邢列缺在遊覽了一天的異國風情後,美滋滋地睡著了。


    夢中他還迴味著當地獨有的美食。


    他在在夢中空無一人的美食小街上愉悅地穿行,享受著獨占美食的快樂。


    再走兩步,就是一間賣甜味卷餅的鋪子,他邁步進去,打算在夢裏再次領略一下它的美味。


    可是鋪子裏哪有什麽卷餅,不過一眨眼,他就站在了一處霧氣嫋嫋的地方。


    這是一處溫泉,裏麵是愜意的太淵。


    邢列缺眨眨眼,有些不明所以。他低頭看向泉水,霧氣迷蒙中,映出了一個眉飛入鬢的年輕男子。


    那是他自己的倒影。


    邢列缺這才明白過來,是太淵進入了他的夢境,但溫泉卻是太淵在他的夢裏所構築的。


    他瞅了瞅太淵露在水麵的一點肩膀,有些不自在。以動物的形象呆久了,變迴人身相對,總讓他有種沒穿衣服的尷尬感。


    太淵輕輕一笑,抬手,將一枚憑空出現的葉子推向他。


    那樹葉自然彎起,裏麵盛著一泓波光瀲灩的美酒。


    邢列缺蹲下,將裏麵甜甜的酒一飲而盡,臉上登時泛起一些紅暈。他借著酒意,化為一條小魚,躍進溫泉裏,湊到太淵的身邊,左搖右擺著身體,輕輕跟他挨蹭著。


    太淵忽然感到一陣心悸,他皺起眉。


    邢列缺變迴人身,擦了一把臉上的水,問道:“怎麽了?”


    過了半晌,太淵才道:“我們立刻迴去。”


    皇帝已經見過諸大臣,立下了立皇太孫為帝的旨意。


    他躺在床榻上,臉朝門邊看去。


    樂翯握住他蒼老的手,眼裏含著淚。


    皇帝的生命已經走到了盡頭,他如一個普通老人一樣,睜著渾濁的眼睛。


    他的眼睛忽然轉動了一下,看向突兀地出現在屋中的人。


    太淵慢慢走到床前,樂翯哽咽著叫了一聲“爹爹”,便讓開了位置。


    太淵坐在皇帝的身邊,輕輕握住他的手。


    皇帝看了一眼樂翯,示意他先出去。


    樂翯擦了淚,道:“翯兒就等在外麵。”


    空蕩的殿中,隻剩下兩個人。


    皇帝艱難開口:“你……到底是誰?”


    頓了一下,太淵緩緩道:“是我。”


    皇帝臉上無悲無喜:“原來……”原來真的是你,樂重深。到底什麽時候的你才是真正的你,什麽時候的太淵才是真正的太淵?但他最想知道的,卻是——“淵兒呢?”


    太淵伸出手,一指殿門,輕聲道:“你看。”


    皇帝緩緩轉動眼珠,看到身著紅色太子常服的太淵,從外麵緩緩走過來。


    他的兒子跪在他的床邊,握住他已經皮膚幹皺的手,低聲泣道:“父皇!”


    皇帝看著他,瞳孔漸漸放大,他已經無法發出聲音。


    一身紅衣的太淵開口道:“兒臣一直都很好。”


    皇帝聽到這句話,漸漸地,再無聲息。


    他永遠地閉上了雙眼。


    不知過了多久,紅衣太淵臉上的淚痕漸漸幹涸,他化為一道流光,這絲神魂便迴歸太淵本體。


    皇帝既已薨逝,當下最緊要的,就是新君即位。


    四皇子卻不滿意,他與二皇子針鋒相對,旁若無人地說這不是皇帝的意思,他甚至對皇帝的死有疑義。


    樂翯抿著嘴唇,已經成為青年的他,緊繃著臉,皺眉看著吵嚷的眾人。


    不過,諸大臣堅定聖旨為真,一致要奉皇太孫為帝,沒有人去支持四皇子的言論。


    二皇子難免有些誌得意滿,他兒子當上了皇帝,那他不就是太上皇了嗎?到時,所有人都得聽他的。


    正在紛紛吵吵中,一陣徹骨的冷意侵染了過來。


    眾人一怔,抬頭看去,就見殿門前,站著一個人。


    眾人大吃一驚,這不是太子嗎?太子怎麽來了?太子竟然和當年一模一樣,半點未曾老去,甚至滿身風華遠勝當年,好似他不是一直躲在深山裏,而是在廟堂之上金尊玉貴一般。


    太淵手裏拿著一頂九旒冕,一晃眼,到了樂翯身前,淡淡道:“這是前朝武安帝登基時所戴,今日爹爹將它送給你。”


    眾人呆愣地看著太子將九旒冕戴在小皇孫頭上。


    因為不是正式的登基儀式,所以樂翯還是穿著常服。


    這一身搭配,似乎有些不倫不類。


    但眾人卻絕對說不出不適合之類的話,隻因太子漠然地看了他們一眼,眾人便下意識地跪下。


    不知是誰先說一句“吾皇萬歲”,反應過來的眾人也跟著說起這句示意臣服的話。


    樂翯忍了多時的悲痛與怒火,終於在九旒冕之下,緩緩地化為兩行熱淚。


    太淵輕輕為他擦淨,道:“爹爹等著翯兒登臨大寶。”話音未落,他的人就消失在了殿中。


    殿外的落雪已經在幹枯的枝頭積累了厚厚的一層。


    樂翯終於讓眾人起來。


    四皇子亟不可待地抬頭看去,臉色忽的就變白了——太子竟然已經不在殿中。


    ——他是何時出去的?


