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牛頭山真讓我開了眼界,老牛頭山的景致和布防讓我有了震撼的感覺。老牛頭山離我們狗娃山有五十多裏路,山的規模並不比我們狗娃山大,可是山勢卻比我們狗娃山峻峭得多。這座山沒有一般山隆起時的那種慢坡,它好像是突然從平地上長出來的,所以就顯得格外雄偉,整個山峰就像一顆粗壯的大牛頭擺在平川上。山上滿是青鬆翠柏,也有一直鑽進雲端的雲杉,還有狀如華蓋的看上去極其蒼樸的古槐。許多形狀奇異的怪石點綴在山崖上,大者有如巨廈,小者仿佛石屋,這些石頭有的活像金雞獨立,有的仿佛巨象奔騰,還有的活生生就是虎豹奔突。這些石頭我估計是從天上掉下來的,因為根據山勢,依靠人力是絕對不可能把這些石頭搬到山上去。古樹怪石再加上陡峭的山峰,讓人不得不為老牛頭山的絕佳風景感慨萬端。我在心裏暗暗佩服老牛頭這個老土匪,這家夥倒真會選地方,這麽好的一座山竟然讓他占了當土匪窩,不然倒還真是個遊山逛景的好去處。


    老牛頭把這座山變成了名副其實的堡壘,他們沿著山腰用木樁和竹籬整個圍了一圈,真把這座牛頭山變成了他們家的庭院,我簡直難以想象,把整個一座山圍起來得花費多大的功夫。通往山上的路隻有一條,路是用青石條鋪成的,寬的地方可容兩三人並肩行走,窄的地方隻能由一個人側身而過。山下的路口蓋了兩座碉堡,有荷槍實彈的夥計嚴密把守,這隻是上山的頭一道關口,再往上每到拐彎的地方就有一道寨門,都有夥計把守。據我所知,老牛頭的部下大概有兩百多人,光是把守這條山路我看就得一百多人輪換著才夠用。跟老牛頭相比,我不由自歎不如,深感慚愧,我們狗娃山隻是一座不設防的荒山頭。如果我們有這麽嚴密的防守工事,保安團也不敢來冒犯我們。


    我跟胡小個子化裝成兩個挖藥的藥農,每人背了一個破筐,戴了一頂破草帽,臉上用灰土抹得一片狼藉,這是防備萬一被發現了逃跑的時候被他們認出身份來。我的身上還背了麻繩,腰上別了挖藥材的小鋤頭,我跟胡小個子商量好,如果萬一碰上人盤問我們,我就裝啞巴,胡小個子就裝我哥,能蒙混過關就蒙混過關,蒙混不過去就撒腿子。可是等我們到了牛頭山以後才發現,我們事先設想的種種可能一種也不存在,因為人家根本就不讓生人上山。我們遠遠地看著那條被嚴格看管起來的上山的唯一的一條路,沒敢靠近自找不愉快,隻好自東向西繞著山兜圈子,轉了一陣子胡小個子說:“他們把路看住了,我們就不走路,從野坡裏?過去。”


    隻有這一個辦法可行,除非我們甘願白跑一趟。我跟胡小個子相幫著找了一處山勢看上去不是特別陡峭的地方翻過了寨牆,然後就朝山上攀爬。山勢雖然很陡,可是由於山上到處都長滿了樹木野草,既有抓手處也有落腳處,往山上攀登倒也不覺得特別困難,就是挺累,非常吃勁。因為沒走正道,也不用怕遇見熟人,比方說那個王老六,所以我的心情反而輕鬆下來。胡小個子爬得比我辛苦,一會兒在前麵探路,一會兒在後麵擋著我防止我失足,累得唿哧唿哧牛喘。其實我的身手比他靈巧得多,不管怎麽說我也是奶奶逼著跳坑練出來的。他願意忙就讓他忙,這樣可能更有利於滿足他的使命感。我也就不管他,任由他努力完成自己的使命,我則邊爬山邊觀景。


