宴臣身為公主,南帝的明珠,母親又是陶貴妃。千嬌萬慣寵出來的女嬌嬌,誰能說她過錯!


    白夫子嗟歎頻頻,眉頭緊皺,我看得出來她其實是不忍心的。可思酎後,戒尺還是落在允康手心,幾板子下去,允康手就腫了……二十板子下去,手上血泡浮現。


    我和於歸每求情一句,落在允康手上的板子便多一下,以至於我倆都不敢再說話,隻能焦心的看著,板子打在掌心的聲音,聽著真難受。我沒去求宴臣,因為我知道,允康不願我去求她,這是她僅有的傲氣。


    安康就站在宴臣身旁,眉心舒展安然,略無擔憂,似有意避開我們視線,便低頭看著地麵。


    這樣的安康,真讓人覺得陌生。她幾時,變成這樣了。


    宴臣猶如看戲的觀眾,嘴角噙笑,杏眼炯炯,毫無一絲不忍。


    三十手板打完,允康一雙手已經腫得不成樣子,血肉模糊,觸目驚心。整個過程,她都緊緊咬著嘴唇,不肯求饒,也不曾哭。嘴皮被咬破,沁出血珠。


    白夫子閉目歎息:“你可服氣?”


    她聲音輕顫:“允康有錯當罰,自然服氣。”


    ——


    到了最後,宴臣大約也覺得無趣,便不痛不癢的鬆了口,放了允康。


    我急忙掏出羅帕要給允康包紮,卻被宴臣搶走,我著實忍無可忍,橫眼冷冷剜著她,一把奪迴帕子。


    “缺缺公主,請你不要多管閑事。”


    宴臣瞪著我,口氣生硬。


    我冷笑道:“怎麽,你還想教訓我不成?”


    她欲言又止,慪氣不已。


    我雖為質子,也不是全無地位,至少明麵上還得客客氣氣的對我。


    可憐的是允康,才從夫子戒尺底下逃過一劫,又被宴臣罰跪在門外的石子路上。她放了話,須得跪滿兩個時辰才算完事,若是有誰求情便要延長罰跪的時間。


    宴臣存心要為難允康,我也是無能為力。既然求不得情,索性陪著允康一起跪。


    我和於歸一左一右,陪跪在允康兩邊。


    而安康,由始至終都在獨善其身。


    允康強忍掌心疼痛捧過她的貓,蔫蔫的,吐字都費勁,卻依舊在勸說我和於歸不要摻和進來。


    “你們起來吧,不用管我。我在家跪慣了,這兩個時辰不算什麽的。”


    “少廢話。”


    我嚴詞駁迴。


    又換迴笑臉對她道:“在我們北邱,不光男子講義氣,女子也是重義氣的。你是我朋友,之前雖沒為你兩肋插刀,幫不上忙。現在怎麽著,我也得意思意思,表示一下我還是個講義氣的人。”


    頓了頓,又補充道:“你可不能把我們撇下。有難同當,有福同享,男兒本自重義氣,天子也會給顏色。”我跪的筆直,拍著胸脯,豪氣雲雲。


    於歸怔仲片刻,到底沒忍住噗嗤笑出聲來,她對我翻了個白眼,糾正道:“那句詩叫男兒本自重橫行,天子非常賜顏色。而且,用在這裏不合適。”


    我:“……”假裝聽不到。


    允康勉勵一笑,迴神看著她的貓,溫柔的用臉在貓身上蹭蹭,露出安心的笑容。


    日頭正烈,曬得石子路滾燙,半個時辰過去,允康臉皮被太陽炙得通紅,嘴唇皸裂出血。我見她撐不住,起身想將她拽起,她苦笑拒絕,搖了搖頭:“現在罰得重一些,迴去後,便少脫一層皮。”


    是啊,若是在學院不挨打,迴了家隻會打的更重。


    我望著允康,無語凝噎。


    我仍舊覺得此事蹊蹺,允康這隻貓素來溫順,脾氣好,關鍵是它懶得出奇,便是隻耗子從它麵前路過,也是不耐煩去捉的。一日裏,十個時辰都用來睡覺,動都不見動,遑論去撒野。我常變著法逗弄於它,卻從未見它發狠,如今宴臣臉上平端被抓上三條大口子,真是匪夷所思。


    於歸盯著允康懷裏的惹禍精,氣不順道:“你平日裏就是太寵大白了,才會讓它傷人。”


    允康愣愣,沒有辯解。


    我好笑的戳了戳於歸的頭:“這是隻貓,又不是人。你讓它不撓人它就不撓人了,那它不成精了。”


    允康低首沉默許久,輕聲歎息,囁嚅道:“隻求宴臣公主能不再追究下去,如若不然,整個太常卿府都得因我恆生枝節。”


    我與於歸麵麵相覷,不知該說些什麽,隻盡量說些好話寬慰。於歸動怒不已,低罵白夫子,說她蠻不講理,枉為人師。


    “其實這不能怪白夫子,她打允康也是無奈之舉,宴臣身份高貴,非允康所能得罪。如今宴臣臉受了傷,恐怕陶貴妃不會善罷甘休。我隻擔心,允康會不會因此受更重的懲罰。”


    於歸會意,遂轉口罵向宴臣。“刻薄刁鑽,任性野蠻……以勢欺人!!”


    我肅然點頭:“罵得好。”


    於歸倏地垮下肩,哭喪著臉說:“罵人真累。渴了,缺缺去倒杯水……”


    我有氣無力的看著她,舔舔嘴皮道:“你怎麽不自己倒?”


