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親故去,我真正的少年時代也就宣告結束了。我驚愕於自己的少年時代簡直欠缺對人的應有的關心。而且,我甚至察覺自己對父親的死毫不悲傷。也許這稱不上是什麽驚愕,而是一種有氣無力的感懷。


    我趕迴家時,父親的遺體已經收殮了。因為我徒步走到內浦,再乘船沿海灣迴到成生,花了整整一天的時間。時值梅雨季節前夕,天天曝曬,氣候炎熱。我告別遺體之後,匆匆將靈摳運往荒涼的海角火葬場,在海岸邊焚燒了。


    農村寺廟住持之死,可以說是非同一般,是有點過分的、異常的。可以說他是這地方的精神支柱,是當地信徒各自生涯的保護人,同時也是他們死後可以依托的人。這樣一個地,在寺廟死去了,給人這樣一種感覺:簡直像一位非常忠於職守的、非常出色的人,一位到處將死的方法施教於人的人,在親自示範表演時失誤而造成死亡似的。人們覺得這是一種過失。


    實際上,父親的靈樞安放得適得其所,好像是鑲嵌在萬事俱備的氛圍中。母親、小和尚以及施主們聚在靈前哭泣。小和尚結結巴巴的誦經,仿佛一半也是仰仗靈樞裏的父親的指示。


    父親的臉埋在初夏的花叢中。朵朵花兒都很嬌嫩,水靈,甚至令人毛骨驚然,朵朵花兒好像在窺視著井底。為什麽呢?因為遺容是從活著的臉所具有的存在表麵無限地陷落,隻留下麵對著我們的臉麵的輪廓般的東西,一深陷下去就提不上來了。再沒有什麽比遺容更能如實地告訴我:所謂物質,距我們是多麽遙遠,它的存在方法是多麽不可企及啊!精神就這樣通過死變成物質,我第一次能夠接觸到這樣一種局麵。現在我才漸漸理解5月的花卉、太陽、桌子、校舍、鉛筆……等等物質為什麽對我那樣冷漠,距我那樣遙遠。道理就在這裏。


    母親和施主們注視著我最後和亡父的遺體告別。然而,我這顆頑固的心是不接受這句話所暗示的生者世界的類推。我不是向遺體告別,而隻是望著父親的遺容。


    遺體隻能給人看。我隻是在看。所謂看,正如平時無任何意識的動作;所謂看,是生存者的權利的證明,也可能是殘酷性的表示。對我來說,這是一種新鮮的體驗。一個既沒有大聲歌唱,也不叫喚著四處奔跑的少年,就這樣學到了確認自己的生。


    我本是個很自卑的人,然而這時候,我竟能將毫無淚痕的明朗的臉問著施主們而毫無愧色。寺廟坐落在海濱的山崖上。翻卷在日本海海麵上的夏雲,阻擋在憑吊的客人的背後。


    出殯的誦經開始了,我也加入其中。大雄寶殿一片漆黑。掛在柱子的華蓋、垂在大殿橫梁的華幔以及香爐、花瓶一類器物在閃爍的燈光照耀下顯得輝煌。海風不時席卷進來,鼓起了我的僧衣下擺。我不斷地感到正在確經的自己的眼角裏,湧進強烈的光和夏日的雲彩。


    戶外強烈的光線,不斷地射在我的側臉上。那輝煌的侮蔑……


    --送葬隊伍再走一二百米就到達火葬場,這時候突然遇上了雨。幸好走到一個好心的施主的家門前,靈樞也可以一起避避雨。雨還沒有停息的樣子,送葬隊伍又非前進不可,隻好給大家準備了雨具,並用油紙覆蓋著靈樞,運到了火葬場。


    火葬場在村莊東南突出的海角盡頭淨是石頭的小海濱上。所以焚燒的煙灰不會吹向村莊方麵。大概由於這個緣故,自古以來這裏就被用做火葬場。


    海濱的波濤洶湧澎湃。波濤翻騰濺起浪花的時候,雨點不斷地紮進不平靜的海麵。無光的雨,隻是冷靜地刺穿非同尋常的海麵。但是,海風突然把雨刮到荒涼的岩壁上。潔白的岩壁被染黑了,似是噴上了一層墨汁。