    爬著爬著我便對老牛頭的防禦體係有了新的認識。老牛頭把這座山用寨牆圍起來純粹是聾子的耳朵擺設,他把進山的路看住了,可是這麽大一片山林他哪能都看住?隻要敢翻越他的寨牆,就進入了無人之境,也許他認為這麽陡峭的山坡沒有路沒人能爬得上來,可是他也不想想,真正要打他的時候誰會那麽傻,硬著頭皮從正麵的通道頂著他們的槍子往上攻呢?這邊的山坡雖然陡峭,可是隻要身手利索,再借助繩子、樹木和荒草、石頭,爬上來並沒有什麽特別的難度。要是我,肯定要在這山上設立幾個暗哨,就像我們狗娃山那樣,表麵上看起來警戒鬆鬆散散,可是要是真有外人上山,要想逃過我們的眼睛也不是容易的事兒。在爬山的過程中,我的主意也漸漸形成了,對於我即將要幹的事兒也更有信心了。說到底,老牛頭終究還是一個土匪,而且肯定是一個沒文化、也沒有多少錢的土匪,別看他像模像樣地派人給我送來了一封信,我敢斷定,那封信也是他讓別人代筆的。


    爬著爬著眼前一亮,我們來到了山頂,山頂上有一座木屋,可以看到木屋裏有夥計在守衛。這座山林深草密,在這山頂上設個瞭望哨還是聾子的耳朵擺設,他們根本看不到山坡上的情況。我跟胡小個子躲到了一塊巨石的下頭,趴在齊腰深的荒草叢中朝下望去,那條用青石條鋪成的路像一條蚰蜒在山中時隱時現蜿蜒曲折地一直通到了一座廟宇前。廟宇紅牆黃瓦,在青碧的山峰襯托下格外醒目輝煌。胡小個子扒著我的耳朵悄聲告訴我:“這個廟原來是供菩薩的,廟隻是個前庭,廟裏頭是個山洞,洞大得很,能住幾百人。老牛頭就在這裏頭。”


    他的嘴裏有一股大蒜、旱煙和牙垢聯合起來的臭味兒,熏得我作嘔,我忍耐著他那濃烈口臭的衝擊問他:“你咋知道的?”


    他說多少年以前他跟他娘到這個廟裏上過香,後來這個山跟廟都叫老牛頭占了,就再沒有來過。這是我跟他認識這麽多年以來他頭一次對我提到他娘。我忍不住問他:“你娘現在還在不在?”


    胡小個子說:“當然在呢,不在還能到哪去。”


    我說:“你娘在呢你咋從來沒有提過?誰養活著呢?”


    胡小個子有幾分忸怩:“咱幹的這個營生哪敢給家裏人說。她自己紡線織布過活呢。我有錢了有時候也迴去看看她,給她留些錢就成了。”


    我想起了我娘。胡小個子比我強,好賴還有個親娘,我的親娘卻早已經變成黃土了,雖然奶奶對我不錯,可是她終究不是我親娘,而且她這個人有時候不太著調,她不適合給任何人做娘,如果她是個男的給人當個爹倒還勉強湊合。我說:“現在夥裏按時發餉呢,你不要把錢都扔到賭攤子上,多孝敬孝敬你娘,等你娘死了你也就不後悔了。”說完了我倒有些不好意思了,我這話說得有點像他的長輩,而他的年紀比我足足大了一輪,個頭更是比我高了一個腦袋。


    胡小個子倒是蠻認真的連連點頭:“對著呢,我聽尕掌櫃的。”


    閑聊了幾句,想起正事,我們又開始注意觀察老牛頭的山洞。這家夥跟我們不一樣,我們是自己在狗娃山上挖窯洞居住,這家夥倒省事,把菩薩的家當了匪窩。大廟的前頭也有崗哨,靜悄悄地看不到有人出入。看樣子老牛頭的人緣也不好,我們爬了半晌午居然沒有什麽來訪的客人,我跟胡小個子勉強也算個訪客,卻躲在山頂上的石頭下麵不敢露麵。


    “要是能弄個活口再審一下就好了。”


    “那不難嘛,下了山誘上一個就成了。”


