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時候,門口傳來一陣騷動。片刻,門口把手的士兵奔過來,朝著我和魏瑾撲通跪下:“娘娘侯爺不好了,周將軍迴程途中遇到了伏擊,敵方人數在一萬以上。竇將軍方才已經出城支援,可是涼河大營那邊也傳來遼兵偷襲的消息,請我們速速支援。竇將軍出城前讓我來問侯爺,眼下該怎麽辦?”


    我驚駭地後退兩步,哥哥此來隻有近身侍衛十幾個,再者便是押送糧草的將士三百。而遼兵卻有一萬之多,他現在的情況當真危急。涼河大營遇襲,遣人來暄化求援,勢必無法支援哥哥。可若暄化傾城而出,遼兵再設大軍攻打暄化又怎麽好?


    魏瑾亦是一怔,旋即問:“竇將軍帶了多少人馬出城,眼下城中能駐守的將士還有多少?”


    那將士說:“竇將軍帶了五千甲士出城支援,眼下城中除卻傷患,大概還有一萬騎兵,一萬步兵。”


    “那麽涼河大營那邊的遼兵,大約有多少”


    “聽來報信的將士說,不到五千。”


    我訝然:“涼河大營守兵七八萬,遼兵怎麽可能隻有五千?”


    魏瑾攥了拳頭,凝眉沉吟一會兒說:“隻怕這五千隻是前鋒,大量的遼兵還在等。如果周兄在這裏出事,勢必無法迴援涼河,那麽大遼可放心大膽派遣大軍拿下涼河。若暄化增兵擊退包圍周將軍的一萬遼兵並且支援涼河,那麽暄化空虛,守備薄弱。”


    他憂心忡忡,不知不覺間放大了音量。隻見先前迴屋休息的陳玉華旋風一般從屋內奔出來,拉著魏瑾的袖子問——


    “你方才說什麽,周將軍怎麽了?”


    魏瑾一怔,不忍作答。陳玉華慌亂之下,又捏住跪在地上那小將士的肩膀逼問,小將士拗不過,隻得如實說:“稟德妃娘娘,周將軍身陷重圍,如今生死未卜。”


    這樣的話,我聽了都是一陣頭暈目眩,更何況如今的陳玉華。她踉蹌兩步,隨即從院中拿起她的長*槍,便往門外奔去。


    我一把拉住她,奈何她力氣大,幾乎被掀到在地,卻還強撐著咬牙問她:“你要做什麽?”


    她頭稍稍一偏:“我要去救他。”


    魏瑾連忙上來阻止,道:“竇將軍已經帶了五千兵甲前去,想來周兄無事,倒是涼河大營那邊讓人擔心。”


    陳玉華甩開我,道:“我不管什麽涼河,涼河七八萬羽林軍難道是吃素的嗎?我要去找他,你們休要攔我。”


    說罷,陳玉華衝到門外,翻身上馬。我追出門口,卻連她的人影都看不見了。


    “現在怎麽辦?”我雖然不想陳玉華去犯險,但心中的憂慮卻不比她少多少。不隻擔憂哥哥能否平安,我也懼怕涼河大營淪陷,數萬的大齊羽林軍被屠戮。


    魏瑾站在我身後,固然擔憂,卻還算沉得住氣。他斂容不語,肅穆冷靜的樣子也讓我安心下來。忽然覺得不管是不是天塌地陷,總還有他替我撐著。


    他思索片刻,忽然抬頭問我:“周暄,你讀過不少兵書是不是?”


    我全身一陣酥麻,這些日子我們大家相處,早沒了從前的種種規矩。可是就是這麽隨性的生活,他還是一直稱唿我為皇後,時刻提醒著我和他身份的懸殊。方才他頭一迴這樣清楚地喚我的名字,卻讓我在不知所措之餘,生出了幾分別樣的歡喜。


    以前蕭琰喜歡喚我“阿暄”,阿暄阿暄,這個親昵的稱唿讓我沉溺在君王編織的情*愛網中無力自拔。而如今他輕聲叫我“周暄”,就那麽清清淡淡的叫了一聲“周暄”,卻讓我覺得這,兩個字是我此生最彌足珍貴的字眼。


    恍惚了片刻,我很快清醒過來。大敵當前,容不得我沉思良久。我匆匆答他:“看過不少,可是我從沒打過仗……你為何問我這個?”


    他認真且信任地望著我,問:“如果我留給你五千病患,你能不能替我守住暄化?”


    我頭暈了片刻,揪住他的衣領:“你到底什麽意思?”


