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土匪不好玩,做買賣更不好玩,這是我的切身體會。眼看著一車車的麥子被李冬青拉走,我的心懸到了半空沒著沒落地難受。如果這家夥真的把我一千多石糧食給吞了,盡管我可以像衛師爺說的那樣吃了他的李家寨子跟田產抵賬,可那也要經曆一場大麻煩,也是我的大恥辱。要是按照李大個子跟衛師爺他們的意見,所有的糧食就都讓李冬青拉走了,他們的說法是既然要做買賣,就做大一些。我沒同意,這是頭一次,帶有試探性的意義,我不能一次把家底子都搭上,我有大概兩千多石麥子,隻讓他們拉走了一千石,就這如果按照李冬青說的價格也能賣上五萬塊大洋。


    那天李冬青迴家之後過了沒幾天就又跑了迴來,說河南遭了蝗災,糧食顆粒未收,麥子一石賣到了五十塊大洋,而我們這邊一石麥子才賣五塊大洋,要是把麥子販運到河南,不說一本萬利,起碼也能大大地賺一筆。事前我有話,如今又有這麽大的利擺在麵前,無論從哪方麵想我都不能不做這筆生意了。


    麥子裝好車了,他又說如今外頭不太平,讓我派一隊人幫他押運糧食。這正中我的下懷,有了我的人帶著槍押運,我就不相信他能生生地把糧食吞了。我就派了胡小個子帶了他的精銳荷槍實彈地跟上李冬青押運糧食,還給他們以靖邊剿匪第一軍的名義開了個公文,冒充軍糧,以便他們遇上軍隊的時候好過關,如果遇上土匪那就沒二話了,隻有一個字:打!


    盡管有我的人跟著,我的心裏仍然踏實不下來,既怕糧食有什麽閃失,又怕真的遇上敵手我的人受損失。出門在外跟守在家門口不一樣,如果真的遇上什麽事情,叫天天不應,叫地地不靈,又沒有援兵,我真怕胡小個子這隊人馬這一去就再也見不到我這個尕司令了。胡小個子他們一個個倒興致勃勃,他們跟我一個樣兒,都是山裏的猴子沒見過世麵,這一迴聽說要跟李冬青下河南逛洛陽,一個個就跟進城趕集的娃娃一樣樂得合不上嘴。胡小個子還給我表決心:“尕掌櫃你放心,人在糧食在,賣了糧食錢拿不上我就把李冬青這⒏活剮了。”


    我說:“狗臭屁,啥叫人在糧食在?人不在了要糧食幹啥?喂狗去?給你說清楚,遇上啥事情能擋就擋,擋不成就撒腿子,這是我們的老傳統。不管遇上啥事情,隻管把李冬青盯住就成,平平安安迴來比啥都強。你現在是有老婆娃娃的人了,你要是不好好迴來你的老婆娃娃我可不養活。”


    他的娃娃還在他老婆肚子裏裝著呢,我這麽說的意思就是叫他千萬別在外頭把命搭上。這個人的拗勁我知道,說不上真會為了糧食把命搭上。胡小個子聽了我的話眼淚差點流下來,哽咽著對我說:“尕司令,你說的話我明白,你就是怕我出事呢。可是如果我沒把這糧食保住,我還有啥臉活著迴來呢?你放心,我還是那句話,人在糧食在,沒有糧食拿錢來。”


    我知道派錯人了,不應該派這個死腦筋,我甚至都想換人了,可是換別人我又不放心糧食,也不放心李冬青。再說了,臨陣換將是出征的大忌,對胡小個子的能力也顯得不夠信任,他們隊什麽都準備好了,換人也來不及,隻好聽天由命,就讓胡小個子這個忠誠的死腦筋跑一趟吧。


    我還在為胡小個子跟我的麥子擔驚受怕,錢團長卻帶著一隊兵護了一個省政府姓侯的參議員來找我。侯參議員是個尖嘴猴腮的小老頭,下頦上留了一撮山羊胡子,活像一隻老猴子,長相跟姓氏極其相稱。侯參議說他是受國民政府中央軍事委員會西北行轅的委托來給我送公文的。侯參議看來頭一次光臨我們這樣的土匪窩,挺緊張,也挺拘束,東張西望戰戰兢兢的,好像我們隨時都會把他當成猴子夾到木板下麵吃猴腦。倒是錢團長落落大方,就好像到了親戚朋友家一樣,高高蹺了二郎腿跟我稱兄道弟,喝了兩口茶就開始擠對我:“尕司令老弟,這幾年你可是大發了,又種地開荒,又收保護費,聽說最近還開始做買賣了,可比我這個保安團長肥多了。”


    我馬上迴擊他:“種地也罷,做買賣也罷,不都是下苦為了活命麽。我們跟你換一下,你們到山上來養活自己,我們到城裏叫政府發餉,你換不換?”


