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正在清理戰場,縣城方向傳來了鼓樂聲。一大群人跟在吹鼓手的後頭朝我們走來,人很多,吹鼓手已經走到距我們不遠了,後頭的隊伍還連著城門。洪連長說:“縣城裏的老百姓迎接你們來了。”


    人群走近了,我看到了我曾經念念不忘恨不得食肉寢皮的大仇人李冬青。李冬青穿著長袍馬褂,風塵仆仆,肩上斜挎了一支駁殼槍,又黑又瘦,看樣子這段時間他的日子也難過。在他身後,跟著保安團的錢團長和一大夥鄉紳模樣的人。錢團長穿著保安團的黑狗皮,沒戴帽子,也是又黑又瘦,頭發亂蓬蓬焦黃卷曲,活像剛剛從火坑裏逃出來。來到跟前,李冬青雙手抱拳深深朝我們鞠了一躬,卻沒有說話,直接讓到一旁。那位原來的惠縣長、如今的省參議員迴音壁出麵對我說:“尕司令跟八路軍拯救黎民於水火之中,我們謹代表全縣百姓衷心感謝尕司令跟八路軍力挽狂瀾拯救了縣城三萬八千多軍民的身家性命,恭請尕司令跟八路軍入城共慶戰勝日酋之壯舉。”


    我倒有些好笑。跟迴音壁打交道也不是一迴兩迴了,這是頭一迴遇上他沒當迴音壁,這人不當迴音壁的時候說話口齒倒也挺利索。麵對了這些人我心裏別扭極了,說實話,我冒了生命危險,我的弟兄們遭受了這麽大的傷亡,為的絕對不是這些人,可是他們卻出麵向我道謝,倒好像我真的是為了他們才拚命的。我沒有吱聲,我不想跟他們打任何交道,如果不是看在洪連長跟那些出城來感謝我們的老百姓麵上,我恨不得帶著我的夥計們扭頭便走。


    我的冷然讓他們挺尷尬。洪連長說:“這不是我們的功勞,全靠尕司令的隊伍浴血奮戰,我們來得晚了。”


    李冬青這時候跨前一步來到我的麵前,再一次深深地抱拳鞠躬,極為愧疚誠懇地說:“尕司令,我誠心誠意地感謝狗娃山的眾位英雄好漢救了縣城幾萬黎民百姓,也救了我這個在你心目中罪大惡極的仇人。過去不管我們有多大多深的仇恨,也比不上國家民族之仇。現在國難當頭,我願意向你賠罪,隻要我們齊心協力,一致抗日,共赴國難,我們就能像國共合作一樣,拋棄前嫌,聯合抗日。請尕司令能以國家民族利益為重。”


    迴音壁這時候又開始恢複功能,發出了一串“以國家民族利益為重、以國家民族利益為重……”的迴聲。


    我瞪了迴音壁一眼,真想警告他,他再用這種迴聲幫腔,我就割了他的舌頭。迴音壁看到我厭煩的眼神,尷尬地閉嘴了。李冬青這段話說得紮實,態度也誠懇到了極點,不管他的真實想法怎樣,在他說過了這樣一番話之後,如果我拒絕了他,那他就占盡了道理,深明大義、公而忘私、精忠報國這些好詞兒就都成了他的裝飾;而心胸狹隘、私利當頭、破壞聯合抗日等等臭名聲就會扣到我的頭上,我也就成了為了一己私仇而置國家民族大義於不顧的小人。可是,難道二娘還有那麽多夥計就白白死了嗎?難道我跟他的血海深仇憑他這幾句話就一筆勾銷了嗎?這個彎子我實在轉不過來。他的話引起了旁人的共鳴,洪連長發言了:“尕司令,我也聽說了一些你們之間的恩恩怨怨,可是你們再大的仇恨還能比得上國共兩黨的仇恨嗎?國民黨發動‘四一二’反革命政變,革命者血流成河,短短數月,殺害了我們數十萬革命同誌。國民黨對我們蘇區進行了五次圍剿,最後我們被迫長征北上抗日。我們紅軍出發的時候有三十多萬人,到了陝北隻剩下三萬多人,要說仇恨,誰的仇恨能比我們對國民黨的仇恨更深?可是當此民族危亡之際,我們毅然決然地放下了跟國民黨不共戴天的深仇大恨,國共合作,一致對外,組成了抗日聯合統一戰線。希望尕司令能以民族大義為重,參加三邊抗日同盟。”