    四皇子再不敢亂說什麽,鬼神之事,深不可測,他可不想得罪一個不知根底的人。


    登基那天,樂翯穿著樂靈道當初送到三皇子府上的龍袍。


    這是皇帝親□□代下的事。或許在皇帝心中,多少會為那句天命所授而動搖吧。因為這件龍袍實在是太過巧奪天工了,它簡直可以稱得上是天衣無縫。


    難得的是,樂翯穿上它,就像是特意為他製作的一般合身。


    而這龍袍也和武安帝的九旒冕恰好相配。


    樂翯在典禮上,忽然讓貼身內宦宣讀了他下的第一份聖旨。


    聖旨的內容是尊太淵為太上皇。


    二皇子的臉上有一瞬間的灰敗和不甘。但顧忌這是他兒子的登基儀式,不好輕易打斷,他怕會稱了四皇子的心意。再說,他終究是樂翯的親生父親。


    懷著一絲僥幸,他和眾人一樣,跪下,接受了旨意的內容。


    而繼位後,樂翯沒有晉封一眾王爺為一字親王,他們還是郡王爵位。


    諸大臣認為,有一個太上皇(太淵)就夠他們為難的了,若再多一個當親王的親爹,恐會沒有他們的立足之處,便大多沒有提起這事。


    既然眾人都不願二皇子為親王,那四皇子隻好也是郡王了。何況,當年先皇不也沒有晉封鹿召王為一字親王嗎?有此先例,如今也就不算違了祖宗規矩。眾大臣緘默,二皇子和四皇子也不好自己去討要王爵。


    即便有幾個人提一下,因著無人附和,這事就不了了之了。


    早在當年樂翯被立為皇太孫後不久,皇帝便立李貴妃為皇後。


    李貴妃沒有絲毫驕矜之意,因為她明白皇帝為什麽立她為皇後,她知道這後位是怎麽來的——皇帝不過是為了遏製二皇子和吳順妃。


    等日後樂翯即位,免得吳順妃一朝得勢,氣焰囂張,和二皇子聯手,禍亂朝綱。


    如今,李皇後再次成了太皇太後。她也果真起到了製約吳順妃的作用,因為樂翯從來不會去聽吳順妃的話,她便能輕易地壓住後宮。


    燈燭下,樂翯取出一個精致的盒子。裏麵是一個玉佩,一個金項圈,和一個瓷製小馬。


    在皇帝薨逝的三年後的現在,後宮和前朝依舊風平浪靜。


    二皇子曾想通過樂翯插手朝堂。


    沒道理皇帝在位時,他還能手握兵權,等到兒子繼位後,反而無所事事。


    朝中大臣立刻彈劾起這些王爺,包括還在西南的螟蛉王——樂靈道。


    於是,很快的,幾個前任皇子都被閑置在家。


    隻除了螟蛉王。


    因著螟蛉王是真的戰功赫赫,有大臣便想將召迴京城。


    不過樂翯卻並沒有理會這些上奏。


    樂翯將這個精致的盒子合上,淡淡地對內侍道:“將它放起來吧。”


    第二天,樂翯便冊封延齡王嫡長子為世子。


    太淵前世的身體,被他用鬼火親自燒了。而今世的身體,等到他元神迴歸天界,便自會隨風湮滅,因為這具身體本不應存在。


    樂翯登基的第四年,太上皇“薨逝”。


    太淵飛升後,左清泉拿出那麵一直貼身的銅鏡,細細摩挲。


    銅鏡忽然如他第一次從裏麵看到圖像一般,出現了波動。


    畫麵和他第一次見到的一樣,先是太淵倒在血泊中,然而緊接著,卻是是整個天下大亂。


    好似太子的死,不過是這亂世的開端。


    左清泉顫抖著手,如果當年太子死於宮中傾軋,天下便會大亂嗎?


    畫麵忽而又變了,這似乎是一個沒有太淵的世界,皇後沒有誕下嫡子,她死在更早的時候,樂靈道在這裏成了皇帝名正言順的皇子,五個皇子的身影一一閃現,等到諸皇子長大,就是五王紛爭。


    皇帝卻早早在知天命的年紀裏,就薨逝了。


    緊接著,就是五王亂政,就是整個天下戰亂的開始。


    在這個鏡中呈現的世界裏,百姓流離失所,一麵是鐵血的軍閥,一麵是橫生的妖魔,甚或還有外族的侵擾。到處都是烽火連天,民不聊生,生靈一派塗炭。


    左清泉站起來,飛快地抱著鏡子跑出房間,他想去找青靈,讓她也看看這些。


    然而,鏡子驟然一黑,連原本屬於銅鏡的那點金色亮光都暗了下去。


    結實的銅鏡忽然四分五裂,碎落一地。


    左清泉怔了半晌,默默地將銅鏡碎片裝在匣子裏,埋在降天鉞的旁邊。


    降天鉞就插在空地上,經過風吹雨淋,日曬雪侵,他卻越加鋒利。他當然可以隨太淵一同到得天庭,但那卻是以兵器的身份。他並不想要這條捷徑,他要以朋友的身份,在若幹年後,能夠真正飛升的時候,再度去天上,找到他的老朋友。


    天上的雪飄飄蕩蕩,落滿人間。


    潔白的雪花曼妙地飛舞著,落入皇宮,落入山野,落入田間,落入尋常百姓的家中。再過不久,它們就會像來時一樣,無聲無息地消失。


    正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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