    錢團長哈哈一笑說:“尕司令說笑了,我哪裏有那個本事。”


    侯參議從他的公文包裏掏出來一個大信封交給我:“尕司令,這是西北行轅的公函,請你過目。”


    公文帶有通報情況的性質,說紅黨從南方流竄到了川陝一帶,隨時有可能在我們附近地區出現,要求我們提高戒備,如果發現紅黨蹤跡,要隨時報告,並且要積極組織阻擊。公文裏還承諾,凡是殺一個紅黨,獎勵大洋一百塊,俘虜一個獎勵大洋二百塊。看過之後,我趕緊聲明:“侯參議,當初我們招安的時候就跟錢團長、惠縣長有約定,政府不管我們的軍費開支,我們也不接受整編離開本地打仗,如果紅黨到了我的地盤上,我可以阻攔他們,可是如果他們沒有侵犯我的地盤,我可沒本事跑出去打人家。”


    侯參議說:“俗話說養兵千日用兵一時,雖然政府沒有給你們撥過軍餉,可是你們種國家的地,收著保護費,國家也從來沒有向你們收過捐稅,這還是等於國家給你們軍費了。如今國家有難,你們出力也是應當應分的麽。”


    我說:“出力我們肯定是要出力的,你放心,隻要紅黨進入我的地盤,就是你那個話,我保證叫他們留下腦袋,一顆腦袋一百塊大洋誰不想掙?如果人家根本沒過來我們也沒那個本事追到人家屁股後頭打人家。”


    侯參議說:“那是,那是,隻要尕司令有這個話就成。”


    錢團長說:“尕司令兄弟,如果紅黨侵擾縣城,我來求援你可得救哥哥一把,不能見死不救啊。反過來如果紅黨竄到你這,隻要你通個消息,我也一定帶人過來支援你。”


    據我所知,這幾年保安團在錢團長的主持下,招人馬,買火器,力量比紅鼻子當團長的時候大大膨脹,聽說還請了正規軍的教官來當教練,他說是為了防紅黨打死我我也不相信,我想他們還是謀劃著防禦我。


    我對他也打哈哈:“沒問題,我們唇齒相依麽。”


    當天晚上我留他們吃飯喝酒。侯參議幾杯酒下肚就暈了,嚷嚷著要睡覺。錢團長吃飽喝足之後非要參觀我的堡子,我就領了他裏裏外外看了一遍。他評價說:“這個堡子,正好卡在三省岔口上,位置好得很,隻要有糧食、有水,遇上情況頂上一年半載沒有問題。”


    我們的堡子是依狗娃山的山勢修建的,狗娃山腳下倒是有一條大路,修堡子的時候我們可沒想到跟這條路有什麽關係,叫他這麽一說倒還真是那麽迴事兒。


    第二天一大早他們就迴去了,那個侯參議還一再抱拳囑托我:“一定要以大局為重,千萬不能在你們這個地段讓紅黨流竄了,一定……”


    我心裏說你們他媽的蔣委員長都擋不住,我一個雜牌牌的山大王哪裏能擋得住?心裏這麽想,嘴上還得說:“一定,一定。”


    送走了侯參議跟錢團長,日子又恢複了正常,根本沒有聽到更沒有見到所謂的紅黨。一個多月後,胡小個子帶著押運糧食的人迴來了,一個個風塵仆仆疲憊不堪。我問胡小個子糧食賣了沒有,胡小個子說賣了,隻是價格沒有原來估計的好,可能一石隻能賣三十塊大洋。三十塊就三十塊,那也比我們這裏的價高得多。我又問李冬青跟錢呢,胡小個子說李冬青就地把錢換成了布匹茶葉西藥,拉到西安城裏賣去了。我一聽這話恨不得抽胡小個子一個大嘴巴:“你們是吃屎長大的?叫你們幹啥去了?”


    胡小個子傻乎乎地說:“叫我們押糧食麽,我們把糧食押到了,也賣了,沒出啥毛病麽。”


    我說:“還沒出啥毛病,糧食賣了,錢呢?李冬青呢?我叫你們去不是盯著他麽?你們咋就叫他自己把錢帶上走了?”


