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沙來勢洶洶, 夜風唿嘯,牧雲歸坐在燈下,靜靜翻書。


    門?口傳來輕微的響動聲, 牧雲歸刹間抬頭, 眼眸冰冷銳利:“出去。”


    “是我。”一個頎長的人?影慢慢走近, 燈光從他的衣袂爬到脖頸,正是江少辭。牧雲歸看到是江少辭,身體微微放鬆, 問:“你怎麽來了??”


    同命蠱種下了?,但是言語冰還沒有醒來, 牧雲歸這幾天?一直留在言語冰的輦車裏照顧她。至於霍禮,牧雲歸能和霍禮維持表麵和平就已經是好涵養了?,這幾日霍禮來過好幾次, 都被牧雲歸趕走了?。


    所以?剛才有人?進來的時候,牧雲歸才本能以?為是霍禮。沒想?到, 竟是江少辭。


    江少辭斂衽坐到對麵,漫不?經心道:“我來看看你。這幾天?她還沒醒嗎?”


    牧雲歸搖頭, 眉宇間不?免浮上幾分愁緒。江少辭其實並不?擔心言語冰,同命蠱已經生效, 言語冰轉醒隻是時間問題。江少辭隻是不?滿牧雲歸全部注意力都轉移到言語冰這裏,霍禮吃閉門?羹是活該,但他為什麽要被冷落?


    山不?動我動,既然牧雲歸不?出來, 那江少辭主動來找她。江少辭看在牧雲歸的麵子上,禮貌性說道:“陳老怪說她的脈象穩定很?多,性命已無?礙。這些日子你為了?照顧她,都沒怎麽休息過。你身上還有鮫毒呢, 你也是病人?,該休息就休息,不?要總在這裏熬著。”


    牧雲歸看著江少辭,突然輕輕眯起眼睛:“你為什麽突然說這些?你該不?是和霍禮打?掩護,故意支我離開吧?”


    江少辭聽完挑眉,簡直氣不?打?一處來:“我在你心裏就是這種人??”


    “我並非懷疑你。”牧雲歸這樣說著,目光卻不?見軟化,“我隻是信不?過霍禮。”


    外麵風聲如山海唿嘯,一豆燈火飛快地晃了?一下,車內光影快速變幻。江少辭半張臉沐浴在燈火中,定定看著牧雲歸。


    牧雲歸也坦然迴視。江少辭隔著一張短短的桌案,一寸寸掃過牧雲歸。燈下看美人?,她坐在燭火籠罩中,越發美得驚心動魄。膚若凝脂,眼如點漆,烏發雪膚,盡態極妍。


    其實仔細看,牧雲歸的長相和言家人?頗有些相似之?處,隻不?過言語冰眼型狹長下垂,美則美矣,卻有一種不?堪一折的脆弱感;而牧雲歸的眼睛要更圓一點,眼珠在眼白中占比很?大,又潤又黑,像小鹿一般生機勃勃,天?生帶著股單純無?辜。


    江少辭最喜歡她的眼睛,當那雙黑白分明的眸子裏閃著光的時候,無?論她要求什麽江少辭都忍不?住答應。但現在,那雙眼睛裏卻升起防備和疏離。


    這一天?終於來了?,她終於為了?她的家人?而和他產生隔閡了?。江少辭一動不?動盯著牧雲歸,問:“你因為她,懷疑我?所以?在你心裏,終究是你自己?的親人?更重要。”


    江少辭對著霍禮時斬釘截鐵,但是他心裏並非沒有動搖。江少辭自信隻要他在,就絕不?會讓牧雲歸落到言語冰的地步,可是,這件事的前提是牧雲歸願意信他。


    無?論牧雲歸的父母到底是什麽人?,關鍵都在於牧雲歸,而不?是江少辭。


    江少辭眼睛亮得驚人?,明明沒有接觸,牧雲歸卻感覺到某種侵略感。她轉開眼睛,正打?算借倒茶迴避一下,就被江少辭隔著案幾抓住手?腕。


    牧雲歸知道江少辭沒有用力,他要是認真起來力道遠不?止如此。可是牧雲歸卻被他牢牢圈住,他的手?指覆在她手?腕上,堅如鐵石,明擺著不?達目的不?罷休,連目光也進攻性十足。


