悠一一迴東京,就碰上了倒黴的事情。他沒在家的短短幾天裏,母親的腎髒病惡化了。


    南太太自己也不知道麵對什麽,用什麽來抗議才好,一半是責怪自己,致使釀成了大病。好好的,她忽然感到一陣暈眩,真正一會兒功夫便暈了過去。然後稀薄的尿接連不斷地排出,腎萎縮的症狀固定了下來。


    早上7點,悠一迴到家時,一看到為他開門的阿瑤那臉色,他便立刻明白母親已經病人膏盲了。打開屋門,散發著重病的氣息直撲鼻孔。旅行時愉快的迴憶忽地在心裏凍住了。


    康子還沒有起床。每天看護婆婆到深更半夜她太累了。阿瑤去燒洗澡水。閑得無聊的悠一上了二樓夫婦的臥室。


    為了納涼夜裏打開的高窗上,射進一道旭日之光,照亮了蚊帳的邊緣。悠一唾的地方鋪著床單。麻的蓋被整整齊齊地疊著。旁邊康子靠著溪子正唾著呢。


    年輕的丈夫鑽進帳子,輕輕地趴在自己的蓋被上。嬰兒醒過來了。她在母親裸露的臂彎裏,老實地睜大眼睛盯著父親看。帳子裏洋溢著微微的乳汁氣息。


    忽然嬰兒微笑了。那嘴邊仿佛微笑一點點滴落下來。悠一用手指輕輕按了按嬰兒的臉頰。溪子沒有躲開眼睛保持著微笑。


    康子扭動身子翻了半個身子,睜開了眼睛。那眼睛沒想到這麽湊近地看著丈夫的臉。康子沒有一絲微笑。


    康子要醒之前的數秒間,悠一的記憶迅速開動起來。他想起好幾次盯著妻子的唾臉,好幾次他加上了沒受任何傷作著美夢的唾臉;他還想起有一次深夜去病房,那張充滿驚愕、歡喜和倍賴的臉。丟下苦惱中的妻子出去旅行,迴來後,悠一並不期待醒來的妻子會對他有什麽表示。可是,他習慣於寬恕的心渴望著,習慣於相信的無辜幻想著。這一瞬間,他的感情幾乎什麽也不企求,隻有比企求更甚的束手無策的乞討感情。……康子醒了。睡意沉重的眼睛睜開了。悠一發現了以前從未見過的康子。那是個別的女人。


    康子用睡意朦朧、單調地可是紋絲不亂的口氣說著話。“幾時迴來的?”“早飯還沒吃?”“媽媽病可不輕喲,聽阿瑤講了?”等等像分條寫下來似地說著。然後又說,“我去準備早飯,在樓下陽台上等著。”


    康於梳了梳頭,很快換好衣服,抱著溪子下樓去了。準備早飯時,她也不把孩子讓丈夫看一下,丈夫隻好在陽台前的屋子裏躺著看報紙。


    早晨還不熱。悠一把自己的不安,歸咎於熱得他幾乎沒睡著的夜行火車。


    “對我來說,可以稱作不幸步伐的確切速度,準確的拍子,現在簡直像座鍾一樣清楚地知道。”這樣想著,年輕人撇撇嘴,“磋,睡眠不足的早晨,定下了,是這個。這個,那個都虧了鎬木夫人。”……從極度的疲勞中醒過來,看見了眼前丈夫的臉,康子變化倒讓她自己感到吃驚。


    康子在生活中習慣了:閉上眼睛眼前就是一幅連細部都刻畫人微的,自己苦惱的肖像畫;睜開眼睛它也總是在眼前。這幅肖像畫美麗,幾乎可稱得上壯麗了。可是今早,眼睛一睜開,她沒看到那幅畫。那兒是一個青年的臉,讓射進蚊帳一角的朝陽反射出輪廓的臉,隻給人塑像般物質的印象。”


