低地


    籬笆旁邊的淡紫色花朵、金盞草和它的青色果實,在孩子們的乳牙之間。


    祖父說,金盞草會讓人變笨,不許吃它。你肯定不想變笨。


    甲蟲,它爬進我的耳朵。祖父往我的耳朵裏注入酒精,不讓甲蟲鑽進我的頭。我哭。我的腦袋裏嗡嗡響,熱乎乎。整個院子旋轉起來,祖父巨人般站在中間,一起旋轉。


    就得這樣做,祖父說,否則甲蟲會鑽進你的腦子,你就會變笨。你肯定不想變笨。鄉村路上長著刺槐花。村子被山穀裏的蜂群覆蓋。我吃刺槐花。花朵裏有甜甜的管子。我咬破它,長久地含在嘴裏。剛吞下一朵,下一朵花已經在嘴邊了。村子裏有無數的花,不可能把它們全部吃光。那許許多多高大的樹,年年開花。


    不許吃刺槐花,祖父說,它裏頭有小小的黑蒼蠅,要是它們爬進你的喉嚨,你就會變啞巴。你肯定不想變啞巴。


    野生葡萄藤纏繞著長長的迴廊,太陽底下,黑葡萄在它們薄如蟬翼的表皮下沸騰。我烘烤沙子做的點心,我把磚頭磨碎成紅色的辣椒粉,我腕關節的皮膚蹭破了。火辣辣地疼到骨頭裏。


    做玉米娃娃,用玉米葉給她編辮子。玉米須摸起來涼涼的,又幹又糙。我們在穀倉裏扮演父親和母親,我們躺在麥秸裏,靠在一起,重疊在一起。我們中間是衣服。有時候我們脫掉長襪,麥秸刺進腿裏。我們又悄悄地穿上長襪,走路的時候,皮膚上還沾著麥秸。撓得腳上癢癢的。


    我們每天都生孩子,雞棚裏的玉米棒孩子,雞棚梯子上的洋娃娃孩子。風透過木板吹進來,他們的衣裙飄揚。


    小貓崽兒們被套上洋娃娃的衣服,綁進搖籃,搖入夢鄉。我哼著搖籃曲,把貓崽兒搖到發暈。衣服下麵,它們毛發直豎。眼睛已經腫脹,模糊,接著嘴角淌出泡沫和乳白色的穢物。


    祖父剪開繩子,把它們放走。它們暈乎了一會兒,然後毛發又平滑如初,但是它們仍然腳踩虛空,踏不到實處,喪失了生機,它們深深地看進夏天裏去。


    蝴蝶從葡萄藤上飛起,在村子上方跳舞。


    我們追逐白粉蝶,它們的翅膀上有脆弱的脈管。我們給它們釘上大頭針,期待它們唿喊,但是它們的身體裏沒有骨頭,它們很輕,除了飛什麽都不會,當到處是夏天的時候,這樣是不夠的。