    我知道胡小個子他們幹這種事情比我老到,就順水推舟把任務壓到了他的頭上:“那咱就下山,你領個活口迴來。”


    我們開始下山,真應了那句話,上山容易下山難。上山的時候是順著走,頭在上腳在下朝上走。下山的時候是倒著走,頭在上腳在下卻朝下走,看不見下麵的情形,每踩一腳都要試探著著力,稍不小心就可能失足,這麽一步一挪地朝下麵磨蹭實在讓人沒耐心,我解下腰裏的繩子,掛在樹上說:“咱們順著繩子往下溜。”


    胡小個子說:“咱們人下去了,誰解繩子呢?”


    我說先溜下去再說。於是他就跟我抓著繩子溜下了一丈多高,果然,我們人下來了繩子還掛在樹上,沒辦法,繩子是我們須臾不能沒有的作案工具,我隻好再爬上去解繩子。胡小個子在下麵說:“尕掌櫃,你往下跳,我把你接住。”這倒是個好辦法,我便從一丈多高朝下麵一跳,他把我接住了,我就又把繩子拴在樹上,讓他先下去在下麵接我,這樣下山快多了,我們用不著管山勢,不用非得趴在山石上往下溜,掛好繩子兩人輪換著往下麵跳就行。迴到狗娃山我給奶奶說了我們下山的情況,奶奶罵我笨,說你綁繩子的時候,這麽綁個活扣,拽著一根先下去,下去了把另一根一拽不就把繩子解開了,說著就綁了一個活繩套,讓我拽一頭,怎麽也拽不開,又讓我拽另一頭,果然一拽就開了。我說不光是我笨,胡小個子也笨。


    我跟胡小個子原從老牛頭的寨牆翻了出來。胡小個子說:“咱領個活口迴去。”便又繞到了老牛頭山的正門前頭。胡小個子大搖大擺地走到正門前頭。守衛的夥計馬上大聲嗬斥:“幹啥的?滾遠。”


    胡小個子站在他們不遠處朝一個小個子夥計招手。那個小個子夥計不知道他要幹什麽,就蒙頭蒙腦地過來了。胡小個子附在他的耳邊嘀咕了幾句,那個人便跟上胡小個子走了。我也跟了上去,想看看胡小個子到底怎麽拾掇這個夥計。來到一處背靜的地方,胡小個子猛然迴身把那個夥計的腦袋夾在胳肢窩裏,也不知道他怎麽搞的,那個夥計就軟癱癱地倒了下來。胡小個子朝我要繩子,我把繩子給了他,他把那個夥計捆得像一頭正要挨刀的豬,又捏開他的嘴巴往裏頭填了一塊石頭,然後扛了就走。


    這家夥幹這事真麻利。我好奇地問:“你給這?說了些啥?他咋就乖乖地跟你走了?”


    胡小個子嗬嗬一笑說:“我跟他說我想給山上的菩薩上香呢,他們不讓上山,我也不敢上山,托他幫忙給我上一炷香,我給他一塊大洋,這?就跟上來了。”


    迴到狗娃山奶奶告訴我那個王老六又來過了,說老牛頭同意我們的條件了,但是要讓我親自把銀元送給他們,他要跟我認識一下。我問奶奶:“你咋應答的?”奶奶說還能咋應答,你說咋應答我就咋應答嘛。我心裏卻頓時明白了,老牛頭非要我去肯定是唱《孫權招親》那一出戲,不但要我們的大洋,還想把我弄去當他的人質,然後我們夥裏便成了他手裏的軟麵團想怎麽揉就怎麽揉。


    奶奶擔心地問:“是不是想叫上你去當肉票呢?”