    鑽出隧道,便到達火葬場。工人們在做火葬的準備工作。我們在隧道裏避雨。


    沒有看見任何海景。隻有波濤、濡濕的黑岩和雨。澆上了油的靈樞現出鮮豔的木原色,被雨點敲打著。


    點火了。這配給油是專為住持作古準備的,足夠用了,所以火焰反而逆著雨點發出鞭答似的聲音,而且越來越大。在濃煙之中,白晝的火焰現出了透明的體態,清晰可見。濃煙滾滾,漸漸刮到了山崖那邊,一瞬間裏,惟有火焰在雨中以端麗的形狀繚繞上升。


    突然間,響起了一陣東西炸裂的可怕的巨響。樞蓋蹦了起來。


    我望了望身旁的母親。母親雙手抓著念珠,站立在那裏。她的臉僵硬,而身子仿佛凝固、縮小了,甚至可以放在掌上。


    按照父親的遺言,我到京都當了金閣寺的弟子。那時候,我隨住持削發為僧。學費由住持提供,其交換條件就是讓我打掃衛生和照料住持,有如俗家的學仆。


    入廟不久,我就馬上發現,嚴厲的舍監被征入伍,寺廟裏隻剩下老者和少年了。來這兒以後,我諸事如釋重負。這裏的人都是我的同類,不會像俗家的中學同學因為我是和尚的兒子而另眼相待……所不同的,隻是我口吃,比大家醜陋些而已。


    我從東舞鶴中學中途退學後,聽從田山道詮和尚的勸說,轉學到了臨濟學院中學,再過不足一月就將開始秋季學期,轉校後我得每天走讀了。但我知道學校一開學,同學們都會立即被分配到某一工廠,參加義務勞動。現在,在我麵前的新環境中,隻剩下數星期的暑假了。這是我服喪期間的暑期。時值1944年,即戰爭末期,是個不可思議的寧靜的暑期……寺廟的弟子過著紀律嚴格的生活。對我來說,這似是最後的。絕對的休假。我還仔細地傾聽著那蟬鳴聲。


    ……闊別數月的金閣,在晚夏的陽光照耀下,寂然無聲。


    我剛剃度,腦袋一片青痕。產生一種像是空氣緊貼在我的頭上似的感覺。這是一種奇妙的危險的感覺,仿佛自己頭腦中思索的事以一層薄薄的、敏感的、容易損傷的皮膚同外界的物像接觸似的。


    帶著這樣的頭腦仰望金閣,金閣就不僅從我的眼睛,甚至恍如從我的頭腦深深地滲透進來。這種頭腦遇幹旱而發熱,遇晚風頓時又變涼了。


    “金閣啊!我終於來到你身邊住下來了。”有時我停住拿著掃帚的手,心中南南自語,“不一定非現在不可嘛!但願有朝一日你對我顯示親切,對我袒露你的秘密。你的美,也許再過些時候就會清楚地看見,現在還看不見。但願現實中的金閣比我想像中的金閣會顯出更清晰的美。還有,倘使你是人世間無與倫比的美,那麽請告訴我,你為什麽這樣美,為什麽必須美?”


    是年夏天,金閣以不時傳來戰敗悲痛消息的黑暗狀態作為誘餌,顯得更加生動和輝煌。六月間,美軍在塞班島登陸,盟軍聯合部隊在諾曼底郊外登陸。參觀者的人數也明顯地減少了,金閣似乎愉悅於這種孤獨、這種寂靜。


    戰亂和不安,累累的死屍和大量的血,豐富了金閣的美,這是自然的。因為金閣本來就是由不安建成的建築物,是以一名將軍為中心、眾多黑暗心靈的所有者籌建的建築物。美術史家在那裏隻看見樣式的折衷,其三層的零亂的設計,無疑是探索一種使不安結晶的模式,自然形成如此的模樣。要是用一種安定的模式的話,那麽金閣就不可能承受那種不安而早已崩潰,這是毫無疑問的。


    ……盡管如此,我仍停下拿著掃帚的手,好幾次仰望著金閣,我覺得在那裏存在金閣簡直是不可思議。我曾記得,一個晚上我陪伴父親前來探訪,那時的金閣反而沒有給我這樣的感覺,可是一想到今後在生活的漫長歲月裏,金閣將會經常出現在我的眼前,就覺得委實難以置信。


