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從把大掌櫃安葬到這裏以後,我們誰都再沒有來過狗娃山,離開狗娃山已經很有些日子了。山上的花草樹木依舊,隻是處處都顯出了破敗景象。窯前麵的空場過去被我們打掃得幹幹淨淨,如今荒草萋萋,滿目淒涼。窯洞經過保安團的煙熏火烤,一個個都黑黢黢地像花花家燒火做飯的灶坑。鉛灰色的雲層沉重地壓在我們的腦袋頂上,鬱悶得讓人喘不上氣來。大掌櫃墳上已經長滿了蒿草,大掌櫃就睡在下麵,我們都知道,大掌櫃沒有睡上棺木,盛他骨骸的就是一個醃酸菜的壇子。我們都為這一點感到傷心,也曾經想把他刨出來重新給他弄一副棺木睡。奶奶說人死就死了,咋個埋法都一樣,入土為安,已經入土了就不要再驚動他了。所以我們也隻好就這樣讓大掌櫃永遠委屈在酸菜壇子裏。多少年以後,國家推廣火化,看到現如今的人們死了之後都被裝進一個小小的匣子裏,還不如大掌櫃的酸菜壇子寬敞,相比之下大掌櫃的酸菜壇子還更奢侈一些,我埋藏心底的遺憾才徹底消失了。


    我們夥裏的夥計們今天都迴來了,大家在大掌櫃墳前麵聚齊,進行兩項非常重要的儀式:一是給大掌櫃獻上紅鼻子的人頭,告慰大掌櫃在天之靈:你的仇我們給報了。二是擁戴新的大掌櫃就職,並且宣誓絕對效忠新大掌櫃,新大掌櫃就是我,這是大家喝了雞血酒發下的誓言所決定的。


    我提著紅鼻子的腦袋來到了大掌櫃墳前。這顆腦袋我已經提了三四天了,那天迴到張家堡子的時候,一下馬奶奶就讓我把紅鼻子的腦袋提上,以表示紅鼻子是我給幹掉的。冷冷清清的張家堡子沒有人前來迎接我們,更沒有人為我們的壯舉喝彩,我跟奶奶都有些失望,我們原想,當我們進到村裏的時候,夥計們跟村民們肯定會熱烈地夾道歡迎我們,可是這一切隻存在於我們的想象和憧憬之中,張家堡子冷冷清清,隻有兩隻趴在農戶門前的土狗懶洋洋地朝我們吠了兩聲算是打了招唿。


    奶奶安慰我,也是安慰她自己:“晌午剛過,這些?都還沒有睡靈醒呢。”


    我跟奶奶都忽略了一個簡單的事實:盡管我跟奶奶在城裏做下了驚天動地的大事,立下了天大的功勞,夥計們卻並不知道!


    我們迴到花花家的時候,花花奶奶坐在門檻上搓麻繩子,見我們拉了一匹大馬進來,驚訝地張大了沒牙的嘴。奶奶讓我去叫李大個子,我正要去她卻又說她自己去,於是我就坐到院裏的陰涼處休息。花花出來了,見到大黑馬驚訝地張大了缺了兩顆門牙的嘴,迴過勁來才問:“這是誰的馬?郝五斤呢?”


    我就按照奶奶的計策告訴她:“這就是郝五斤,郝五斤進了城就變成馬了。”


    花花半信半疑地朝黑馬叫喚:“郝五斤,郝五斤,你咋變成馬了?”


    我暗暗好笑,這妮子就是傻著呢,今後要是真的給我當了媳婦,好哄得很。


    片刻奶奶就從外麵迴來了,告訴我到山神廟聚齊,又專門叮囑我:“把紅鼻子的頭提上。”


    我跟奶奶來到了山神廟,夥計們亂哄哄地聚在廟堂裏,許多人還在揉眼睛,顯然剛剛午休還沒有睡醒是讓人從炕上拽起來的。清醒過來的夥計相互開著玩笑嬉笑吵鬧,四瓣子不知道讓誰推了一把,朝後趔趄著差點碰到奶奶身上。


    奶奶吼了一聲:“都把溝子夾住。”她的意思是讓所有人住口別說話了,大家已經聽慣了她的這種粗話,便都住口靜下來聽她發話。


    奶奶得意洋洋地說:“你們看看這是啥。”