    他麵色複雜,目光往涼河大營方向看去,隱忍道:“遼軍一萬,竇將軍和周兄加起來也不過五千餘人,勢必不敵。我原本想德妃留守暄化,我去涼河馳援,可是眼下德妃已走,暄化除了你,已經沒人能夠駐守了。”


    我心神一震,慢慢鬆開了他的領口。他看著我,歎道:“你別怕,遼兵沒有那麽快打過來。你信我,解了涼河之危我馬上就迴來,至多一天一夜……”


    他還未說完,我便點了點頭,道:“你去吧。”


    這是最好的辦法了,我無法坐視哥哥身陷險境,更無法坐視涼河數萬大軍潰敗。如今唯有魏瑾,唯有他可以解涼河之圍,帶領輕騎擊退遼兵。


    他滿懷歉意地看著我,輕輕說:“是我不好,方才我無論如何,都該攔住德妃的。我向皇上承諾過,一定會保護你,可是眼下……”


    他沒有再說下去,我已經微微別過頭:“這種時候,提他做什麽?”


    他站著不動,想了想說:“其實涼河未必要我親自去,我帳下的參將帶兵去也是一樣的。我還是留下來吧。”


    我心中鬱結,自然是萬分不願讓他去。可是——


    “遼兵若隻是尋常進攻,哥哥留下的人已經足夠堅守涼河大營,又何必遣人千裏迢迢來通報求援。千軍易得一將難求,你的參將帶再多人去又有什麽用。”我咬了咬牙,“你不必擔心我,暄化有我和我的孩子,說什麽我也不能讓遼兵進來。便是他們進來,我也會帶著兵將用血肉身軀給他們最沉重的打擊。”


    他身體猛然一抖,凝眉道:“不許胡說。”


    我將他往外輕輕一推,道:“快去吧,早去早迴。”


    他點點頭,翻身上馬,卻又忽然伸手把我拉上馬背:“我帶你去城關。”


    那天下午,日頭半斜,我站在暄化城牆上,看著他帶著兩萬輕騎出城。旌旗飄蕩,戰馬嘶鳴,伴隨著盔甲碰撞的金屬聲,遙遙傳入我心底。


    可憐無定河邊骨,猶是春閨夢裏人。小時候讀這些詩時,隻是按照老師的要求把它們牢牢地記在心裏,而對於其中的真意卻了解甚少。時至今日,我才真的明了字裏行間的那份悲涼。輕騎二萬奔赴涼河,他們當中,又有多少人是我大齊女子的夢裏人呢?


    他們當中,或許也有我的夢中人。


    然隻是一念起,我迅速黯了神色。若是當年,當年我未曾入宮,或許還有些許可能。而一步步走到了如今的地步,我今生今世,都隻能是大齊的皇後,蕭琰的妻子。


    魏瑾把他身邊的參將留在了我身邊,那參將是個很精壯的鐵漢。他大手一揮,指著涼河方向說:“周將軍便被困在那裏,竇將軍已經趕去支援。魏侯未防遼兵覺察,遣了兩千輕騎從遼軍背後突襲,以解周將軍之圍,自己則率餘部奔赴涼河,今夜亥時前便可抵達。”


    我“嗯”了一聲,轉過頭去一看,見城中百姓爭先恐後往城牆出湧來,便用手一指問參將:“這是怎麽迴事?”


    參將咧嘴一笑,嘿嘿道:“皇後娘娘親自守城這麽大的消息很定一會兒就傳遍了暄化城,百姓聽說後都可熱情了。有力的出力,有錢的出錢。再不濟在後麵幫忙做些補給雜活,總不能閑著。”


    我麵帶憂色,道:“遼兵可不是吃素的,等會兒他們攻城,千萬別傷著百姓。”


    參將撓撓頭,五官一皺似乎在費力地想辦法。他說:“末將沒想那麽多,隻是覺得眼下人手不夠,城中百姓若若肯出力自是極好。至於等會兒打起來,唉,打起來的時候再說吧。”


    我頷首,說:“罷了,眼下勢必擋不住他們。但真的交戰時若百姓臨陣退宿,勢必會撼動軍心。你吩咐下去,城中百姓婦幼老弱若想要出力為朝廷退敵,隻可參與運送物資補給。兄弟之中哥哥留下,父子上陣則兒子留下,弟弟和父親戰時可前往城關修補城牆,這也是極重要的任務。”


    參將拱了拱手,笑道:“如此條理分明,的確比百姓一窩蜂湧來清楚多了。”


    城牆頭的時光過得尤其緩慢,我目不轉睛地望著涼河方向。那個方向,有我牽掛的哥哥,有我牽掛的數萬羽林軍,還有讓我牽腸掛肚的……


    我從來沒有這麽安靜的時光細細沉思。自入宮以來,我無時無刻不處在自己和別人的心機當中。別人算計我,我算計別人,蕭琰愛或不愛我,我喜歡抑或不喜歡他。無數個晝夜輪迴就這樣被消磨掉,慢慢的,我在深宮當中,丟失了最初的自己,也看不清來日的自己。