    她癱坐在地上,捶著腿,撇撇嘴笑道:“腿麻了,不想動。”


    我歎了口氣,起身端來兩碗水,一碗給她,一碗遞去給允康。


    大約一個時辰跪完,允康就開始有些跪不住。她這幾日都是病著的,身體虛弱得緊,眼下罰跪又挨打,麵色十分憔悴。豆大的汗水順著她的臉頰滴在地上,我用手背去替她拭汗,越擦汗越多。


    今天的太陽不知道為什麽,格外毒辣似的,就是我這般體力好的人都有些扛不住,於歸和允康就更是困難了。一個不留神,允康便倒了下去。


    “允小五!”


    …………


    因為今日之事,允康病得更重,接連兩日不曾來尚書苑,安康也不見人影。我和於歸去太常卿府看望她時,她將自己鎖在房間誰都不見。盞露哭著跪求我們去開導允康,我和於歸無計可施,甚是擔心。


    我問盞露,允康那日迴府後又發生了什麽,她不說,隻一個勁兒哭著搖頭,聲淚俱下,讓我們別再追問。


    我和於歸急得不行,不住的拍打著門,連聲唿喚。允康不迴話,屋內半點聲音不見。


    我正打算破門而入,恰逢安康母親大申氏疾步而來。大申氏麵色沉重,眸光盡是暮靄。她見著我,緩緩福身,繼而不發一言的走至門邊,尾隨她而來的是一眾仆人婢女。


    原本跪在地上哭泣的盞露見狀,急忙上前相扶,大申氏一閃避開,反手甩她一個大耳刮子,嗬斥道:“沒用的東西,連主子都伺候不好。”


    盞露不敢爭辯,立即跪下謝罪。


    大申氏卻還不解氣,接二連三的又給了盞露幾個耳光,盞露疼得伸脖皺眉,淚流不止。


    我幾步迎上,擋在盞露前方對申氏道:“夫人,您要教訓下人,我本管不著,可現下當務之急,是將門打開,去看看允小五怎樣了。”


    她終於停下,命令盞露繼續跪著。


    “公主說得是,我這就命人將門打開。”


    她語氣平和,波瀾不驚,朗聲吩咐身後的人:“將門給我卸下來!”


    真是簡單粗暴啊。


    門嘩然一聲打開,不待我們進去,允康已經若無其事的走出來。


    她臉上含笑,一如往昔:“讓大家擔心了,允康沒事。”


    我於心不忍,彳亍不能言。


    後來,允康身邊再也沒有那隻愛曬太陽愛睡懶覺的大白貓,於歸試探著問她貓去哪兒了,她隻輕飄飄的說了句:“死了。”便再贅述。


    允康變得更加沉默寡言,看起來越發孤單落寞。


    她照舊來尚書苑,秦落雪依舊會給她說笑話,逗她開心,她靜靜聆聽,偶爾也會笑,可笑得十分勉強。


    有一日,允康沒來尚書苑,隨後的第二日、第三日……都沒來。


    許是有了答案,我們都未再追問原因。


    我不是很清楚允康家中的事兒,也或多或少明晰她的處境並不太樂觀。她是庶出之女,生母早逝,父親疼愛不多,凡事都要自己謀劃。


    我也知道,允康並不如她表麵那樣天真無知,她的愚鈍,多半是裝出來的。我們都看破卻不說破,因為明白她——她活得,委實不容易。


    我在尚書苑的最後一節課,聽了白夫子講解《女誡》的最後一篇。


    我望著右手邊空出來的位置,原本那裏,該坐著允康的。


    白夫子心情甚好的講解著文章大義,嘴角銜著一縷清傲笑意。鬢邊有一縷沒有梳妥帖的發絲垂下,教風扶起,躚然翩翩。


    再過幾日,白夫子便要卸任,尚書苑會有新的夫子接替她的位置。等候多載,她終於找到自己的靈魂伴侶,過了中秋,她會脫下這身女夫子長袍,戴上鳳冠霞帔嫁給武平齊的哥哥武平皎……


    再過幾月,郝夫子也會告老還鄉,管博山依然是這裏的學監。


    尚書苑會有新的夫子,新的學子。潮來潮去,雲卷雲舒,歲月無聲,看似什麽都沒發生,卻又什麽都發生了。


    夜涼如水,月皎似雪,我毫無睡意,遂披了大氅打算起身去散步。


    剛走到院中,便聞一陣幽香襲來,瞻首望去,樹上如綢似錦,盛開著團團簇簇的海棠,這香原是海棠香。我順著院子裏的樓梯爬到屋頂上,小心翼翼的找了個位置坐下,放眼望著四方,四方被月亮照得如同白晝。兀地記起來,今日又是十五。月月有十五,年年有十五。


    十五的月亮總是那麽圓,那麽亮,也總讓人想起家來。真是奇怪,為什麽看著月圓便會不由自主的思鄉,月亮再圓再亮,可她又不會說話,如何寄托思念,但人們還是樂此不疲的對月祈求團圓。


    以前我覺得拜月求團圓的做法十分愚蠢,且毫無根據,毫無用處,也一直標榜自己為人清醒,不同世俗裏愚昧無知的庸人。可現在,我還不是一樣,隨波逐流,幹著自己以前認為的傻事。


    我雖不明其中緣由,仍舊虔誠的對著月亮禱告:“我呢,不求權傾天下,隻求穩享太平;不求潑天富貴,隻求健康長壽,吃得好,睡得好,但也得小有錢財哈,不然我如何健康長壽。對了,你還得庇護我,遇難成祥,逢兇化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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