    我便把手裏提的包袱放到山神爺爺的供桌上,然後解開了包袱,看到露出來的人頭,大家夥都傻了,愣了一陣子才圍攏過來觀賞。紅鼻子的臉蠟黃蠟黃的,鼻子也不紅了,變成了黃鼻子。奶奶的槍法好,刀工卻很差勁,把紅鼻子的脖子割得參差不齊,哩哩啦啦的爛肉串子和囉囉嗦嗦的氣管子、筋股子紅丟丟地拖拉著,我又開始惡心作嘔,趕緊離開了那讓人惡心的東西。


    “這是紅鼻子嘛,奶奶把這?給做了。”四瓣子認得紅鼻子,頭一個對眼前的事實給與了確認。


    “不是我做的,是狗娃子做下的。”奶奶揚聲宣布。


    大家的眼睛齊刷刷地朝我聚齊,我感到自己好像被無數個太陽燒烤,烤得我身上臉上熱辣辣的,心裏卻非常得意。


    奶奶於是開始給大家講述我們的曆險過程和我一槍斃掉紅鼻子的情節,大家聽得如癡如醉,嘖聲不斷。胡小個子說:“娘日死了,這就是命嘛,狗娃子平時連槍都沒打過,咋一槍就把這?給斃了,這就是命嘛。”


    奶奶說:“狗屁,啥命,狗娃子練的是心到手到的槍法,你當是你呢,啥?三點成一線,等到你把三點排成一條線,狗命早就沒有了。”


    奶奶一句話解開了我自己心裏的謎團,我自己也納悶當時咋就那麽巧,隻有一顆子彈,隻是那麽隨手一甩,子彈就不偏不倚地擊中了紅鼻子的心髒。再聯想到我把獨橛子當成石頭砸過去,竟然也是不偏不倚地就砸到了那個保安團的腦門子上,看來奶奶說得對,這就是心手合一的功夫,這樣射擊目標的時候,根本用不著找準星、標尺,眼睛盯到哪兒心裏想到哪兒手就指向哪兒,這才是真功夫,掄了這麽多年的甩兜兜真是沒有白練。古時候講究的是百步穿楊,那時候人們用的弓箭並沒有準星標尺,要達到百步穿楊的水平還不是全靠這種心手合一的功夫。


    我正在心裏對我的射擊功夫進行理論總結,奶奶卻提出了一個現實問題:“那一天晚上咱們喝雞血酒的時候,發下的誓都記不記得?”


    “記得,記得……”夥計們亂紛紛地答應著。


    “記得我就不多說了,從現在起,誰是我們夥裏的當家子、大掌櫃?”


    夥計們麵麵相覷,靜默了半會兒才三三兩兩地說:“狗娃子,狗娃子……”


    奶奶又大聲問:“誰是我們的大掌櫃?”


    這一迴夥計們迴答得非常整齊,異口同聲地哄然大喊:“狗娃子,狗娃子。”


    奶奶說:“那就好,選個吉日到大掌櫃墳上燒香盟誓,拜新的當家子,散了!”


    大家夥便紛紛亂亂地開始往外走,這時候奶奶才想起冷落了我這個即將正式上任的大掌櫃,趕緊叫大家:“候一下,候一下!”大家疑惑地停下步子,奶奶便問我:“狗娃子,你有啥話沒有?”


    我腦子裏亂哄哄的哪有什麽話好說,就說:“沒了,沒了,散了,散了。”


    晚上吃飯的時候,李大個子給我送過來一隻燉老母雞,啥也沒說放下雞就跑了,其他夥計也沒有像往常那樣聚攏到我們院子裏來閑諞。我疑惑地問奶奶:“是不是夥計們不高興哩?”


    奶奶說:“管他呢,高興不高興你都是當家子、大掌櫃,你要在他們麵前立威呢,不然就鎮不住這些狗日的。”


    那天晚上我好賴睡不著,忽然想到今天奶奶讓我講話的時候我啥也沒講出來,多多少少顯得有些傻不兮兮活像劉邦那個沒出息的兒子阿鬥,反正橫豎睡不著,我就從炕上出溜下來,找了一張紙一支筆開始邊想邊寫我的就職演說,奶奶半夜醒來見我趴在炕頭上寫字,就問我:“這麽晚了不睡覺寫啥呢?”


