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瑾不安地望我,眸子中自然而然地流露出擔憂之情。我微微一笑對他點點頭,示意他安心離開。


    哥哥見狀,不動聲色擋在我和他之間。高大的身影交疊,掩去了似有若無的情愫。唯有衣香鬢影叢中,我看見一雙恚恨至極的眼睛。


    是蕭琳。


    我無意挑釁,眼波一轉迴身不再看她。然而轉過身,蕭琰尖銳的目光幾乎把我刺穿。


    今夜裏冷汗涔涔,手掌心濕了又幹,幹了又濕,幾重反複後,再麵對這樣蕭琰逼人的無聲質問,竟然也不覺得什麽。


    大殿的門沉悶一響,咣當闔上。所有人都退出了大殿,隻剩下隱隱約約的各色熏香,和殿中酒水的醉人氣息糅合成一團。


    我斂衣而問:“皇上還有何事?”


    蕭琰神色清冷,靜靜地打量著我。我微感不適,輕垂羽睫道:“皇上怎麽了?”


    他的嗓音略啞,道:“朕留你在清陽宮,不該是件尋常事麽?”


    我微怔,旋即溫和一笑:“是,不過天色已晚,太子他們還在未央宮等著臣妾……”


    他飛快地打斷我:“是太子在等你,還是你的心已經隨著方才的人走了?”


    我錯愕,宮中十幾年的生活使我下意識想要反駁,然而張了張嘴卻說不出什麽。他沉沉一歎,一步步走來,輕輕道:“其實剛剛朕留下你,是想同你好好談談。這麽些年來朕一直想不通,怎麽和你走到了如今的地步。”


    微一停頓,他道:“你可還記得那一年仲秋節,你我在太液池上泛舟,賞月飲酒……”


    他驀然說出這樣的話,更讓我周身環繞上一層冰冷。這麽多年悄無聲息溜過,本就可以消磨掉最初的真情。這麽多的算計、猜疑、忌諱、矛盾,如同層層塵土,再純真如溪流的感情,也可被攪弄渾濁。


    但我仍記得那一年那一天,我是真心愛戀過他。小園香徑,月色動人,他小心翼翼抱著我分花拂柳。太液池邊的畫舫,舫中珍藏的美酒,馥鬱的氣味時隔這麽多年,我仿佛還能聞得到。


    時移世易,如今迴想從前,不真實得恍如一場夢。


    蕭琰不明白,當我自己費心與宮中的女子周旋時,他便已不是我的倚靠,隻是我名義上的夫君。當我思量如何躲避他的猜疑時,他便已不是我的夫君,隻是我敬畏的君王。當我在他的忌諱中掙紮、努力想要活下去時,他便已不是我的君王,隻是我的敵人。


    真真假假,虛虛實實,我和他就是這樣一步步走至如今,何來的想不通。


    未央宮內跪著幾個人,是哥哥在出宮之前吩咐下的。他告訴金仁這都是李昭容的同黨,皇上一時勞累,沒有明確處置,所以叫帶到未央宮來讓我料理。


    采燕和那禦醫我自然不能放過,命金仁即刻發落進掖庭獄,天亮交由刑部審理問斬。這樣做固然冒險,但是來日蕭琰若再想探究方由的身份,便不那麽容易。


    事出次日,李父聽聞李昭容被打入冷宮,嚇得不敢上朝。被扣在他府中的謝之桃也被放了出來,我亦縱胡郎離宮。這茬過去後我才遲鈍地想明白,李輕菡根本不認識謝之桃,哪裏知道她就是豫章賢妃,我擔憂謝之桃身份曝光根本就是多餘的。


    後來蕭琰並未追究我殺了采燕和禦醫之事,隻問我為何要留下那胡郎。我溫聲答道:“采燕和禦醫皆是因利而聚,極為可惡。那姓胡的卻是因為妻室被李父扣押,不得已才出門做偽證。”


    蕭琰聞言淡笑,笑得神秘莫測:“朕還以為事關王妃,你便要斬草除根。事關你自己,便可以坦蕩無畏。”他凝視道,“但是有些事再怎麽掩埋,始終有跡可循。”