    胡小個子振振有詞地說:“他也沒有帶錢,他帶的是布匹、茶葉跟西藥,他說了,西安城的商號他都聯係好了,到了西安城把貨一交就把錢給我們送迴來,專門讓我告訴尕司令放心呢。”


    我算徹底明白了一個道理,我能當尕掌櫃、尕司令他們卻當不上,不是因為我運氣好,而是因為他們比我傻。麵對這樣的傻子,我打也不是罵也不是,隻能暗暗禱告老天爺可別讓李冬青坑了我們。胡小個子卻還在安慰我:“沒事情,尕司令你放心,要是李冬青敢日弄我們,我親手剝了他的皮。”


    我說:“算了,你別管這事了,迴去看你老婆娃娃去吧。”


    人家如果真的要坑我,也就不怕我剝皮,或者說人家不會給我剝皮的機會。說到底這還得怨我自己,我根本就不應該和李冬青聯手做生意,我搶過他三萬六千塊銀元,反過來他有機會了不坑我才是傻瓜蛋。這件事情攪得我坐立不安,心煩意亂,思前想後我派過油肉帶幾個人到李家寨跑一趟。我叮囑他:“你去了不要露身份,暗暗察看他們家的人有什麽動靜沒有。如果他的家人要離開李家寨,你就馬上把他們斷下來,一個人也不能放走;如果他們家人一切照常,你就不要顯身。”


    過油肉去了半個多月就像肉包子打狗,一點消息也沒有。我隻好又派人過去看看他那邊怎麽樣,派去的人三天後迴來告訴我,他見到過油肉了,過油肉他們說一切正常著呢,沒啥不對的地方,李冬青的家人天天該幹啥照樣幹啥,沒有任何異常。我這才鬆了一口氣,我就不相信李冬青真舍得把一家老少扔下不管獨自吞了我的錢一跑了之。


    秋天又到了,那一年的秋天特別短,就像小偷光顧一樣來去匆匆。夏天的暑氣剛剛退走,一早一晚剛剛開始涼爽,一場大雪下來把整個山上的果子都凍爛了,金黃的洋槐葉兒跟殷紅的楓葉一夜之間也都紛紛飄落,枯萎的樹枝都變成了晶瑩剔透的珍珠鑽石串兒。突然到來的冬天讓人猝不及防,也讓人覺得格外寒冷,我們一早一晚都開始燒炕,冬天的棉襖、皮襖也都上身了。頭一場大雪下過不久的一天,山下傳來了一陣乒乒乓乓的槍聲。我連忙叫人下去看看出什麽事了,片刻李大個子跟我派下去的人一起迴來向我報告,今天一大早就見路上過隊伍呢,我們的人不叫他們過,兩下裏就打了起來,對方火力不強,放了一陣槍雙方也沒有什麽傷亡,對方突然就撤了。


    幹什麽都有個規矩,我們這裏的規矩就是:別的山頭的夥計,要從我的地盤上過路,都要事先拜山,所謂拜山就是事先打招唿,表示尊敬善意的意思,當然,多多少少也要有點見麵禮。中央軍一般用不著送禮,可是也得事先派人上來打個招唿,否則就是對我們的蔑視和挑釁。不知道這是哪路隊伍,這麽不懂規矩,難怪我的夥計要開槍攔路。


    我問:“是啥隊伍?是正規軍還是哪個山頭的夥計?”


    李大個子摸著腦袋說:“說不上,好像都不是,這些人穿得爛得很,跟叫花子一樣,一個個瘦得跟餓死鬼一樣,沒∩犢膳碌摹!


    我們正說著,就有夥計報告說有人在山下求見。我估摸著可能是剛才冒冒失失進入我們地盤的那幫隊伍派人來拜山了,俗話說有理不打上門的,就吩咐把他們的人帶上來。我讓李大個子趕快迴去,等我的消息,如果他們客氣、有禮,就放他們過去,說到底這條路也不是我們家的;如果他們不懂規矩,說話辦事不講道理,我們就隻有一個字:打!