    康子的手打開咖啡罐,往白磁的咖啡壺裏注入開水。手的動作無感覺般的敏捷,那手指沒有一點點“悲傷的震顫”。


    不一會兒,康子把早餐裝在大的鍍銀托盤裏,端到悠一的麵前。


    那早餐悠一吃得津津有味。花園裏還有許多早晨的影子,陽台上塗著白油灤的欄杆閃閃發光,原來是夏末映入眼簾的露珠。年輕夫婦誰都沒做聲,忙忙地吃著早餐。溪子聽話地唾著不鬧。病重的母親還沒醒。


    “醫生說,讓媽媽最好今天去住院。我等你迴來,打算著手做住院準備。”


    “可以嘛。”


    年輕丈夫迴頭瞧瞧院子,明晃晃的朝陽,在橡子樹梢閃著想眼的光。這一刹那悠一腦海裏忽然閃過一個幻想,第三者的不幸,就是現在他母親病的惡化,能使夫婦倆的心靠近,說不定這下康子的心能真正歸他所有,於是他用普通丈夫那種討好的口氣說:“就咱倆吃早飯,真不錯。”


    “是啊。”


    康子微笑了。微笑裏充滿了十足無所謂的感覺。悠一讓弄得很尷尬,臉頰也羞得通紅。過了一會兒,悠一對康子說了一通台詞,恐怕是最易讓人看透的輕薄自白,同時也許是他有生以來對女人說的話中,最純真誠實的自白。’


    “旅行中,我淨想著你。這一陣子老是糾紛不斷,我第一次弄清楚了,我最喜歡的還是你。”


    康子泰然自若。她輕輕地,像是說隨便怎麽都行似地笑了笑。仿佛悠一說的是不知哪個外國的語言,像是隔著厚厚的玻璃牆隻看到他的嘴盾在動,康子茫然地望著悠一的嘴唇。總之,語言已經不道了。


    ……康子已經鎮定自若了,她在生活中沉下腰,已經作好足夠的思想準備,撫養好溪子,真到老醜的年齡一直不離開南家。從絕望中生出的這種貞潔,具有抵擋一切誘惑的力量;


    康子拋棄了絕望的世界,從那兒下來了。住在那個世界裏的時候,她的愛沒有屈服於任何明擺的證據。悠一冷冰冰的舉動,他那愛理不理的拒絕,他的遲歸,他的外宿,他的秘密,他絕不愛女人的性格,在這些明擺的證據前,密告的匿名信是多麽微不足道哇。康子沒有動怒,因為她曾住在那個世界裏。


    從那個世界下來,並不是什麽康子的提議。說她是被那個世界拽下來的更恰當。做為丈夫,悠一大概是“體貼”過分了,他特地借助鎬木夫人的力量,把妻子從她一直住著的灼熱而安靜之愛的領域,從並非不可能存在的透明自在的領域,拽下到雜亂無章的相對愛的世界。康子讓相對世界的明證所包圍。她讓過去早已知道,親近的,那堵討厭的牆壁包圍著。要對付它隻有一個辦法,那就是什麽感覺也沒有,什麽也看不見,什麽也聽不見。


    康子在悠一出去旅行的那幾天裏,新學會了在那不得不居住世界裏的處世之術。對於自己,她毅然成為一個不會愛的女人;這個成了精神聾啞人的妻子,一看上去健康爽朗,她胸前圍著鮮豔的黃格子圍裙,服侍丈夫吃早飯。“再喝一杯咖啡怎麽樣?”她說。她輕輕鬆鬆地說著。


    鈴響了。母親病房裏放著銀搖鈴的聲音。.


    “哦,媽媽像是醒了。”康子說。兩人一起去了病房,康子打開木板雨窗。“啊呀,已經迴來啦。”未亡人沒有從枕頭上抬起頭說。悠一在母親的臉上看到了死。浮腫壓上了她的臉。


    這一年的210天,220天,都沒見有大不了的台風前來拜訪。當然,台風還是來過幾次,都是勉勉強強擦過東京,沒有引起厲害的風水災害。


    河田彌一郎這一陣子可忙極了。上午去銀行。下午開會。召集董事們商量如何吃掉競爭公司的銷售網。其間,又要和:"電裝公司”等轉包公司交涉,和來日本的法國汽車公司的董事商談以付費方式使用專利和步調一致為條件的技術引進。夜裏,大多招待銀行方麵的人逛花街。不僅如此,勞動科科長還不斷傳來情報,說是公司方麵沒有出色執行瓦解之策,工會方麵獲得了爭議之機成熟的勢頭。