    我說我可不是肉票,我是鐵疙瘩,就怕他吞到肚子裏頭咽不下去。奶奶見我已經明白可能的危險,就不再言語了,我則抓緊時間審問抓來的那個老牛頭的部下,這種小夥計都是鑽進土匪隊伍混飯吃的貨,隻要抓來了,問啥說啥,有時候說順了,沒問他的他也說。通過審問我知道了老牛頭夥裏的一些基本情況。老牛頭今年五十多歲,誰也說不清他是從哪來的,誰也不知道他有沒有家有沒有兒女,當然,這些事他不說誰也不敢問他。他在山上養了幾個女人供他淫樂。這幾個女人的來頭誰也不清楚,有說是西安城裏的婊子,也有說是太原城裏的戲子,還有說是鄉裏的大戶人家的妻妾。反正誰也沒把這些女人當迴事兒,就跟家裏養的家禽、家畜一樣,沒有人認真追究這些女人的來曆。


    老牛頭手下有二百五十多號人,其中比較得重用的有三個,一個是師爺,主要替他管文案、賬目,有時候也出出主意當當參謀。另一個是槍手,槍打得準,為人狠辣,深得老牛頭看重,人稱沒活頭,意思是說誰碰上他誰就沒活頭了,老牛頭讓他當了夥裏的老二。再就是到我們夥裏來送空箱子的王老六,這家夥能說會道,老牛頭在外麵有什麽需要聯絡的事情就都由他出麵。他們占據的山洞經過整修,分割成了不同大小的房間,老牛頭住在最靠外麵的大間,主要是為了通風采光好,這一間其實過去就是菩薩的供堂,現在成了他的臥室。其他人都分別住在洞裏的其他地方,一般十幾個人住一間,最多的一間大洞窟裏住了四十多個人。還有一些零零散散的夥計,比方守進山門戶的,還有山頂上的瞭望哨,就都住在崗哨上。他們的夥計都有快槍,有兩挺機槍,還有一門小鋼炮,安在山頂上。我跟胡小個子看到了山頂上的瞭望哨,卻沒有看到什麽小鋼炮,如果真有小鋼炮我一定要搬迴來,那玩意兒肯定比槍好玩得多。


    我們抓來的這個小夥計非常配合,跟他聊了半夜,我想知道的東西隻要他知道的就都告訴我了。他說的跟我猜測和看到的情況差不多。我想,對付他們的手段還是那個老辦法,擒賊先擒王,打蛇打七寸。既然老牛頭想把我吃到肚子裏,我剛好做一把孫悟空鬥鐵扇公主,索性鑽到他的肚子裏把他的五髒六腑攪個稀裏嘩啦。不過我可不會像孫悟空對鐵扇公主那樣給他留下活命,我非得把他變成一頭死牛不可,不然就會後患無窮,這是我們的生存法則,黑吃黑大火拚,一定不會留活口,起碼失敗一方的掌櫃的不會留下來。


    收拾保安團的時候我事先把計劃全部告訴了夥計們,這是因為他們頭一次跟我做活,事先大家心裏有數好配合。拾掇李家寨的時候,我沒有把計劃事先告訴他們,到了之後讓他們按照我的指揮辦事,那是因為我對李家寨的情況不熟悉,我自己也得隨機應變才行,再說了,經過對保安團那一仗,我相信他們應該知道絕對服從我就沒虧吃這個道理。這一迴對付老牛頭情況就挺複雜,如果我把計劃全部告訴他們,有可能部分人輕敵,認為隻要按我的計劃辦就能輕易把老牛頭拿下;也可能有部分人怕了,因為老牛頭終究是橫行幾十年的老土匪,在晉陝豫三省比我們的字號響得多,實力也比我們強得多,打仗也比我們狠得多,拾掇他等於拔閻王爺胡子,揪老虎尾巴。不管是輕敵還是懼怕,對實施我的計劃都是致命的。還有一個需要我謹慎小心的就是,跟保安團、李家寨不同,我不敢斷定我的夥裏沒有跟老牛頭通氣的人,大家都在黑道上混,誰也說不清楚夥裏的夥計跟牛頭山的夥計有沒有交情。如果幹脆不對任何人說我的計劃,到時候隻讓他們按照我的臨時命令執行,那我的計劃就根本沒辦法執行。所以我首先要認真斟酌的就是我的計劃該怎麽對他們說,對誰說多少,什麽時候說。


    奶奶一直焦急地等在我的窯裏。審完老牛頭的小夥計迴到窯裏的時候,她問我的第一句話就是:明天咋弄呢?我說明天叫李大個子先去給老牛頭送個信,就說錢準備好了,尕掌櫃的不敢去,要去就必須叫奶奶跟上才行呢。


    奶奶驚詫地問我:“你真的打算給他們錢呢?”