    我隻好對李冬青說:“既然你能放得下,我又有啥放不下的?現在啥話都不說了,洪連長說得對,以民族大義為重,日本人現在是我們全中國人的仇人,我們槍口一致對外,中國人不打中國人,專打日本人。你的家裏人在狗娃山上都好著呢,你放心,我會好好把他們送迴來。”


    我的話一落音,四周立時響起了一陣熱烈的掌聲。李冬青說:“沒事,我根本就不擔心我的家人,我相信即便沒有跟尕掌櫃聯合抗日,尕掌櫃也不會為難我的家人。先不說這些,請尕掌櫃跟各位弟兄進城。”這家夥看樣子是對我的品性摸透了,我抓了他的家人,他居然一點也不擔心,他知道我根本不可能傷害他的家人。這樣看來,即便當初我們實行恐嚇政策,可能也嚇不倒這家夥,他對我太了解了。


    一直沒有吭聲的錢團長立刻高聲喊叫:“鳴鞭,奏樂,歡迎尕掌櫃進城觀禮。”


    夥計們死傷慘重,雖然在八路軍的支援下打敗了日本人,可是我們付出的代價卻是無法彌補的。我哪裏有心進城觀什麽禮,趕緊謝絕:“對不起,我們就不進城了,弟兄們需要修整。”


    李冬青說:“尕掌櫃,我還是你心裏頭的一塊冷年糕。其實這話我早就說過了,你跟我,誰親手害過誰的親人?都是別人惹下的事情,你跟我何必為旁人欠的債還錢呢?再說了,你親手殺了我們錢團長的親舅舅,我們錢團長都能不計前嫌,你尕團長難道就不能把心胸放得更寬一些嗎?你再看看這些弟兄,這都是抗日英雄啊,他們身上的傷總得治療吧?你們迴到山上這些弟兄的傷怎麽辦呢?”


    他最後這句話說服了我。受傷的夥計們確實需要比較好的醫生治療,迴到山上我們的夥計隻能靠一些最古老的療傷方法來醫治,根本談不上醫療條件,幾乎完全靠自己養傷,能不能最終痊愈,一靠體質二靠運氣。我歎了一口氣,轉過頭來看著奶奶想聽聽她的意見。奶奶說:“尕掌櫃的帶著受傷的弟兄到城裏療傷,我跟夥計迴山上去,山上沒有主事的人不成。”


    李冬青馬上說:“奶奶真是大度,不愧為女中豪傑,最好請奶奶能一起進城,也讓縣城的百姓瞻仰一下大名鼎鼎的女飛……豪傑的風采。”


    奶奶笑笑,撇撇嘴說:“你娃兒是想叫縣城百姓都看看我這個女飛賊的模樣吧?算了,我還是迴我的狗娃山上給尕掌櫃看門戶去,可不要再像上一迴,我們不在叫人家把我們老窩端了,害得我們連個睡覺的地方都沒有。”


    李冬青黑臉一紅,打著哈哈說:“奶奶不肯賞臉我也不敢勉強了,俗話說硬拉進門的不是客麽,今後我們都是一家人了,奶奶閑了隨時到縣城來,不管啥時候來都是李某的貴客。”


    奶奶說:“既然都是一家人了,你的老婆娃娃跟我都是親戚,我就叫他們在狗娃山上多住些日子。啥時候李縣長想他們了,捎個話我再叫人送迴來。”說完,把我拉到一旁悄聲說:“李冬青是財東家的崽子,跟咱們永遠不會成一家人,還是那句話,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無。我跟你都進了城,他要是有賊心就把我們都一鍋子燴了。我在山上手裏掌握著他的家裏人,他想鬧啥古怪就得掂量一下。你帶到城裏的夥計都是傷號,一定要特別小心。”


    我點頭應承。奶奶一扭頭看到了衛師爺,問他:“你跟上我幹啥呢?”