    我說:“國有國法,家有家規,夥裏也得有夥裏的規矩,我定規矩呢。”


    奶奶說:“那還用往紙上寫,記在心裏嘴上一說就成了嘛。”


    我沒理她,在這方麵我知道她確實不行,她管人的方法就是一罵二揍三槍斃,我要學曹操、諸葛亮、宋江、吳用這些大豪傑,用他們的那套辦法把夥裏的這幫夥計們調理成一支精兵強將,隻有那樣才能免於我再像大掌櫃那樣成為別人槍口下麵的屍體。我相信,雖然我年紀小,可是論知識水平、智商才能,這幫靠打打殺殺混了半輩子的夥計們沒法跟我比,根本原因就是我識字,讀過書。


    過了兩天據說是黃道吉日,我們集合整隊迴到了狗娃山,奶奶把紅鼻子的腦袋擺在大掌櫃墳前麵,開始祭奠大掌櫃。奶奶嘴裏念念有詞地告訴大掌櫃狗娃子怎樣怎樣英勇奮戰,把紅鼻子一槍打死,替他報仇雪恨,不枉他疼我、教我一場……


    奶奶念叨完了,就點燃三炷香插到了大掌櫃墳前。然後就讓我上香,我強打精神點了三炷香,插在奶奶的香旁邊,然後恭恭敬敬地給大掌櫃磕了三個頭,啥話也沒說就讓到了一邊。我可不會像奶奶那樣對著死人嘮嘮叨叨地說個沒完沒了,我想死人絕對不會聽到活人的話,如果死人能聽到活人的話,那就不叫死人了。我的話要留給活人聽,具體地說,就是要留給這些夥計們聽,他們應該才是我的聽眾。


    接下來,夥計們輪著給大掌櫃上香,全都上過香了之後,奶奶便請我站到了前頭,然後轉身跪到隊伍的前頭,雙手放到胸口上領著大家發誓:“現在盟誓,當著死了的大掌櫃,我發誓:擁戴狗娃子當我們夥裏的當家子,一心一意聽從當家子的命令,若有三心二意,三刀六洞血流幹。”


    大家都跟著奶奶念,這種血淋淋的誓言,這種帶有神秘色彩的儀式,對我們夥裏的夥計們來說都是極為神聖、極為嚴肅、極具約束力的規矩,所以大家的神情鄭重,態度虔誠,就連平時最不正經的李大個子也不敢稍顯輕慢,一本正經地跪在地上兩手交叉放到胸口跟著奶奶念念有詞。


    說來也巧,宣誓完畢的時候,一直像厚棉被一樣罩在我們頭頂的黑雲突然裂開了一道寬寬的口子,燦爛的陽光像金黃的瀑布潑灑在山坡上、潑灑在我們身上,我們猛然間都覺得心胸突然敞亮了起來。奶奶說:“看著了沒有?天意,這就是天意,才才還是陰天,一下子就晴了,這不是老天爺讚成我們是啥?我不說了,現在就聽新掌櫃講話。”


    我爬到大掌櫃墳頭上,這樣我可以居高臨下,讓夥計們抬頭仰視我,我頓時也有了高高在上統領群雄的感覺。可是,我的舉動震驚了大夥兒,他們目瞪口呆地看我站到了大掌櫃墳頭上,死者為大,我這種舉動是對死者極大的不敬,況且他還是我們敬愛的、為了給弟兄們擦溝子而英勇獻身的大掌櫃。可是我終究已經是新任大掌櫃,他們又剛剛盟過誓,因此並沒有誰敢出麵指責我或者提醒我這樣得意洋洋地站到大掌櫃墳頭上是不對的。奶奶也是滿臉焦灼,又驚又急又氣卻又無可奈何,她知道在這個時候絕對不能利用她特殊的身份出麵幹預我的行為,那樣將會大大損害我的威信,不利我今後行使大掌櫃的權力、樹立當家子的權威。我的年齡比他們都小,可是他們心裏在想什麽我卻清清楚楚,甚至比他們自己還清楚,是文化、是書籍讓我比他們更具有洞察力。


