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日上林苑悄然無人,也是,深冬之時哪怕是宮人們也都偷偷懶,何況還是正月這樣的日子,更是難得有個休息的時候。


    昨日的大雪掩蓋了大半宮闕,稀疏的樹木枝條在夜色裏影影綽綽,昭示著毫無生機的嚴寒。落英起初死活攔著我不讓我出門,說是怕我凍著,最後卻終究拗不過我,生生拿著數件出毛的大衣將我裹成粽子,才肯“恩準”我出宮來。


    我不想驚動太多人,便隻讓落英一個人陪著我出去。她打著燈籠,昏暗的燈光依稀照著腳下的路,很是幽靜朦朧。


    小巧的棉鞋踏在厚而鬆軟的積雪上,發出輕微而沙沙的聲響。一來二去,我居然喜歡上這樣的聲音,專挑積雪深厚的地方走。


    “娘娘,娘娘,雪厚的那裏冷。”落英著急,看著我孩子氣的樣子毫無辦法,拉我也拉不住,忍不住開口說道。


    我淺笑:“好久沒這樣玩過了,你就讓我好好玩玩吧。”


    落英蹙著眉頭,活像一個憂心忡忡的小老頭。我見她可愛,忍不住想要逗逗她,便低了身子手中握了一團雪飛速扔向她。


    落英躲避不及,整團雪撲入她領口當中。她驟然被雪冷著了,凍得大叫。


    “對不起對不起。”我連忙道著歉從積雪中走了出去,看落英的樣子的確狼狽,不由得心生歉意。


    “娘娘,你真是……”落英原本滿臉怨念,卻忽而奸險一笑。我心中大叫不好,卻也躲避不及,眼見她手中一個雪團迎麵衝我撲來。


    “好你個小蹄子,居然敢暗算我。”我又好氣又好笑,在也顧不得身份,同她在雪地裏一通亂打。


    打了良久,我們兩個都累的氣喘籲籲。衣衫淩亂,氣息浮動,卻心情舒暢。


    好久沒能這麽放肆地痛痛快快玩一場,我指著落英,大笑出聲。


    “誰,誰在那裏?”上林苑中羽林郎聽見動靜,火速往這邊趕來。宮中女子皆是溫聲細氣,他們幾時聽過這樣開懷的女子笑聲,必是以為某個宮中跑出了瘋婆子。


    而我也自知此刻的確不像樣子,連忙夥同落英四下逃跑。冬日裏本就昏暗,我們借著夜色往上林苑邊緣跑去,本以為能避過他們,卻不想羽林郎越來越多,我們幾乎要被發現。


    這可怎麽好!我心下大急,我這個樣子被發現,豈不被人笑掉大牙。


    何況夜深人靜的,難保不傳出什麽閑話。雖然問心無愧,但是人言可畏。


    猛地一隻冰涼的胳膊搭在我肩頭,我唬了一跳,剛想叫出聲,卻被另一隻冰涼的手捂住了嘴巴。


    “暄兒,是我。”


    熟悉的聲音從我後麵傳出,緊接著那隻手鬆開了我。我怔了一怔,與落英皆是一驚,這個聲音真的好熟悉,仿佛是——


    “方姐姐?”我驚訝。


    方由點點頭,低聲道:“你們要避開他們,便趕緊隨我來。”


    方由轉身,靈巧的身軀在長青的灌木叢中穿梭。我和落英跌跌撞撞跟上,幾番驚險之後,好容易擺脫了羽林郎的追捕。


    方由帶著我們來到了一間破敗的宮室,我看著那大門,隱約記得這間宮室是從太*祖皇帝那朝就被禁閉的。


    這皇宮是前朝遺留下來的皇宮,太*祖皇帝不知何故,自我朝建立伊始,就不許宮人們進入這間宮室,因而它廢棄良久,卻仍然存於宮中。


    因為年久失修,宮室破敗不堪,宮人們常傳此宮鬧鬼,素日裏也無人敢靠近。


    “委屈皇後娘娘了,您暫時隻能先在這裏歇歇腳,等梳洗打扮過後再迴未央宮吧。”方由微微一笑。


    我連忙道:“方姐姐哪裏話,此刻暄兒不被發現就知足了。”


    方由盡量輕輕推開宮門,陳舊而蒼老的大門緩緩開啟,露出門後一把生了鏽的鐵鎖。她從袖子中取出一截銀釘,在宮門的鐵鎖上撥弄一番。緊接著“咯噔”一聲,門鎖應聲而開。


    “快進來吧,別被人發現。”方由飛速說道。


    我和落英連忙跟上,進去之後方由又小心鎖了大鎖,才指引著我們進屋。


    這宮室雖然破舊,但是畢竟是皇室宮苑,廢棄數十年住人還是沒問題的。方由讓一個年邁的老公公打了水,服侍我和落英簡單整理了儀容,這才引我們去了她住的偏殿。


    內裏雖然不及其他宮室富麗堂皇,但也幹淨整潔,想來方由是常住這裏打掃的。我看著如今荊釵布裙的方由,心裏有不少話想對她說,但一時間卻又不知該從何說起了。


    “暄兒,你長大了。”方由微微一笑,滿是戀愛地撫了撫我的發絲。


    我忍不住酸了眼睛,哽咽說道:“一別四年,暄兒自然長大了。”


    “快十七了吧。”她淡淡問道。


    我點點頭,上前握著她的手,顫抖道:“當年先帝驟然駕崩,從宮中傳出消息,說除了太後之外所有嬪妃皆按先帝旨意殉葬。我娘總是不信,她說先帝仁厚,必然不能讓宮嬪殉葬,其中必然有誤會。可我隻是心疼姐姐,姐姐當年才十九歲,怎麽能這樣離世……”


    我說不下去,我家跟方家世代相交,我也同她一起長大,情份非常。她大我一些,事事讓著我,寵著我。我彼時看著大我六歲的方由和我哥哥周曄是一對璧人,原以為他們能成親在一起,卻不想一道旨意宣方由入宮,從此她與我哥哥天人兩隔。過了半年,又傳出她殉葬的哀訓,哥哥傷心之下離京,遠守邊關。


    方由隻是輕輕一笑,手指戳戳我的額角,道:“真是個傻丫頭,你就不怕我是鬼魂,來索命的?”