    衛師爺說:“迴山呢麽。”


    奶奶說:“你不要跟我,跟上掌櫃的,掌櫃的遇上啥事情身邊有個能商量的人。”


    我帶進城的都是負傷的夥計,衛師爺沒負傷,所以他準備跟奶奶迴山,讓奶奶這麽一說,就又站到了我的身後。奶奶正要走,忽然又想起什麽,來到我身邊對著我的耳朵說:“我記著你叫四瓣子進城給李冬青報信去了,叫他出城配合我們。他不但沒有出來配合我們,現在四瓣子也不見人影,這件事情要弄清楚。”


    我這時候才想起了四瓣子,難道這家夥沒進得去城?或者進城了又讓李冬青怎麽了?不然這個時候他應該出現在我的麵前向我報告了。我說:“奶奶你放心迴去,我吃過李冬青一迴虧,我一定小心。再說還有八路軍跟咱們是一事,諒他李冬青也不敢對我們咋樣,起碼不敢明著來。”


    “明槍容易躲閃,暗箭不好提防,怕就怕這暗裏下黑手,我就不放心你這娃不會防人。”


    衛師爺說:“奶奶你就放心吧,吃一塹長一智,尕掌櫃不會在同一個坑坑裏摔兩迴的。”可惜,衛師爺這一迴說錯了,如果李冬青真是一個坑,這個坑後來又讓我跌了個大跟頭,夥計們、包括奶奶險些都跟著我一起跌進坑裏摔死。


    奶奶說:“你們先走,等你們走了我再走,我送你們一程。”


    這時候,八路軍的衛生員組織迎接我們的百姓開始抬運我們的傷員,李冬青、迴音壁等人則陪著我們一起進城。路上我問李冬青:“我派去跟你聯絡的人呢?”


    李冬青說:“你說的是那個叫四瓣子的,上一迴你進城不就帶著他嗎?他進城的時候腿上叫日本鬼子鑽了個眼眼,我安排在醫院養著呢。大夫已經看過了,沒傷著筋骨,不要緊。”


    他的解釋合情合理。我又追問:“我們跟日本鬼子交上火的時候,你們咋不出來夾擊狗日的一下?要是你們出來跟我們配合一下,我們傷亡不會那麽大,日本鬼子敗得更慘。”


    李冬青說:“好我的尕掌櫃呢,你無牽無掛光管跟日本鬼子打就成了,我的肩上可還挑著幾萬百姓的身家性命呢,萬一城門開了日本鬼子擁進來,老百姓就隻剩下死路一條了。再說了,頂了日本人兩天兩夜,我的人能打的不到兩百人了,全靠城牆圈子護著呢,多虧日本人的炮火有限,要是大股日本人來了,我們也守不了這兩天。尕掌櫃我不是當你麵說好聽的,今天這仗一打,我真佩服你們。我們跟日本人打有城圈子護著,武器也好,都快頂不住了;你們就那麽在野地裏跟日本人硬頂硬拚,還硬是沒有吃大虧。現在想想我都怕了,要是我們兩家正麵打起來,你的人一個能頂我的五個。”


    李冬青的話說得我心裏舒坦,表麵上我還得裝謙虛:“哪裏,要不是八路軍來得及時,這陣我早變成鬼了。”這話當然也包含著對李冬青守著城圈子不敢出來接應我們的譏刺。李冬青比猴還精,哪裏能聽不出我的話外音,拍打著我的肩膀頭嘻嘻哈哈地說:“尕掌櫃對我心裏還是有病呢,後來我真正地認真地想了一想,我跟你鬥啥呢?咱們倆既沒有殺父之仇又沒有奪妻之恨,仇都是前頭人種下的,咱們兩個有啥鬧騰頭呢?要是咱兩個聯起手來,不敢說走遍天下沒敵手,起碼晉陝兩省平す去沒敵手。”


    我說:“我沒有那個本事,我辛辛苦苦種下的麥子都守不住,哪裏還敢想著ど督陝兩省呢。對了,你欠我的一千石麥子咋辦呢?這筆賬不能就這麽不了了之吧。”


    李冬青站下來賭咒發誓:“我活著,賬還能死了?太陽高空裏照著呢,我跟你賭個誓,我要是虧你尕掌櫃一分錢,就叫日本鬼子的槍子從我左耳朵鑽進去再從右耳朵鑽出來。”


    我說:“有賬不怕算,有你這話就成。”