    牧雲歸見慣了?江少辭漫不?經心,他連和人?對戰都一副百無?聊賴隨便打?打?的樣子,她還是第一次見他攻擊性這麽強。牧雲歸在這種目光下無?所適從,不?由步步後退:“我沒有。”


    “言家族長僅因為言語冰和外人?有牽扯就要斷絕父女關係,而我也是外人?。”


    “這兩件事情有什麽關係,你不?要無?理取鬧。”


    “到底有沒有關係,你心裏明白。”江少辭緊緊盯著牧雲歸,目光宛如銅牆鐵壁,步步緊逼,“你知道我在說什麽。”


    江少辭之?前似有似無?地試探過,牧雲歸有時候覺得自己?想?多了?,有時候又覺得他在開玩笑?。現在,他近乎將事情挑明,那層薄薄的窗戶紙岌岌可危。


    牧雲歸一退再退,聽到他逼問一樣的語氣,瞬間也生起氣來,倏地抬眼:“那你想?讓我做什麽?像霍禮那樣任你擺弄嗎?”


    江少辭沉著臉,重重道:“和他們沒關係。”


    江少辭話音冷厲,牧雲歸聲音也不?由抬高:“那你為什麽要和霍禮合作?他又是送藥又是查消息,合作條件到底是什麽?”


    兩人?聲音越來越大,燈火飛快晃了?一下,陰影像水波一樣從屏風掠過,遮掩住後麵細微的咳嗽聲。


    言語冰並非有意聽他們吵架,隻是這是言語冰的輦車,她剛醒來就聽到牧雲歸和江少辭在外麵說話。言語冰不?好打?擾,暫時裝睡,誰想?這兩人?越說越激烈,言語冰便是想?打?斷都沒法?了?。


    言語冰嗓子發癢,沒忍住輕聲咳嗽。她盡量壓低聲音,還是被他們聽到了?。


    屏風外的動靜停止,飛快吹進來一陣烈風,過了?一會,牧雲歸一臉平靜地從外麵走進來,沒事人?一般坐到榻邊:“語冰姐姐,你醒了??感覺怎麽樣?”


    言語冰撐著床榻,試圖坐起來。牧雲歸連忙扶住她:“語冰姐姐,你小心。”


    言語冰緩慢坐好,她頭發散開,隨意披散在肩上,像黑瀑布一般攏住半邊身形,越發顯得她弱不?勝衣。


    牧雲歸在言語冰身後塞了?靠枕,她看到言語冰黑亮筆直的頭發,頗為羨慕:“語冰姐姐,你的頭發真好看。為什麽你們都是直發,隻有我的頭發總是亂七八糟。”


    言語冰聽到這裏抬眸,才注意到她是略有些蓬鬆卷曲的發質。言語冰輕輕撫過她毛茸茸的發頂,說:“這樣很?好看啊,像波浪一樣又卷又蓬,我看著都喜歡。”


    人?總是喜歡自己?沒有的東西,牧雲歸向?往言語冰那種冰冷精致的長直發,言語冰卻對牧雲歸鬆軟的自然卷愛不?釋手?。牧雲歸長相精致,濃密微卷的發梢衝淡了?她的疏離感,反而增添幾絲慵懶柔美。


    言語冰說:“言家都是直發,見多了?沒意思,還是你這樣的好看。”


    “哪有。”牧雲歸道,“現在看著不?顯,其實每次洗完都很?難打?理。我母親也是這樣,她為此苦惱了?很?久。”


    “是嗎?”言語冰皺眉,心中隱約閃過些疑惑。她印象中北境之?人?都是天?生直發,似乎還沒見過卷發。這個疑問在言語冰心中一閃而過,很?快她就忘了?。兩人?相互比較頭發,漸漸說到護發養發上,一不?留神就說了?很?多。不?過也幸虧如此,剛才那件事被默默蓋了?過去。


    牧雲歸見話題打?開,便盡量不?經意地說道:“語冰姐姐,那天?你把我們嚇壞了?。無?論有什麽難題總可以?商量,以?後你切不?可如此了?。”


    言語冰靠在枕上,微微垂下臉,頭發從她肩上滑落,對比之?下她的臉仿佛還不?及巴掌大:“父親為家族殫精竭慮,僅一千餘歲就兩鬢生霜,我作為女兒,不?能替父親分憂,不?能為家族效力,反而給家族引來禍患。我素來無?用,如今還要給父親蒙羞,如果我的死能幫父親、家族做些什麽,我心甘情願。”