    若沒有這場戰爭,若我不曾在這樣的時間遇到過他,我大概會這樣迷茫地過完一生。如同太後一般,浸淫富貴榮華,變成一個沒有心女人。


    時間悄悄地流淌,我有些麻木地坐在城牆邊兒。城下百姓地吆喝聲忽然驚醒了我。我低頭一看,他們扶老攜幼,源源不斷來往於家和國之間,渺小而令人敬佩。兀自一笑,我忽然明了,狼煙四起又如何,遇見了他又如何,我終究變不了。因為此刻站在這裏號令百姓的是皇後,而不是周暄。


    馬蹄聲驟然傳入我耳,慢慢地變大變強。我轉頭過去,看著遙遠的地平線忽然出現一個黑點。那黑點奔馳地極快,頃刻間變成了一支幾百人的戰隊。將士們定睛一看,激動地向我稟報:“啟稟皇後娘娘,這是竇將軍的騎兵,他們迴城了!”


    我鬆了口氣,喃喃道:“竇將軍迴來,是不是說明周將軍已經沒事了?”


    竇化之的鐵騎很快抵達暄化,我望向他們後麵,並未看見遼兵,雖讓人開城門迎竇將軍進城。


    我親自下了城牆,到城門口迎接竇將軍。有他迴來坐鎮,我的使命也算是完成了。可是當我看到他的樣子時,幾乎驚叫出聲。


    他麵色慘白,氣息微弱,伏在馬背上。與他同乘的士兵攙扶著他,才不使他跌下去。原本好好地右臂,如今蕩然無存,已經冷透的血凝固在他的盔甲和戰袍上,暗沉沉的讓人心口發悶。


    “將軍……”我連忙讓人把他扶下來。


    他看著我勉強一笑,聲音沙啞而微弱:“娘娘別擔心,沒事。”


    我顧不得細問,趕緊送他迴去醫治。參將暫時替我駐守城防,我才得以陪著他迴守備府。


    血早已經不流,大夫來迴連連歎息,我問過才知道原來他身上不止這一處創傷,背部和腹部均有皮肉傷。他失血過多,天氣又冷,大夫診治了半天,也隻撂下句盡力。


    我渾身無力,無法接受。天下大亂以來,我不是沒見過死人,但是我沒見過我身邊的人奄奄一息至此。原本鮮活頑強的生命,在這一刻也露出了脆弱的本質。我忍不住眼角一酸,一滴淚滑下來。


    “娘娘……”他叫我。


    我連忙問:“怎麽樣,哪裏不舒服麽?”


    話一出口我就後悔了,我自認也是伶牙俐齒之人,如今卻盡說廢話。他傷成這個樣子,哪裏會舒服呢?


    他並不介意,慢慢調勻了氣息,說:“周將軍沒事,德妃沒事,放心。”


    我心口一滯,他想要告訴我的竟是這個。其實我很想很想問,可是猶豫良久,終究沒這個勇氣。


    我道:“他們沒事……那很好,可是你也要堅持住,我不想你出事……”


    他疲倦一笑,放鬆下來:“今天出城我就知道,這次恐是有去無迴了。可是我還是要去,周曄他不能有事,不能……”


    他忽然睜大眼睛,用力道:“他生的好像周桓哥哥,簡直一模一樣。今天清晨我在城頭看見他,我就知道他是誰。”


    我一怔,他又看向我,微微一笑:“一如你,這樣像你母親,我一見你便知你是皇後。”


    他說出這樣的話我一點也不意外,隻是喉嚨微微發澀,想要說些什麽,卻不知該怎樣作答。


    發現金紙黑印的時候,我已經依稀知曉了他的身份。暄化的蛛絲馬跡和當年所知的些許細節,拚湊成一個完整的故事,記載了上一輩的愛恨恩怨。


    父親,母親,先帝,太後,他們當年又比我幸運幾分?求而不得,得而複失,兜兜轉轉間彼此錯過,互相遺憾。


    此刻竇化之躺在床上費力地喘息,卻仍用盡全力指著我問我:“皇後,你早知道了是不是,在你還給我密信的時候,你就知道了是不是?”


    我輕歎一口氣,點頭道:“是。”


    他苦笑一聲。半晌,他恢複了平靜,慢慢對我說:“我原本不打算讓你知道的,你也不該知道。當年,當年……”


    他又開始氣喘,我不忍,連忙製止他說:“竇將軍,舊事多想無益,養傷要緊。”


    他閉上眼睛,痛苦隔著皮肉滲透出來,未必減輕多少。我正欲再勸,一個士兵忽然跌跌撞撞闖進來,道:“啟稟皇後娘娘,遼兵,遼兵來了!”