    河田有臉頰上的痙攣更厲害了。這個具有堅毅外表的男人,讓他惟一的抒情弱點威脅著。決不向誰低頭的德意誌風格傲慢的臉,挺拔的鼻子,鼻子下鼻溝明顯的線,無邊眼鏡;這些道具的背後,卻藏著河田抒情的心,那顆心在流血,在呻吟。夜裏,入睡之前在鋪上翻開海爾德爾林年輕時寫的詩集的一頁,像偷窺黃色書一樣,偷偷地瞧著,朗讀著:“艾比非/穆斯/邊利普斯迪/裏拜/塔爾棄…。.”這是題為《自然》一詩的最後一節,“巴斯/比阿/裏棄/依斯特/阿尹/下添/奴阿。”“那家夥是自由的。”富裕的光棍在鋪上呻吟,“僅僅因為漂亮,年輕,那家夥就覺得有朝我吐唾沫的權利。”


    讓上了年紀的男色愛好者難以忍耐的那兩重嫉妒不斷妨礙著河田的獨眠。男人對與別人亂搞的女人的嫉妒,過了盛年的女火對年輕美女所抱的嫉妒,這兩重嫉妒錯綜,加上所愛者是男性的奇怪意識,把對女人那種大臣宰相也甘受的屈辱,不可饒恕地擴大了。對河田這樣的人物,沒有比對男人的愛更能直接刺傷他這個男人的自尊心了。


    河田想起自己年輕時,在紐約“沃爾多夫·阿斯多利斯旅館”的酒吧受一個紳士商人誘惑的日子。又想起在柏林一個夜宴上認識了一個紳士,和他同乘“意斯幀諾·斯依查”汽車,去他郊外別墅的一個夜晚。兩個穿燕尾服的男人,不怕窗外汽車前燈


    射來的光線互相擁抱在一起。他們互相觸摸著散發著香水氣的白胸脯。把世界恐慌放在前麵的歐洲最後的繁榮。貴婦人與黑人,大使與無賴漢,國王與美國的武戲演員,同床共枕的那個時代。…;河田想起隆起雪白光滑胸脯的馬賽少年水手,又想起羅馬巴貝尼特那個用咖啡勾來的少年,還有阿爾及利亞的阿拉伯少年阿爾英萊德·吉米爾·穆薩。查爾查爾。’


    然而,悠一淩駕於這一切迴憶之上。有一天,河田好容易勾出時間與悠一見麵。河田提議去看看電影什麽的。悠一迴答說不想著電影。平時悠一可不這麽幹,這迴他忽然心血來潮,進了街上一家台球房。河田不玩台球。於是悠一圍看台球盤轉了三個小時,繁忙的實業家坐在褪了色窗簾下的椅子上不耐煩地等q、親愛者惡作劇的心血來潮幾時才是個頭。河田額上青筋綻出,臉頰抖動,心裏邊在叫:“讓我在這台球房的破椅子上等著。絕沒有人讓我等過一次的我!讓客人等上一周我也不怕的我!”:


    這個世上的破滅有各種各樣。河田所預測的是旁人看來奢侈的破滅。可既然這對河田來說是深刻的破滅,那麽他苦思著要避開它是有道理的。


    年過半百,河田憧憬的幸福是“蓖視生活”。這猛一看是多麽廉價的幸福阿。世間50歲的男人都是無意識地做著的,可是,男色愛好者生活中決不屬於工作的反抗很頑強,覬覦著有空子就讓感性的世界泛濫,浸泡男性的工作世界。他覺得王爾德那句著名的大話。不過是失敗的惋惜而已。


    “我把自己的天才全部注人生活,作品裏隻用自己的才能。”