    “語冰姐姐。”牧雲歸用力握緊她的手?,嚴肅地看著她,“誰說你無?用?你已經做得很?好了?,不?要妄自菲薄。”


    言語冰苦笑?:“雲歸,你不?必安慰我,我自己?知道。父親明明有著不?輸於嫡係的絕佳天?賦,而我卻一丁點都沒有繼承,反而天?生羸弱,不?斷給父親添亂。流放途中本就物資緊缺,父親還不?斷給我尋找天?材地寶,這麽多修煉資源砸下來,便是扔到水裏都能聽個響,我卻毫無?動靜。我愧對父親,如今還……委身於外人?。父親說得對,我被擄走時就該自盡以?明誌的,如何有臉麵活下來?”


    “語冰姐姐。”牧雲歸打?斷言語冰的話,雙眸如炬,深深望入言語冰的眼睛裏,“你是一個人?,不?是一個物件,無?論你喜歡誰、嫁給誰,隻需要問自己?願不?願意,而無?需對任何人?負疚。言族長的話你不?要放在心上,何況,我總覺得那天?的事另有玄機。”


    言語冰被迫直視牧雲歸的眼睛,被裏麵的光芒所攝。言語冰突然就明白江少辭為什麽會被氣走了?,言語冰身為女子都忍不?住被她吸引,何況男人??對著這樣一雙眼睛,誰能發出火來?


    言語冰一時非常羨慕這種鮮活的生命力。能擲地有聲地說出要嫁給喜歡,能毫不?在意別?人?的看法?,唯有成長在一個充滿愛與希望的地方?,才能養出這種眼神吧。


    言語冰有些羨慕牧雲歸,更多的還是為她高興。她母親一定是個很?好的人?,牧雲歸能在母親身邊長大,真好。


    至於牧雲歸所說的玄機,言語冰是不?信的。牧雲歸隻是變著法?安慰她罷了?,言語冰這些年都是這樣過來的,她懂。


    牧雲歸看到言語冰的神情,菱唇微啟,最終卻抿住了?。她隻是直覺不?對,在沒有得到確定的證據前,還是不?要說出來攪擾言語冰了?。


    牧雲歸沒有再繼續言家的話題,她故意用輕鬆的口吻,和言語冰說道:“無?論怎麽說,你那天?出掌時是真存了?死心,你欠言家再多也該還清了?。你就當自己?死了?一迴,如今的你是新生的,也該為自己?而活了?。”


    自殺這種事也講究一鼓作氣再而衰三而竭,言語冰死了?一次後,確實再鼓不?起勇氣自盡了?。她有些茫然無?措,低低道:“連死都做不?到,我是不?是沒用極了?。”


    “哪有。”牧雲歸用力握緊言語冰的手?,“你的人?生才剛剛開始。以?後會有很?多美好的東西出現在你的生命中,等到了?那時你就會發現,現在你覺得越不?過去的坎,其實不?值一提。”


    言語冰目露惘然,語氣小心翼翼:“真的嗎?”


    “當然。”牧雲歸說完,微微頓了?頓,不?冷不?熱道,“那個男人?不?算。有些人?嘴上說得好聽,其實連最基本的信任和尊重都做不?到,恨不?得連說句話都監聽著。你說這種人?,要他們何用呢?”


    言語冰看著牧雲歸,眼中似有所悟:“你還在和江公子生氣?”


    牧雲歸冷笑?:“他是他我是我,他做什麽,和我有什麽關係?”


    言語冰欲言又止,她站在過來人?的角度上,其實能理解剛才他們倆為什麽吵架。言語冰今日能被逼死,明日就會輪到牧雲歸,江少辭著急氣憤再所難免。但牧雲歸又本能護著和自己?有血緣關係的言家,兩人?自然一談就崩。


    這種事情是死結,言語冰連自己?的都處理不?好,實在沒法?給牧雲歸建議。她避而不?談,說:“好了?,不?提他們了?。銀霜天?蘭找到了?嗎,你的毒怎麽樣了??”


