血流盡了。


    祖母把腳從翅膀上收迴。已成空殼的身體上鴨蹼還在顫動。死神來到了,白色的羽毛重又屬於一隻飛鳥。現在它要飛了。


    夏天高高在上。


    這隻鳥消失在桶裏的沸水中。祖母抓住它的腳,把它拎出來。羽毛現在濕漉漉的,看起來很稀疏。祖母浸到水裏的是一隻鳥,拉出來的是一隻磨破了的羊毛長襪,以及一顆不甘瞑目的腦袋。她從黃色皮膚的毛孔裏把羽毛拔幹淨,扔進水裏。羽毛沉到水底。有些在桶壁周圍打轉,好像在尋找什麽。


    祖母在它前胸割出一個小蓋子,把它掛高。它散發著蒸氣,聞起來有股暖烘烘的味道,像消化了一半的青蛙。


    薄薄的透明嗉囊裏沉積著池塘的綠色汙泥。


    明天是星期天,到中午的鈴響的時候,我的盤子裏會擺上一顆心和一隻翅膀。


    美好的星期天,好胃口。


    穀倉後麵,蛇盤曲在金鳳花的乳液和薊的須葉中。植物的葉子和莖稈兒偶爾晃動。那兒沒有人。也沒有風。


    人們沒有看到它。痙攣的疼痛劇烈起來,像鉤子刺入肉,鉤子滑到腳骨處,掉落下來。人們看向地麵,看到沾著血的鞋子掉在遠處某個地方。在凋謝的蒲公英四處飛揚的白色羽毛間,恐懼升騰。每一片葉子、每一根莖稈兒都變成了一條蛇。這幫壞蛋簇擁在苜蓿堆裏,在脖子和肚子裏聚集,盤卷在一起。


    夜裏,夢穿過後院,鑽進被褥裏。


    那裏摞著草垛,莖稈兒被雨水泡得像爛泥一般。長長的黑蛇遊過來,鑽進草垛裏。草垛內部很幹燥,像野草開的小花一樣亮亮的黃色。蛇又冷又濕。


    院子消失了,花園消失了,整座房子都消失在草垛裏。再也看不到窗戶,也沒有籬笆,沒有樹木,沒有屋頂。母親拿著她光禿禿的掃帚走出門,走到街上。正當她要開始打掃的時候,一條蛇爬上掃帚柄。她扔掉掃帚,哭著跑開,跑到大街上喊救命。窗戶緊閉,百葉窗緊閉。整個村莊都看不到人。


    我醒了,脖子和額頭上頭發淩亂,濕漉漉的。祖母說,我在夢裏叫喊。


    蛇又遊迴金鳳花的鋸齒葉中去。


    然後有一天,祖母又帶著蛇迴來。它們從她襯衫的腰部爬出來,從她的聲帶裏爬出來,從一場總是以“從前”開頭的談話中爬出來。


    她把鹽揉進麵團,胳膊肘以下都消失在麵團裏。我補倒上水。


    祖母,你有著多麽僵硬的手。


    從前村子裏有很多蛇。它們從森林裏爬出來,遊過河流,遊進田地,從田地遊到花園,從花園遊到庭院,從庭院遊到屋子裏。它們白天蜷曲在通向頂樓的樓梯後麵,夜裏就從桶裏啜食冷牛奶。


    女人們帶著孩子去院子和花園裏勞動。她們把孩子放在柳條籃裏的被褥中,把籃子放在樹蔭下。她們把草連根鋤出,草根從花畦裏帶出一小坨泥巴。她們喘氣,鋤草,流汗。


    她住在村子邊上。她在花園裏,把孩子放在樹蔭下的柳條籃裏。籃子旁邊橫著一瓶奶。她在土豆葉間鋤草,抬頭看看太陽,身上一股汗味,放下鋤頭,走到樹下。


    她的目光空洞了,衣裙貼在皮膚上。她癱軟下來。她一把把孩子抓出來,她哭泣,叫喊,當她在草叢間跌跌撞撞的時候,長長的蛇懶洋洋地從籃子裏遊出來,鑽進草叢,幾秒種後,女人就頭發灰白了。