    “。一幫叫花子我們有啥打不過的?你放心,尕司令,他們要是不乖乖的我把他們的卵黃兒擠出來呢。”李大個子像個大皮球一樣從山上滾了下去。我便迴到專門用來待客的廳房等著前來拜山的人,又叫人把衛師爺也叫出來陪我接待客人。


    過了一陣夥計們把前來拜山的人領了上來,一共三個人,其中有一個跟我的年紀差不多;另一個又瘦又小看上去不過十三四歲,估計是他們的馬弁,後來他們給我介紹才知道他們不叫馬弁,叫通訊員;還有一個年紀大一些的戴了一副眼鏡,眼鏡的一條腿斷了,用一根繩子綁在耳朵上。這三個人穿得確實挺爛,說實話,我根本看不出來他們穿得是什麽衣裳;天冷了,他們把爛布、羊皮、麻袋片子凡是能包裹在身上的東西都包到了身上。腳上是爛草鞋,腳丫子都用厚厚的爛布、爛草包裹著。腦袋上也用破毛巾、破羊皮包著,隻有年輕的那個腦袋上沒有包雜七雜八的東西,卻戴了一頂灰不楚楚的單帽子,帽子上有一顆紅色的五角星,五角星是用紅布剪成的。我估計這可能是他們的一種標記,凡是有這顆星星的人他們一看就知道是自己人。如果不是他們身上都帶著槍,我的老媽,我絕對不會相信他們是隊伍,我肯定會馬上命令廚房把吃剩的飯菜全都給他們,然後打發他們走人,他們比叫花子都不如。


    “尕司令,這是我們團長李敢為。”


    我以為那個年紀大戴眼鏡的是他們的頭頭,沒想到他給我介紹的卻是那個跟我年齡差不多,個頭比我稍高一些卻比我瘦得多的年輕人。叫李敢為的團長伸出手跟我握了握,他的手硬邦邦的挺有勁兒。這種握手的禮節我很不習慣,我習慣的是見麵抱拳。


    “尕司令你好,我叫李敢為,早上我軍跟貴部有些誤會和摩擦,受師部領導的委托,特來登門拜訪。”他的口音是南方味兒,挺難懂,他可能也怕我聽不懂,費勁地伸直舌頭盡量把話說得明白一些,聽起來卻硬邦邦的,跟他的手一樣。


    我說:“你跟我差不多大麽,我是尕司令,你就是尕團長。”


    他倒挺隨和,說:“那尕司令就叫我尕團長好了。”


    尕團長把兩支小手槍和一個鐵棒棒交給我說:“遠道過來,沒啥好東西,這兩支手槍是德國最新的勃郎寧,這是美國的手電筒,是我們師首長托我轉送給你的。”


    兩支手槍藍汪汪的,隻有巴掌大小,看著像是玩具,實在叫人心疼得不行。我馬上打定主意,給二娘一把,給奶奶一把。隻是不知道奶奶玩慣駁殼槍了會不會喜歡這種玩具一樣的小手槍。那個叫手電筒的東西我沒見過,衛師爺接過來不知道在什麽地方按了一下,鐵棒子的前頭就放出賊亮賊亮的光來,這讓我大感新奇,從衛師爺手裏搶過來按了一陣,確實挺好玩,晚上再出門帶上這家夥就不怕天黑了。俗話說千裏送鵝毛,禮輕情義重,我們這個行當講究的就是你敬我一尺我敬你一丈,我趕緊表示謝意,對這個尕團長滿心都是好感。


    我變得格外寬容起來,人們對不如自己的人都容易寬容。雖然我跟他年齡差不多,我卻是“第一軍司令”,他才是個團長;我占山為王豐衣足食,他卻流落江湖破衣爛衫;我紅光滿麵,精力充沛,他卻麵色蠟黃,瘦骨嶙峋,肯定肚子也是癟的。於是,伴隨著同情我享受到了優越感,對這種可憐人我能為難他們嗎?


    我說:“好說好說,我的夥計們也不知道你們是幹什麽的,你們可能也是不知道我們的規矩,沒關係,你們不就是想從我們這裏路過嗎?過就好了,沒事的。”


    我的寬容和爽快反倒把他們鬧愣了,他們三個人六隻眼睛相互盯來看去,似乎在琢磨我說的是真話還是有什麽別的意思。戴眼鏡年紀大的說:“我姓吳,是參謀長,請問尕司令你們這個靖邊剿匪第一軍是怎麽迴事?我們上山的時候才看到你們寨牆上寫著這個番號,在此之前我們打聽到的情況是你們是一支跟反動派割據的農民武裝……”


    我這才想起來我光顧著同情可憐他們了,還沒顧得上問他們的來路呢。我先自我介紹:“啥狗屁靖邊剿匪第一軍,就是那麽個番號,別人管不了我,我也懶得管別人,我們就是狗娃山上的夥計,前幾年保安團的團長讓我們給滅了,新來的保安團長怕我們惹麻煩,就跟縣長把我們招安了。可是,國民政府從來就沒給過我們一分錢的軍餉,我們都是靠自己養活自己,天王老子我也不理他。對了,你們是啥隊伍?咋混成這麽一副狼狽樣子?從我這裏過去要到哪去呢?”