    “風暴快停了?,等天?氣穩定下來我出去找。”牧雲歸道,“放心,我一切都好,不?會有事的。反而是你,該好生養養了?。”


    說起這個,言語冰奇道:“不?知道怎麽迴事,我這次醒來,倒覺得比以?往強上許多。”


    她記得那時她一掌劈向?自己?心脈,並沒有留力。就算她弱的連自己?都殺不?了?,經此一遭後她理應更虛弱,為何體內反而湧動起活力?


    牧雲歸知道這是同命蠱起效了?,言語冰感受到的生命力並非她自己?的,而是霍禮的。牧雲歸實在不?知道該如何麵對霍禮,下蠱的人?是他,陰差陽錯差點害死言語冰的人?是他,不?要命救言語冰的人?也是他。霍禮不?讓人?告訴言語冰同命蠱的事,牧雲歸也隻能裝作不?知道,淡淡說:“可能是治療的藥好吧。”


    牧雲歸說是藥物,言語冰便也覺得是某種靈丹妙藥。修仙界總是不?缺機緣之?子一飛衝天?的故事,以?前言語冰覺得那些幸運與她無?關,沒想?到,她竟也有被上蒼眷顧的一天?。


    言語冰死了?一迴,仿佛明白了?許多事情。她點點頭,平靜淡漠道:“難為他還願意找藥救我。曾經他留我是為了?言家,如今我已成了?廢棋,他也不?需要做戲了?。”


    霍禮的行為在言語冰心裏完全成了?做戲,牧雲歸沉默片刻,說:“無?論如何,你健康快樂最重要。”


    車壁外,霍禮和江少辭無?聲走遠。江少辭被氣出來後,自己?在風中暴走了?一會,突然意識到他有理在身,為什麽要出來?江少辭理直氣壯地迴去,正好撞到霍禮。


    霍禮感受到言語冰醒來,匆匆趕過來。他們兩人?見麵,對視一眼就若無?其事錯開視線,彼此等著對方?先進去當炮灰。結果,無?人?動彈。


    江少辭“一不?小心”聽到了?牧雲歸和言語冰的對話。牧雲歸和言語冰交流護發心得的時候,江少辭一臉迷茫,完全不?知道她們在說什麽。幸好霍禮也不?懂,後麵牧雲歸忍無?可忍指桑罵槐,江少辭和霍禮相互都覺得罵的是對方?,繼續心安理得地聽下去。


    結果最後,江少辭聽到牧雲歸說“他是他我是我”,霍禮聽到言語冰說“他不?需要再作戲了?”,兩人?都中了?會心一箭,心想?還不?如早點離開呢。


    走遠後,霍禮稀奇一般問道:“你不?是見過北境人?麽,你就沒注意到慕景的頭發是卷還是直?”


    江少辭費力想?了?想?,咬牙罵道:“你有病嗎,你和一個男人?打?架時會注意他的頭發?”


    倒也是,霍禮遺憾,看來牧雲歸母親身係何人?注定要成為一個謎了?。他留在外麵並非像牧雲歸說的那樣監聽,而是擔心言語冰想?不?開。幸而有牧雲歸開解,言語冰雖然還鬱鬱寡歡,但至少不?再想?尋死了?。


    她可以?恨他,可以?不?信任他,也可以?無?視他,但要活著。霍禮見慣了?黑暗,所以?更明白活著有多可貴。


    霍禮望了?望前麵滾滾塵沙,說:“風暴剛剛減弱,誰都拿不?準前方?路況。你真要走?”


    “當然。”江少辭依舊一副漫不?經心的樣子,“我就知道你們指望不?上。我一個人?去尋銀霜天?蘭,說不?定迴來的更快些。”


    霍禮輕輕點頭,沒有再勸。江少辭迎著月色走了?兩步,忽然迴頭:“保護好營地。”


    霍禮平靜頷首:“自然。”


    大漠孤月,風沙滾滾,霍禮靜默注視著一個背影逆著風,飛快消失在沙海之?中。而不?遠處的車帳中,牧雲歸給言語冰端藥,她拿起湯匙,在藥汁中攪了?攪,手?突然頓住。


    她眼睛望著藥碗,但雙眼失焦,連熱霧掛在她睫毛上都不?動一下。言語冰意識到不?對,連忙問:“雲歸,怎麽了?,你看到什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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