    王爾德隻不過是不得已而言之。作為一個男色愛好者,·誰都承認自己內部有某種男性成分,他們是被它迷住、被它固定住的人6但河田自認的男性美德,是家傳絕技的19世紀的勤勉。奇怪的作繭自縛i就像過去尚武時代,把愛女人看成“娘娘腔”舉動一樣。對河田來說,背判自己男性的美德,他就認為是“娘娘腔”。武士與男色愛好者最醜的惡德就是“娘娘腔”。含義盡管不相同,但對武士和男色愛好者來說,所謂“男性”,不是本能的存在,它隻是倫理努力的結果;河田所恐懼的破滅,是他道德的破滅。河田是保守政黨的支持者,盡管那政黨該是他的敵人,因為他們站在擁護基於現成秩序和異性愛家庭製度的立場上,但河田的支持是順理成章的。


    年輕時瞧不起的德意誌一元論、德意誌的絕對主義,意想不到地深深冒犯了上了年紀的河田,“啪”地冒出個青年般的思考,又因為什麽事,走向了二律背反;他喜歡考慮是蔑視生活呢?不然的話就是走向破滅。他意識到,不終止對悠一的愛。他將無法恢複自己的“男性”。


    悠一的影子在他所有的社會生活裏搖曳,就像個不留神正視了一眼太陽的人,視線移到任何地方都留著太陽的影像一樣。河田聽不見社長空關門的聲音,聽不到電話的聲音,連小汽車窗外望出去街上走著的年輕人的側臉?都當成是悠一的影子。這殘留


    的影像不過是虛像,從他腦子裏浮起與悠一分手的最初念頭時,這種空虛感越來越厲害。


    實際上,河田把他自己宿命論的空虛,與這顆心的空虛一半對一半地混同起來。分手的決心,與其說是在什麽時候,自己心中發現熱情衰落的恐怖時產生的,不如說是選擇了用殘酷手段當場殺死了熱情。紳士、名妓相伴的夜宴上,河田感到了壓力,連年輕的悠一都感到的多數決定原理的壓力,壓垮了具有相當抵抗力的河田那顆傲饅的心。他那許多灑脫的猥談是宴會的精彩節目,但這經過多年仍不在心裏的把戲,現在讓河田充滿了自我厭惡。他繃著個臉,讓公司宴會的牽頭人心驚膽寒。這樣的話還不如社長不出席的好,那就會更有宴會款待的情趣;誰知河田在交際上理數周全,該他出席的時候,他老是從不落下。


    河田正是處在這樣一種心態下。一天夜裏,好久沒來的悠一出現在河田家裏,碰巧河田在家,想分手的決心畢競抵擋不住意外襲來的喜悅。河田的眼睛看不夠地盯著悠一的臉。這眼睛經常讓瘋狂的想像力弄醒,現在又讓同樣的東西陶醉了。神秘的美育年。河田讓眼前的神秘醉倒了。在悠一看來,今夜的訪問真的是心血來潮,他也不是有意識把自己弄得格外神秘的。


    夜還很早,河田把美青年帶出去喝酒。並不喧嘩,趣味很高的酒吧。不用說這可不是此道的酒吧。而是有女人的酒吧。·


    那兒正訂有河田四五個要好朋友來喝酒,是著名藥品公司的社長和董事們;社長鬆村,一隻限輕輕一看,朗酒吧台這邊的兩個人揮探手。


    這年輕的第二代鬆村社長,還沒過30,有名的愛打扮的人,很有自信,又是同類,專以賣弄自己的惡德自誇。鬆村有個興趣,隻要自己的控製力能達到的人,他都要他們改成信仰這種異端;’即使不能夠,也至少要他們能容忍這種異端。鬆村忠實的老秘書,單純的工作狂,他努力相信沒有比同性愛更高尚的行為了。什麽時


    候開始真地相信起來,現在常為自己沒有這種高尚的素質而發牢騷。


    河田被擱在尷尬的立場上。他曆來對這種問題特別慎重,卻帶了個美青年出現在酒吧,對方公司的同僚們眼睜睜地喝酒旁觀看著。


    河田去了趟廁所。鬆村漫不經心地站起來,坐到河田的椅子上,在悠一左鄰的女招待麵前,他裝出一副公事公辦的麵孔,·豁達地說:


    “喂,南君,有件特別的事想拜托你,明天晚上一起吃頓飯怎麽樣?”