    我心裏咯噔一聲。


    後宮的日子又開始波瀾無驚地流逝,蕭琰到底沒有遷怒皇七子,隻是將他過繼給膠東王,由膠東王撫養。趙充儀因為揭發李昭容之事受到嘉獎,於鴻熙十八年夏被冊立為賢妃。莊妃馬氏和照妃花氏也各進一級,稱馬修媛、花充容。餘者但有參與審理李昭容之案者也都有晉封,宮中人人額手稱慶。


    又過了些日子,冷宮裏放出來兩個嬪妃,正是被李昭容陷害而打入冷宮的胡芬儀和孫貴人。胡芬儀楚楚動人,很快重博蕭琰喜愛,不久之後進為容華。孫貴人看起來心高氣傲,許是看淡了君恩,從不爭寵獻媚。


    我倒是更欣賞孫貴人這樣的女子。


    九月天高雲淡,我如常懶散地在未央宮中養神,幾個小宮女拿著美人捶輕輕敲著我的腰背。自當年受傷後,每逢下雨陰天便疼得厲害,禦醫將藥材填入美人捶,讓宮人常常替我按摩背部,方能止痛。


    還未及入眠,金仁突然火急火燎地奔了進來。他顧不得衝著,在我身邊低聲道:“娘娘大事不好,皇上方才賜了暄化王妃一壺酒,命她即刻服下不得有誤。”


    我刷地睜開雙眼:“什麽酒?”


    “奴才聽說是近襄侯夫人進獻的酒,皇上就賜給了王妃,還命王妃七日後入宮謝恩。”


    “出去!”我喝退那幾個小宮女,又對金仁道,“七日後入宮謝恩,那想來不是毒酒吧。”


    金仁滿頭大汗:“是不是毒酒的王妃都得喝,關鍵是事出古怪,娘娘要不要想想辦法?”


    我心煩意亂,早知蕭琳不會放過我和周家,卻沒想到她突然來了這麽一招,讓人摸不著頭腦。


    周氏一族如日中天,蕭琰絕無可能賜一壺毒酒,還做的這樣明顯。若想知道這其中到底有什麽關竅,必須要問蕭琰和蕭琳。


    我自然不能直接去問蕭琰,而蕭琳守口如瓶,定然也不會透露半個字。想到此節我如坐針氈,方由的身份始終是懸在周氏一族頭上的一把刀。


    難道要去問他麽?他是蕭琳的夫君,他最有可能知道其中的古怪。可是我也不能,或許這一番周章隻是個幌子,我才是蕭琳要獵殺的目標。


    “娘娘,怎麽辦?”金仁觳觫。


    我想了良久,道:“今夜你去冷宮,悄悄把李昭容帶過來。”


    當年我沒有急於殺了她,便是覺得如此精明的女子,來日說不定還用得到。如今也終於到了用她的時候。


    半年多沒見她,她虛脫的厲害,整個人跪在地上如同一具幹屍。我不覺抿嘴一笑:“你也算是極有心胸的女子,怎麽在冷宮半年光景,就變成了這幅樣子。”神思一轉,我道,“胡容華和孫貴人待得時間不必你短,怎麽她兩個都好好的。”


    她有氣無力一笑,仍然撐著昭容的架子:“是啊,胡容華不但好好的,還有多餘的力氣逃跑。”


    我輕笑:“看來你還是耿耿於懷。”


    她登時咬牙切齒,怒目相視:“你害我到如此地步,我豈能相忘。當日我被打入冷宮,我的孩子活生生地流掉了。自始至終,竟然連一個禦醫都沒有。你根本不知道,我是怎麽活下來的!”


    我漫不經心:“所幸,你還有一個活著的孩子,不是麽?”


    她眯起雙眼,趴在地上昂著頭:“你別想威脅我,你不敢把他怎麽樣。皇上都沒殺他,難道你能動得了他?”


    我起身走到她麵前,輕輕蹲下身子:“什麽動不動的,你恐怕還不知道吧,膠東王一貫狂妄,不把朝廷放在眼中。七皇子到了膠東,不但享受不到應有的待遇,而且連個下人都沒有。如今隻有七皇子的乳母在照顧著,一應雜事皆要那乳母操勞。”


    她怔怔望著我,我歎了口氣:“乳母年紀大,這般勞累辛苦,不知還能撐到幾時?”