    我道:“我怎麽會怕姐姐是鬼,就算姐姐是鬼,也是來幫我的,斷斷不會索我的命去。”


    方由莞爾,拉著我坐下,歎道:“我偷偷住在這裏,也沒有火爐什麽的,你若是冷也隻能忍忍了。”


    我此刻見了她,哪裏顧得上冷,連忙問道:“姐姐,這到底是怎麽迴事,我們都以為你……你怎麽住在這裏?”


    方由小小的拳頭緊緊攥著,骨骼摩擦發出吱咯聲響。她沉沉一歎,目光漸露恨意,道:“這便說來話長了,”


    “左右閑來無事,姐姐大可相告,暄兒一定想辦法保全姐姐。”我道。


    方由眸光閃爍,似是委屈,又恍如紓解。她舒了口氣,緩緩說道:“四年前我奉旨入宮,彼時宮中皇後獨大,眾妃嬪避之不及,我也不敢與其爭輝。何況當時……我心裏還有你哥哥,更不肯與先帝親近。可是入宮妃嬪總是要侍寢的,那日先帝宣召我,我不得不去。及至見了先帝,他卻隻顧著忙碌公文,也不理睬我。我熬不住夜深,便睡下了。等我醒來時發現先帝早已經起身上朝了,他還吩咐當時貼身伺候他的公公李良之晉了我的位分,好生送我迴宮。”


    我隻覺得驚訝,又聽方由繼續說道:“再後來,先帝夜夜召我侍寢。當時宮中諸人都道我寵冠六宮,卻不想每夜我隻是在清陽宮睡一覺,同根本先帝沒有什麽的。許是先帝覺得我乖覺,半年之內將我從小小常在提拔到從三品的婕妤。這樣一來我雖然衣食無缺,但難免成為眾矢之的。”


    我搖頭輕歎:“自然如是,其實豈止宮內,當年宮外也人人說你是禍國妖妃。”


    方由似是一笑:“這都無所謂,皇宮是非本就多,我也無懼。隻是可恨一個女人,她實在是毒辣至極,我至今想起她當年,都恨的不行。”


    我心下思忖了片刻,忽然出聲:“姐姐可是狠毒了當今太後?”


    “她哪裏配稱一聲太後!”方由憤怒地站起身,“暄兒,你可知道,三年前先帝並非暴斃,他是被那妖婦害死的!”


    “什麽?”我大驚失色,連忙捂住她地嘴,“姐姐,這樣的話不要亂說。”


    方由冷笑地揮開我的手,道:“你怕什麽,這裏沒有別人的,如有人我早就死了。”


    我顫栗不已,先帝,居然是被太後害死的。


    方由冷靜了一下,然後徐徐說道:“外麵都道先帝積勞成疾,所以英年早逝。可是內中情況,沒有人比我更了解了。當日那毒婦妒嫉我專寵半年,幾番陷害我卻不能得手,更是以我為恨。再後來,她拿著後宮往來的帳簿同先帝商議後宮事宜,我當時被先帝宣召侍寢未歸,一直在內殿等候,所以知曉事情始末。起初他們還客氣,可是後來不知何故,那毒婦突然同先帝爭吵起來。他們吵得兇,我也不敢出去,然後我看見那毒婦突然同先帝動起手來。撕扯當中,那毒婦險些一頭撞到大案上。先帝大約是不忍看她撞死,便拉了她一把,自己卻在慌亂當中絆了一跤,磕到青銅方鼎上麵了。”


    我驚駭到無以複加,青銅方鼎何等堅硬,先帝這磕碰之下,自然血濺當場。


    “怎麽會這樣……這樣大的事,怎麽可能一絲風聲也沒露出?”我喃喃道。


    方由輕歎:“孫純寧勢力遍布後宮,她其實也是嚇了一跳,但是很快就冷靜下來了。她喚了幾個貼身的內侍,好好給先帝收拾了,假意坐在大案後麵操持國事,自己卻先行離開。因為先帝磕到後腦,不易被察覺,更何況最後治理先帝喪儀的人全是她安排的,怎麽可能走露風聲。”


    我蹙眉:“難不成當時殿中全是太後的人,先帝總該有幾個貼身的宮人吧。”


    方由點點頭,指了指在她身旁的那個年邁的公公,道:“這就是方才我提到的李良之李公公,當年他在殿內伺候。先帝死後,他本想奔出去唿救,卻被太後的兩個內侍死死摁住,強行灌了啞藥,自此說不出話來了。”


    我聞言,看向一側那個老態龍鍾的公公。可是說也奇怪,他雖然衣衫襤褸佝僂虛弱,但是他的眼睛始終透出一股說不清道不明的氣息。


    後來我才懂得,那種氣息,叫做複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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