    衛師爺在旁邊捅了我一下。我看看他,他臉色煞白,神情緊張,好像有什麽重要事情給我說。我沒顧得上跟他交流,尕團長就告訴我:“我們是中國工農紅軍。”


    我一時沒弄明白,又問了一句:“你們是啥軍?”在我問出口的同時我也恍然大悟,原來在我麵前的這幾個叫花子就是一直在南方鬧紅的紅軍,又叫紅黨。


    衛師爺這時候也提醒我:“尕司令,這幾位是紅軍。”


    紅軍,這就是紅軍?我真的難以相信,聞名天下在南方鬧紅鬧得蔣委員長屁滾尿流的紅軍竟然是這副倒黴模樣兒,他們真的是紅軍?該不是哪股跟我一樣的土匪倒了大黴冒充的吧?可是他們臉上的那股子我說不清道不明的神情,身上那種讓人不敢輕視的從容氣勢,都讓我不能不相信他們真的就是讓蔣委員長寢食難安的紅軍。我忽然想起前段時間錢團長跟侯參議給我送來的公文,他們走後一直沒有紅軍的消息,我便把這件事情扔到了腦後,沒想到他們竟然真的出現在我的麵前。我又想起了李冬青給我說的紅軍,在他的嘴裏紅軍簡直厲害得了不得,殺富濟貧,成千上萬的窮漢跟著他們造反,可是眼前這幾位也確實太寒酸了。


    “你們就是……紅黨?”我及時咽下了那個“匪”字。


    尕團長笑了笑說:“對,我們就是紅軍,我們是窮人的隊伍,是為窮苦人打天下的隊伍。”


    我暗想,不用說我也知道你們是窮人的隊伍,這個世界上除了叫花子可能沒有比你們更窮的人了。我忍不住問他們:“你們不是在南方鬧紅麽?咋又跑到這邊來了?”


    尕團長說:“我們是北上抗日的,途經貴地,還希望貴軍能讓開一條通道,以免我們雙方發生不必要的衝突,造成不必要的傷亡。我們絕對不會在貴地停留,絕對不會侵害貴方的利益。”


    我說:“你們知不知道,現在到處都圍剿你們呢?前些日子國民中央軍事委員會的西北行轅還下來命令,叫我們遇上你們的時候馬上通知他們,擋住你們,不讓你們流竄呢。”


    戴眼鏡的吳參謀長微微一笑說:“國民黨在南方幾十萬大軍都沒擋住我們,我相信在這裏也沒有人能擋住我們。再說了,尕司令跟你的部下也都是受苦人出身,我想受苦人不會打受苦人吧?正因為這我們才拜訪尕司令來了。”


    他這話說得軟中帶硬,卻讓人聽著怦然心動。確實,我們都是受苦人,不是受苦人也不會上山當土匪。衛師爺又在一旁扯我的衣襟,我隻好對他們說:“你們先坐坐,我跟衛師爺說個話。”


    尕團長笑了:“尕司令直爽得很,你們有啥話盡管說,我們坐坐沒關係。”


    我跟衛師爺出來,衛師爺焦急不堪地問我:“尕司令,你準備咋辦呢?”


    我說:“那有啥咋辦的,叫人家過去麽,有理不打上門的,當官不打送禮的,人家客客氣氣地來拜山,我能硬是堵住路不叫人家走嗎?”


    衛師爺長出一口氣說:“這我就放心了。你別看這些人穿得爛,打起來我們根本不是對手,你想想,蔣委員長幾十萬大軍都弄不住人家,我們能弄得住?再說了,據我所知,人家的勢力大得很,這隻是其中的一小股,如果我們跟人家種下了仇恨,今後遲早我們得吃不了兜著走呢。”


    我說:“你這是鹹吃蘿卜淡操心呢,我就那麽傻?不管是誰,隻要不搶我們的飯碗,我們就不能跟人家樹仇,俗話說多個朋友多條路,多個仇人多條溝麽,這就是我們安身立命之本。再說了,那個吳參謀長說得有道理,我們根底上都是受苦人,受苦人不打受苦人麽。錢團長、侯參議他們有本事叫他們跟他們打去,我沒那個本事,我隻能老老實實地送人家走路。”


