守備在暄化很受人愛戴,他出殯那天,全城百姓披麻戴孝,為他送行。


    我無法為他戴孝,隻能在袖子上,綁上一節白色緞帶,聊表哀思。


    守備去世後,魏瑾暫代暄化大小事務。他翻閱過守備在位期間所有的文件,不覺感歎:“竇將軍真是難得的人才,他在暄化這些年,百姓安居樂業,官員各司其職,縣衙無懸案,大牢無冤屈。內政清明,稅收公開,謂之清官不足以言其賢,謂之勤勉不足以證其清廉。”


    他說這話時看著我,我揉著額角說:“你是想說可惜?”


    魏瑾搖頭:“他這樣的人,幸虧不在朝廷中。皇上勢必覺得他不夠圓滑不知變通,豈會重用。”


    我莞爾。


    春天悄然而來,遠在白帝城的蕭琰終於記起了暄化還有我這麽一個皇後。他再度遣使而來,說如今遼兵西撤,路途安定,我於情於理,都該迴去。


    我看著那來使,問他道:“於情於理,本宮的確應該追隨皇上。可是皇上是否知曉太子、皇二子和公主都在大遼為質?”


    來使欠身道:“迴皇後娘娘,皇上知道。皇上說他會遣人同大遼那邊交涉,皇後娘娘勿憂。”


    我冷笑道:“勿憂?本宮的三個孩子不在身邊生死未卜,你讓本宮如何安心?你迴去迴稟皇上,孩子們一日不迴來,本宮一日不會離開暄化,就在這裏等著,等著看皇上到底給本宮怎樣的交代。”


    我突如其來的疾言厲色讓那使顫了一顫,他看著我十分猶豫,慢吞吞地說:“皇上的意思是,即便太子無法還朝,皇後娘娘也該迴去。”他有意無意看了看魏瑾,“此處狹小,當時戰事緊急不過做權宜之計,如今天下太平,娘娘和侯爺同處一個屋簷下,隻怕不妥。”


    我抿嘴一笑:“原來皇上是這個意思。”


    來使賠笑道:“娘娘不得不顧忌這個,太後也有些忌諱呢。”


    我心底冷笑,太後忌諱的到底是魏瑾還是暄化還未可知,不過蕭琰這邊,確實難辦。


    我終究不能同他翻臉,我的兩個叔父還在朝為官,周氏一族其他支脈也依舊繁茂。我若得罪蕭琰,首當其衝受害的,就是他們。


    他一日是天下至尊,我一日就要臣服於他,哪怕我不願意。


    “好。”我說。


    魏瑾顫了顫。


    來使下去歇息,定下明日一早啟程。


    夜來沉醉,我一個人站在銀杏樹底下,撫.摸著那棵蒼老卻依舊健壯的挺拔大樹。這棵樹見證了先帝與我母親的愛情,也即將葬送我埋藏在心底還未來得及發芽的悸動。


    春天了,萬物複蘇,銀杏樹漸漸萌發了新綠,嫩弱地讓人想要細心嗬護。然而疾風一吹,葉子抖了兩抖,從空中落到我的掌心,悄然無聲。


    “你真的打算迴去?”魏瑾再次站在我身後問道。


    我迴過頭去,笑了笑:“怎麽我每次在這裏發呆,你都要從我身後冒出來?”


    他淡淡勾了一個笑,然笑意不達眼底。


    “別迴去了,好嗎?”


    我丟棄掉那枚葉子,道:“不迴去如何複命?皇上猜疑心重,他已經懷疑到我身上,我若是執意不走,隻怕他不會放過周家。”


    魏瑾默了一會兒:“可是你真心願意迴去,再迴到他身邊做那沒有喜怒的皇後?據我所知,他身邊已經多了一個新寵,姓李,又年輕又漂亮,你拿什麽跟她爭寵?”


    我故作不悅:“你是說我又老又醜?”


    “自然不是,”他直截了當說道,“你在我眼中,是天下最美的女子。”


    耳鬢微熱,我頭腦中驀地一懵。


    他待我好,我不是不知。我喜歡他,他大約也感受的到。隻是為何要這樣挑明,彼此含含糊糊地裝傻充愣,不是很好麽?


    我是大齊的皇後,連大遼的鷹王都能一眼認出。他是近襄侯,皇上的堂妹夫,亦是人盡皆知。我有孩子,他也有對蕭琳的承諾。我們之間,又怎麽可能?