    說話間進了縣城。城裏的百姓們站在街道兩旁熱烈歡迎我們,鼓樂奏鳴,鞭炮震響,還有一些婦道人家端了糖水捧了雞蛋、饃饃慰勞我們的夥計。夥計們過去都是搶人的,老百姓遇見我們都嚇得恨不得變成四條腿跑得快快的躲得遠遠的。夥計們哪裏受到過老百姓這種待遇,一個個手足無措,還有的不知道是激動的還是慶幸自己能活下來接受老百姓的歡迎慰勞,居然當街痛哭流涕,讓我大失麵子。八路軍經過的這種場麵多,見過的世麵也比我們多,比我們鎮定,舉止也非常得體,排了隊規規矩矩地走在我們後麵。老百姓的隊伍裏有一些青年學生揮舞著小旗和標語喊起了口號:“團結抗日,一致對外……”、“誓死不做亡國奴,把日本鬼子趕出中國去……”、“中國必勝,日本必敗;中國萬歲,日本必亡……”、“向英勇抗日的狗娃山兄弟們致敬,抗日英雄狗娃山弟兄們萬歲……”我的天媽啊,這些學生居然喊我們狗娃山弟兄萬歲,我覺得有些好笑又非常惶恐,萬歲哪裏能隨便亂喊,那是對皇帝拍馬屁的稱唿啊,稱唿我們萬歲那可實在不敢當。學生們那振奮、激動的表情和震耳欲聾的口號聲,感染了我,我的胸膛裏像是有一鍋滾燙的開水在沸騰,滾燙的氣息直衝顱頂,頭也暈乎乎地整個人像是在雲裏霧裏飄蕩。驀地,八路軍唱起了歌:“大刀向鬼子們的頭上砍去,全國愛國的同胞們……”粗獷整齊的歌聲燒沸了我的熱血,熱血在我的血管裏沸騰,我敢肯定,如果這個時候跟日本鬼子打仗,我一定會更加奮不顧身,舍生忘死。


    受傷的夥計們被送進了三音堂醫院。三音堂醫院是外國人教會辦的,是全縣唯一一個擁有西方現代醫療手段的醫院。老百姓們熱情百倍耐心細致地把傷員們送進了醫院。醫生護士事先顯然接到了通知,已經作好了一切準備,我們的傷員一到,他們馬上就展開了積極的救治。看到受傷的夥計得到了妥善的安排和救治,我也放下心來,跟著李冬青去參加他們的慶功大會。


    會場設在縣中學的操場上,學生的課桌板凳搭成了一個高高的台子,台子下麵擠滿了老百姓。看到我們一行來到會場,掌聲立刻如暴風雨般轟響起來,鞭炮也響成了一片,好像又發生了激戰。我還沒明白過來,一幫人撲將過來擰胳膊扯腿地把我高高舉起,我騰雲駕霧般被抬到了台子上麵,待我雙腳落地的時候,有些頭昏腦漲腿也軟軟地幾乎站立不穩,肚子也咕嚕嚕地響了起來,這時候我才想起來,從昨天到現在我已經滴水未進粒米未食了,讓這幫熱情洋溢的人抬著一搖一晃就有些虛脫的感覺。接下來李冬青、洪連長也都先後被人們高舉著抬到了台子上。我這才知道,原來這個待遇並不僅僅是給我的。雖然這個舉動表現了老百姓對我們的極度感激和愛護,但是被人像大衣櫃一樣橫抬著然後再豎放下來滋味並不好受,尤其是腹中空空又饑又渴的人更加有些受不了,我讓他們搞得頭暈目眩,恍恍惚惚。接下來就開始輪流講話,迴音壁是省參議員,雖然有職無權,級別卻是最高的,便由他主持會議。他先來了一個開場白,感謝尕司令、八路軍救民於水火之中,對李冬青帶領保安團堅守縣城英勇抵抗日寇表示敬佩等等。我這時候餓得虛火上升,腿軟心慌,根本沒耐心聽他講那些當不了飯吃的好聽話。接下來迴音壁又請李冬青講話。李冬青說通過這次共同抗擊日本鬼子,我們跟他們建立了鐵打的戰鬥友誼,又說我們也加入了抗日同盟,今後我們就都是抗日這麵大旗下的兄弟,同生死共患難,一定能夠把日本人趕迴東洋大海裏。再接下來,又邀請洪連長講話。洪連長不講,說他講的話都在槍口上,槍是對日本人發言的。迴音壁再三請他講幾句,他堅決不講,迴音壁這才鄭重其事地隆重推薦我:“下麵,請我們縣的大恩人,抗日大英雄……尕司令講話。”他可能想向鄉親們隆重介紹我的姓名,可是一時又想不起來,就隻好仍然介紹我為尕司令。我這個時候滿腦子就是饅頭、麵條、油潑辣子,哪裏還有心思講什麽話,再說了,我在夥計們麵前裝模作樣還可以,麵對了這麽多老百姓,讓我在台上對了那麽多從不認識的人講話,比讓我當眾脫了褲子放屁還難為情。我連連推辭,李冬青說:“尕掌櫃,這個時候你不講幾句話老百姓能通得過嗎?一定要講一講。”迴音壁再次發揮功能:“一定要講一講、講一講、講一講……”