    鋤頭還留在花園裏,柳條籃子在樹下。蛇把瓶裏的奶吸光了。


    女人的頭發還是灰白的,村子裏的人終於有了證據,證明她是個女巫。


    他們隻談論巫術,丟下她孤獨一人。他們避開她,咒罵她,因為她頭發梳得不一樣,因為她頭巾綁得不一樣,因為她的門窗漆得和村裏人的不一樣,因為她穿著不一樣的衣服,有著不一樣的節慶日,因為她從不清掃石子路麵,宰殺牲口的時候和男人喝得一樣多,晚上喝醉了,不去洗餐具,醃熏肉,而是一個人和掃帚跳舞。


    春天,她的丈夫變得蒼白而透明之後,有一天早上僵硬、冰冷地躺在床上。


    她隻能把他埋在公墓後麵的蘆葦叢裏,腳踩在那裏,水咕嚕嚕響。


    這年夏天,蘆葦長得前所未有的又高又密。


    青蛙呱呱叫著,變得更冷,鼓得更肥,蜻蜓在飛行中變得更脆弱,顫抖著,懸在蛇花的白色塵埃中。它們死了,棲在蘆葦裏,美麗而空洞。


    晚上,蘆葦叢中升起煙霧。女巫又在點燃蠟燭了。


    這年夏天,村子裏的氣味前所未有的刺鼻。


    野草瘋狂地蔓生,肆意燃燒出各種顏色。


    女人們在街上碰麵時,竊竊私語,把臉深深埋進有棱有角的頭巾裏,開始變得一模一樣。


    長時間的私語使她們的聲音變得像男人一樣的粗啞,她們的臉變得僵硬。


    男人們駛著吱嘎作響的車,推搡著開進田地,工作的時候一聲不吭。他們的鐮刀揮過草叢,勞動和沉默讓他們流汗。


    小酒店裏沒有笑聲,沒有歌唱。蒼蠅在牆上嗡嗡哼著令人厭煩的歌。


    男人們零零散散地坐著,身體沉在桌子後麵,把熱辣辣的飲料深深灌進喉嚨,然後垂下短短的睫毛,嘴唇緊閉,顴骨來迴聳動。


    花園裏有股潮濕而苦澀的味道。


    生菜長老了,變成深紅色,在他們的路途中像紙一樣沙沙響。土豆的表皮下又綠又苦,坑坑窪窪。土豆又小又硬,一整個冬天都待在地裏。它們的葉子卻高大繁茂,花朵散落在夏天。


    山葵泛著白沫延伸進菜畦,它們的根前所未有的鋒利、纖維化。


    山楂仍然是綠色的,酸酸的。夏天對它們來說太潮濕了。


    一個街角處站著那個女巫。


    女人們把白床單撕成長帶,係進花園裏。布帶上方的天空是黑色的,被稻草人遮蓋。所有的花園裏都紮著滿滿當當的稻草人。


    女人們把稻草填進男人們的西服,把它們釘在高高的樁子上。女人們給稻草人戴上帽子,帽子在風中搖晃,它們沒有頭,也沒有臉。


    鳥兒們虛弱不堪,在空中尖叫。饑餓撲打著翅膀。饑餓在樹林裏成長,繞開了黑色小島一般的村莊。


    待到冬天來臨,花園裏變得光禿禿的。菜畦又硬又空。稻草人仍留在樁子上,下雪的日子裏,直插進空中,發出警告。它們變成了冰與瓷做成的大巫師,高高地聳立在群木之上。


    雪從它們的帽子上落入村莊,雲在它們的肩頭聚集。烏鴉從它們的脖子裏撲棱出來,飛進山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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