    往日,我在舞鶴,總覺得金閣在京都一角上,是永恆的存在。可是,一旦住在這裏,金閣就隻在我眺望的時候才會出現在我的眼前。晚上睡在大雄寶殿時,我覺得金閣似乎不存在。所以我每天無數次地去眺望金閣,遭到了師兄弟的恥笑。不論看多少遍,我都覺得那裏存在金閣簡直是不可思議的。於是,眺望過後,我折迴大雄寶殿的當兒,如果猛然迴頭再望望,就會覺得金閣恍如歐裏秋克1頓時消逝,無影無蹤了——


    1歐裏狄克:希臘神話中奧爾甫斯之妻。奧爾甫斯企圖救她脫離冥神哈得斯之手而未果。


    一天,打掃完金閣的四周,為避愈發炎熱的朝陽,我走進後山,登上了通向夕佳亭的小徑。正是開園前的時間,處處闃無人影。大概是舞鶴的航空隊一隊戰鬥機低飛掠過金閣的上空,留下壓頂的轟鳴遠去了。


    後山裏有一處布滿藻類的寂靜的池沼,人稱安民澤。池中有一小島,聳立著一座名叫白蛇塚的五重石堆。這一帶的早晨,鳥兒啁啾鳴囀,卻看不見鳥影,仿佛整片林子都充滿了婉轉的鳥語。


    池子前,夏草繁衍。小徑用低矮的柵欄把那塊草地劃了出來。一個身穿白襯衣的少年橫躺在草地上。他身邊的矮楓樹旁靠著一把竹耙子。


    這少年坐起來,其氣勢似乎要拂去飄忽在那裏的夏日清晨的潮濕空氣。他看見我便說:


    “嘿,是你呀!”


    這個姓鶴川的少年,是昨晚經人介紹才認識的。鶴川家在東京近郊的祖福寺裏,家裏送了很多學習費、零用費和糧食等物。隻是為了讓他體驗弟子的學習生活,家裏才通過住持將他托付給金閣寺。他暑期迴鄉省親,是昨晚提前返迴寺廟來的。站在池畔操著東京口音說話的鶴川從秋天起成了我在臨濟學院中學的同班同學。從昨晚起,他那伶俐的口齒,快活的談吐,就已使我恐懼了。


    如今一聽他說“嘿,是你呀”,我就啞然失聲。然而,我的無言,似乎被他理解為這是一種責備。


    “算了,何必那麽認真打掃呢。反正遊人一來就會弄髒的。再說,遊人也不多嘛。”


    我微微一笑。對某種人來說,這種無意識地流露出來的無可奈何的笑,好像成了引發親切感的緣由。我就是這樣,總是不能對自己給人的印象細節負責。


    我跨過柵欄,在鶴川身旁坐了下來。鶴川橫躺在草地上,曲肱為枕。兩臂外側被太陽曬黑了,內側卻很白,連靜脈都透了出來。在那裏,早晨從樹葉隙間篩落下來的陽光,把青草的淡綠的影子撒滿了大地。憑直感,我知道這少年大概會像我這樣不愛金閣。因為我不知什麽時候把對金閣的偏執,統統歸咎於自己的醜陋。


    “聽說你父親去世了?”


    “嗯”


    鶴川機靈地轉了轉他的眼珠子,毫不隱諱地露出了少年特有的熱衷於推理的神色,說:


    “你所以非常喜歡金閣,那是因為一看見它,就會使你想起父親的緣故吧?譬如,因為你父親非常喜歡金閣。”


    他猜中了一半,可我對這種推理卻無動於衷,表情毫無變化。我對此有點自鳴得意。鶴川就像喜歡製作昆蟲標本的少年經常所做的那樣,把人的感情分門別類,整齊地收藏在自己房間的精巧的小抽屜裏,不時取出來,實際檢驗檢驗,他有這種樂趣。


    “你父親去世,你很悲傷,有時也很寂寞吧。昨晚我們第一次見麵,我就有這種感覺。”


    我沒有任何抵觸情緒。他一說我很寂寞,我就從對方這種感想中贏得了一定的安心和自由,活兒便脫口而出:


    “沒什麽可悲傷的啊。”


    鶴川飛揚起煩人的長睫毛,凝望著我:


    “哦?……這麽說,你憎恨你父親,至少是討厭他了?”


    “談不上什麽憎恨,也不是討厭……”


    “哦?那麽,為什麽不悲傷呢?”


    “我也說不清楚啊!”


    “真不明白!”


    鶴川遇到了難題,又支起身子,坐在草地上。“那麽,是不是還有比這更悲傷的事呢?”