    就是這一句話,他盯著悠一的臉,一字一字地像重重放下一顆顆棋子似地說。悠一不覺“恩”了一聲。


    “你答應來的羅。那麽,明天傍晚五點我在帝國賓館的酒吧等你”.


    喧鬧聲中,他極自然麻利地進行,一眨眼功夫便結束了,等河田迴到位子上時,鬆村已經在談笑風生了。


    然而,河田敏銳的嗅覺立刻嗅出氣味不對,就像嗅到急急踩滅香煙後留下的煙味兒一樣。他佯裝不在意,實在太難受了;這苦悶再堅持下去,便會影響到他的心情;河田怕對方察覺自己的不高興,怕自己會忍不住說出自己不高興的原因;於是,他催促悠一,與鬆村特別客氣地寒喧了幾句,就匆匆出了酒店。河田去自己的車那邊,吩咐說還要去附近另一家酒店,請在這兒等著;說完就走著去另一個酒吧了。


    這時,悠一把剛才的事告訴了他。凹凸不平、坑坑窪窪的人行道上,美青年兩手插在類拉諾牌褲子的口袋裏,低著頭,不當一、迴事似地說:


    ;“剛才鬆村先生說讓我明天五點去帝國飯店話我吃晚飯。我沒法迴絕,說了聲可以,真討厭!”——他輕輕地呀咂咂嘴,“我本想馬上告訴你的,可那酒吧人多嘴雜,很難開口。”


    聽了這話,河田高興得忘乎所以。沉浸在世上謙虛的喜悅中,這位傲慢的實業家,感觸深深地道了聲“謝謝”。“鬆村這麽說了,現在位就告訴我了,對我來說最大的問題是時間的長短;那邊酒吧當然不能說,也就是說,是在最短的時間裏告訴了我。”他說這是非常理論化的甜言蜜語,也是直率的自白。


    在另一個酒吧裏,河田與悠,像工作上商量事一樣地細細安排明天的步驟。鬆村和悠一之間,沒有任何工作上的來往,鬆村早就對悠一垂涎三尺了,這個招待包含著什麽意思,不就一目了然了嗎?


    “我們現在可是同謀啊。”簡直讓人難以相信的高興勁兒,在河田心裏反複唱著給他聽:“悠一和我是同謀啊,怎麽感覺心忽地貼近了似地。”


    他忌諱在女招待麵前多說,於是用與社長室裏毫無區別的能文化口氣,吩咐說:


    “這就明白你的心情了,知道你心裏做得給鬆村掛電話迴絕。……你就這麽來做吧(河田在公司裏用的可是“你給我這麽做”,從沒有說過“你就這樣做g巴”之類的話。)……鬆村也是一國一城之主,不可怠慢了’。況且,當時情況之所迫,那是不得已地答應了他。……那你就去吧,去那約好的地方吧。你會受他招待一頓好吃的。然後,你就說,不好意思受您款待,這迴我做東再去喝一杯。鬆村就會放心地跟你去吧。這迴,你想法在第二個酒吧裏偶然碰上我。這方法怎麽樣。我7點起開始等。…。·酒吧選哪個好呢?我經常去的酒吧不行,鬆村會有所警覺,不會來吧。這樣


    說的話,我一次也沒去過的酒吧,偶然相遇也太不自然,一切都必須做得非常自然不可。……有了,一起去過四五次的叫‘裘萊姆’的酒吧還記得吧,就在那附近。那裏不錯,假如鬆村有警覺猶豫不前的話,你就撒謊說沒同河田去過,沒關係。……這個計策怎麽樣,三方麵都不受傷害的好主意哇。”


