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絕不會認錯這個身影。


    “你來這裏,是想……”


    太淵沒有迴頭,隻看著牆上掛著的一幅畫,淡淡道:“我來此,是為了拿迴屬於我的東西。”


    皇帝臉色一變,樂重深要拿迴的東西絕不會是那幅畫。


    他要拿迴的定是畫下的石台上,擺放的長寧降天鉞!


    這曾是樂重深征戰沙場的兵器。


    可它也是被三代帝王視為江山穩固的象征。長寧,降天,天都能被降服,還有什麽可懼怕的呢。


    而今,樂重深卻要把它拿走。雖然它確實是他的東西,可皇帝心裏卻十分不情願。


    樂重深好似知道他心中所想,道:“江山社稷,絕不是他能夠去穩固的。天下,需要天下人去守護。況且,他已經開了靈智,自有他自己的生活。留他在此處,對宮中也並無益處。”


    長寧降天鉞畢竟是樂重深的,主人要取走自己的東西,皇帝也無可奈何,隻默不作聲。


    皇帝聽到樂重深忽而說道:“想不到,世間還會有我的畫像。”


    樂重深的背影,在一瞬,有一種曆經滄桑的沉重,皇帝一時竟不知說些什麽,隻和他一起,靜默地看著牆上的那幅畫。


    畫中人雖然看不清麵目,卻能感覺到他一定是愁眉不展的。


    這畫顯然是在樂重深登臨江樓的時候,被人記下,而後揮筆畫就。


    昨日的種種似乎已經模糊,可太淵依舊記得,在前世,他的胞弟可能是感覺出了他的疏遠,於母親的支持下,蓋起了這座江樓,並在名義上進獻給了他。


    那時,他已經察覺到了胞弟心中的隱秘,知道以胞弟的*,豈是這一座樓能填滿的。


    他站在高樓之上,心中卻全無一點疏闊的情緒,隻有許許多多的愁絲。


    他已經命不久矣!


    多年征戰,內傷外傷布滿全身,他能感覺到,自己的生命正在快速地走向終結。


    這件事,他暫時誰都沒有說,隻自己思慮著,該將天下交到誰的手中。


    他不知道自己該不該下了那個決定,畢竟他是他一母同胞的弟弟。


    可世上之事從來難兩全,弟弟奢侈好色喜聽信人言,最愛朝令夕改,絕對不是為君之選;他自己又沒有孩子;而觀樂氏那少少的幾個族人,不是懦弱無能,就是貪得無厭,竟無一個可堪為帝的人選。


    若立樂氏族人,便是百姓的大不幸。若再次戰火連綿,恐怕中原將分崩離析。


    天下已經連續征戰多年,再經不起波折。況且,這天下是父親舍去性命才與他打下來的,如何能讓他們敗落了去。


    於是,為了天下安穩,他終於下定決心,想效仿先賢堯舜,打算傳位給樂氏,即後來的樂太/祖。


    一來他們都姓樂,隻要他將樂氏的祖先追根溯源,二者充為一族,堵住天下悠悠之口,樂氏便理所當然地成了宗室之人,而後他會將樂氏過繼為父親之子,成為他的弟弟。他再在死前就禪位於樂氏,如此憑借樂氏的手段與心胸,天下必定能平穩交接,父親也能永享香火。


    在他死後,胞弟自有封地和王爵,母親則貴為太後,樂氏胸懷寬廣,作為他們名義上的兄長和兒子,無論如何也不會對他們出手。況且還有他留下的文臣武將,胞弟和母親,也能夠榮華一生。


    這樣,也許是最好的辦法了。


    誰想,在他一切還沒有來得及去做時,母親和胞弟的一杯毒酒,就先終結了他的生命。


    胞弟人蠢心大,母親眼裏也全是利益,他們早都忘了早年間受苦的窮日子。現在比當初好了何止百倍,卻仍然不滿足。


    難道他們以為,憑弟弟的本事,能夠駕馭得了那一幹文臣武將嗎?


    他若想做皇帝,除非太淵先替他斬殺一半以上的有功之臣。但太淵絕不會這麽做,武將永遠都是不可或缺的。如今內有戰亂,外有蠻族,九州的帝王不能是一個靠殺盡武將才能坐穩皇位的人。


    而他的母親,直到他死,也沒有叫太醫來。


    如果說,弟弟是因為知道了他要把皇位傳給外人,而惱恨於他,母親是因為知道他快要死,而放縱弟弟,這他都還可以理解。


    可是卻全然不是,他們隻是等不及了,等不及想要耀武揚威,稱王稱霸。


    他們以為,隻要了沒有了他,世上便再不會有能約束他們的人。


    曾幾何時,他的弟弟說過“這世上,該殺的,就得殺!”


    那時天下大亂,妖魔叢生。


    “非我族類,其心必異。”胞弟也總會這樣說。


    他的弟弟雖是人,比厲鬼的戾氣還要大。


    可現實卻是,同樣是人的他們,在不停地戰鬥,而人間的妖魔鬼怪都龜縮一隅,不敢上前。


    死後,他自悟大道,成為鬼修。


    胞弟在見到時,嚇得大罵:“樂重深,你這妖怪!”