    “還有什麽,我不知道。”我說。


    說罷,我又反省自問:為什麽喜歡引起別人的猜疑卿對我自己來說,這是沒有什麽疑問的,是明擺著的事。我的感情也會像口吃一樣打頓。我的感情總是趕不上趟。其結果,父親的死這件事,同悲傷這種感情是彼此孤立的,互不相聯係,也互不相侵犯的。往往由於時間上差錯一點或是晚了一點,我的感情和事件就會完全被拉迴到七零八落的狀態。大概它的本質就是七零八落的吧。如果說我有自己的悲傷,那麽它同任何事件、任何動機都毫不相幹,是突然的,毫無道理地向我襲來的……


    ……然而這一切,在我還不能對眼前的這位新朋友加以說明時就完結了。鶴川終於笑了起來。


    “咦,你這個人真奇怪!”


    他裹在白襯衫裏的腹部在起伏,搖曳在上麵的透過葉縫投射下來的陽光,使我得到了幸福。我的人生激起了波瀾,猶如這家夥的襯衫的皺紋。但是,這襯衫多麽潔白耀眼啊!所起的皺紋依然……說不定我也?……


    排寺不理世俗社會,按照樣寺的老規矩開展活動。因為是夏天,每天早晨最晚是五點起床。樣家將起床稱做“開定”。起床後馬上上早課誦經,稱做“三時迴向”,即讀三迴經。然後打掃室內衛生。然後進早餐,稱做“粥座”。進餐前要誦“辨座經”。


    利人邊樂


    十行無常


    有益報竟


    粥饒果究


    誦畢吃粥。飯後做諸如除草、打掃庭院、劈柴一類雜務。學校開學的話,做完雜務就該是上學的時間了。從學校迴來,不久就進晚餐。餐罷,有時聽住持講授經典教義。九時“開枕”,也就是就寢。


    我的日作息如上所述。每天起床的信號,是夥夫--稱做“典座”--的搖鈴聲。


    金閣寺也就是鹿苑寺裏,本應有十三人,但現在有的應征入伍,有的征調出去,剩下的是:一個專管向導和傳達的七十開外的老頭,一個年近六旬的專管炊事的老姐,還有執事、副執事,再加上我們弟子三人,僅此而已。老人們已是風燭殘年,少年們畢竟還是孩子。知事,也稱做副司,掌管會計,盡心盡力地工作。


    數日後,我被分配給住持(我們稱做老師)的房間送報。報紙派來的時間大致是在早課後掃除完畢的時候。在人手少、時間短的情況下,要打掃這擁有三十多間房屋的寺廟,揩拭所有的走廊,工作就難免粗雜了。有一迴從大門口把報紙取來,走過“使者間”的前廊,從客段後麵繞了一圈,再穿過間廊,來到了老師所在的大書院。看得出這一路上的一道道走廊都是盜過半桶水,然後洗擦幹淨的,所以地板凹陷處都積了水。在朝陽照射下,積水閃閃發光,連腳踝骨都被濡濕了。時值夏天,覺得很是舒暢。可是,來到老師的房間拉門前就得跪下,招唿一聲“拜托您啦”,待所見“嗯”他一聲迴答以後,才能進入房間。師兄教給我一個秘訣:在進老師房間前得先用僧衣下擺將濡濕了的腳丫指拭幹淨。


    我嗅著油墨散發出來的俗世的濃烈氣味,偷偷瀏覽了一遍報紙的大標題,急匆匆地走過了廊道。於是,我讀到“帝都可以免遭空襲嗎?”的大標題。


    過去我常常產生一種奇妙的想法,卻從不曾把金閣和空襲聯係起來。塞班島淪陷以後,本土遭受空襲在所難免。京都市部分地區迅速強製疏散。盡管如此,金閣這個半永恆的存在和空襲的災難,在我心中隻能是彼此無緣的東西。我深知金剛不壞的金閣,與那科學上的火相互間是截然不同性質的東西,它們一相遇,仿佛就會迅速相互躲閃似的……可是,過不多久,金閣也許會毀於空襲的戰火。照這樣下去,金閣化為灰燼將是確實無疑的。