    “夥計們,我從小就是在大掌櫃懷裏長大的,我騎過他的脊背,坐過他的大腿,我不是他兒子,可是跟他兒子一樣。今天我站到他的墳上,就當我還坐在他的身上給你們說話呢。”這段話是我臨時想起來的,他們驚詫、憋氣卻又不知所措的眼神提醒我這件事情做得太過分、太欠考慮,所以我得為我的行為找個合理的解釋,為自己的行為找理由,這是一切統治別人的人都需要經常做的事兒。果然,我這麽一說,他們看我的眼神立刻變得親切、溫暖、順從,因為我的說法是那麽合情合理又富有人情味兒。反正他們都當慣了我的聽眾,我也給他們講話講慣了,過去是聽我說書講故事,如今是聽我發話,我倒也沒有感到緊張、局促。


    我本來準備好了講話稿,後來想想,如果在這幫人麵前捏著一張紙照本宣科,太書呆子氣,就把寫好的內容背下來,裝模作樣地給他們開講:“既然大夥推舉我當了大掌櫃,我就勉為其難,盡力而為,領上大夥大塊吃肉,大碗喝酒,有福同享,有難同當。既然大夥叫我當家,就得聽我的話,我今天立下幾條規矩,今後大家都要遵守,我自己也要遵守。頭一條:不準違抗命令,違者槍斃;第二條:不準濫殺無辜,違者以命抵命;第三條:不準內訌爭鬥,違者當眾打二十大板;第四條:不準怕死逃跑,臨陣脫逃格殺勿論;第五條:不準私藏財物,違者偷一罰十,連犯兩迴重打四十大板趕出夥裏;第六條:不準禍害百姓,違者槍斃;第七條:不準奸淫婦女,違者槍斃;第八條:不準出賣同夥,違者槍斃。這八條都聽清楚了沒有?”其實這八條規矩也都是我從梁山好漢那裏學來,結合我們夥裏過去的慣例總結而成的,讓我自己編一下子也編不出來這麽完整的八個條條來。


    李大個子小心翼翼地提了個問題:“尕掌櫃,你說不準私藏財物,是不是說我們家裏的東西都要交到夥裏來呢?”


    過去大家都叫我狗娃子,如果改口叫我大掌櫃容易把我跟死了的大掌櫃鬧混了,他們叫著別扭,我聽著也別扭。如果繼續把我叫狗娃子,既是對我不敬,也會影響夥裏的對外形象,一提起來我們掌櫃的叫狗娃子,太不像話。還是李大個子聰明,一張口就把我叫尕掌櫃,這個稱唿好,大合我意,就憑這我今後就得對他另眼相看。於是我和顏悅色地給他解釋:“不準私藏財物,跟你們家、你自己的錢財沒關係,不準私藏的是夥裏做活弄來的財物,夥裏做活弄來的錢財,一律要交到夥裏,然後論功行賞,誰也不準自己先藏了。”


    大家便紛紛讚同:“這話對著呢,誰都私藏財物,今後這活還咋做呢。”


    四瓣子問我:“尕掌櫃,”看來“尕掌櫃”這個稱唿今後已經成了我的官稱了,也表明他們認可了我這個新任掌櫃,“要是百姓欺負我們咋辦呢?”


    我說:“你肩膀上扛著槍,溝子後頭別著刀子,哪個百姓敢欺負你?”


    夥裏就有人喊:“他老婆天天晚上欺負他呢,還有他老丈人也欺負他呢……”


    四瓣子委屈地說:“狗日的胡說呢,我哪有老婆老丈人……”


    便有人哄堂大笑,我沒有跟著他們笑,板著臉問大家夥:“讚成不讚成這八條規矩?”


    大夥哄然答道:“讚成!”