    洪連長也在一旁幫腔:“尕司令,講幾句給大家夥鼓鼓勁麽。”


    我心想你剛才咋不講幾句給大家鼓勁呢?我快餓死了,哪裏還有精神講話。想到餓,我倒真有話講了,我鼓足勇氣對了會場的百姓們喊:“鄉親們,我真餓得受不住了,誰現在給我一個熱蒸饃誰就是我的救命恩人。”


    我這話一講,整個會場都愣住了,跟燒鍋子一樣沸騰的會場好像讓誰突然澆了一大盆冰水。頓時一片死寂。李冬青跟迴音壁愣愣地看著我,他們還以為我耍怪逗寶開玩笑呢。我誇張地做出虛弱的樣子說:“人是鐵,飯是鋼,一頓不吃餓得慌,我從昨天到現在粒米未進,實在撐不住了。”


    李冬青馬上反應過來,對了會場說:“鄉黨們,今天這會就開到這裏,尕司令為了拯救我們縣城的百姓,從昨天到現在粒米未進滴水未沾,咱們趕緊請尕掌櫃吃飯、休息,今後我們都是自己人,要瞻仰尕司令的風采,聆聽尕司令的教誨,隨時到縣政府來好不好?”


    抗日英雄餓成了這副樣子,善良熱情的老鄉們心疼得受不了了,紛紛朝前頭擁,叫著喊著要讓我到他們家裏去吃熱蒸饃。大家都朝前擠,臨時搭蓋起來的台子經受不住人潮的衝擊,開始呻吟著搖搖欲墜。李冬青急忙朝人群大聲唿喊:“別擠別擠,縣政府已經備好了慶功宴,現在散會,散會。”


    洪連長拉扯了我一把:“快走,萬一台子塌了就把人砸了。”


    我們急忙跳下台子,李冬青的保安團推搡著熱情的民眾,保護著我們擠出人叢,逃跑似的來到了縣城最大的酒樓“太原樓”。太原樓是山西商人開的,說是樓其實並不是樓,那個時候整個縣城還沒有一座樓,這個所謂的樓就是房子高一些,大一些,大堂裏能擺十幾張桌子。我們到的時候,桌上已經擺好了杯碟碗筷,靠北麵的正牆上豎著一塊大紅匾,上麵寫著“抗倭英雄,人民救星”。老板出來迎接我們,抱了拳熱情洋溢地感謝我們能到他的酒樓擺慶功宴。他那胖乎乎的圓臉蛋極易讓人想起發麵大饅頭,看到他我就更加饑餓了。也不知道哪裏來的那麽多陪客,大多數是長袍馬褂,顯然是當地的士紳,還有幾個人西裝革履,不工不商非農非兵看不出來是幹什麽的。李冬青揀頭麵人物給我介紹了幾個,什麽縣商會的會長、縣中學的校董、縣黨部的書記等等,我一一點頭招唿。這些人剛才都參加了慶功大會,也都知道我餓慘了,所以倒也不跟我囉嗦,打過招唿便就座入席。我長這麽大第一次吃酒席,再加上腹中空空,餓蟲張牙舞爪,隻盼趕緊把好吃的東西端上來。