    ……我心中產生了這種想法之後,金閣再次增添了它的悲劇性的美。


    學校開學前一天,即夏季最後一天的下午,住持應邀領著剛執事到一個地方做法事去了。鶴川邀請我去看電影。我不太感興趣,他也突然興致全無。鶴川就是這樣的性格。


    我們兩人請假數小時,穿上草黃色的褲子,打上綁腿,戴著臨濟學院中學的製帽,從大殿走了出來。夏日陽光炎熱,沒有一個遊人。


    “上哪兒去了?”鶴川問道。


    我迴答說,出門之前,我想先去仔細地看看金閣,因為說不定明天這個時間裏就再看不見金闖了。也許在我們去工廠期間,金閣就遭到空襲,毀於一旦了。我這番話沒有把握,結結巴巴地說了出來。這時候,鶴川吃驚而又不耐煩地聽著。


    講完了這番話,我汗流滿麵,好像說了什麽可恥的事似的。隻有對鶴川一人,我可以袒露自己對於金閣的異乎尋常的執著。鶴川在聽我這番話的時候,顯出一到見慣了的焦躁的表情,就像要努力聽清我的結巴語言的人所常有的那種焦躁的表情。


    我遇上了這樣一副表情。當我公開一樁重大秘密時,當我傾訴對美的激越感動時,或當我掏盡自己的五髒六腑向對方披露時,我所遇見的就是這樣一副麵孔。這副麵孔是以無可置疑的忠實,如實地模仿我的滑稽的焦躁感,可以說它變成了我畏懼的一麵鏡子。這種時候,不論多麽美麗的臉,都會變形,變成同我一模一樣的醜陋。我遇上這副表情的時候,本想表現出來的重大事情,瞬間會變成毫無價值的東西,猶如一塊瓦片一樣……


    夏日猛烈的目光,直射在鶴川和我之間。鶴川稚嫩的臉閃耀著燦燦的油光,一根根的眼睫毛也燃起金色的光,從鼻孔唿出的悶熱的氣擴散開去。他等待著我結束我的話。


    我談完了。話畢的同時,我也惱怒起來了。因為我與鶴川初次見麵以後,他至今一次也不曾取笑過我的口吃。


    “為什麽?”我追問了一句。


    我已一再說過,嘲笑和侮辱遠比同情更合我的意。


    鶴川泛起了無以名狀的溫柔的微笑。然後這樣說道:


    “什麽呀,我天生對這種事就毫不在意。”


    我大吃一驚。我是在農村粗礦的環境中成長起來的,不理解這種溫柔。鶴川的溫柔,告訴了我,並使我發現在我的存在中,除去給巴我依然可能是我。我處處體味到的快感,幹脆被剝成赤裸裸的了。鶴川那雙照上長隨毛的眼睛,僅僅把我的結已過濾後,就接受了我。過去,我這個人總是莫名其妙地深信,誰要是無視我的結巴,就等於抹殺我這個人的存在。27


    ……我感受到感情的和諧和幸福。我永遠忘不了這時刻所看到的金閣的情景,這是不足為奇的。我們兩人從正打瞌腆的傳達室老頭的跟前走過,沿著土牆急步經過渺無人影的路,來到了金閣的前麵。


    至今我還可以清晰地迴憶起來。兩個少年打著綁腿,身穿白襯衫,並肩站在鏡湖畔。兩人的前方便是金閣的存在,中間沒有任何東西阻隔。


    最後的夏天,最後的暑假,最後的一天……我們的青春聳立在令人目眩的尖端上,金閣也同我們一樣聳立在尖端上,麵對麵地對話了。對空襲的期待,竟使我們同金閣如此地接近起來。


    晚夏寧靜的日光,在究竟頂的屋頂上貼上了金箔,傾瀉直下的光,使金閣內部充滿了夜一般的黑暗。過去,這建築物的不朽的時間壓迫著我,阻隔著我。可是,想到不久它將被燃燒彈的火燒卻的命運,也就與我們的命運靠近過來了。也許金閣會先於我們而毀滅。這樣一來,我覺得金閣和我們仿佛經曆著同樣的生。


    環繞金閣植滿赤鬆的群山,籠在蟬聲之中,宛如無數看不見的僧人在念著消災咒:


    “怯怯。佉呬呿呬。吽吽。入嚩羅入嚩羅。盋羅人盋。盋人盋羅。”