    衛師爺說:“尕司令,你真是少年英雄,有見識,我佩服得很。”


    我說:“閑話少說,你趕快到灶上去說一下,準備些好吃食,人家來了就是客,登門拜山就是看得起我們,我要好好地招待一下他們。完了你陪他們下山,看著把他們送過去,他們一走我們就萬事大吉了。”


    衛師爺連連答應著顛顛地跑到灶上安排去了。我迴到廳房對他們說:“這樣子,你們先吃飯,吃罷飯我叫衛師爺送你們下山,我們的人絕對不會對你們開一槍,你們放心走路就是。”


    他們三個人聽了我的話都鬆了一口氣。這時候我發現吳參謀長臉色發青,渾身顫抖不止,那個一句話沒說的小兵也是臉色青黃,身上顫抖不止。我問他們:“你們這是咋了?不舒服了?”


    戴眼鏡的吳參謀長說:“尕司令,我們前幾天在河口跟敵人的一個加強團幹了一仗,打垮了敵人三個營,我們自己傷亡也挺大。同誌們連夜急行軍,說句不好意思的話,我們已經三天沒吃過糧食了,再加上天氣驟冷,南方來的同誌們不太習慣這種天氣,大家或多或少都有些不適。我們還有一事相求,如果尕司令有能力,能不能支援我們一些糧食,我們一定按照市價付錢。”


    我這時候才明白,尕團長跟那個小兵是凍餓交加,剛才硬撐著跟我說話,如今事情辦妥了,精神一鬆弛就頂不住了。這幫人真他媽的讓人佩服,都到了這個份上了,竟然還敢上山跟我談判,竟然還能跟國民黨的正規軍打仗,放在我頭上,我可沒那個本事。我趕緊喊人:“來人哪……”立刻有幾個夥計衝了進來端著槍逼上了三個紅軍。三個紅軍大驚失色,尕團長憤怒地質問我:“你、你怎麽兩麵三刀?”


    我趕緊罵那幾個夥計:“狗日的胡∧稚賭兀空饈俏業呐笥選⑿值埽你們趕緊找二娘要幾身棉衣裳,再叫灶上燒幾碗薑湯端過來,快些。”


    那幾個夥計傻頭傻腦地跑出去辦事了。我對尕團長說:“你這個人還是不相信我,咱倆年紀也差〔歡嗝矗你咋就比我心眼多呢?我那些夥計耍二。聽我一喊就以為出啥事情了,你也跟他們一樣耍二÷穡看蛘濤銥贍艽蠆還你們,玩槍我可能不比你們差。”


    尕團長學著我的口音罵我:“你的那些兵一個個是二百五麽,進來了啥話不說就把槍對到我們腦門子上,換成你你咋辦呢?”他學著我的口音說話,怪裏怪氣的,說完了我們都忍不住笑了起來。


    戴眼鏡的參謀長說:“剛才我給尕司令說的事情還請尕司令幫忙。”


    我說:“糧食我倒是有,不多了,你們要是早來上兩個月,我的糧食就多得很呢,聽說河南糧食價錢好我都拉過去賣了,到現在錢還沒收迴來。這樣子,我給你們一百石麥子,先救救你們的急,錢就算了,你們要是有錢也不至於這個樣兒,隻要你們別忘了我狗娃山上的夥計就成。”


    他們弄不懂我說的是真話還是玩笑,眼睜睜地看著我,不知道該怎麽應付我了。我說:“糧食都是我們夥計自己種的,我們這種人講究的就是義氣,你敬我們一尺,我敬你們一丈,你們沒吃的,我能眼睜睜看著你們從我的地盤過去再活活餓死嗎?我現在還有一些糧食,可是我們也得吃飯,所以我隻能給你們一百石。至於錢麽,送的就是送的,賣的就是賣的,狗日的李冬青是賣糧食的,他少給我一分錢都不成,你們是我送的,給我一分錢我也不能要。還是那話,有朝一日你們要是真的得了勢,我有難求到你們頭上你們別假裝不認得我就成。”後麵這句話是我開玩笑,我根本不相信就憑他們這種狼狽樣子能成什麽大事,我之所以給他們糧食,確實是出於同情,也是出於敬佩,更是一種義氣,這也就是人家敬我一尺我敬人家一丈的具體體現。