    先上來的不是我渴望的饃饃,而是涼菜,紅油黃瓜條、涼拌西紅柿、醋溜蘿卜纓、鹵煮豬下水、小蔥拌豆腐、油炸花生豆、青筍黃豆芽、油激酸白菜,樣數不少,足足七個。今天的人看了這個菜譜可能啞然失笑,怎麽也是打敗日本鬼子的慶功宴,來的又都是縣裏的頭麵人物,這些菜肴如今大都是上不了台麵的,隻能作為家常小菜吃吃而已。可是那個時候,正是抗戰時期,民生經濟非常困難,這樣的酒席就已經豐盛得了不得了,起碼對我來說已經是開天辟地最為豐盛的酒席了,所以我對那天的菜肴記憶深刻,至今念念不忘。那時候講究的就是七碟子八碗。七碟子就是七樣涼菜,八碗就是八樣熱菜。涼菜上來了,我暗想總算可以開吃了,便拿起筷子躍躍欲試。沒想到李冬青又端起了酒杯,他是縣長,在這種場合自然要以父母官、主人的身份發表一下祝酒辭,他囉囉嗦嗦又講了許多已經說過了的話。麵對豐盛的美味佳肴,我饑腸轆轆,卻不能馬上開吃,那個難受的滋味簡直是心理和生理的雙重摧殘。好不容易盼到李冬青說出了結束語:“預祝我們合作抗日取得最終勝利,下麵請尕司令講話。”


    我趁機說:“我沒啥說了,大家幹了杯中酒就吃吧。”說罷我帶頭仰脖子幹掉了杯裏的酒,然後誰也不理,埋頭苦吃。洪連長坐在我的身邊,悄聲對我說:“尕司令你可把我救了,我也是從昨天到現在粒米未進了。”我沒想到他的遭遇跟我一樣,非常佩服他的忍勁兒,不像我這麽不經餓,一餓就吵吵。不過這也不奇怪,他是八路軍,紅軍的底子,長征都能熬過來,餓上一天兩天他自然能頂得住。我是土匪,過慣了大塊吃肉大碗喝酒的日子,忍饑挨餓的功夫自然比不過他。


    酒足飯飽,殘湯剩菜杯盤碗筷很快撤掉,酒樓的夥計們流水般地又沏上了茶水擺上了瓜子。李冬青擺出辦正經事的樣子,要跟我們簽訂聯合抗日盟約,並且邀請所有賓客現場觀禮。聯合抗日我積極支持,而且已經這麽幹了,盟約的內容不外乎拋棄一切糾紛和恩怨,齊心合力抵抗日本鬼子的侵略,我們跟保安團還有八路軍不管哪一家跟日本人發生了戰鬥,其他兩方都必須出兵支援等等。對這些內容我都沒意見,可是有一件事情就像雞骨頭一樣梗在我的心裏,那就是他騙我的麥子。於是我對他說:“李縣長,盡釋前嫌是應該的,聯合抗日也是應該的,可是該算的賬還是要算。過去我們夥裏打死了你爸,你後來又打死了我二娘,就像你說的,打死人的事情都不是你跟我直接辦的,冤冤相報何時了,冤仇宜解不宜結,這一頁子揭過就揭過去了。可是,你騙走了我一千石麥子,賣了五萬塊大洋,一分錢沒給我,反而還差點把我拉到城西斃了。要是我讓你斃了,今天也就說不成這個話了,既然沒斃成,我還活著就得跟你算算這筆賬。那一千石麥子可是我們夥計麵朝黃土背朝天,一滴汗水跌八瓣,一鋤一鋤刨出來的。這事今天當著這些鄉黨的麵你給我個交代,不然我迴去對夥計們也沒辦法交代,今後聯手打日本人的時候,一想到你騙過我們,心裏的疙瘩難消化。”


    李冬青沒想到我在這個時候這種場合要跟他算賬,等於當眾揭了他的老底,尷尬透了,這段日子曬黑了的臉讓血一湧,顏色就跟我們剛剛吃過的豬下水一樣。不過李冬青到底是李冬青,尷尬隻是瞬間,接著哈哈一笑說:“尕掌櫃真有意思,本來這些事情我是想一筆撂過的,你說得也對,親兄弟還要明算賬呢,那麽我也就跟尕掌櫃細細算一下賬。你從我們家裏頭……我不說搶,就說借吧,一下子就借走了三萬六千塊大洋,按當時當地的價格算,三萬六千塊大洋能買兩千石麥子綽綽有餘吧?再算算我從你那裏拉走的一千石麥子,說五萬塊大洋那是河南發了水災以後麥子的浮價,我們動身晚,趕到的時候麥子價格已經跌下來了,隻賣了不到三萬塊大洋。再後來我把大洋變成藥材、布匹千裏迢迢拉迴西安城裏,才多賣了兩萬多塊大洋,這樣算下來總共五萬塊不假,扣除你欠我的三萬六千塊,再扣除吃喝運輸費用五千來塊,還剩下九千塊。原本講好了你我三七分成,你應得六千三百塊,我應得兩千七百塊,再扣除你借我給佃戶賠雞鴨豬狗的一百塊,還有給李敏敏掛紅的兩百塊,你應得六千塊,我應得兩千九百塊。結果你又把我們家的房子燒了個一幹二淨,我們家那個堡子雖然值不了幾個錢,可是一萬大洋總值了吧?你要不信到時候我專門請個估價的,估清楚了之後,咱們多退少補,該我給你多少就多少,該你給我多少也是多少。今天當著各位鄉黨跟八路軍的麵,你說我的賬有沒有出入?”