    我想:這美麗的物體不久將化為灰燼。於是心象中的金閣和現實中的金閣,便像將透過給絹描摹的畫重疊在原畫上一樣,它的細部漸漸地相互重疊,屋頂疊屋頂、突出池麵的漱清殿疊欣清殿。潮音洞的勾欄疊勾欄、究竟項的花格子窗疊花格子窗,彼此都吻合了。金閣已經不是不可動搖的建築物了。可以說,它化成了現象界的虛幻的象征。這麽一想,現實中的金閣的美,就不亞於心象中的金閣的美了。


    明天,也許大火會從天而降,把細長的柱子、優雅的房頂的曲線化為灰燼,我們再也看不見它了。然而,眼前的它那典雅纖細的身影,依然沐浴著夏日火一般灼熱的陽光,顯得自在自若。


    夏迴山脊上飄浮著擺出一副莊嚴架勢的雲彩,好像亡父人檢時映入正在誦經的我的眼角時一樣。它充滿積鬱的光,俯視著這纖細的建築物。在如此強烈的晚夏的陽光照耀下,金閣仿佛喪失了它的細部的意趣,其內部依然籠在陰森冰冷的黑暗中,隻用它自己神秘的輪廓拒絕著周圍閃爍的世界。並且,隻有立在屋頂尖上的鳳凰為了不在這太陽之下失足,張開尖利的爪子,緊緊地抓住了座子。


    對我的長時間凝視厭煩的鶴川,拾起腳下的小石子,以優美的投擲姿勢,向鏡湖池中的金閣倒影中央扔去。


    池麵上激起的波紋推著藻類擴展開去,頓時美麗而精致的建築物投影崩潰了。


    此後至戰爭結束,整整一年是我同金閣最親近、最關心它的安危和沉灑在它的美的時期。怎麽說呢?我沒想這時期金閣下降到同我一樣的高度,我就可以無所畏懼地去愛它。我還沒有受到金閣的壞影響,或者受到它的毒害。


    在這人世間,我和金閣有著共同的危難,這激勵了我。因為我找到了把美同我聯係在一起的媒介。我感到在我和拒絕我、疏遠我的某種東西之間,架起了一座橋。


    燒毀我的火,也定會燒毀金閣。這種想法幾乎陶醉了我。在遭受相同災難、相同不吉利的火的命運中,金閣和我所居住的世界一元化了。盡管金閣堅固,卻與我的脆弱而醜陋的肉體一樣,擁有易燃的碳素的肉體。這麽一想,我似乎可以把金閣藏在我的肉體裏,藏在我的組織裏,然後潛逃,就像潛逃的盜賊把昂貴的寶石咽下,然後隱匿起來似的。


    想一想這一年間,我沒有學習經典,也沒有讀書,天天都接受修身、軍訓、武道訓練,上工廠和充當強製疏散的助手打發日子。戰爭助長了我富於夢幻的性格,人生距我更遙遠了。對我們少年來說,所謂戰爭恍如一場夢,是一種沒有實質的匆忙的體驗,恍如被隔斷了人生意義的隔離病房。


    1944年11月,b29型轟炸機第一次轟炸了東京,這時我想:也許明天京都也會遭到空襲。我暗自幻想著京都全市被圍在火海裏。這古都依然如故地過分地保護著古老的東西,以致許多神社佛閣忘卻了其中產生過灼熱的灰色的記憶。因為我想像著應仁大亂使這古都荒蕪了的時候,就覺得由於京都忘卻戰火的不安太久,由此喪失了它的幾分的美。


    也許正是明天金閣將會遭到火劫吧。充滿空間的那個形態將會喪失吧……那時候,屋頂上的那隻鳳凰將會複蘇為不死鳥而飛翔。被束縛在形態中的金閣將會輕飄飄地離開它的錨而出現在這裏那裏,漂泊在湖麵上、黑暗的海潮上、透露微光蕩漾在水麵上……


    等啊等啊,京部終於沒有遭到空襲。翌年3月9日,傳來了東京小工商業區一帶成為一片火海的消息,可災禍離京都很遠,京都顯現的隻是一片早春澄明的天空。


    我近乎絕望地等待著。這早春的天空保閃亮的玻璃窗,不讓人窺見其內部,但我相信其內部隱藏著火和破滅。如前所述,我對人的關心是淡薄的。父親的死,母親的貧窮,幾乎沒能左右我的內心生活。我隻幻想著一種在巨大的天下的壓榨機似的東西,在一定的條件下把災難、悲慘的結局、滅絕人往的悲劇、人、物質、醜陋的東西、美好的東西,統統壓得粉碎。早春的天空異乎尋常的璀璨,令人常常以為是覆蓋著大地的巨斧的冰涼的刃光。我隻是等待著它的下落,甚至無暇思索就迅速下落。