    恍惚間,我似乎看到了當年的先帝和母親。隻是眼下,我比他們更加絕望。起碼他們門當戶對青春妙齡,起碼他們還有那麽些微茫的期許。


    “可是我看你,卻並非是那樣完美。”我緩緩道。


    他臉中的血色漸漸消失:“我從不完美,但你若肯留下,我便覺得心裏滿滿當當的。”


    我兀自一笑:“你知道方才我在想什麽嗎?”


    他搖頭,我接著說道:“我在想竇將軍臨死之前跟我說的話,他說如果有朝一日我走到我母親當年那一步,萬萬不要學我母親。”我看著他,自言自語,“你一定不知道是哪一步,對吧?”


    “如何不知?”魏瑾淡淡道,“當年你母親和先帝棄榮華富貴於不顧,隻願彼此相守。雖然先太後著力封鎖消息,但是風言風語還是不免傳出。”


    我吃了一驚,他竟會知道。從小到大我都從未聽說過,他是如何知曉的?若非母親在我入宮前告訴我,我甚至想不到她會同先帝有什麽。


    魏瑾仿佛明白我在疑惑什麽,便輕輕道:“風暴中心往往是最平靜的地方,你生於周府自然不知自家的閑言碎語,外府私底下多多少少,都會有些議論。”


    我頷首,說:“你既然知道,又何必問我這樣的話。竇將軍臨走前我便答應過他,這輩子絕對不要像我母親一樣,做困獸之鬥。”


    魏瑾靠近我兩步,望著我問道:“守備將軍的話,你真的理解對了嗎?你母親當年有勇氣同先帝一走了之,卻沒有勇氣同先帝攜手走到底。他不要你走和你母親相同的路,到底是不願你對抗皇權,還是不願你輕易放開自己的幸福?”


    我後退兩步,茫然的搖搖頭。


    母親當年走或不走,其實都落得了一樣的結局。嫁與父親,鬱鬱終生。她此生唯一的變數,在於如果當初她肯堅定自己的心,追隨先帝海角天涯,如今的情形,會不會好一點?


    會嗎?


    會的。


    彼此真心相愛,就算什麽都沒有了,至少還有對方。天涼了,可以互相添衣。天熱了,銀杏樹下乘涼。早起煮飯烹茶,傍晚坐看夕陽。春夏郊遊踏青,秋冬圍爐下棋。這樣的日子,比起宮中烏煙瘴氣和蕭琰的諸多猜忌,不知好上多少倍。


    然而我終究做不到放棄所有,隻為了擁有他。他有他的族人,我有我的母家。麵對皇權無論是當年的先帝和母親,還是如今的我和他,都不得不臣服屈膝。


    皇權,到底是一種怎樣的權力,竟然如此至高無上!


    “暄兒,你願不願意……”


    “不願意!”我斬釘截鐵答道,“本宮縱為皇上不喜,但皇上未曾廢後,本宮依舊是正宮。侯爺是外臣,本宮的閨名,實在不該是侯爺喚的。”


    魏瑾神色喜怒難辨,他看著我問道:“你何必如此?”


    我硬著心腸說:“自然是為了侯爺和本宮自己。暄化小城,一切從簡,但是在有心人眼中不是這樣。為了侯爺和本宮的清譽,以後彼此還是注意一下吧。”


    他的臉色愈加慘白,輕歎道:“既然這樣,天色已晚,皇後娘娘早些安歇,微臣告退了。”


    他欠身拱手,謙卑的禮數一如在宮裏的那些年。


    我心中一痛,看著他後退兩步,然後轉身離去。


    那年陳玉華舞劍,溫恪貴妃作梗,寶劍脫手向我飛來,是他用手握住劍鋒,將我救下。


    去年蕭琰棄我而逃,兵荒馬亂之中,是他帶兵前來,把我接到暄化。


    冬日暄化失守,我和春雨落入鷹王手中,又是他及時趕迴,救下了我也救下了春雨。


    他待我恩重如山,我待他卻隻剩下了君臣。


    一夜未眠。


    次日一早,我梳妝打扮。來使送來了皇後服冠,送來了久違的胭脂眉黛。細心裝扮過後我望著鏡子中的自己,仿佛我還是當年宮中的那個我,又仿佛從頭到尾不一樣了。


    春雨仍舊打算跟隨我入宮,卻被我婉辭。她畢竟是魏瑾的人,既然我有意同他徹底斬斷關係,又何必帶著春雨,讓他再生出期冀。


    車駕自南門出,往白帝城而行。行至城門口,我忍不住挑起簾子的一角向外望去。白日的暄化大街熱熱鬧鬧,不知道還有沒有人記得,幾個月前的這裏,曾經血流成河,腥氣彌漫。又不知還有沒有人記得,那天黎明前一刻,魏瑾手持長弓,策馬而來,宛如天神。


