顯得自己不自在,心底也在奇怪這般多事的自己。


    以前的自己是怎樣的?


    以前的自己太靜了啊。


    對待萬事萬物,都隻一句——靜待其變。


    所以若是以前的自己,該怎麽麵對這樣的事?


    他不會去勸說,他隻會默默的冷眼旁觀,最後憐憫的瞧瞧腳下眾生,隨手拾起螻蟻一個。


    想到這兒他又開始笑,先是唇角慢慢勾起一個輕淺的笑意弧度,可是未及翹起,他才發現,他現在笑不出來。


    開始止不住心下揣度,甚至止不住思量——她有沒有聽自己的話,不要害人?


    可是……那她就算不去害人,自己又算不算是害了她?


    渡遠猛的站了起來。


    為甚麽先前認出她是妖,他就先想著眾生了?


    能來這裏消遣的眾生,又怎生會是善人?


    自己為甚麽就沒想過溪衍?就沒想過……她如果……如果和陌生的人歡愛,對她來說又是不是損失?


    越想下去越慌,越慌便越忍不住想扣住腕上佛珠。


    隻要施一個小小的術法,他便立馬能找著她在哪兒了。


    ……那天見她低頭吃飯吃的太香,都不帶著抬頭的,額前幾縷碎發都快落進碗裏頭去了,他在對麵看的糾結,便忍不住伸手替她將發絲別到耳後。


    她嚇得忙扔碗縮身偏頭,眼睛瞪得大大的,嘴角還沾了幾粒裹了鮮濃魚湯的米粒。


    「頭發進碗裏頭去了,我沒甚麽別的意思,我也不會對你怎樣。」


    她戒備的盯著他看了會兒,瞧他是再沒做甚麽其他動作的打算了,這才又默默坐過來些吃飯。


    渡遠頓在空中的手也慢慢收迴,卻不知怎了,手指虛過她臉側,那術法就跟失了控一樣的自己使出去了——我隻是想在以後每一個外出釣魚的時候,知道你是否還是平安的。


    你隻要還是平安的……那就好。


    畢竟,我擅救眾生,卻難渡妖魔。


    我心下自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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