    我說:“那就好,這八條我再念一遍,你們都跟上我念,迴去你們都背下來,過三天我要考試呢,背不下來打板子。”這是我爹活著的時候對付我的辦法,我隨手拈來對付這幫夥計。


    我也不等他們答應,便開始大聲地領著他們背:“頭一條:不準違抗命令,違者槍斃;第二條,不準……”


    他們都怕背不下來挨板子,便老老實實地跟著我一句一句地背了一遍,看到他們挺乖,態度也挺認真,我就說:“我再領上背一遍,三天後我要一個一個地聽你們背呢,誰背不下來誰就是夥裏最笨的笨蛋,二十個板子躲不過。”他們都怕背不下來成夥裏最笨的一個,包括奶奶都一本正經一字一句地跟著我又背了兩遍。


    這些人要是識字就好了,我把那八條寫下來讓他們自己背就成了,可惜這幫人都不識字,我隻好領著他們背。不過,不識字也有不識字的好處,不識字的人往往記性好,我抽了心目中最笨的王葫蘆讓他給我背一遍,他居然一字不差地背了下來。既然王葫蘆都能背下來,估計其他人更沒說的,我就說:“迴去了互相提醒著對著背,現在大家都起身,我還有話說呢。”


    大夥這才起身,眼巴巴地等著我發話,我看著這幫破衣爛衫蓬頭垢麵的夥計,忽然對他們有了一種過去從來沒有過的熱辣辣的感情,這幫人表麵看上去一個比一個粗野,實際上他們的心靈卻淳厚、單純得跟小孩子差不多。自從我加入到他們裏麵以來,他們中哪一個沒給我的碗裏撥過一筷頭飯、從外麵迴來給我帶過一塊糖、一把花生豆呢?過去,在他們的心目裏我就是小兄弟,僅僅是一個偶然的機會,我殺死了紅鼻子,他們就義無反顧地履行自己的誓言,推舉我給他們當頭領,對我唯命是從,這讓我感動,也讓我感到了肩頭擔子的分量,我一定要帶著他們朝好日子奔,起碼要比現在過得好。


    “現在,夥計們都到窯裏睡覺去,晚上我有事情辦呢。”


    大夥都沒動彈,顯然他們沒聽明白我的意思,奶奶在旁邊幫腔:“散了散了,都迴去睡覺。”


    窯洞都已經破敗不堪,好在我們這幫夥計也都是野地裏山溝溝睡慣了的人,所以讓大家睡這破破爛爛的窯洞倒也不是什麽為難之事,大家滿腹疑惑地各自找窯洞睡覺去了。奶奶問我:“狗娃子,你要做啥呢?”


    我反過來問她:“奶奶,紅鼻子的頭咋辦呢?就這麽擺著?”


    奶奶說:“挖個坑坑埋了。”說著就用刺刀在墳前頭挖了個兔子洞一樣大的土坑坑把紅鼻子的腦袋掩埋了。


    我不等她問我,就對她說:“奶奶,你現在迴張家堡子去,給夥計們每個人鬧上一個鍋盔,趕天黑送過來。”


    奶奶追問我:“你要做啥呢?”


    我說:“今天晚上殺個迴馬槍,把保安團徹底滅了,弄些好槍,我看保安團的槍都是新的,給夥計們換換家什。”


    奶奶瞪圓了眼睛,怔怔地盯著我,半晌歎了一口氣說:“你這娃咋這賊大的膽子?命,這就是命,過去我咋就沒看出來。”


    我說:“過去有你跟大掌櫃在前頭頂著呢,現如今得我自己刨食吃了。再說,也不是我膽子大,你想一下,我們把紅鼻子滅了,保安團這陣正應了你那句話:蛇沒有頭不會爬,鳥沒有頭不會飛,我跟你又大搖大擺地從城裏走了,他們哪能想到我們殺個迴馬槍尋他們的麻煩?這正是我們的好機會,這就叫出其不意,攻其不備,這是三國演義上諸葛亮用的妙計。”


    奶奶說:“諸葛亮用過的妙計一定好得很,尕掌櫃本事大著呢,奶奶這就迴去給你置辦軍糧去。”說完,跨了大黑馬風馳電掣地跑了。從這裏到張家堡子有五十來裏路,來迴一百裏,再加上臨時動員老百姓烙餅的時間,我估計她迴來也得頭更天了,就迴到我過去跟她住的窯洞想睡一覺。窯洞裏的炕已經塌了,我隻好出來躺在山坡的草地上,午後的陽光挺毒,可是我卻覺得讓它曬著非常痛快,我的頭上、身上大汗淋漓,我仍然覺得痛快,就像在滾燙的水裏洗了一個熱水澡,在大太陽的燒烤下,我昏昏沉沉地睡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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