宮中。


    鄭先生一派仙家風範,恭謹而不諂媚地獻上了剛剛煉好的仙丹。


    他的那些徒弟,還沒有覲見皇帝的資格。


    皇帝看他的禮儀純熟,顯然私下沒少下功夫,不免有些得意,便道:“先生辛苦。”


    鄭先生連道不敢。


    皇帝簡單說了幾句恩威並施的話,便讓他退了出去。


    陳安捧著裝藥的盒子,猶豫地問道:“陛下,這藥……”


    皇帝拿過盒子,打開,裏麵是幾粒異香撲鼻的藥丸。皇帝聞到這味道,便覺得神清氣爽,他拈起一粒丹藥,頓了一下,還是將它放迴了盒子裏。


    “陳安,你覺得它真的是仙丹嗎?”皇帝淡淡問道。


    陳安小心道:“陛下,奴婢見識短淺,實在不知它是不是仙丹。不過,它這味道聞起來,倒是怪好聞的。”


    皇帝搖頭笑道:“你呀,還是這麽謹慎。”


    陳安幹笑一聲,沒敢說話。


    皇帝歎道:“先將它放到桌上吧。”


    皇帝還是不敢直接去吃,盡管那鄭先生已經試吃了一個月。


    他在心裏慢慢思量著。


    鄭先生和他那些弟子確實年輕異常。


    大長公主和楊國舅的身上,也似重新獲得了年青人的活力。


    太淵是保證過他能夠長命百歲。


    但長命百歲不代表到他七十歲的時候,仍然能和二十歲的人一樣,精力旺盛。


    他仍然會一天天變得蒼老,終有一天,他的身上也會散發出老年的腐朽的味道。


    如今,他已經要到知天命的年紀了,而樂翯卻還那麽小。


    等到他七十歲、八十歲的時候,即便他的身體還算健康,他真的還能在那個年紀,壓住他那些蠢蠢欲動的兒子,壓住滿朝文武嗎?


    ——人這種東西,當他看到你年輕力壯時,便會先怯三分;當他看到你年老時,哪怕你並不體弱,他也會多生出三分的雜念。


    難道他身為一國之君,就不能青春永駐嗎?


    他甚至不需要長生,隻要再有三十年的強健的體魄、敏捷的頭腦,他便知足了。


    三十年後,他便可以放心地將天下交到樂翯的手中。


    夜已經很深。


    熟睡中的皇帝突然醒了過來。


    正當他納悶自己為何在深夜中,如此快速地清醒時,他忽然發覺,寢宮之中,安靜地有點太過了。


    皇帝的心跳驟然加快起來,他繃緊身體,讓自己盡量沉穩起來。


    也許是臨睡前的思量,讓他對自己已經年老有了清醒的認知。此時,他發現自己的力量與速度,真的已經比不上年輕時候了。


    但這一發現,卻讓他整個人更加快速地平靜下來。


    他必須比以前更加平穩小心,才能穩妥地應對已經到來的事情。


    ——這種安靜,絕對不是正常時候會發生的事!


    他猛然伸手撤掉了床前的帳幔,將之在周身揮舞地密不透風,身體迅疾地撲到牆角邊。


    他定睛看去,桌邊的金絲楠木椅上,坐著一個異常熟悉的身影。


    那人頭上帶著帷帽,周身氣息冷厲沉靜。


    皇帝顧不得細想其它,他大喝一聲:“來人!”


    周圍依舊一片靜謐。


    ——難道這人已將那些宮人侍衛都殺了?!


    ——不對!即便人都死了,那些蚊蟲呢?如今秋末,仍舊可聽見一些窸窣蟲聲。如今卻一絲雜音也無……這人究竟是誰?!


    那遮得嚴嚴實實的人突然開口說話了,他的聲音也是低沉冷厲的:“我倒不知,你是如此愛美。”他隨手撥弄了一下錦盒裏的藥丸,聲音裏似乎帶了一絲不易覺察的嘲諷。


    皇帝盡量讓自己顯得從容不迫,他問道:“閣下何人?從何而來?”


    “好膽色。”那人低低的笑聲從帷幕下傳來,他道:“你不用緊張,我是不會殺人的。”他豎起一根手指,“如今,我不過是在你的屋子裏下了一道禁製。你出不去,別的人進不來而已。”


    皇帝緊緊盯著他,發現這人的手指竟如玉一般白皙,他忽然對自己將要說出口的話沒了信心——能將一雙手保養得如此之好,這樣的人會缺什麽,會想要什麽呢?他緩慢而鄭重地說:“朕富有四海,不管你想要什麽,朕都可以答應你。”


    那人站起身來,好像是大人看到小孩子說“我長大了”一樣,好笑道:“朕?你竟然在我麵前稱朕?”


    皇帝看著他修長的身形,心裏忽然閃過一絲懷疑——這身影好像太淵,又好像那副畫中之人!


    他忽然迅疾如雷般掠到那人麵前,抬手掃掉了那人頭上厚重的帷帽。


    那人竟然連一絲閃躲的意思都沒有,他就那樣任由皇帝掀開了他的帷帽。


    皇帝看著這人的麵孔——這張臉果然和太淵一模一樣!但這人眼神冰冷如刀,與太淵溫潤如玉的模樣,大相徑庭。


    何況,他周身圍繞的殺伐之氣,也不是一個養在深宮之中的太子能夠有的。


    他果然是畫中之人!


    皇帝道:“既然是你,何必如此蒙頭遮麵,形容鬼祟。”


    那人一頭烏黑發絲僅用一枚玉扣輕輕束住,他聞言,疑惑道:“你不覺得這裏很髒嗎?”


    ——因為這裏髒,才要戴上帷帽來阻擋汙濁。


    皇帝臉漲得通紅,一方麵盡量按捺住自己的怒火,另一方麵,他卻鬆了口氣,放下了心中僅剩的一絲疑惑——這人果然不是他的兒子!


    他的兒子是無論如何,也不會在他麵前如此理直氣壯地否定這座皇宮的。


    除了那個人!


    ——樂重深。


    ——太/祖為其親自擬定諡號的前朝武安帝。


    皇帝道:“你為何又迴來了?”


    樂重深看著他,模棱兩可地問道:“你認識我?”


    皇帝歎了口氣,道:“是,朕……我認識你,你也應該知道我。但如今,我們已經不必去提從前的事了。”


    樂重深嘴邊忽然現出一絲略帶嘲諷的笑意,他問道:“為什麽?因為現在,你才是皇帝嗎?”


    皇帝心裏忽然尷尬起來,他道:“畢竟,那些事已經過去很多年了。”


    ——一個前朝的帝王,再次來到深宮之中,是為了什麽呢?


    樂重深一擺手,夾起一枚丹藥——他的姿態動作比皇帝更像一個帝王。


    他曼聲道:“我此次前來,可沒有興趣和你討論龍椅之上的人選。我隻問你,這東西,你究竟吃了沒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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