    那時,他異常平靜地說:“不錯。如今我為鬼,你是人,於你來說,我也算是非你族類其心必異了。‘該殺的,就得殺。’這話,還是你說的。”


    他抬起手中的弓箭,一箭射去,當即將胞弟穿心而過,隨即胞弟的屍體冒出一股青煙,燃起大火,焚毀成飛灰。


    胞弟的魂魄發出無聲嘶吼,他不甘地辱罵時,太淵已經離開了宮中。


    當胞弟魂魄消失時,整個宮殿竟空無一人,他讓他連死亡都無人見證。


    後來,有他的暗中相助,樂氏終究登臨九五。


    那些已經成為前朝宗族的人,心中自然不滿,便勾連起來,意圖謀反,自然而然地,他們的血染盡了那個冬日。


    自此,樂重深成為了一個殺盡宗族的鬼修。


    若是放到現在,他是不會殺死他們的。


    世間最輕鬆最容易做到的事,就是“死”。對於某些人來說,死,實在是太過痛快了。


    死後,一了百了,再無煩惱。對於他們曾經做下的事,豈不是很不對等。


    而他,作為一個君主,莫說九州四海,連自己的親眷都不能如臂指使,又何談一國呢?


    他果然不適合為帝,如今的路才是他應該走下去的。


    皇帝聽到樂重深用一種溫和的語調說:“我父親生前曾說,願得天下安定,盛世清平,雖死無憾。”


    那時,他還年少,正是意氣風發的年紀,在新得的兵器上,親手刻下了“長寧”與“降天”四字。


    太淵伸手,去取放在石台上的降天鉞。降天鉞忽而發出一聲嗡鳴,竟自己飛了起來,似是不願樂重深碰到他。


    皇帝歎道:“這把兵器,需九個年輕力壯的人,方才能抬起。想不到,今日竟這麽輕鬆,就自己起來。它果然已生靈智。”


    太淵笑道:“他曾和我一起,打下萬裏河山。”


    他似是在對降天鉞解釋:“我當年不再用你,並不是你不好,隻是因為我弑盡親族,已經不配再用你這為君的象征。”


    “況且,那時你才生出了一點神識,正是需要堅守本心的時候,萬不能被我的私心與殺戮所染。鉞,應該是一身浩然正氣的。而不是我這樣……”


    “但我沒想到,這麽多年,你待在宮中,修為卻並沒有什麽進展。現在,我想帶你去一處靈氣頗為充裕的地方。你願意和我離開這裏嗎?”


    降天鉞化不成人形,卻能聽得懂他說了什麽。


    他靠近了樂重深,似乎那許多年因為夥伴離開的怒氣,已經消散了。他被樂重深輕輕地握在掌中,刹那變得比平時更要鋒利,耀眼。


    太淵細細端詳他,看到他一麵的“長寧”和另一麵刻著的“降天”四字,依舊清晰可見,不禁笑了一笑。


    皇帝看到樂重深握著降天鉞,出了殿中,皺眉道:“你可將朕放在眼中?”


    話一出口,皇帝便有些後悔,每次見到樂重深,他的態度就變得古怪無比,沒有一次能好好地說上一句話。


    且不說這樂重深不知是神是鬼,高深莫測,不能隨意得罪。單說樂重深能在死後不讓天下大亂,快刀斬亂麻地將他家老祖宗拱上皇座,就讓他佩服。


    老馬尚且戀棧,何況事關一國之帝的寶座。憑心說,若他百年後還能管得了這人間之事,他也不見得能痛快放手。


    但話已經出口,如今隻能盼樂重深真的是豪氣幹雲,不拘小節了。


    太淵在門外站定,迴身對皇帝說:“你我本是故人,今朝再得相見,我心甚喜。隻願你心中所想,終能實現。”


    世間之事,總難預料。他當年萬萬想不到,樂太/祖會將皇位傳給樂蘖,天幸,兜兜轉轉間,皇位終於落在了皇帝的身上,沒有讓樂蘖將王朝敗落了去。


    之後,他的身影便如一縷薄霧,消失在了殿外。


    皇帝能聽出,他這話語調平和,說的十分真摯,不像是假話。隻是,他們曾是故人?會是什麽樣的故人呢?難道,他前生便是武安帝的舊相識不成?


    太淵迴到書院中,邢列缺道:“蘇秀霜說三皇子還想挑撥離間,就把他又關進壺裏了。等他什麽時候老實了,什麽時候放出來。”


    太淵微一點頭,並不將其放在心上。他收留下三皇子,不過是為了一解皇帝所憂。至於三皇子是在壺裏,還是在壺外,與他卻沒什麽關係。


    他將降天鉞放到桌上,這柄神兵利器便自己縮小成了手掌大小。


    太淵對邢列缺道:“他叫長寧,人稱降天鉞,是我曾經,很要好的一個朋友。明天,我們就和他一起,去周遊九州。”


    邢列缺笑著追問:“真的嗎?那我要去好好準備一下。”


    降天鉞從桌上跳到他的手裏,像是在歡喜地衝他撒嬌。


    隻不知,故國風光,同往昔,會有何不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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