    ’悠一說,就這樣辦。那晚兩人恰如其分地告了一段落,與此相接的一夜舒暢快樂則是無限的;河田一時懷疑自己的心是否真想和這年輕人分手。


    第二天下午五點,鬆村在帝國飯店西式小廳裏的小酒吧等著悠一。所有性感的期待都包含在他心裏,滿腹的自負和確信,自己是個社長卻老作著當“情夫”的夢,’這個男人兩手的手掌溫著白蘭地酒杯,輕輕搖晃著。約好的是五點,已經超過了五分鍾,他深深體味到等待的愉快。酒吧的客人幾乎都是外國人。喉嚨口發出低低的犬吠般聲音用英語說個不停。鬆村意識到又過了五分鍾,悠一還沒出現。他試著體會下一個五分鍾與上一個五分鍾相同的滋味,可是,—下一個五分鍾已經串味兒了。這是所謂掌中金魚般活蹦亂跳,不可疏忽的五分鍾。他覺得悠一肯定來了,正在門口徘徊著進來還是不進來,周圍充滿了他存在的感覺。這五分鍾又過去了,這種感覺瓦解了,別的新鮮的不在感覺替換了進去,過了五點十五分了,再等一等的實感,讓鬆村的心裏好幾次發生了心理的換氣作用。就這祥他苦心經營的二十分鍾,突然停滯了,他讓不安與絕望感打垮了j;他的期望過高,痛苦也就愈烈,他為修正這苦痛之烈而忙碌起來。“再等一分鍾試試看。”鬆村想。他把希望連接在金色秒針線慢走過六十之上。


    鬆村死心了,他離開酒吧後大約一個鍾點以後,河田匆匆處理完了工作,去了“裘萊姆”酒吧。不一會兒,河田也更緩慢地嚐到了與鬆村相同等待的苦惱滋味。但這刑罰可要比鬆村長好幾倍;苛酷的程度與鬆村蒙受的苛酷也是無法比較的。河田終於坐到“裘萊姆”閉店了,想像力越來越鼓舞起苦惱,時間越長,越增加深度拉開裂口子,他不知死心,戀慕越來越激烈。


    最初一個小時,河田的幻想上的那寬容,無邊無際。“晚飯上花時間的吧。讓招待吃精細的日本高級菜吧。也許是藝妓伺候的包廂吧,在藝妓麵前,鬆村該有所收斂吧。”對河田來說,這樣的想像最合味口。再少許過了幾分鍾,這迴有些疑惑了是不是太晚了,盡量收緊的心,突然爆發起來,一個接一個其他的疑惑,點著了火。“悠一沒吹牛吧?不,不會。那家夥年輕輕擋不住鬆村的狡猾吧。那家夥純情、純真。讓我迷住的人已經沒什麽可疑的了隻是那家夥的力量大概不能把鬆村施到這裏來吧。也許鬆村看透了我的計劃,不上我的當吧。悠一和鬆村現在還在別的酒店,悠一肯定會見機逃到我這兒來的吧,再少許忍一忍。”——這樣想著,河田讓後悔給數落了。


    “究競怎麽了我,微不足道的虛榮心競特地讓悠一去鑽鬆村的陷阱。為什麽不讓他幹幹脆脆地迴絕招待呢?悠一不願去田絕”,我應該代勞,管他有什麽當不當,我該自己打電話去迴絕。”


    突然,一陣想像撕裂了河田的心。


    “現在,在什麽地方,也許鬆村和悠一摟抱在一起了吧!”


    具有各種各樣臆測的理論,漸漸精致起來,構成“純情的”悠一的理論,構成“卑下的”悠一的理論,也各自成了完全的體係。河田向酒店櫃台上的電話求救了;給鬆村掛電話,11點過去了,鬆村沒有迴去。他破了一次例往悠一家裏掛電話,不在!打聽了悠一母親醫院的電話號碼,河田越出常識範圍,央求醫院裏的電話