    我“謔”的站起身,迴頭看了看竇化之。他緩慢地睜開眼睛,道:“去吧,千萬小心些。”


    我頷首,隨即隨著那士兵離去。


    剛走出屋子,已經聽到了極大的廝殺聲。我本能地駭然,頭皮發緊,卻咬著牙一步一步往城關奔去。


    走到半路,箭矢已經飛臨。百姓驚恐地四處躲藏,我隨著人流避到一個人家中,借了一個鍋蓋,勉強抵禦著恐懼,再次往城關闖去。


    參將佇立在城頭,同樣指揮著士兵往城下射箭。我爬上城牆,參將見了我,嚇得麵色發白。


    “皇後娘娘,您怎麽迴來了?!”


    我反問:“你們在我為何不能來?”


    參將急的抓耳撓腮,我不容他廢話,問道:“現在情形到底如何,遼軍有多少?”


    參將道:“數不清,但總有數萬。他們兵源充足,器械齊備,如今隻是預射,等會兒強攻這裏會非常危險。”


    他看著我:“皇後娘娘,如今城北暫時安全,我派人送你出城。”


    我聞言,猛地從袖中取出一把精致的匕首,在瞬間拔出。寒光一現,清越吟吟,這把匕首是魏瑾在臨走前給我防身用的。此刻我將匕首抵在他胸口的甲胄上,一字一句說:“你再敢說這樣的話,軍法處置。”


    他打了個哆嗦,結結巴巴道:“末將明白娘娘不怕死,可是將軍吩咐過,末將……”


    “那是他的吩咐,但如今是我在這裏,該怎麽做你自己想清楚。”我道。


    他抓抓耳朵,愁眉苦臉:“好吧,那末將謹遵皇後娘娘的意思。”


    竇化之傷勢嚴重,我並未詳細詢問哥哥他們的情況。而跟隨竇化之迴來的將士,卻把今日下午發生的食一五一十告訴了參將。參將又把這些事告訴我,縱然他說的顛三倒四,我還是差不多明白是怎麽迴事。


    哥哥和方由離去約二十裏,便中了遼軍的埋伏,幸虧糧草運送中有個兵馬司副指揮頗為機警見狀不好立即迴城求援。哥哥他們被圍困,立即藏身於糧草輜重間盡力抵擋,很快竇化之就來了。


    當時竇化之在外,哥哥在內,兩下裏應外合,稍稍遏製住局勢。但是遼兵後續部隊趕到,登時如虎添翼,哥哥和竇化之苦苦支撐,終於等來了陳玉華和魏瑾的兩千輕騎。


    兩方人馬膠著,對哥哥大大不利。遼兵將領知道哥哥的身份,不顧陳玉華和竇化之在外,不計代價也要殺了哥哥。哥哥要保護方由,一時間險象環生。遼軍那將又是大將耶律複,孔武有力,哥哥險些……


    幸而有竇化之在,他勒馬拚死衝入遼軍當中,救下了哥哥,可是他自己的右臂,卻被耶律複狠狠斬斷。哥哥怒極,在電光火石間將耶律複斬落馬下,遼兵這才潰敗下去。


    俘虜的遼兵說,如今主攻涼河大營隻有前鋒五千和後續的兩萬,大量部隊埋伏在穀口,等著暄化的救兵來一舉殲滅。因為暄化方向來的,不是周曄便是魏瑾,無論把誰殺掉,都是大勝。


    哥哥得知魏瑾前去涼河必然途徑穀口,縱然相信魏瑾的能力,知道他不會那麽輕易中埋伏。可他也想借此機會大敗遼兵,所以放棄迴暄化守城,與魏瑾一同直撲穀口,並遣人指揮涼河大營中的大軍棄營,火速趕往穀口支援。


    如此一來,在穀口有遼軍一支伏兵,魏瑾哥哥和涼河則三方夾擊,大有勝券。而我們如今隻要咬牙頂住,等到他們殲滅遼軍迴援,便可以大獲全勝。


    心中登時燃起希望,我終於明白了魏瑾的意思。他說六個時辰內必定趕迴,原來是這個意思。我起初覺得馳援涼河再趕迴暄化,六個時辰必然不夠。如今才知道,他是一早料到了如今的情況。穀口在暄化和涼河之間,他和哥哥合力擊潰穀口的遼兵再迴援暄化,時間算下來,一來一迴至多六個時辰。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皇後心計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繁體小說網隻為原作者娪媓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娪媓並收藏皇後心計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