    “我給他們個錘子,你先說你跟我去見老牛頭怕不怕?”


    奶奶一挺胸:“我這輩子怕過誰?”她的胸脯子挺得高高的。我忽然想起那一年我在李大個子的教唆下偷偷摸她的奶,結果叫她狠狠扇了一巴掌的往事。我不知道如果我現在再偷偷摸她的奶她還會不會再扇我,我想還會照扇不誤,想到這兒我忍不住笑了起來。


    “你笑啥呢?說正經事情你笑啥呢?”


    她當然想不到我在肚子裏轉什麽壞念頭,我的壞念頭確實不少,隨著年齡的增長我的壞念頭也在增長,而且這些壞念頭越來越複雜越來越豐富,有時候讓我自己都吃驚。我估計如果我肚子裏壞念頭的十分之一讓奶奶知道了,她就會毫不猶豫把我擰個半死,盡管現在我當了掌櫃的,她也會毫不猶豫地把我擰個半死。這不怪她,我肚子裏有些壞念頭確實太醜惡太可怕了,好在這些念頭大都跟洗澡的時候用胰子搓出來的泡沫一樣,雖然多,澡一洗完就都沒了。


    “沒啥,我想起胡小個子捉那個夥計的時候,那個?傻癡癡的樣子好笑得很。”我隨口就撒了個謊,我的表情、口氣都那麽自然,不容別人懷疑我說話的真實可靠性。隨著年齡的增長,經曆事情的增多,我撒謊的本事也越來越大,撒謊的比例也越來越高,有時候我自己都有些分不清楚哪句話是真話哪句話是撒謊,不過這對我並不重要,重要的是讓別人以為我說的話都是真話。


    “你說叫我跟你到老牛頭山去?”


    我說對著呢,接下來我就把我的計劃原原本本給奶奶說了一遍。這些話倒都是真的,該說真話的時候我絕對不會說假話,特別是安排作戰計劃的時候,那樣最終吃虧的隻能是我自己。況且,奶奶是我這個計劃的核心部分,或者說我們兩個人是這個計劃的核心部分,作為核心部分的執行者,我們兩人對計劃應該全盤掌握。奶奶聽完我的作戰計劃,目瞪口呆,怔怔地看了我半會兒才說:“好我的娃呢,你這膽子咋恁大呢?你這賊膽子是天生的還是後來在夥裏慣出來的?”


    我說你先別管我的膽子是哪來的,你先說敢不敢跟我走這一趟?奶奶說:“我剛才就說了嘛,我這一輩子就沒怕過人。我就是有些擔心你這嫩芽芽不要叫老牛頭給啃了。”


    我說:“這一迴要是老老實實把銀元給了他,那才等於把我這個尕掌櫃給斷送了。老牛頭擺在那裏遲早是我們的禍害,這個機會是老牛頭自己送給我們的,怪不得我們,是他老牛頭自己活膩了,我這就叫黑虎掏心。”


    奶奶說:“咱們見了他先看形勢,要是形勢不對就不要動手,把大洋先給了他,保住人不受損傷,迴來以後再做打算。”


    我連忙對她說:“我給你說明白,你要是這麽想後天就叫胡小個子跟我去。這事情絕對不能猶豫,一定要按我的想法辦。你一猶豫人家先動手我們就把命白搭上了。你咋知道人家不把我們的錢跟命都收了?”