    猛地放下簾子,我端端正正坐在車中。決定迴到蕭琰身邊,我必須要徹底忘掉魏瑾。以往規行矩步尚且步步險惡,今後若心不在焉,隻怕怎麽死的都不知道。


    馬車以不緊不慢的速度往劍南趕去,來使說在劍南有蕭琰遣來的儀仗,可赫赫揚揚將我迎迴白帝城。如今一切從簡,萬望我勿要惱恨。我不動聲色,隻示意來使退下。


    如今我根本無心去在乎在劍南等我的是皇後儀仗,還是輕車簡從。反正我最後的歸宿,都是我最不情願的去處。


    三日後,儀仗抵達劍南。劍南在川蜀入口處,進入蜀地盡是險要隘口,十分難行。然我坐在八抬的鳳轎中,依舊是安安穩穩。


    蜀地的山水,不及江南旖旎秀麗,也不及西北廣袤壯闊,但是也別有一番風味。一路行進,看著遠近高低各不同的重巒,心緒也靜靜寧靜下來。


    這日傍晚我們到了川蜀一處驛站,那驛站建在山峰之上,高.聳入雲,觀之令人起敬。一行人須停佇在山腳下,若要入驛館休息,必須徒步走上山巔。來使麵含歉意,道:“皇後娘娘恕罪,這裏的驛站年久失修,當日所建的位置不甚合理,隻能勞煩娘娘輕移蓮步,隨微臣去山頂休息。”


    我道了一聲無妨,又問:“本宮瞧著這驛站不似前些占地廣闊,不知來迎本宮的這些軍士宮女,他們該在何處休息?”


    來使恭恭敬敬地迴稟:“啟稟皇後娘娘,這驛站太小,他們今夜隻能露宿。不過娘娘放心,驛館站長已經備下了最好的房間,絕不會委屈娘娘。”


    我輕輕看了他一眼,道:“他們也不易,既然無法住宿,那麽今夜熱湯不停,給他們驅寒吧。”


    來使賠笑:“娘娘仁心。”


    我棄了鳳轎,扶著侍女的手順著拾階而上。正走到半路間,忽然聽到山中搖旗呐喊。在定睛一看,原本鬱鬱蔥蔥的山頭,竟然出現了不少人,朝我們這邊殺了過來。


    雖然是山穀險要之地,他們卻個個精於騎射,縱馬馳騁如履平地。來使嚇壞了,連聲大喊:“又有山賊來襲,快來保護皇後娘娘!”


    在山下休息的士兵一路疲累本就已卸甲歇息,聽到有山賊再重新披掛上山,時間自然來不及。而山賊來者眾多,速度極快,不消片刻就將在半山腰的我們團團圍住。


    “這娘們兒好生俊俏,我們捉迴去給大王壓寨如何?”其中一人騎在馬上,揮手揚鞭盯著我嘿嘿直笑。


    來使哆哆嗦嗦喝道:“放肆,你們放肆,你們可知這是誰?”


    他們哄然大笑,毫不把蕭琰派來的使臣放在眼中。為首那人瞧了瞧山下,道:“兄弟們你們瞧,這麽多人匆忙趕上山來救人,這娘們兒估計身份不一般。我們捉迴去,就算不能壓寨,也能賺上一大筆。”


    說罷,他們就要衝上來。


    我本未置一詞,見他們要無禮,在瞬間拔出藏於袖中的匕首,抵在自己脖子上冷冷道:“你們膽敢放肆,我即刻死在這裏。我若是死了,你們恐怕也活不成。”


    為首那人一怔,連忙道:“你別衝動!”頓了片刻,那人又道:“不過你死了也無妨,我們家大王有一個雅興,那就是埋人。把死人放在挖好的深坑中,一層黃土一層銀杏,層層疊疊埋起來,不但能去除屍臭,夏日還能清涼避暑,可謂是物盡其用。你這樣的美人,也想試試麽?”


    我下意識地後退一步,這山賊竟然提到了銀杏,他莫非……


    眼前的山賊粗衣爛布隨意遮羞,右眼用黑巾蒙住,仿佛失明。但看他的身量體格,再一聽聲音,這人不是別人,正是魏瑾身邊的參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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