    他們對我的提議卻頗感躊躇,尕團長跟吳參謀長兩人你看我我看你就像情人使媚眼兒似的,半晌吳參謀長囁嚅地說:“尕司令,這件事情我們不敢答應,我們有紀律,不能拿老百姓的一針一線,如果你不要錢糧食我們也不好……”


    我實在忍不住哈哈大笑了起來,人誠實到這個程度真少見,這一點倒跟胡小個子有些相似。我對他們說:“你們真是好笑,啥紀律不紀律的,紀律是你們的不是我的,你們要是不餓就不要我的糧食,要是真的餓了,糧食你們就拿上走,俗話說在家靠父母出門靠朋友,今後咱們就是朋友,朋友之間說什麽錢不錢的也不怕落下笑話。”


    尕團長跟吳參謀長嘀咕了一陣商量了又商量,才由尕團長說:“那也好,就算我們暫借的,今後有了條件一定及時歸還。”我也知道他們這是自己給自己找台階下,我心裏有數,我的糧食他們是肯定得要,不要他們很可能就得餓死。於是我順水推舟說:“好好,算我借給你們的,你們給我打個條子就行了。”


    這時候衛師爺過來通報說飯已經做好了,我就要他們一起吃飯。他們謝絕了:“實在抱歉,師首長還在等我們的消息呢,我們得趕緊迴去向首長報告,吃飯太耽擱時間了。”


    我看他們那副羸弱到風一吹身子就晃三晃的樣子,拉住了他們:“你們到我的山頭上了,如果連頓飯都不吃就是看不起我,你們要走我也不攔你們,就當咱們今天沒有見過麵。”


    他們無奈地想向我解釋。我對他們說:“這樣,你們給你們的首腦寫個信,我派人給你們送下山去,你們就在這吃飯。你們的隊伍我叫山下的夥計照應著,叫李大個子山下的夥計給他們做飯吃,吃完飯了我們還有話說呢。”


    尕團長跟吳參謀長商量了一下,還是怕傷了我的麵子我翻臉雙方鬧崩,就答應了我。吳參謀長就給他們的師首長寫了信,我叫胡小個子派人送了下去,同時吩咐人知會李大個子,叫他跟紅軍聯係,就在他的村子裏給紅軍做飯,好好招待一頓,我跟紅軍的尕團長已經結拜兄弟了。當然,我們還沒有結拜,可是我想跟他結拜,因為我是尕司令,他是尕團長,理應結拜成兄弟才對。


    二娘給我們做的是羊肉燴麵片,炒了幾個菜,菜炒得挺好吃,有黃燜羊肉、清炒菠菜、辣子炒臘肉,還有一盤雞丁。我估計不是二娘的手藝,她那個水平炒不出這麽好吃的菜,我一問果然不是她炒的,是衛師爺的手藝。這倒是人不可貌相,我從來不知道衛師爺還有這麽兩手,遺憾的是我已經讓他當了師爺,不然我就直接讓他當廚子了。也不知道是餓壞了,還是飯菜味道好,或許是二者皆有,尕團長跟吳參謀還有那個小兵娃子吃得嚇人,我真怕他們把胃撐破了我沒法給他們的上司交代,到後來我不得不勸阻他們:“你們差不多了吧?差不多了咱們喝酒,不要再吃了。”


    尕團長不好意思地放下了碗筷,隨即返上來一個響亮的飽嗝。吳參謀長跟他們帶來的小兵也戀戀不舍地放下了碗筷。我端起酒杯說:“來,今天是個好日子,能認得紅軍的英雄好漢,今天咱們就幹了這一杯,算是我們交朋友了。”


    他們跟著我幹了杯裏的酒,我又說:“尕團長,你是尕團長,我是尕司令,咱倆都姓尕,我看咱倆幹脆結拜兄弟,你看不看得起我?”


    尕團長有些意外,愣了又愣,看了看吳參謀長,吳參謀長點點頭,他這才起身端了酒說:“尕司令跟我結拜是看得起我,看得起我們紅軍,我今天就跟尕司令結拜了,我是癸巳年臘月二十八生日。”


    我是癸未年七月初五的生日,我今年應該周歲十八虛歲十九了,尕團長比我大兩歲,於是我就認了他當哥,他認了我當弟。衛師爺湊熱鬧,當下找來了香案香燭,我跟尕團長跪在香案前頭像模像樣地叩頭結拜了。鬧騰到這個時候天已經大黑了,我讓他們睡一晚上再走,他們無論如何也不睡了,說軍務在身,一定得趕迴去報告,於是我就讓二娘把找好的棉衣皮襖等禦寒衣裳拿過來,給他們三個人穿上,他們倒也豪爽,二話沒說就穿上了,然後我就送他們下山。我拿了他們送給我的手電筒,果然好用,一按那個開關前頭的燈光就把路照得明晃晃的。