    他這賬算得實在複雜透頂,最讓我難以辯解的是,搶他的三萬六千塊大洋變成了“借”,我又不能當著這麽多人的麵說那三萬六千塊不是借的,是搶的,轉眼間他就成了我的債權人,我成了欠他三萬六千塊大洋的債務人。他又把我燒了李家堡子的事端了出來,還吹噓他那個堡子至少值一萬大洋。其實那個時代,蓋他家那樣一座地主土圍子花上五六千大洋足夠了。俗話說秀才遇上兵,有理說不清,事實再一次證明,兵要是遇上不講理的秀才,有理更說不清。讓他這麽一算,我的一千石麥子他就白拿了,而且拿得理直氣壯,反過來我還倒欠他五六千塊大洋。我感覺他這種算法不對頭,卻找不到可以對他進行反駁的理由,明明知道他的算法大有破綻,卻不知道這個破綻在什麽地方。他算的這筆賬困擾了我許多年,我一直想不通為什麽心裏明明覺得他不對,嘴上卻說不出道理來反駁他。直到解放後我進了改造土匪培訓班,經過洪連長,那時候他已經是我們縣的軍管會主任了,幫我詳細分析批判了好幾天,才明白李冬青跟我算的是生意賬,其實他跟我之間是階級賬。我由於不懂得算階級賬,沒有把我跟他的關係放到階級鬥爭的高度來看,比如說我從他們家裏“搶”的三萬六千塊大洋,既不是“搶”,更不是“借”,而是替勞苦大眾向吃人賊和李冬青討的剝削賬,我的錯誤就是沒有把討來的階級賬分給窮苦百姓,而是留到夥裏自己花了,所以我才會讓他那麽一攪和便張口結舌麵紅耳赤在眾人麵前大大地難堪了一陣。


    正在我心裏氣憤無比卻又張口結舌的時候,洪連長出麵了,他說:“這些賬現在一下子也說不清楚,再說了,現在也不是算這些賬的時候,有賬不怕算,總有一天會算清楚的。我建議咱們先把這些陳芝麻爛穀子撂到一邊,我們麵前最主要的敵人就是日本帝國主義,現在聯合抗日、消滅日本鬼子是我們每一個中國人最主要的任務;所以,我的意見,如果尕司令和李縣長對這份聯合抗日盟約本身沒有意見的話,就先把這件最重要的事情辦了,其他一切事情都等打敗了日本人之後再說。”


    迴音壁這一次給洪連長發了一次迴聲:“打敗了日本人之後再說,再說,再說……”


    洪連長帶著八路軍救了我們,這是天大的麵子,我怎麽也不能不聽他的話,再說了,跟李冬青算賬我也算不過他,於是我說:“好,就聽八路軍的,我現在就簽字,往日的老賬先放下,先打日本人。”


    筆墨硯台都是備好了的,迴音壁親自磨墨,我拿起毛筆飽飽地蘸上墨汁,在抗日聯盟盟約上簽了自己的名字。接著李冬青也簽了名字,洪連長也跟著簽了名字。簽過名之後,迴音壁又捧過了一方印台,說還要各方按個手印。我說:“從古到今講究的是歃血為盟,我們今天辦的是正式結盟打日本的大事,不能用豬血代替人血。”於是忍著疼咬破了大拇指,在我的名字上按上了血印。那時候我沒有什麽科學知識,卻知道印台用的印泥都是“豬砂”研磨後製成的,我不知道朱砂的“朱”並不是“豬肉”的“豬”,“朱砂”是紅顏色的,便想當然地認為“豬砂”是用豬血提煉的,所以我說不能用豬血代替人血。好在在場的人除了李冬青可能也沒有幾個比我有學問,聽我那麽說倒也沒有人反駁、糾正我。