    我這絕對不是危言聳聽,土匪火拚啥事情都做得出來,擄了你的錢,然後再要你的命,簡直太尋常了。所以我們必須先下手為強,不管他有沒有那個打算,都得按有那個打算做準備。


    奶奶連忙說:“我有啥猶豫的,我就是擔心你呢。”


    我說:“你別擔心我,你把該做的事情做好就成了,你越擔心越麻煩。”


    我的口氣已經有了明顯的命令味道,我從來沒有對奶奶用這種口氣說過話,可是這一迴事關重大,我絕對不能容許她有半點的猶豫和遲疑。因為,這不僅關係到夥裏今後的命運,還直接關係到我們的生命。果然我這聲色俱厲的命令式語言震懾了奶奶,她起身說:“你放心,奶奶豁出來這身老羊皮陪你這個羊羔子到狼窩裏闖他一迴。”說完就雄赳赳氣昂昂地走了。我想,這個世界上能收拾住奶奶的人可能我是唯一,因為我從來沒有見過她服從過別人,更沒見過她在別人麵前服軟,包括大掌櫃,她的剛強和狂傲讓她根本無法容忍別人對她哪怕稍稍的不敬。可是唯獨對我,她有時候真的不知道該怎麽辦才好。我想她之所以對我這樣,是因為她對我的感情裏包含了濃濃的母愛,雖然她跟我都沒有相互承認過,可是實際上我們真的像一對有時候不太著調的母子,也像一對有時候挺二百五的師徒。我經常有意無意地利用她對我的這種感情來達到我自己的目的。我承認濫用她對我的感情來達到自己的目的有點不地道,可是到我需要她服從我的意誌的時候,我卻像有那種本能,總是利用她對我的母愛軟硬兼施地逼迫她服從我的意誌。


    第二天李大個子給老牛頭迴話去了。我又給保安團新上任的團長寫了一封信。信上我告訴他,我們之所以打死紅鼻子,沒收了保安團的槍支彈藥,就是因為他們害死了我們夥裏的大掌櫃。如今我們夥裏人強馬壯,裝備精良,彈藥充足,聽說他四處揚言要跟我們見個高低,我們絕對願意奉陪。隻是考慮到他新上任,跟我們並沒有什麽新仇舊恨,所以我們也不想像對紅鼻子那樣對付他,隻要他不主動找我們的麻煩,我們也保證不在縣境內做活,省得他不好給上麵交代。


    我給新上任的保安團長寫這封信的目的是怕他跟老牛頭有勾結,如果他們趁我們跟老牛頭作對的時候來襲擾我們,我們就會腹背受敵,那就非常被動。我給他寫這封信並不指望他真就從此跟我們相安無事,我隻希望他在我們沒有解決老牛頭之前,猶豫不決不敢輕易對我們出手,隻要他能猶豫一段時間,我們處理了老牛頭就不怕他了。這是我跟諸葛亮學的,他每次打司馬懿的時候,都要先把孫權糊弄安穩了才動手,鬥孫權的時候,又把曹操給糊弄住,就這樣兩頭糊弄,最終建起了蜀國。給保安團團長送信是個比較簡單的活,送到保安團大門口轉身走人就成,所以我就讓胡小個子派了個比較機靈的夥計去了。


    辦完這幾件事情,我就把胡小個子叫來,給他安排活:“我明天跟奶奶給老牛頭送大洋去……”


    “咋,尕掌櫃的真的就這麽服了……”胡小個子一聽我的話就急了。


    我板著臉打斷他的話:“你急啥呢,聽我把話說完。我跟奶奶一走,你就把人領上,四瓣子的隊留守,剩下的人你都帶上,子彈帶足,就從昨天我跟你上山的路把人帶到山上去,上去了先把山頂上那個崗哨摸了,最好不要打槍。對了,先不要摸,等我跟奶奶的槍響了你再摸。把山頂上的崗哨摸了之後,你就帶上人一起放槍往洞裏衝,動靜鬧得越大越好。碰上不繳槍的不要手軟,明白了沒有?”