    至今我仍然覺得有些事情是不可思議的。本來我並沒有波黑暗的思想所俘虜。我所關心的、讓我感到是個難題的,理應隻是美的問題。但是,我並不認為戰爭作用於我,使我抱有黑暗的思想。如果人隻過度思慮美的問題,就會在這個世界上不知不覺間與最黑暗的思想碰撞。人大概生來就是這樣。


    我想起戰爭末期京都的一段插曲。那是簡直令人難以置信的事,但目擊者並非我一個人。我身邊還有鶴川在。


    那天是停電的日子,我和鶴川一起到南禪寺去。我們還沒有拜訪過南彈寺。我們橫穿過寬闊的公路,走過了架有坡道京車的木橋。


    這是五月的一天,天氣晴朗。坡道索車已經長久不使用,牽引索車的坡道上的軌道長滿了鐵鏽,幾乎被雜草埋沒了。在這雜草上的十字形小白花隨風搖曳,直至索車坡道都淤積汙水,浸滿著這邊岸上的葉櫻1街樹的投影。


    我們站在這小橋上,毫無意義地凝望著水麵。戰爭期間的種種迴憶中,這樣短暫而無意義的時間卻留下了鮮明的印象。這種無所事事。茫然若失的短暫時間,就像偶爾從雲隙露出的晴空那樣處處可見。這種時間,活似痛切的快樂迴憶,非常新鮮,這是難以想像的。


    “好極了!”我又毫無意義地微笑著說。


    “嗯。”鶴川也望著我微笑了。


    我們兩人深深地感到這兩三個小時是屬於我們的時間。


    布滿碎石的寬闊的路向前延伸著。路旁有一條清澈的水溝,水麵上搖曳著美麗的水草。馳名的山門很快就堵在我們的前麵了。


    廟內門無人影。一片嫩綠叢中,點綴著許多小廟的瓦脊,似是一本1葉櫻,櫻花已落盡,正綻新嫩葉的櫻樹像倒伏的鑲銀色的巨書,美極了。這瞬間,所謂戰爭算什麽呢?在某種場合。某個時期,戰爭使人覺得像是隻存在於人的意識中的奇怪的精神上的事件。


    據說當年石川五右衛門1腳踏樓上的欄杆,讚賞滿目的鮮花,大概就是在這山門吧。盡管已是葉櫻的季節,我們還是抱著一種孩子般的心倩擺起五右衛n一樣的姿勢,眺望一番這般景色。我們購了不貴的門票,就登上水色完全發黑了的很陡的階梯。登到盡頭的休息台時,鶴川的頭碰撞在低矮的天花板上。我剛要取笑他,自己卻馬上也碰撞上了。兩人拐了個彎,登上台階就來到了樓上——


    1石川五右衛門:日本桃山時代的大盜。


    從地窖般狹窄的台階上來,置身於廠麥的景觀,緊張頓時鬆弛,舒快極了。我們盡情觀賞葉櫻和鬆的景致、聳立在對麵鱗次櫛比的平安神富的鬱蔥森林的景致、京都市街盡頭的朦朧的嵐山,以及北方、貴船、賣裏、會見羅等群山的姿影,爾後才像個寺廟弟子的樣子,脫掉了鞋襪,恭恭敬敬地進太廟堂裏。昏暗的佛堂有二十四鋪席寬,釋邊像擺在中央,十六尊羅漢的金眸子在黑暗中閃閃發光。這裏是五風樓。


    南禪寺同屬臨濟宗,但與相國寺派的金閣寺不同,它是南撣守派的總寺院。我們就是在同宗異派的寺廟裏。我們兩人卻像普通中學生一樣,手拿說明書,一路觀賞著色彩鮮豔的壁頂圖案,據說這是出自狩野探幽守信2和土佐法眼德悅3的手筆——