    我看到李冬青皺了皺眉頭,顯然他比我還怕疼,可是我已經做了,他要是用“豬血”來按手印,雖然也是紅的,卻顯得沒有我誠心,也沒有我的決心,氣勢上就讓我壓倒了。李冬青隻好苦著臉在自己的大拇指上咬了一口,可能是怕疼,咬得不夠狠,也可能他的大拇指長得太結實,咬了一口卻沒有出血,隻好換了另一隻手的大拇指再咬,還是沒咬破,疼得嘴裏絲絲拉拉地直噓氣。他幹這種事情沒經驗,這種事情不能猶豫,既然非咬不可,就下狠勁猛然一咬,咬破了也就是疼那麽一眨眼的時間,像他這樣想咬又怕疼,試探著下嘴,人本能的反應自然是一疼就縮手,所以挨了疼還咬不破。


    洪連長說:“不行的話還是按印泥吧,隻要心誠就好。”他的本意是看李冬青手指頭咬得痛苦,幫他解脫一下,好賴按個手印算了,聽起來卻有幾分譏刺、嘲弄的味道。


    李冬青更加尷尬了,搖搖頭說:“不用,上了戰場死都不怕還怕手指頭上破個口子嗎?”


    我說:“李縣長自然是不怕手指頭上破個口子,可就是咬不出血來,還是心疼自己的手指頭下不了狠心。來,我給你咬,保險一口見血。”說著就拉過他的手作勢要咬。李冬青急忙甩開我說:“不麻煩尕掌櫃,你還不得把我的手指頭咬下來?還是我自己來吧。”


    酒樓老板不知道從哪找來一根針,此刻湊上前來說:“還是用針紮,用針紮不疼。”


    迴音壁跟著說:“用針紮不疼,不疼……”


    我心裏暗暗咒罵這個老板,更加討厭迴音壁的迴聲,說:“對了,怕疼就用針紮,就是怕針紮的眼太小,流出來的血不夠用,按的手印作不得數。”


    李冬青狠狠瞪了我一眼,“撲哧”一聲笑了:“尕掌櫃,你好賴也是領兵打仗的人,咋淨跟我鬥這些小趣子呢?你不就是想看著我把手指頭咬破嗎?好,哥哥我今天就讓你看看。”說著,一口咬將下去,鮮紅的血總算流了出來,李冬青又擠了擠咬破的手指頭,讓我看了看:“尕掌櫃,夠不夠?”到了這個地步我也不好再說什麽,再說就顯得憊賴了。李冬青在盟約上用力按上了他的指紋。到此為止,我們三方正式成立了聯合抗日同盟,或者說我正式加入了聯合抗日同盟,因為在這之前他們已經成立了抗日同盟,我屬於後加入的。李冬青按過手印之後,對我說:“尕司令,朱砂跟豬沒關係,朱砂的‘朱’也不是豬肉的‘豬’,朱砂是一種礦物,叫硫化汞。”我沒搭理他,可是心裏頭卻覺得挺沒麵子。


    盟約簽訂之後,我們又口頭決定:雙方互派聯絡員,常駐對方,以便有什麽事情隨時聯絡。我就派了四瓣子,李冬青派了保安團的一個排長,雙方派的肯定都是可信的人。我問洪連長是不是也派個人到我們夥裏搞搞聯絡。洪連長說不用了,有什麽事情他有辦法跟我們聯絡。我問他用什麽辦法,他沒迴答。我猜想他是不願當著這麽多的人說這件事情,怕暴露了他們八路軍的秘密,便沒有再問。散攤子以後,我又到醫院裏看了看我的夥計們,有一些傷不重,包紮好了之後就可以跟我迴山了,還有一些傷比較重的要留在醫院做進一步的治療,於是我就領上能走的夥計告別了李冬青他們。洪連長說我送送你們,我知道他還有話要說,就跟他一起走。路上他告訴我,戰場已經打掃過了,打死了八十多個日本兵,沒有抓著受傷的,可能都讓日本人逃跑的時候帶走了。


    “李縣長挺配合的,繳獲的武器彈藥他們沒要,全給了你們,現在都裝到車上了,你帶迴去吧。”


    想到我們遭受了那麽大的損失,我也就沒客氣,跟洪連長告別之後,帶了夥計們趕著五輛大車,拉著兩挺機關槍、七八十條三八大蓋,挎了奶奶弄來的望遠鏡迴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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