    第二天我就按照約定,帶了人挑著一百石麥子送到山下,交給了尕團長。我以為他們會用牲口或者車輛把這一百石麥子拉走,他們卻把一石擔麥子擺在路邊,然後他們的隊伍就過來了。這是一支非常可憐的軍隊,大家一律靠兩條腿走路,基本上沒有見到騾馬、車輛等可以用來代步的東西,也根本看不出來誰是士兵誰是長官。人人衣衫襤褸、麵黃肌瘦,還有一些傷員,有的用樹枝綁成的擔架抬著,有的撐了拐杖自己一步一步地前行。他們排成兩列,走到麥子跟前就用一種長長的布口袋裝上一口袋麥子,然後把裝滿麥子的袋子挎在肩膀上繼續前進。他們的武器裝備也很差,除了步槍,機槍也很有限,炮則根本就沒有。


    他們的隊伍快過完了,尕團長忽然跑上前去朝一個馬夫模樣的人敬了個禮,然後指著我們這邊說著什麽。過了片刻那個馬夫拉著馬跟他一起來到我的麵前,尕團長介紹道:“這是我們師長。”原來這位馬夫是師長,我倒真的看走眼了。


    我看了看這位師長,年齡好像也不大,瘦得滿臉似乎隻剩下了一雙眼睛。他身後的那匹馬跟他一樣瘦骨嶙峋,馬的上麵騎了一個麵黃肌瘦的女人,腿上打著髒兮兮的繃帶,一看就知道是負傷了。師長朝我敬了一個禮,我不會敬他們那種禮,隻好給他鞠了一個躬。他攔住了我,緊緊握了我的手說:“我代表紅軍感謝尕司令,患難見真情,我們永遠忘不了尕司令在我們最困難的時候給予我們的支持和幫助,等到革命勝利的那一天,革命的功勞簿上一定會有尕司令的。”


    我實在想不通,他們這種自信和從容是從哪裏來的,已經混到這個份上了,竟然還對了我說那種大話,我甚至想摸摸他的腦袋是不是在發高燒。我判斷,勝利跟他們已經無緣了,他們麵臨的唯一難題就是怎麽逃命。我對師長說:“我已經跟尕團長拜了把子,你們要是實在混不下去了,就來找我,有我吃的就絕對不能讓你們餓著,狗娃山不大,養活你們這千把來人還沒問題。”


    師長哈哈大笑起來,拍著我的肩膀對我說:“好好好,尕司令這一片好意我們領了,等到革命勝利那一天我們一定來感謝你。”


    他這麽一說,我倒覺得自己有些犯傻。師長又跟我握了握手,說他們軍務緊急,不再多說了,後會有期,然後就拉著馬走了,走出挺遠了又迴過頭來朝我揮了揮手。


    我問尕團長:“騎馬的是你們師長婆娘吧?”


    尕團長說:“你胡說啥呢?我們師長的愛人已經到了陝北了,這是我們部隊的宣傳科長,是政委的愛人。政委過草地的時候讓馬匪的騎兵殺害了,政委的愛人也受了傷,師長就把自己的馬讓出來給她騎了。好了,我也得走了,再見,我們後會有期。”跑了幾步他又迴來了,拿出一張紙對我說:“對了,這是我們的借條,這一百石麥子算我們借的,過些日子有機會了我們再給你們送錢來。”說罷也不等我迴話就匆匆忙忙地跑了。我看看他們的借條,是一張粗糙的黃表紙,上麵寫著:紅軍第一方麵軍五軍團二師從狗娃山尕司令處借得麥子一百石,特立此據,容後歸還。下麵蓋著紅彤彤的方形大印,還有師長的簽名。師長的簽名實在潦草,我怎麽也認不清上麵寫的是什麽。我心裏暗笑,這不是跟做戲一樣麽,他們這輩子要是還有給我還麥子的機會,我就替他們謝天謝地了。我想把這張借條一撕了之,轉念一想,留著做個念想也好,起碼能讓我別忘了我還有尕團長那麽一個結拜哥哥呢。於是,我沒有撕,把它放到了二娘藏首飾的木匣子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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