    2狩野探幽守信(1602-1674):江戶幕府的禦用畫師。


    3土佐法眼德悅:生卒年月不詳,據傳擅長畫墨畫觀音像。


    壁頂的一邊,畫了飛天彈琵琶和吹笛子,另一邊畫出了手持白牡丹振翅飛翔的迦陵頻枷。它是棲息在天竺雪山的妙音鳥,上半身呈豐滿的女子的姿態,下半身成鳥。另外,壁頂中央畫了一隻鳳凰,與金閣頂上的鳥是友鳥,但與那隻威嚴的金鳥毫無相似之處,卻像是華麗的彩虹。


    在釋邊像前,我們跪下,雙手合十,然後走出佛堂。但是,我們舍不得離開接上,便倚在上來時攀登的台階旁邊朝南的欄杆上。


    不知怎的,我感到仿佛有個美麗的小小的彩色旋渦似的東西。我想,它可能是剛才看到的壁項圖案的五色斑斕的殘影吧。凝聚了豐富色彩的感覺,就像那隻跡陵頻枷鳥,隱棲在嫩葉叢中和鬱蔥的鬆枝上,隻讓人從縫隙看到它華麗的翅膀的一端。


    事實並非如此。在我們的眼皮下,隔著馬路立著一座天授庵。從簡樸地種著許多矮樹的寂靜的庭院,穿過用四角石角接角地鋪成的一條小曲徑,通到了敞開著拉門的寬闊的客廳。可以清楚地看見客廳裏的壁龕和百寶架。這裏似乎經常用作舉辦供神佛的獻茶,以及供人租用舉辦茶會,所以鋪著鮮豔的緋紅色地毯。室內跪坐著一個年輕的女子。映入我眼簾的,就是這些東西。


    戰爭期間,是不會看到穿著如此華麗的長袖和服的女子身影的。假如身穿這種盛裝出門,半路上定會被人指責,不得不折迴家中。她的長袖和服就是這樣華美。雖然看不見精細的花紋,卻能看見緋紅腰帶上的金絲線閃閃發光,誇張地說,映得四周熠熠生輝。年輕貌美的女子端莊地跪坐著,她那白皙的側臉被浮雕出來,令人懷疑地是不是真正的活人。我極度口吃地問道:


    “她究竟是不是活著呢?”


    “剛才我也這樣想。真像個偶人啊!”鶴川目不轉睛,將胸口緊緊壓在欄杆上,迴答說。


    這時,隻見一個身穿陸軍軍服的年輕上官從裏首走了出來。他彬彬有利,正襟危坐在距女子近一米的地方,麵對著女子。兩人紋絲不動,久久地相對而坐。


    女子站起身來,在廊道的昏暗中平靜地消失了。良久,女子端著茶碗,折了迴來,微風吹拂著她的長和服袖子。她在男子的麵前勸茶。按茶道的禮法功過淡菜以後,她又迴到原來的地方跪坐下來。男子似乎說了些什麽,卻怎麽也不呷一口茶。這段時間令人感到異樣的長,異樣的緊張。女子深深地低下頭來……


    此後發生的事情實是令人難以置信。女子依然保持著端莊的姿勢,冷不防地解開了衣領口。我的耳朵幾乎聽見了從堅硬的腰帶裏側拉出絹帶的春市聲。瑩白的胸脯袒露出來了。我倒抽了一口氣。女子公然用自己的手將一隻瑩白而豐滿的rx房托了起來。


    主官手裏端著一隻深黑色的茶碗,膝行到女子的麵前。女子用雙手操著rx房。


    這些情景,不能說我都看到了,但這一切我都清清楚楚地感覺到了。呈現在我眼前的,仿佛是溫馨的白乳汁噴在黑色茶碗內側的冒泡的綠茶中,仿佛看見已經濟完而殘留著奶滴的情形,白乳汁弄混濁了寂靜的茶水而起泡沫的情形……


    男子端起茶碗,將這奇怪的茶一飲而盡。女子瑩白的胸脯也被隱蔽起來了。


    我們兩人脊梁發硬,看得人神了。後來我們按順序迴憶,覺得可能是懷了上官的孩子的女子,與出征的士官舉行訣別儀式吧。然而,這時候的感動,拒絕了做出任何的解釋。由於過分注意,反而看不見,過了很久,待意識清醒過來時,才發現這對男女不知什麽時候從客廳消失了,剩下的隻是一塊寬闊的緋扛地毯。


    我看見了那張潔白的浮雕般的側臉和那無與倫比的瑩白的胸脯。即使女子離去以後,那天剩下的時間,或第二天、第三天,我還執拗地尋思著。的確,那女子就是複活了的有為子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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