    交換手去看一看母親病房裏有沒有悠一,悠一不在,河田瘋狂了,迴到家裏他怎麽也睡不著,過了深夜兩點,又往悠一家掛電話,悠=還沒有迴來。


    河田一夜沒睡。第二天早上,一個韌秋爽朗的晴天、早晨九點,悠一來接電話了,一句責罵的話也沒有,隻關照他說,“十點半到公司的社長空來。”河田這是第一次把悠一叫到公司來。去公司的轎車裏,車窗外的景色一點也沒有映到河田的眼裏,他心裏重複著,一直嘀咕著昨晚一夜之間到達的男性決斷。


    “一次決定的事決不能篡改,不管發生了什麽事,都不能篡


    改。”


    河田淮十點踏進社長室。秘書與他問了聲好,他吩咐秘書去把昨夜代他出席宴會的董事叫來,想聽聽昨晚宴會的報告。誰知還沒有來。另一個董事閑著沒事來社長室中門。河田不耐煩地閉上了眼,一夜沒睡,可頭一點不感到瘸;興奮的頭腦反而更清醒那董事靠著窗,撥弄著百葉窗的繩頭,用一貫的那種大聲音


    說:


    “這兩天喝醉了,頭老是一跳—j跳地疼。昨晚讓人拖著去喝酒,直喝到今早三點。兩點來到新橋,後來讓人在神樂坡敲醒,好一陣騷動。你知道那人是誰?鬆村製藥公司的鬆村君呀。”——河田聽了吃了一驚,“與那種年輕人作伴,我這把老骨頭可是支持不住呀。”‘


    河田盡可能裝出浦不在乎的樣子問:


    “鬆村君帶的是個什麽樣的家夥7”.


    “就鬆村君一個人嘛。那人的父親和我要好,他偶然像拖他爹一樣拽我出去。昨天,我特地早一點迴家,想泡個熱水澡,嗨,他打電話來叫我了。”


    河田調出一聲欣喜的呻吟,但別的心思仍頑固地保留著。鬆村邀請老朋友喝酒,為了給他做“不在證明”,故意讓這董事來做假報告吧。不能說沒有可能;一次定下來的事,決不能篡改。


    董事又說些其他工作上的話。河田心不在焉地敷衍著。秘書進來說有客來了。:河田皺著眉頭說:“於個親戚學生,前來求職,學習成績太差勁了。”董事知趣地走開了,悠一換了進來。


    初秋晨曦爽朗的光線中,美青年臉熠熠生輝,朝氣蓬勃。一絲雲也沒有,一“抹陰影也沒有。新鮮生動的臉,擊打著河田的胸口。


    昨晚的疲倦,背叛,讓他人負著苦痛,在他臉上不留一絲痕跡,這張不知報應的青春的臉,即使昨晚殺了人,也一定臉上沒有變化。他藏青風衣裏,灰色法蘭絨褲子,褲縫筆直朝前挺進;在光滑的地板上,毫無阻礙地走近河田的桌子前。


    河田先點著了火。他自己也覺得很差勁。


    “昨晚怎麽迴事7”


    美青年露出男人氣十足的白牙微笑了。他在讓他坐下的格子上坐定說:


    “太麻煩了,我沒有去赴鬆村的約,所以我想也沒必要去河田先生那兒了。”


    河田讓這種明顯矛盾的辯解弄習慣了。


    “為什麽沒有必要來我這兒?”


    悠一這迴又笑了。於是他像個放肆的學生那樣,把椅子弄得嘎吱嘎吱地響。


    “那不是前天的昨天嘛?”


    “我給你打了好幾次電話。”


    “聽家裏人說了。”


    河田施出了窮追不舍的蠻勇,忽地一下,話題跳到悠一母條的病上去了。“住院費夠不夠7”他問,“沒什麽,沒有哇。”青年迴答。


    “可沒問你昨晚去哪裏過夜的。我要給你母親慰問金。行吧。


    給你想得通數目的錢。想通了的話,點個頭。……就這樣吧”——河田用極其公式化的口吻說,“今後,’希望同我斷絕所有關係。·我這頭絕不會讓人覺得藕斷絲連的。再讓我碰上倒榴事,對我工作有影響,隻能請你好自為之了,怎麽樣,可以吧。”一邊叮囑,一邊取出支票本,河田無法判斷該給青年在這裏猶豫幾分鍾,他愉愉地膘了青年一眼。到現在為止一直低著眼睛的倒是河田。青年一直拾著眼睛。河田在這一瞬間,害怕地等著悠一的辯明、謝罪和求饒。但是年輕人卻高傲地揚著脖子,一聲沒吭。