    胡小個子這才明白了我的意思,隨即又擔心地說:“你跟奶奶萬一……”


    我說:“我跟奶奶萬一了,你們就投降,不要再跟老牛頭作對了。”


    我這是實話。如果我跟奶奶“萬一”了,他們歸誰管也就跟我沒關係了。


    胡小個子說:“尕掌櫃,要是你跟奶奶萬一失手了,我就領上咱這一百多號人,給你跟奶奶陪葬去,豁出命來跟老牛頭來個徹底,能拉多少人墊脊背就拉多少。”


    我沒心思考慮我跟奶奶“萬一”之後的事情,如果我們“萬一”了,他們投降也罷,跟老牛頭同歸於盡也罷,對我跟奶奶來說都沒有任何意義。我對他說:“你先別想我跟奶奶萬一了之後你們咋辦,你明天出發的時候不要說到哪去,到了地方再說,一定要做得隱秘,你們要是事先露了底子,我跟奶奶肯定就萬一了。”


    胡小個子說:“這事情你要先布置一下,再不然你跟奶奶走了,我怕隊伍領不出來。”


    我說:“我這是先給你交代一下,你明白了就行。你去通知夥裏,吃罷晚飯聚齊。”


    趕吃晚飯的時候,李大個子跟給保安團送信的夥計都迴來了。李大個子說老牛頭同意讓奶奶陪我上山,還保證不會嚇著我。說這話的時候李大個子忍不住嘿嘿嘿地笑,我問他你笑啥呢,他說:“尕掌櫃你是沒見那個老牛頭,笑死人呢,那哪是個人嘛,那顆頭有這麽大。”他用手比劃了一下,我估計有點誇張,按他比劃的大小,老牛頭的腦袋比一個籮筐還大,“頭大不說了,那?還沒有脖子,頭直接安在肩膀上,那個頭就像個黑冬瓜,那兩個眼睛,嘿嘿嘿,哪裏是眼睛,就是用手指頭在冬瓜上捅了兩個眼眼,而且是用小拇指頭捅的。”


    我讓李大個子的描述逗笑了,我不由有些擔心,明天見了這顆老牛頭,我可別忍不住笑了出來。給保安團長送信的夥計給我帶迴來了一封信,這倒出乎我的預料。夥計告訴我,他把信交給了保安團站崗的,站崗的不讓他走,非得要等到團長看過信才能讓他走,他沒法子就隻好等著。過了一陣團長叫他進去,保安團的兵就把他押了進去。保安團的團長是個黃臉膛兒的中年人,對人說話倒也挺和氣,先是問了問我的情況,又問了問我們夥裏的情況,夥計按照我事先的交代吹噓了一通。後來保安團長就交給他一封信,讓他給我帶迴來。我看了看這位團長的信,團長說我的信他已收悉,內情盡知,對我的大名他早已如雷貫耳,很願意跟我交個朋友,如果我沒有不方便之處,容後他跟我約個時間聚一聚。我不知道他的葫蘆裏裝的什麽藥,如果他真的要跟我“聚一聚”,我倒真可以跟他“聚一聚”,可是,現在我卻顧不上搭理他,更希望他不要來搭理我。


    吃過晚飯之後,夥裏的人都在我的窯洞前聚齊了,我開始給夥計們講話:“明天我跟奶奶看老牛頭去,李大個子跟上我們。我們走了以後,四瓣子領上他的人守護狗娃山,要是有人來尋事,不管是誰往死裏打,誰也不準撒腿子,等我跟奶奶迴來了,給每個人賞三塊大洋。胡小個子把其餘的人都領上,都要聽胡小個子的指揮,誰要是不聽胡小個子的命令,胡小個子就斃了他。我明天準你先斬後奏。”


    我的目的就是讓夥計們都聽胡小個子的指揮,保證胡小個子能順順當當地實施我的計劃。隻有奶奶跟胡小個子知道我的計劃,所以夥裏的夥計們根本不知道要發生什麽事情,隻是聽說我跟奶奶迴來之後要給大家賞大洋,而且每人三塊,這可是三個月的餉銀,頓時激動起來。那時候的人不懂得用鼓掌表達高興、讚同、興奮等等意思,就張了喉嚨傻喊:“尕掌櫃……尕掌櫃……”好像在給我叫魂兒。有這麽多人一齊聲地給我叫魂,我想我的魂恐怕一時半會兒真的誰也勾不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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