    它們在大頭針上撲扇翅膀,直到變成屍體。


    施瓦本方言裏,動物屍體也叫做魯德爾。蝴蝶做不了魯德爾。它破碎,卻不腐爛。


    臉盆裏的蒼蠅,酸奶桶裏溺死前瘋狂的電扇般的嗡鳴。臉盆裏灰色肥皂水表麵的蒼蠅。鼓脹的眼睛,伸長的嘴紮進水裏,脆弱細小的腿狂怒地掙紮。


    很快它抽搐了最後一下,浮在水麵上,在徹底的死亡麵前越來越輕。


    每隻蝴蝶都在我的手指甲裏留下兩滴血。撕開的蒼蠅頭像雜草種子一樣從我手中掉到地上。


    祖父任我們玩耍。


    隻有燕子得給它們留條命,它們是有用的動物,他說。冠給白粉蝶的則是害蟲這個詞,許許多多條死狗叫魯德爾。


    毛蟲,其實是蝴蝶,從蛹中爬出。蛹,是黏在葡萄藤纏繞的木樁上的暗淡無光的棉團。


    第一隻蝴蝶從哪來的,爺爺?別老提些蠢問題,沒人知道,玩去吧。


    我們的睡覺娃娃們穿著漿過的幹淨衣服,躺在無人居住的臥室的床上。


    母親的新婚之夜後,沒有人再在這床上唿吸過。


    那時候我們太累了,你父親去廁所吐過迴來就馬上睡著了。那一夜他碰都沒有碰我,母親說,哧哧地笑,然後沉默。


    那是五月,那一年我們已經有了櫻桃。春天很早就來了。


    我們自己去采櫻桃,你父親和我。我們在采櫻桃時吵架,迴家的路上也沒有互相說一句話。采櫻桃時,在沒有人的廣闊葡萄園裏,你父親也沒有碰我。他像根木樁一樣站在我身旁,不停地吐出濕濕滑滑的櫻桃核,我那時候就知道,他會在生活中經常揍我。


    我們迴到家時,村裏的女人們已經烤好了一籃籃的點心,男人們已經宰好了一頭漂亮的小牛。蹄子被扔在糞肥堆上。當我穿過大門走進院子時看到了那些蹄子。


    我走上閣樓去哭,不讓任何人看到我,不讓任何人知道我不是幸福的新娘。


    那時候我本想說,我不要結婚,但我看到了那頭被殺的牛,外公會殺死我的。


    一陣咳嗽搖晃母親的頭,唾沫從嘴巴裏飛濺出來。同時她的脖子變得皺皺巴巴,又短又粗。它曾經應該很美,曾經,早在我出生之前。


    自從我出生後,母親的rx房鬆弛了;自從我出生後,母親的腿出毛病了;自從我出生後,母親的肚子臃腫下垂了;自從我出生後,母親得了痔瘡,在廁所裏痛苦呻吟。


    自從我出生後,母親說我作為孩子要有感恩之心,她哭起來,用一隻手的指甲抓撓另一隻手的指甲。她的手指皸裂、僵硬。


    隻有在數錢時,她的手指才會平滑,像蜘蛛織絲一樣靈活。


    母親把錢藏在臥室瓷磚壁爐的管道裏。父親想買東西時總是要錢。他每天都想買東西,每天都要錢,因為所有的東西都要花錢。母親每天晚上問他拿錢幹了什麽,他拿這麽多錢又幹了什麽。


    當母親去取錢的時候,她不會把窗子的百葉簾卷高。她在明亮的白天啪地打開房間裏的燈,有五支燈杈的燈架上,僅有一個混濁的燈泡裏射出光線。其餘四支都暗淡無光。


    母親在數錢時大聲說話,以便用手和眼更好地認清鈔票。她不停歇地數著百元列伊的鈔票,時不時地往手指尖上吐口唾沫。


    她的手皸裂,夏天裏綠得就像她照料的植物。


    春天的晚上,母親除完薊草迴來,口袋裏裝著帶給我的酸模,夏天則是一朵巨大的向日葵花。


    我走進後院,和雞群一道吃葵花子。一邊想著那個童話,一個小姑娘總是先喂她的動物,然後自己才吃。後來那個小姑娘成了公主,所有的動物都喜歡她,幫助她。後來有一天,一位英俊的金發王子娶她為妻。他們是遠近聞名最幸福的一對。


    雞群把所有的葵花子都啄幹淨了,歪著腦袋看向太陽。向日葵花空了。我折斷它。裏頭有白色海綿狀的髓,弄得手上發癢。


    要是蜜蜂飛進一個人的嘴巴裏,他就會死。它刺進人的上齶。上齶腫大到讓這人窒息,死於自己的上齶,祖父說。


    我在摘花時不停地想,我不能張開嘴巴。隻是有時候我來了唱歌的興致。我咬緊牙關,咬碎歌聲。我的唇間擠出哼哼聲,我東張西望,看是否正好有隻蜜蜂循著這哼哼聲朝我而來。遠遠近近都看不到蜜蜂。


    但我想要有一隻過來。然後我會繼續哼哼,讓它看看,它飛不進我的嘴巴。


    兩條僵直的辮子,翹向兩邊。把兩隻發網綁進辮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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