    河田撕下支票的聲音在沉默中響起。悠一一看,寫的是20萬元。他沒做聲,用手指尖把它推了迴去。


    河田把那張支票撕了。下一張,金額寫好,又撕下來。推到悠一麵前,悠一又給推了迴去。這個甚是滑稽的遊戲來迴了好幾次,已經到40萬了。悠一想起從俊輔那兒借來的50萬元。河田的舉動隻能讓悠一產生輕蔑的感覺,要把它吊上到極限,把拿到


    手的支票撕碎,然後同他道別;年輕人炫耀的情緒,在他心裏抬起頭來;但腦子閃過了50萬這個數字;意識恢複了的悠一等著下一個報價。


    河田彌一郎沒有低下傲慢的額頭,右臉頰上,痙攣像閃電一樣劃過。他把前一張支票又撕掉了,新寫了一張,扔到桌子上。上麵寫著50萬元。


    青年伸開手指,將這張支票疊疊好,放到腦前的口袋裏,站起來。別無二意地微笑著點點頭:


    “謝謝啦……很久以來受您關照。那麽…再見了。”


    河田連從椅子上站起來的氣力都沒有了,終於伸出握手的手說了聲:“再見吧。”悠一握住了河田的手,他想河田的手劇烈的抖動那是理所當然的。他覺得自己一點沒有產生憐憫之情倒是河田的幸運,這個人比死都討厭讓人家憐憫,這自然的感情裏,倒是流露出了友情。他喜歡乘電梯,沒有從樓梯下樓,而是按了一下大理石柱子上的電鈕。


    悠一在河田汽車公司就職的事情就此告吹了,他的社會野心化為泡影。另一方麵,河田用50萬元,買迴了以往“蔑視生沽“的權利。


    悠一的野心本來就是空想性質的東西,可同時這空想的挫折是他迴到現實的障礙。受傷的空想,比無傷的空想更想把現實傳遞給敵人。在他之前,夢見自己的能力與正確估量自己的能力形成了落差,像被一概斷絕了似的,他看到了埋沒這種落差的可能性。可是,學會“看”的悠一知道這是從一開始就被斷絕了的事。在令人慨歎的現代社會裏,這樣的估量是一種首先要算必須能力的習慣。


    誠然,悠一學會了“看”。可是不借助於鏡子,他要看青春正酣的青春是十分困難的。青年的否定抽象地結束了,青年的肯定所具有的性感傾向,像是在這困難裏生了根。


    昨晚他忽地產生了打賭的心情,和鬆村、河田兩頭都爽約,在學校同學的家裏喝酒直喝到早晨,過了清淨的一夜。可這所謂的“清淨”也沒有越出肉體的範疇。


    悠一盼望自己的位置。一次從打破鏡子的籠衝出,忘了自己的臉,把它想做不存在,從那時起他便開始尋找“看的人”的位置。他應該代替鏡子證明過的,肉體確實占據過的那個位置,“社會會給我個什麽位置吧7”他曾抱著孩子般夢想的野心,現在.他從這個野心中解放了出來。現在這地步,他隻有在青春之中尋求這個位置,他要在看不見的東西上占據位置,他為這困難的作業而焦躁不安。不久以前他的肉體輕鬆地完成了這個作業。


    悠一感到讓俊輔的咒語束縛住了。首先50萬元必須還給俊輔。一切都是從這錢開始的。


    幾天後,一個秋涼的夜晚,美青年沒有事先通知就來到了俊輔的家。老作家恰好在寫幾周前開始的一篇自傳性評論,檜俊輔將這篇評論的題目定為《檜俊輔論》。他不知道悠一的來訪。在桌上的台燈下,自己又讀了一遍未完成的原稿,有些地方,他用紅鉛筆做著修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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