    她聞言冷笑:“你不用嚇唬我,皇後,你說的每個字我都不會相信。我的皇兒是皇子,天子的兒子,豈會遭到這般對待。”


    我咯咯失笑:“真是好笑,七皇子有你這樣的生母,有不厭惡他的父皇,你竟還把他當做皇子。”我起身對金仁道,“愚蠢無知毫無用處,帶她下去吧。”


    金仁連聲答應,拉扯著李昭容就要離開。李昭容忽然掙開,勉力爬起身問我:“用處?如今你風光無限,還有什麽地方要用到我麽?”她眼珠一轉,“原來你是在求我。”


    我嗤笑:“那倒算不上,本宮隻想和你做一筆交易,你肯麽?”


    她一挑眉:“什麽交易?”


    我輕聲道:“你若能解答我的疑問,我可以召迴七皇子,重新交給你撫養。你也能遷出冷宮,迴飛羽殿做你的昭容娘娘。”


    她聞言訝然:“呦,這麽豐厚的迴報,看來我的利用價值還不小。”


    我莞爾:“可是你若不能,我即刻碾殺你,再吩咐膠東王格外‘善待’七皇子。哦,還有你在朝中戰戰兢兢的父親,恐怕以後的日子也會步步驚心。”


    她麵色驟冷,憤恨地注視著我。我同樣傲然直視於她,沒有半分退避。


    這是一樁於她十分劃得來的交易,也是一場她無法與我抗衡的較量。於內,我有千百種法子置她於死地。於外,她全家亦是風雨飄搖,隨時可能被牽連。縱使她恨我入骨,縱使她萬分不敢,終究不得不屈從。


    所以末了,她跪倒在地:“皇後娘娘要垂詢何事?”


    我悠悠然繞到她背後,問道:“本宮隻是好奇易容巫術罷了,那日聽你們說易容術可以徹頭徹尾改變一個人的容貌,不知可還有辦法把容貌再變迴來?”


    她低頭沉吟:“自然有,羌族有一種藥酒,服下七日後可以讓人脫胎換骨,恢複從前的容貌。”她偏頭看我,“不過十分難尋,我找了幾年都沒找到。若是找得到,早在半年前就逼暄化王妃喝下去了。”


    我的心猛然沉下去,似乎沉到了無底洞中。思忖了半日,我覺得蕭琳若不是衝我來的,那便是衝方由去的。而方由一貫循規蹈矩,隻有臉是她致命的要害。蕭琳若要刺中這要害,必是要血淋淋地揭開采燕的皮囊,曝光方由的真實麵目。


    果然如是,蕭琳隱忍這麽多年,就為了等這一日,好把我和周氏一族連根拔掉。


    我該怎麽辦,方由喝下那種酒,七日後就變成了原先的她。哥哥迎娶先皇嬪妃,是滅九族的大罪。縱使不可能牽連九族,但是二弟三弟、二叔三叔,周氏闔族勢必沒有活路了。


    “皇後,你怎麽不出聲?”李昭容探尋地看著我,忽然頓悟,“莫不是有人找到了!”


    我冷冷看著她指著我喜極大笑,她道:“嗬,皇後你也有今日,難怪你會低聲下氣來求我,原來有人幫王妃尋到了那種酒。”她湊到我麵前,“你哥哥就要完蛋了,你也會跟著完蛋。到時候皇上就會知道,我當年根本沒有汙蔑你,都是你陷害我的!”


    “金仁,帶她迴冷宮!”我喝道。


    金仁領命,李昭容仍舊止不住地又笑又喊。我凝眉,隨手從發間取了一支金簪遞給金仁,道:“她瘋了,別讓她的胡言亂語驚動旁人!”


    金仁接過簪子冷酷一笑,捏著李昭容的口,狠狠將簪子紮了進去。


    她了無聲息地癱軟下去,我揉揉被她吵得有些痛的腦仁,道:“冷宮要處理的幹淨,別露出馬腳。”


    金仁陪笑道:“娘娘放心,奴才明白。”


    他拖著昏死的李昭容退下,我不覺雙手掩麵,疲倦地沉沉歎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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